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底,我的父亲下岗以后,有半年时间是在牌局中度过的。和父亲打牌的都是邻近工厂的工人,玩一种叫做锄大地的扑克牌,不要大鬼二鬼,两两对家,每人十三张牌,所以又称作“十三张”。每个人都要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打完手中的纸牌,以便对手的牌可以翻倍计分。八张起翻两倍,十张三倍,一张牌都没有打出,就是四倍,往往拿到好牌的人都打得意气风发。一般打一百分一局,一个早上可以打好几局。计分时,甲乙丙丁的分数就记在烟盒的背面。偶尔也打麻将,不数番,只打鸡胡。打麻将消耗的时间更多,在轮流摸牌、出牌的时间差里,父亲点上烟,静观着场上的局势,摸上的牌也不用看,被生烟熏黄的大拇指一抹,要的就留下,不要就甩出去,技巧很多。麻将像玻珠一样被弹出去,滑行在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久而久之,我发现这种声音有它迷人的地方,仿佛声音具有一种特别的重量,痛快,干净利落。
我跟母亲说,他们不赌博,顶多是输了夹耳朵、夹头发,用的是晾衣绳子上的木夹子。也有贴纸条的,罚蹲的。有时你能够看到他们打牌当中,有人站起来,这多半是蹲得腿发麻,活络活络筋骨。母亲对我的话当然不放心,但也只能摇摇头。
有一天,姑妈直接把冰箱运到工厂宿舍,让父亲重操祖业。父亲把他那辆二十六寸墨绿色自行车停靠在楼道里,去厂里的车间拿了几根角铁,大步穿过灯光球场,回到宿舍。一个下午就把三轮车架焊接成型,再锯几块杉木板填到车架上固定,骑着车,一路上经过水泥厂、铸造厂、铝制厂,又经过二淡、枢纽、水电站;骑着车,过了郁江大桥,在郁江桥头的路口摆起摊来。天气渐渐热起来,生意却普普通通。那些人好像更喜欢喝汽水,冰镇爽口。其实我也喜欢喝汽水,一次能喝两瓶。
那台粉绿色电冰箱到了晚上会发出呜呜叫声,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重新启动,像是父亲以前三班倒的工作。
周末由我负责送饭。那天我把饭菜装进搪瓷饭盒,放车篮里,拍拍落在座垫上的灰尘,把车往前蹬两步,一脚跨过车后架,使劲往郁江大桥方向骑去。心里盘算着送完饭就和好朋友阿勇去机房打游戏,不知道是因为想着游戏里的招式走神,还是骑车太专心,身后突然一声山崩地裂般的鸣笛。我吓了一大跳,以为我小命不保了。车子一歪,撞到路边石头上,人没事,饭菜却撒了出来。一辆从葛洲坝开出的泥头车呼啸而过,灰尘扬起,又落在饭盒里撒出来的几片猪肉和饭粒上。我惊魂甫定,赶紧把饭盒盖好,饭菜送到父亲手上,心还在怦怦直跳,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父亲打开饭盒,看见饭菜只有平时的一半,也许还落了一点灰尘。我不敢看,话到嘴边,那辆泥头车呼啸而过,张开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一屁股坐在塑料椅上,骂了一句,说不给吃还是怎的?半晌,我鼓起勇气开口解释,父亲得到回应,反而骂得更厉害了,后来渐渐地不出声了。低着头吃饭,每吃一口饭,都要嚼好久,再咽下去。我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来买我们的凉茶,消暑解热、冰镇爽口的凉茶。
只能回老家去碰碰运气了。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祖传秘方,他们不爱喝凉茶。但老家那里的人知道我们的凉茶。让我们重新开始。往游戏机里投一个三毛钱的游戏币,挑选角色,在设定的场景里继续战斗。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父亲先回老家,母亲在学校的工作调动不易,继续住厂里的宿舍,伺机再做打算。我们两兄弟则等到新学期开学再转学。
别看我们住的厂里的宿舍只有十来平方米,搬家的东西可不少,都是必须带回老家的东西。我在抽屉翻出了一张一百元的假钞票。那是去年厂里六一节发给职工子女的礼物,一张尺寸数倍于一百元真钞的假币。从厂里给的礼物,也可以看出境况是一年比一年差,过去除了有丰厚的礼物之外,还组织我们看露天电影。想不到现在一张一百块的假币就打发了。这是一张青灰色的百元大钞,正面是四大伟人,从右到左,分别是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他们一律目光坚毅,望向远方,憧憬未来。背面是井冈山的峰峦,革命圣地。我双手打开这张褶皱的一百块,想了想,把它和我们两兄弟从墙壁上撕下来的奖状叠在了一起。
我的父亲再也不是那个在冬天里穿着绿色军大衣的工人了,从他搬离工厂开始。他摇身一变,继承了父业,成为江口街消失十多年后重新出现的“乜头凉茶”老板。这个凉茶,叫做癍痧感冒凉茶,招牌是爷爷请的江口街最有名的书法家写的颜体大字,上面还有一副对联:清热可消五脏郁,解毒能祛六腑邪。
这是我爷爷的结拜兄弟给的药方,我是知道的,很多亲戚想要,都被我父亲摆摆手拒绝了。父亲骄傲地说:说起你爷爷,江口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说“乜头凉茶”,穿开裆裤的都知道是你阿爷。
趁着暑假,按照药方购买的草药备好,为了防止别人知道我们的药方,有的草药需要去到别的县市购买,就算必须在本地购买的,也需在不同的店里。挂上那掉漆的招牌,乜头凉茶重现江湖。就算不认识我,都知道你阿公招牌啦。
弟弟问:爸爸,我们会发财吗?人人都会喝我们家的凉茶是吗?
