飞舞的红萝卜

2021-12-15 02:32大田
广西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冬青小杰

这一天东霞被两件事情吓得不轻。

第一次惊慌失措是在赶集的路上。

当时她正好好地骑着车顺着山路一溜儿地滑下来,一转弯就到了比较平坦的村道正中,突然,一阵突突突的轰鸣响起,原来在这条路的拐弯处趴窝了很久的推土机竟然动了!还举了个大铲子眼看着就要向她碾过来……她赶紧将车把手偏向一边,双手都握紧了刹车,强制将车停了下来,车是停了,自己也因此狠狠地摔到了一旁。她坐着不动,那该死的推土机这会儿也熄了火不动了,那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头出来瞅了瞅,又缩了回去。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东霞气得随手摸了一颗石头,扬手就砸了过去。!石头弹飞了,她又捡起来一块大的拎在手里,站起来想往驾驶室里扔。

这时,有人喊道:“等……等等一下……”东霞扭头看去,只见十几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干部模样的男女从推土机的后边转了出来。有几个人她是认得的,以前送过她伙计回家。当头那位应该就是和她说话的干部,很面生,矮矮胖胖的,頭顶半秃,露出个锃亮的尖脑壳,油光光的脸上堆满笑容,约莫五十岁。那人走到她身边,对她伸出手说:“对不起,把你给吓着了。”

东霞不知道他是想握手还是想抢她手上的石头,她不太好意思看人家,把石头往他手里一塞,手也不握,一拐一拐地过去扶起自己的车走了。等她转到山的另一边,身后远远地又传来了推土机的轰鸣声。

到了镇上,买了一只猪脚和几包盐趁太阳还不大就又往回赶。不承想十月十点多的太阳还有那么点毒辣辣的,晒干了从山谷里飘荡过来的山岚,洒在小路两旁的树叶上,车子呼呼地蹬过去,迷人眼睛的小光团就一路跟随跳跃。清早冷,她穿了夹袄,现在身上热得冒火,就在前面熟悉的大龙眼树下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棵树,就种在广垌村公所大门外,树后是一溜墙,红的白的纸糊在上面,平日里风吹去哗啦地响。大树前面是一个三岔口,往左走,再过一里地就是她的娘家;往右走,一直走,十里路之后再爬两道山梁,就到了自己家枫梢根村了。这棵树遮天蔽日的,让树下的人着实觉得凉爽。树枝上还零星地挂着几颗黑褐色的干龙眼,主人漏摘了。

今年收成应该不错,东霞抬头盯着树枝,漫无目的想着,肩膀突然就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是堂妹冬青。她嫁得近,从山腰嫁到山脚下,老公吴荣,是镇政府的厨师。现在,她看到东霞愣神的样子,哈哈大笑,两只大水桶就在她扁担的两头一晃一晃的。东霞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连你也来吓唬我!”

冬青卸下扁担挨着东霞坐好,往四处看了看说:“刚刚谁也吓唬你了?”东霞“唉”地叹了口气,就把早上摔跤的事情讲了。讲完了,冬青也快乐疯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肥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东霞的肩膀。力道不大,东霞也不躲开,他们林家的姐妹都很壮硕,拍几下也算不得什么,东霞反而觉得拍了后自己轻松多了。东霞说:“舒坦多了,你干脆帮我多拍拍吧。”冬青又笑了一阵才停下来,猛喘了几口气说:“你什么胃口,被打也舒服?对了,你竟然不知道今天要开路吗!”东霞撇撇嘴说:“几年了,干打雷不下雨……”“这回不同”,冬青不待她说完就又抢过话头,“我伙计听人家说新来的副镇长上头有人,能来钱!人家在大会上都发誓了要开通这条村路。”

东霞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嘴巴也就这样说了出来:“能来钱?我们这的人更能来事!”冬青手指那边墙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看那边的红榜,还有谁不签名的!你哥都签了。”

东霞愣了神。她很清楚地知道,娘家的土地根本不在旧路基附近。她起来绕过大树,站在公告墙前面。墙上当头第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的大意是村村通公路即将开建,所有已经签字同意被征地的农户,必须在某年某月某日内自行清理地上农作物,逾期多少天不清理的,将会扣多少多少的赔偿金。下面附录了名单,东霞清楚地看见,他哥哥的名字右侧写着,征地范围:黄泥岭。

黄泥岭,东霞叫它做茶山,原本是队里分田地的时候,为了凑够旱地的份额数而分给东霞家的一个狭长的小山包,就在村口公路旁,后来她父亲把一片八角山林给了大哥,就把它分给了东霞。不知道是何缘故,黄泥岭就是长不了高大的树木,只是长满了杂草,东霞不信邪,有空就去挖坑种树,种了几年,矮化的油茶树长得郁郁葱葱。这可是她的宝贝啊,读初中中专的学费,出嫁时候的嫁妆和酒席费用,哪一样不是来自这些树上。现在那些树老了枯了,不值钱了,砍掉也不可惜,可是,大哥一声不吭就把它给卖了,她心里觉得堵得慌。