父亲说,那,不一定的。他摸着我弟弟的头,不过,一般的感冒头痛、喉咙痛、风火牙痛,一碗下去,保证药到病除。
我们的癍痧感冒凉茶一经推出就受到了老街坊的欢迎。果然如父亲所言,爷爷时代的凉茶有口皆碑,一听说乜头凉茶,他们带着儿孙,要来喝我们的凉茶。随便风热感冒到诊所打个针吃个药都要几十块,现在五毛钱一碗凉茶滚烫地喝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
由于天热,彻夜吹风扇或者空调的人很容易感冒,由此,我的父亲又推出浓缩加量版的凉茶。弟弟说,要是每个人都吹风扇吹到感冒就好了。我说不能这样想的。
每天我们父亲推着三轮车,从大码头出发,经过十字街,路过圆角大楼、已经倒闭的电影院——后来变成了家私店。大湟江口只有两条街,一条是南街,一条是北街,南北贯通。手工业发达,航运条件得天独厚,旧时人称小香港,也算是個古镇。我的父亲每天就是从南街走,到车站折回北街,途经菜市场,然后回家。所到之处,必然有大人带着小孩围着父亲。父亲的话渐多,会讲故事,还出谜语给孩童猜。一点一画长,口字在中央……
然而最讨喜的是变魔术,比如把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在两根手指上缠绕,自由地穿行,似乎能把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完成。这个把戏我从小看到大,我也可以用这套把戏去取悦那些小孩子。大人们管我的父亲叫凉茶佬,小孩子远远地就会叫他,魔术师。魔术师来了,魔术师有很多谜语,甚至还带了纸和笔。
那一年,法兰西世界杯,罗纳尔多横空出世,新科冠军法国队,力擒四星巴西,据说是打假球,有人给罗纳尔多下了药。但看台上的苏珊娜一脸无辜,楚楚动人。我认识了南斯拉夫独立出来的格子军团克罗地亚,知道了左脚能拉小提琴的达沃·苏克。还有巴拉圭门神奇拉维特,从自己把守的大门跑过大半个球场,一脚任意球直挂球门死角。当然,也少不了大帅哥贝克汉姆,在球场上被阿根廷队的西蒙尼暗算,被红牌罚下。这些都是后话。
几乎每一天,我和弟弟都到大码头游泳。浑浊的河水向东流去,一直流到广东,流入海洋。河水一直冲刷着我,有一股无形的力在推动,持续地冲击着每个浸泡在水里的人。水声撞击着耳朵,好像有飞机飞过。几只鸟在天空中盘旋,也许是在伺机觅食。在码头做苦力的阿东阿西叔,坐在码头上抽烟,遇见父亲,不知道聊的什么。夕阳陨落,夜色渐渐昏暗,能看见他们手里的烟一明一灭。阿东阿西皮肤黝黑,高而且瘦,背有些驼。原来是《太平天国》电视剧组要来我们这里拍戏了。正在招募群众演员。普通演员五十块一天,剃光头的一百块一天。他们兄弟俩怂恿我父亲也报名参加。
一天五十块,比你卖凉茶好,一堆人,镜头又不会对着你,怕什么。
你一天卖凉茶得多少?
凉茶又不会发霉,你以为能演几天?