冬青见她两眼直愣愣的,有点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把她扯回树下。冬青凑近她耳边问:“你前几天出门去了?”东霞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鼻音重重的。冬青又问:“是去接贺老师?”老贺是东霞的老公,最后一批被清退的代课老师,从被清退那天起,他就在外头上访,东霞每年都要被通知去接他三几回。她心里肯定是不乐意提他的,就又是一个字回答:“没。”冬青继续追根问底:“那你是去看小杰了?”小杰是东霞唯一的孩子,在城里念高中,东霞对他宝贝得很。果然,听到小杰的名字,东霞就抬起头,眼神就有了鲜活的光彩,微笑着说:“我去帮他转学了。”冬青顺口问:“真办成了?学期过半还能转学,那你本事不小呢。”东霞笑了笑说:“还不是梅子帮的忙。”冬青见她笑容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就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转了学,就是新开始,你家小杰本来就聪明,以后一只脚踏进大学了,就有盼头了!”冬青拿手指给她比画:“我家小旭读的大学不成,带去了六千多元,就只是学费住宿费——真奇了怪了,书费还不在学费里面的……”东霞惊讶得合不拢嘴,冬青苦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我们家俩人养一个大学生都吃力,你——这几年你跟着老贺回来就没有出去做事,干耗着?”东霞沉默着点了点头。冬青也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她用力捏捏东霞的肩膀说:“我听说茶山推平了,政府会从镇子的机动田里补给你一块地,这就不得了……”东霞更加惊讶了,说:“我怎么不知道?”冬青也蒙了,问:“你出去不是住在小姑子家里的?她不向你提起?”东霞摇摇头说:“没说呢,小梅怎么知道!她就带我们去商场公园玩了个遍。”冬青听着,突然想起东霞大嫂说过建房子就由梅子全包了的话,心里就咯噔一下,像是什么突然贯通了一样,于是打断了东霞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下午小杰该回来了吧。”然后她就起身了,扁担也不放在肩上挑了,一手拎两只水桶,急急忙忙地咣当咣当地走了。东霞也起身拉车,冬青又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说:“当我是姐妹的话,就不要跟别人说是我给你提的醒。”

东霞张嘴就答应了,可冬青还是没有立刻就走,东霞又看了她一眼,就对接上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闪着光,那光如同磨利了的柴刀在阳光下发出来,就那一瞬间东霞读懂了,那是警告。东霞有些怕这样的冬青,以前她从来没见过冬青这样的,于是又郑重承诺绝对不说出去,冬青才走了。东霞骑了十几米才发觉忘记拿东西了,就又折回去,待拿了东西,才又发现刚才自己背靠着的龙眼树干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圆圈,里面打着一个大大的叉。

小小的惊吓当然没有给东霞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那天中午东霞一回来,精神就恢复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猪脚剁成了大大的几块,放些花生油酱油蒜头料酒什么的拌匀腌着,到了下午四点半,就开始焖猪脚了。她想的是再过半小时,儿子回到家,刚刚好可以打开高压锅锅盖上菜吃饭。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多,饭菜都凉了,还不见他的人影,东霞心里就开始慌张起来了。于是她就出了门。

东霞家门前也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树,不过这不是开枝散叶的龙眼树,而是一根杆子上去,擎着一把大伞的黄花梨。这棵树是她和老贺结婚时种下的,十九年过去,枝叶虽然茂盛,但树干才大海碗般粗细。长得慢,但大家都说等小杰大了,卖了它就能买城里房娶城里媳妇儿了。树下围放了些磨盘石,方便村里人歇脚、纳凉。现在也聚了一群人,他们都端着一只盛满了饭菜的大海碗,聚在一起,一边吃晚饭,一边吹牛皮。他们见东霞过来了,就有人和她打招呼:“等老贺呢?”东霞没有什么心思理会他们,也就一边胡乱应着,一边往外走。

将近七点了吧,太阳快落在了对面的山尖上,不再是炫目刺眼的金色火球,而是红彤彤的一个鸭蛋黄,“蛋黄”的旁边,是煎得焦了的“蛋白”,有黑色镶金边的几朵,也有褐色黄色一大块的,前面的像是花朵,后面的像是和小杰逛公园时给他买的煎饼。那“炊烟”呢,也有,这时候雾气一缕一缕地从山涧里升腾起来,袅袅娜娜地随风飘荡。几只不知名字的鸟儿,喳喳叫着,从雾气里蹿来蹿去,一晃眼又投入了树林。树木也都披上了红色的霞光,从山顶向山梁一直燃烧过去。东霞看着出神,似乎还能听到火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久,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沿那边的山梁缓缓而上,像是从火堆里走出来的一样,步子迈得有些艰难,身上披着一缕金光,那是他儿子小杰。她冲着远方挥挥手,那边也挥挥手,儿子好像随手扬起一片烟雾。东霞被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吓坏了,赶紧狠狠地冲远处吐了一口唾沫,不停地念叨着大吉利市。

当霞光彻底暗淡下去的时候,小杰终于走到了东霞身边。东霞身边还站了几个叔叔伯伯的,有人扯开嗓子说:“小杰快点啊,煮熟的猪脚都要跑了。”小杰脸红红的一一问好,跟着东霞回屋。那群人哈哈笑出声来,五伯就着荔枝树根去磕水烟筒的烟屎,磕完了递给小杰的亲叔叔贺老二,喷出一口烟说:“你看小杰多好一个孩子啊,不要让你大哥带歪了!”贺老二拿过烟筒,给烟嘴摁压了一坨烟丝,然后点火闷头抽烟。吞吐了几口,觉得这烟劲儿大了,特别呛人,嘴巴里、鼻腔里全他妈的辣得慌。

东霞热好菜端上来,小杰立刻就拿了一块猪蹄往嘴里送。她拧了一把儿子的手臂骂道:“谁和你抢!”说完突然想到这个“谁”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就悄悄留意一下儿子的表情,见他顾着啃肉,就赶紧转身去盛饭,顺手又添了几根柴火烧热水。

吃了饭,东霞收拾碗筷拿到水井边洗,小杰跟去帮忙压水泵的摇杆。东霞一边给碗筷冲水,一边问儿子:“今天怎么那么晚?”

小杰用力压摇杆,喘着气说:“我去同学家里玩了。”

“好啊,明天给你们做点好吃的。”东霞说。

“我一来他们就邀请我参加班级篮球队了,那天我三分圈外投篮百发百中呢!”小杰很高兴,说着又猛用力压了几下摇杆,井水喷涌而出,溅了东霞一身。她抬头看儿子,他手长脚长的,长长一条儿地站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像是庭院里的一竿竹子。本该是拔节的时节,自己却不能供给他更多阳光雨露。东霞愧疚不已,用大劲沉默地刷着碗。

刷完碗,母子拉家常。小杰问当兵好不好。东霞笑笑说,你瘦猴子一个谁要你呢?小杰也笑了,摸摸自己的手臂说,看,肌肉!东霞抬手一巴掌拍过去,忍着笑说,那也是山鸡肉,皮包骨头。

小杰在家住了两天,做了几张试卷,打了一担柴火,在星期天下午回的校。贺老二要进城里送一批烤好的荔枝干和桂圆,一早就过来说要顺路送侄子,东霞就有心做了些煎韭菜肉馅的糯米盒子、炸花生、炒梅菜干,给小杰装了满满三个饭盒。

过了几天,贺老二才从县城回来,一回来他拿着水烟筒就过来跟东霞提了小杰在学校报名参军的事。东霞担心地问:“他那么瘦体检能过关吗?”贺老二呵呵一笑说:“女人耐得看,男人禁得量,小杰多重你是估不准的。”东霞这才放下了心。又过了几天,有人传话说小杰体检合格了,叫做好准备以迎接政审。

什么是政审?东霞不清楚,她赶紧去找叔叔伯伯们来商量。贺老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做过大队文书的五伯了解一点,他说:“政审嘛,不但审孩子、审父母,还审社会关系,你老贺都不在家里,还有卵审法!”东霞一听脸红了,眼眶也红了,六神无主地看着小叔子。贺老二哪里禁得起她这样哀求的眼神,立马就发动摩托去找他大哥了。

找了一天,当傍晚秋风呼呼吹过屋脊,四周都暗淡下来的时候,摩托车才晃着灯光,轰鸣着喷着热气进了庭院,但车上还是只得一个贺老二。

“有消息吗?”东霞和五伯迎上去,她问,声音很小,有些颤抖。

贺老二熄了火,从车上跨下来说:“有。”

东霞听见了,觉得晦暗的天空似乎漏下了一丝星光,正满怀希望等着下半句,却发现他竟然又摇摇头。贺老二媳妇儿递给老公一件衣服,他接过披上,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前天大哥去政府领了六千块清退补偿金,说好要待在家里的,但他领完了又跑了……”五伯接着问:“那、那是诈骗!政府能放了他?”东霞彻底地蒙了,如果不是五伯让妯娌扶着,她肯定瘫坐在地上了。

第二天一早,东霞浑身发烫,躺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精神。下午两点多,大哥托人传话给她让回家一趟。她原本不想回去的,但怕给大嫂落下什么话頭,就又推了单车出门。

山路高低起伏,东霞骑在车上被颠得一上一下的,心事也起伏不定,眼前浮现出大嫂阴晴不定的脸。上一次回家,她刚刚把车停好,把十斤茶油放在地上,大嫂就自己把油桶拎回了厨房,话也不跟她说半句。大哥和她聊了几句,问问老贺问问小杰,说了三五句的样子就被大嫂打发去摘菠萝了,他临出门时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东霞心塞塞的。 但她其实不怪大嫂,她没有资格去怪。想想打她出嫁到现在,没有帮过娘家什么,反倒是这两年,她不停地回家借钱,而且都是有借没还的,借得大家都怕了,要不是亲兄妹,可能都反目了吧。心里是不怪,但面对至亲的提防,她也不好受,说白了就是一个脸面问题。现在他们亲自叫她上门去,谈的肯定是那茶山的事情,东霞打定主意了,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好吧。

于是,东霞跨进娘家的大门时,神色非常坦然。大嫂满脸堆笑,小跑着过来帮她放好单车,接过手信,领她进了厅堂。大哥在门口等她,往里一点的八仙桌旁的几条长凳子上,坐了几个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各有一杯茶,冒着白色的水汽。他们之前可能在谈着事情,东霞一到,当中一人就看向她说:“来得正好。”

东霞也看向他,矮矮胖胖的样子,半秃的脑壳,她很快就认出——之前那个在路上向她道歉的人。她就朝他点点头,挑了个靠边的椅子坐下。大嫂给她也端来茶水,白瓷碗装着的,和其他人用的茶杯不同。大哥给那些人介绍道:“我妹子,嫁在枫梢根村的,黄泥岭上的茶树就是她种的。”

大哥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说:“大妹子真有本事啊!一个人种了满山的茶树……”

东霞被夸得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笑了笑,抬眼扫了一圈说话的干部们,朝他们点点头。

那人坐过来,离东霞近了点,又说:“原来那天是你东霞啊,没事吧?”

东霞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赫然发现,他正定睛看着自己,脸就越发红了,捧起水碗挡在面前,假装吹了一口气才说:“没事。”

大哥这时候插话过来介绍说:“这位是王副,政府来谈征地的。”

“对对。”王副收回目光,让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递给她三页纸,然后将他自己那条凳子拖近东霞,亲自指点东霞看里面的内容。东霞看都不看一眼,随他翻动,等他指着右下角让她签字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签了名。放下笔,几页纸就给王副拿了去,放在桌子上,让她大哥也签了名。之后那些人就给她和大哥数钱发钱。

直到手上拿了薄薄的一沓红票子,东霞才回过神来。看到王副一行人就要走出大门,她连忙追过去,把钱往人家怀里一塞说:“我不要。”那人赶紧双手往肚皮上一摁,摁住那沓钱,拿稳了,问她:“都签了字了,还想反悔?”

东霞支支吾吾地说:“不是,不是……我替我伙计还政府钱……”

王副不明所以,说:“还钱?”翻来覆去摆弄了那沓钱,瞧不出门道来,看向东霞,她一脸激动喏喏地开不了嘴。他打量了一下,东霞大哥也很茫然的神色。不过很快,就有一位干部凑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然后抬头盯着东霞说:“你伙计是贺老师?”

东霞说:“是。”头低得更厉害了,心里忐忑着,祈祷王副赶紧收了钱走人。可事实却偏偏反方向而行,那沓钱又被人递到了自己手边。王副亲切地说:“这是两码事,钱你先拿着,那事情慢点再说。”

怎么慢得下来呢?时间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份,政审的日子快则就这几天了,慢则就在这个月中旬。东霞心急火燎的,嘴边起了一串水泡。贺老二整整找了三天,也不见老贺的踪影,有人说就在城里,有人说在省城看到他了。

东霞想过,先去政府找领导把他领走的钱给填上,毕竟大家都说了政府那关最为关键。于是,她就到政府门口守着,但见人家车轮滚滚地进进出出,大喇叭四乡八野地喊话动员,正如门卫说的:“大小领导干部都下村去搞村村通公路大会战了,谁也没空理你。”

东霞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不承想,刚回到村口,倒碰上了自己怎么守也见不上面的政府领导。他们散坐在黄花梨下,旁边围着自己村里的叔婶伯娘。他们在进行征地动员,正在讲话的就是王副,虽然十一月了,也讲得满头大汗。东霞给他们拿来一壶开水,几个海碗,给一人倒了一碗水。因为她的田地都不在征地范围内,倒了水,就没她什么事了,她就离得远远的听一两句。

其实也不用听多少就能了解问题的症结,村里人嫌赔偿少。最后,谈来谈去都没有一户人家签字的,不少人还趁机扯皮,林间峰就是如此。他将工作人员递给他的一支烟夹到耳朵后,又伸手向另一个人要了一根点燃,猛吸一口,吐了一个不大圆满的烟圈,然后斜着眼看了看手捧合同给他点烟的那位干部,嘻嘻地笑道:“我记得你,要征地可以,先把十年前牵走的那头牛给我牵回来,那时,牛绳就是你牵着的。”那干部赶紧躲一旁去,林间峰追着他问:“怎么样?”大家都觉得好玩,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

东霞觉得林间峰玩笑开得有些过了,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偷眼看王副,果然,他正拿了个草帽扇扇子,眼睛看向别处,一刹那和东霞的视线交会了。就她没有笑,还皱眉头。王副鬼使神差地想起几天前,她低着头,脸颊嫣红,像是一抹红霞。于是,他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他放下帽子问:“听说你找我?”东霞点头说对,还是上回的事。他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水,放下碗说:“那好办。”东霞死死盯着他看。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有地被征的吗?没有?那有树要砍吗?”东霞被问得不知东西,愣了会儿,就指着他背后的树说:“就这棵,碍事吗?”王副看看树的两旁,点点头说:“砍了比较好!能将路取直来。”

东霞还来不及表示,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诫她:“拐个小弯不碍事!”“张嘴要吃肉包子的,你也信!”“老贺回来不揍死你!”她耳朵嗡嗡响,晕头转向地站了一会,转身就取了一把大刀出来。大家都看着这事是如何冒出苗头的,就都安静下来了,齐齐观察它将长成什么好果子。东霞对他们努努嘴,大声说:“起开起开,刀子不长眼啊!”等大家散开,手起刀落,一下子大刀就吃进了树皮里。又是几声砍树声响起,大家这才知道她是来真的了,都被唬住了,也没人去劝阻她了。五伯走近王副,指着她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王副站起来,扬扬手里的纸张,大聲地说,合作才能共赢!

黄花梨到底还是被砍了下来,当然不是东霞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后来贺老二操起刀。她坐得远远的,闭着眼睛听那一刀一刀的钝响,那声音一下一下杵在她心里,像敲鼓一般,直到晚上躺着,心鼓还震天乱响。

第二天工作开展得很顺利,镇干部进村之前,已经电话指示各村干部集中大家开会了。其他村如何操作难以知晓,枫梢根村就是以东霞家的事为例子,和大家挑明了说利害关系,大家虽然乱嚷嚷的,但也都基本达成了一致的认识。等干部们正式来谈,大家都各让了一步,你不扯皮,我提高一点补偿,如此就都签了字。

东霞是第一个签字的,领了六百块钱,回家放好了就继续砍卸大树的枝杈。工作组忙完从村公所出来,到了她家门口,主动下车帮收拾一些小的枝叶。大家有说有笑的,熟悉了不少。当中的一位大姐问她:“贺老师回来了吗?”她摇头,大姐就过来搂着东霞的肩膀,悄悄地说:“你放心,我都听领导讨论过了,你儿子的事,就看你老贺不往外跑就行了。”王副也踱步过来,冲她俩笑着说:“你们咬什么耳朵?”她们嘻嘻嘻笑不搭话,王副就又大声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亏待群众。”

东霞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眼眶里储满了泪水。

事情似乎即将迎来转机,这天小杰和老贺都先后回了家。

小杰是早上回来的。当吱呀一声开了门探进一颗圆脑袋时,东霞正在床上躺着呢,感冒了浑身不得劲。他是回镇上武装部办事的,部长跟他们十几个初审过关的培训,说一些正式政审要注意、要准备的事项。

“妈,部长重点说我了!”小杰坐在床头眉飞色舞地对东霞说,“他说只要我爸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这事儿就成了。”小杰很高兴,东霞也很高兴,她挣扎着要起床给他做饭,小杰按住了妈妈的肩膀,豪气地说:“我来!”东霞捏捏小杰的手臂,高兴地夸了他几句。吃过饭,小杰就回校了,东霞目送孩子单薄的身影离开,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被什么揪了一把似的,有点疼痛,又有些酸软。

老贺下午三点多才回到家,那时东霞还是觉得没有什么精神,喝了碗姜汤又回被窝里躺着了,头晕沉沉的睡不着。太阳很大,透过瓦缝斜斜地插进屋里,屋里就被一根光柱一根光柱塞滿了,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东霞正胡思乱想着呢,房门又吱呀一声响,还以为是小杰,但那闪进的人影又过于矮小了。她定神细看,站在逆光里的不是她那神出鬼没的伙计还有谁。

“你知道回啦?”东霞躺着不动,问他。

“那不是想你们了。”老贺说,他一进门就东翻翻西翻翻,过了一会才坐到床沿来看他老婆。

东霞想跟他谈小杰的事,但他又先开口了,“谁把我的树砍了?”她只得回答他说:“是我,碍了修路。”

“那有钱没有?”老贺问。

“赔了六百块钱。”东霞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于是又改口说,“你问钱干什么?”

老贺说:“我自有用处。”

东霞说:“你不是领了政府的六千块吗!”

老贺答:“老吴说那是活动经费……”说着,对老婆咧嘴一笑,笑得有些死皮赖脸,露出满口黄牙,东霞觉得恶心,把头偏向了里边。

他倾下身子,在她耳边说:“这次准能成,老吴说这回我们要闹他个大头鬼!现在就差路费了。” 她干脆闭上眼不理睬他,眼泪却一个劲地流。他竟然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然后下了命令:“把钱给我!”

“给给给!谁欠你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说,“考,你不过;换,你不同意;补,你倒是领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贺说:“我不甘心!我教得比他们都好,凭什么我下来!”

“你这样胡闹,就不怕把你抓起来?”

“凭什么抓我?我清清白白,三代贫农……”

“你就知道你自己,那小杰呢,小杰怎么办?”

“小杰还小,以后,以后他会明白的……”老贺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东霞知道他这一走麻烦就大了,于是一边用力拽他,一边说:“小杰几岁了,你晓得吗?小杰体检合格了,要政审,政府说你在家里就能通过!”

“他成绩那么好当什么兵?”老贺用力掰开东霞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已经快挤到了门口。

东霞不松手,被他拖着往前走,大骂道:“成绩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在一中门口拉大字报的时候,有想过学校里的儿子吗?同学们不理他,嘲笑他,都换了学校了,折腾得会考都差点不过关——哎呀,还掰我手指……”东霞一手拽紧他的手腕。

“因为我?会考不过?”老贺不挣扎了,瞪大眼睛问道,东霞大声说是,他一愣,眼睛里没有刚刚冲出门去的狂热色彩,嘴角有些抖,说:“他是清清白白的,我也是清清白白的……”

东霞把他推回屋里,关上门,然后俩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进行了一次长谈,谈话的结果就是老贺答应这段时间不出门了。第二天,他还贴了一张红纸在村公所的布告墙上,宣布自己即日起在家里免费为村里的孩子补习功课。

来补习的孩子有差不多十个,基本都是五六年级的,老贺站在自制黑板旁边,花白的头发依然乱糟糟的,但因为课讲得一丝不苟,很受学生欢迎。东霞看着、看着,她觉得她的心再次酸酸的、软软的。

政审的日子定在本月的十六号进行。离那天还有一周多的时间,老贺竟然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不过,他不出去,不等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星期天的晚上八九点,没有一丝月光,狗吠声由远而近,接着,院里就来了三个形迹可疑的人。这些人东霞不大认得,那个老吴并不在里面。只要老贺不出去,东霞就没有什么意见,再说她现在也渐渐忙了起来,确实没精力去管他了。

东霞在忙做饭。征地结束之后,修路工作才全面展开,包括施工队在内的十几二十号人进驻枫梢根村,吃饭问题肯定是要解决的,干部里抽不出人手来,王副就让东霞来帮厨。村公所本来就有厨房,水电皆通,离东霞家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十几天就有几百块钱的工钱,可比做散工要高出许多,东霞心里清楚这是王副对她的照顾,就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眼睛看向王副时就多了些笑意。

王副是带队的,他安排好工作下去就行了,最多是四处看看工作情况,偶尔也来厨房里搭一下手。那天东霞刨一根大淮山的皮儿,眼看快削到底了,滑溜溜的一手抓不住,他就过来帮忙折了半截拎在手里。她对他笑了一下,脸上又长出了一朵云霞。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已婚妇女竟然也有脸红成这样的,于是就紧盯着人家看。她当然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心里有些慌张,羞涩飞上了脸,红色弥漫了整张脸,连耳朵都红了。她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小声说,好了,我自己来。他把淮山递给她,交接时,他的手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握住她的三个指尖,她一下就挣脱了。

第二天东霞蹲在水池边上洗韭菜,王副从工地上回来了,舀了一勺水洗手。他注意到了她洗菜并不轻车熟路,反而有些生疏,似乎是农活干得很少的样子。比如洗这个韭菜,他小时候没少见人洗过,不就是放在水里一搓、二沉、三漂游吗,程序对了,什么泥末烂叶子全到水里去了,省力省工。她倒好,一根一根地摘烂叶子捋根部泥巴,弄得差不多干净了才放到水里去洗。如此费时吃力,他看着都觉得累。于是,就蹲下来说:“我教你。”手自然伸过去拿了一把韭菜,有意无意的当儿,他的手就又碰上了她的手,只觉得手指微凉,手背的皮肤如丝绸般柔润。她愣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缩回手,任由他的手指完全覆盖上自己的手背,才倏地挣脱,站起来,说:“怎么能麻烦领导呢?这使不得使不得。”说着拼命甩手,水珠飞溅到他脸上,她忙扯过围裙给他擦脸。擦脸的当儿,王副是睁着眼睛的,目睹了她的脸慢慢变红的过程,那酽酽的如天边的云霞。这朵云霞是专门为他燃烧起来的,他心里悄悄对自己说。

东霞心里有些怕,但也有些兴奋,甚至还有点得意。不过,她也总归清楚自己是谁,没事就往人多的地方凑,减少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过,总也挡不住有心人。那天下午晚饭刚开始准备,王副又从工地那边转回来了。他坐在饭厅长凳上点了支烟,但并不放到嘴里,而是不停地吹气养着那点火光。他让她给他端了一碗开水,等她躲无可躲的时候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东霞,从供销社下岗就回了家,到底是可惜了……”

她呵呵一笑说:“没啥,这是命……”

“不要信那一套!你年轻着呢,有什么不可以改變?毛主席时代怎么说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王副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东霞脸红红的,也跟着笑,见他喝完水了,就要将那碗收拾去了。王副伸手按住碗说:“再来一碗!”她就去拿热水壶给他斟上。他一边用手指轻点桌面表示谢意,一边斜着眼瞭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就说:“你这样在家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吧,就不去想做点其他的营生?”东霞觉得心里涩得发苦,怕那苦水从眼睛里冒出来让人笑话,等倒完水盖好水壶盖,转身就走了,想想觉得自己没礼貌,就又补充道:“我就是想破天也没啥办法……”

“信得过我吗?”王副语气变得有些严肃,“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他的声调低沉,一字一句,犹如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她心房上,似乎在震撼着她,晃动着她。她只得点头说谢谢。

定下心神,东霞开始准备晚饭,王副坐在旁边不说话,静静地看。她切红萝卜时心神不宁,差点切到手。她停下刀,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他过来往炉灶里填木柴,她又咚咚咚地切起来。等红萝卜下锅,他突然说:“你知道吗,红萝卜不单能吃,还能用……”她一边飞快地翻动锅铲,一边接口问:“还有什么用?”他得意地笑起来,说:“我们那盛产老玉米,老年代没有碾米机,要碾碎它就要靠驴推磨。要驴推磨,就要靠红萝卜。”“还不是一个吃字……”她抿嘴笑了笑,给锅里搁了一勺盐,还想再撒一点,他挡住了她的手,说:“清淡一点有益健康。”顺势握住了东霞的手,又说,“你不知道了吧,我们把红萝卜挂在驴子面前,让驴子跟着它跑,还不用催的……”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脸红红的。

很快饭菜香就四处飘散了。施工队很快也回来了,进了门,一看饭热菜香的,都和她打趣,说些不着四六的玩笑。有个问:“东霞,今天你有豆腐吗?”她说:“有啊!有啊!”那个人高声地说:“那我吃你豆腐了……”她在起一条蒸鱼,没留意就答:“好的好的……”大家哈哈笑。端鱼上桌了,就像平时一样去帮忙盛饭。第一个肯定是盛给王副的,谁知他突然大声说:“我自己来!”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都看向他们。她手还伸在那傻站着,而他已经挪开凳子站起来了,摆摆手让她退后。

等饭吃完,东霞收拾好碗筷,端了一盆油污水到路边往下一泼。野芋叶倒下一片,几只小鸟慌张扑棱棱地飞起,蹿进了荔枝林中。不久,林间传来了急促的牛铃声,但不见牛的踪影,反而是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出,唰地停在厨房门前。

车上的是贺老二,他正满脸着急地盯着自己,注意到四周人来人往,他压低声音说:“赶紧地,小杰病了!”

县城离东霞家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贺老二一路风驰电掣,一个小时不到就赶到了市医院,十一月的山风原本就很硬,东霞只得绷着身体和寒风对抗,到下车时,她几乎冻僵了,心里的恐惧犹如此时的夜幕,铺天盖地,日月无光。

颤抖着一步一步摸索到了儿子的病房,见儿子好生地躺在病床上才缓过气来。小杰安安静静地躺着,脸色像山涧里涌起的雾一样白,她搓暖手按了按小杰的额头,他也没有醒来。

后来她去找了值班医生。那医生听她介绍说是小杰的母亲时,神情变得有点严厉,眉头皱了起来说:“你想省钱也不是这样省法啊!食品都有保质期的,过了还吃,就会得病……”她有些迷糊,不答话,那医生斜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贺老二倒是一下子醒悟过来了,一个劲地点头称是,说着以后注意注意什么的,同时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她也立刻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说:“您说得对,医生,我们乡下人不太注意这些。”医生笑了一下,又说:“以后注意就是了。另外,你要提醒你儿子,得病了就要及时看医生,不要忍着,更加不能逞强去激烈运动打球什么的。现在把自己搞得电解质紊乱,小事差点变成大事……”

回到病房,小杰早就醒过来了,正用一只手轻轻抚着另一只手臂。东霞看那一滴一滴的药水从瓶子里缓缓流下来,心想着那该多冷啊,就在开水里泡了一条毛巾,拧了给他敷上手臂。小杰不敢看她,她揉揉他的头发,笑了笑问他怎么回事,他小声地说同学们都不吃他从家里拿去的菜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东霞什么也不问了,只不过历史又重演了而已。她摸摸儿子的脸,说:“去当兵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我怕政审不过关……”小杰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一定过的,我有办法!”这是她的第一次承诺,小杰眼睛瞬间亮了。她心里被这道光照得暖暖的,浑身充满了劲儿。

东霞在医院陪护了三天,才回到村委会。今天吴荣给她送菜,平时都是王副放尾箱捎来的,这次例外让东霞有些意外,接过后顺口就问:“王副呢?”吴荣说:“王副去抓坏人了!”政府干部竟然也要抓人的,东霞好奇地追问道:“抓谁啊?”吴荣发动了摩托车,排烟管啪啪啪地响,开车离开几米又停下回答:“回家问你伙计……”东霞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名字,赶紧淘米下锅,插上插头就一路往家跑去。

家门大开,厅里除了老贺,长凳上还坐着另外几个人,两个戴大盖帽的一看就知道是派出所的。

其中一个大盖帽说:“我们当然是动员你去作证,不是强迫,再说了,作为公民,你也有这个义务……”

一个领导模样的在敲边鼓,亲切地说:“去几分钟帮个忙,就等于和他划清了界线,何乐而不为呢!”

老贺一个劲儿地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音频就固定在一处,反复念叨:“我是清白的……”王副看到她,朝她努努嘴,暗示她过来劝,但东霞想着那锅饭,出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五,只用准备中餐就行了。菜不多,是王副亲自拎进厨房的,其中一只塑料袋里装着半袋水,水里扑腾着两条鱼。他就这样把鱼提着,找不到地方放下来。东霞正在舀稀粥,实在腾不出来手,就说:“随便找个桶放着吧。”他没找到空桶,就继续提着,过了几分钟,走到她跟前说:“你倒是沉得住气呢!”东霞听得出他有浓浓的埋怨的意思,就加快了手上动作,尽最快速度从外面找了个桶来。他将鱼连袋子一起扔进了桶里,然后摊开手掌搓上面的那道深深的勒痕。她去打了半盆热水来给他洗手,然后在旁边垂着双手说:“对不起啊。”他甩甩手,瞪了她一眼,扭头走了,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诚意!”

东霞前后一想就通了,立刻意识到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应该是自己伙计的态度惹他不高兴就是了。但她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一早上都细心干活,要求自己决不能再出差错了。

中午饭过后工作组就地休息,很多人都上了二楼会议室。东霞给他们生了炉火,又送了两回茶水和烟丝。她倒水的时候,一位群众模样的人在敲门,开门让他进来,他环视了一周说:“我找王副。”王副也不说他自己就是,吐出一个烟圈问:“找他干吗?”那人有些紧张,也不搭话,双手都握着一只随身携带的黑色塑料袋。一位干部让他坐下,他也不坐,干部就说:“你这人怎么神神秘秘的,不说清楚怎么安排你见领导啊!”那人坐了下来,眼睛在这些干部脸上扫来扫去。离他最近的干部说:“直说了吧。”他说:“关于征兵工作的问题……”她正想支棱两只耳朵听听,王副站了起来,把那人带下楼去。

过了几分钟她也下了楼,准备回家。拉车的时候,王副靠着矮墙等她。他说:“刚刚有群众反映你儿子犯事了……”这话把她吓了一跳,赶紧申辩说:“犯病了,肚子疼住了几天院……”“那也不好啊,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传去老虎变成狗啊!”“那有事吗?”她眼瞅着他,眼眶红红的。他抛掉烟蒂,托了车后座帮她把车拉出去,在拐角,那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臂。

“刚才那群众说他儿子也想参军……”

“那我该怎么办?”东霞转头看他,手臂上一股股暖意传进心里,心里好受多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积极主动往往是办好事情的途径……”王副手收了回去,含笑看她,“明天我值班……”

山风沿着山梁一溜地刮过,卷起竹叶稻草四处撒扬。东霞回到家里的时候,屋里没有一点人声,她哆嗦着开门的时候,风从后背吹过来,心里也冷飕飕的。进了门,发现屋里的物件东倒西歪,衣服撒了一地。她以为遭了贼,嘴上嚷嚷有贼,要转身出去叫人。床上传来了声音:“不要叫,是我翻的。”她才注意到蚊帐遮住的床上伸出了一只手。她走过去坐下来,捞起蚊帐骂道:“你发什么疯!”

老贺用一只手挡住射进来的阳光,也遮住了半边脸,只剩嘴巴在一张一合,他說:“把钱给我吧!”

“又要钱干吗啊!”东霞来了气,恼火地说,“又要出去,说话不算数呢!”

“今天我被押到派出所了,我是清白的,凭什么这样对我!”

“你帮公家一个忙,小杰的事情就保险一分,你就去做证吧!”东霞俯下身子轻声央他。

“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是清白的!”他突然大声说,气息急促,“我跟你说不明白!”还没说完,就一只手将她拉向自己,一只手掏进她怀里捏揉。

东霞擒住他的手。

“给不给?”老贺喘着粗气,拿出手,拉她进床,把她压在身下,扒拉她的衣服。

“给什么?”东霞问。

“什么都要,精神的、物质的——不懂?通俗点说就是那个,还有钱……”老贺对她呵呵地笑,又露出一嘴黄牙。她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也找不到当年自己看中的斯文样子了。“给我!”他大声吼,然后低头向东霞脸庞亲去。

东霞觉得早些时候已经被揪了一把的那颗心,现在仿佛迸裂了一条缝,一股酸涩的气体慢慢从身体深处生发出来,一直冲盈了整个躯体,涌到眼眶也不停歇,在那里冲撞而让人酸痛。于是,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掀开他,起了床,然后梳头发,抻平衣服,又走回床边,站着俯视老贺。

老贺挺起身,又从东霞的衣服下摆伸手进去。东霞觉得那股气突然冲上了头顶,于是,劈头盖脸抽了他几巴掌。一边打一边骂道:“你给过我们什么?你给过我们什么?”老贺架着手臂挡巴掌,迅速从床上蹿起往门外跑去。东霞一把把他拽住,又甩了他一巴掌。

老贺拼命挪到了门口,一脚踏出门槛外面,才抽空骂道:“这成什么体统!都是读过书的斯文人,放开我!”

东霞手不停,骂他:“斯文,斯文你个败类!”因为激动,东霞的声音高亢尖利,很快,一群人闻声围观。

老贺看大家,连忙争辩说:“她用错词儿了,我顶多败家,够不上败类。败类用在我身上是大词小用,正确用法应该是……”东霞说不过他,干脆只干不说了,双手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往门外一扔,扔完了,肥大的臀部就堵在门口,叉着腰骂,“滚!不顾家不顾崽的败类!”

围观的乡亲哄地大笑起来。贺老二刚好从山上打柴回来,扔掉柴火担子,手里提着刀就挤进了人群。他一边拉大哥,一边用柴刀指着笑得最厉害的说:“笑你娘呢笑!”那人还笑,他一刀砍去,那人赶紧闪一边去。刀又在几个还在起哄的人面前划过,那几个就安静了。最后,剩下自家的叔伯妯娌们围着,都劝夫妻俩有话好好说。

东霞靠在门框上,手垂在双腿的两旁,脸涨得通红,眼泪流个不停,哽咽着说:“他想滚就让他滚……”

后来是五伯喝令老贺起来的,吃了晚饭,老贺又跑了。“随他吧。”她说,在五伯的注视下,她给自己蒸了半斤糯米饭,切了半斤熏肉,炒了半碟小白菜,美美地吃了一顿。晚上,她没有给老贺留门。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起来无边无际的梦。梦的内容凌乱如破棉絮,想抓住抖一抖,就四下纷纷扬扬飘飞开去。但棉絮是白色的,而她那片天空却是红色为主,到处飞舞着红萝卜,一根连着一根,一串连着一串,飞呀飞啊,在她眼前跳着舞转着圈,她呢,在底下不停地奔跑……

第二天八点,东霞收拾干净自己,往脸上仔细抹上一层润肤霜,然后喝了碗稀粥出了门。到了政府二楼,心跳有些快,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舒了一口气才敲门。开门的是王副,他让她进门以后,往她身后看了看,问:“你伙计呢?”她低着头说:“他没来……”脸颊上又飞起了两朵红霞。他掩上门,往里走,经过她身边时看那霞光燃烧得正旺,就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她一笑,依偎上去。他另一只手紧紧拥住了她,她也搂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就这样搂着过了一会儿,他气息越来越急促,然后轻轻推开她,注视着她轻声说:“不行……”然后他出了门,又將门掩上。

冬天来临的时候,小杰踏上了军车。东霞和老贺一起送的他,他紧紧抱着妈妈,也不瞧一眼他爸爸就走了。其实,老贺在跑掉的第二天下午,就被人送回家了,左臂不知道怎么受伤了,绑着夹板挂在脖子上。现在,老贺彻底不出去了,理了头发,洗了牙,把小黑板扛到镇上办起补习班,勤恳敬业得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东霞跟他一起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和他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她在前,他在后,仰着头,亦步亦趋,不管不顾,像是一头犟驴。

王副新年伊始也调任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山梁低矮,湖水广阔,能倒映漫天霞光。

【大田,本名彭奋,广西北流人。有作品散见于《广西日报》《广西统一战线》《长江诗刊》等报刊。】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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