他们左右夹击,把我的父亲说服了。我的父亲提前把凉茶准备好,拍戏的时候,让我们兄弟趁机卖凉茶。剧组到来那天,来了两辆卡车、两辆大巴,据说剧组来了上百号人,导演头发花白,蓬松得像头顶着鸟窝;饰演洪宣娇的女演员高大漂亮,一身古装也挡不住她那丰满的身材。每个人奔走相告:拍戏的来了,拍戏的来了。
太平天国运动在洪秀全的领导下,在距离我们十五公里的金田村发动武装起义,他们事先把大关刀、红缨枪藏在营盘的池塘里,在1851年1月11日,我的初中历史书上记载有,起义军从水里捞出兵器,自号太平军。起义的大军把战火蔓延到了全国各地,当然,也烧到了大湟江口。当时的江口,到处是饥民聚集,满载鸦片的货船高挂着“大湟江巡检王”的官府大旗。起义军在大码头和清军交战,也就是我游泳的地方,实际上,起义军并没有遭到多少抵抗,在洪秀全颁布的《天朝田亩制度》的刺激下,孱弱的清兵根本不是这些农民军的对手。况且,清政府腐败无能,地方政府无心恋战,甚至可以说是缴械投降。我的父亲和其他群演一样,穿着难民的服装,听凭导演的调度。他们的穿着一律的破烂,青灰色补丁,也有饰演清兵的群演,但剧务认为我的父亲身材消瘦,只能演难民。我们的父亲变成了电视上的难民,在起义军和清兵交战之时,纷纷抱着头逃离战场。他们就是这样,跑进了历史,也跑出了历史。饰演清兵的人套上红缨帽,手上一杆红缨枪,胸口一个“兵”字,互相逗乐取笑,在胶片的转动中,趴在防护的沙包上不能动弹,做炮灰。战火的硝烟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还有一缕一缕的稻草和木头烧剩的轻烟,乘着晚风,缓缓地飘散。这一天的生意也格外的好,父亲穿着难民的服装,甚至都不用化装,他也很高兴,似乎决策是明智的。只是我从未想过,历史书里占据了一个章节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是这样真实地重现在我们的身边,而我的父亲,则在摄像机的注视下,面如菜色,像条丧家之犬,和所有的饥民难民一起逃生。历史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和往日在大码头游泳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不同,晚霞依旧盛开,大江大河仍然奔流不息,拍完了电视剧的战场,潦草地出现在江边,如同一个个坟茔,沉入透明的黑暗中。
剧组离开以后,我们的父亲,仍旧推着三轮车卖凉茶。车停在电影院门口旁边的游戏机房前,他斟满一壶凉茶,带上塑料桶和两个碗,沾满茶渍的毛巾往肩膀上一甩,过了马路走进菜市。游戏机房是同姓大哥开的,我负责在父亲去菜市场卖凉茶的时候守住三轮车,游戏机的打斗声此起彼伏,看着父亲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想要释放的冲动,便拖长了声音叫卖起来:凉——茶——凉——茶——这声音尽可能地拉长,应和着父亲的叫卖声。直到声音不再能提上嗓子为止,又深吸一口气,挑衅似的叫卖。
到了开学的时候,弟弟放学早,回到电影院门口,恰恰是父亲到菜市场里面去叫卖凉茶的时候。弟弟就负责看车,父亲又把毛巾甩到肩膀上,一声又一声凉茶,隐没在中苏交好时期建的菜市场中。他在干货区,在鱼档口,在豆腐婆的伞下,在粉摊,在蔬菜行,在水果摊,在油光闪闪的烧鸭摊,在猪肉摊位之间穿行。那些猪肉佬,剔着牙齿,满脸横肉,他们接过父亲递上去的凉茶,再把油光发亮软塌塌的钱扔到猪肉案板上,说道:凉茶佬,换过只碗啦,一次性杯,干净又卫生。我的父亲答应着,继续倒茶给另一个,那咖啡色的凉茶从壶嘴里咕噜噜地倒出来,白色的泡沫在里面打着转。
那天晚上,父亲正在数着辛苦一天的报酬,一张两张三张,按照从小到大的面额叠好,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了又看手中的纸币,一张十元钱,用他被烟熏得泛黄的手指,像搓麻将那样,在纸币上摩擦着,又把钱举过了头顶,眯起眼睛,透过光线,似乎要把这张钱看穿。直到最后,他把钱扔在桌子上,像一张叶子,落在上面。
我和弟弟凑上来,把钱拿起来,每个人都捏一捏这张钱。
这张钱怎么了?弟弟问。
你摸摸看,真的钱,很粗糙,有凹凸感,摸上去就好像摸在布料上面一样。
你摸到了吗?你摸到了什么?
我一点也摸不到凹凸的感觉,我觉得它很滑。弟弟说。
我也要摸一摸,我摸了两个农民的衣领,也摸了上面的数字。
父亲说,真的钱就好像雕刻上去一样,这个是印上去的,这是假币,一对照那些真的钱,就能够看出来。這张假币,折痕泛着白底,颜色不一样,纸质也不一样。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发现呢?哎,一眼就能够看出的假币,为什么就落到了我们的手里。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好像我们能够努力回想出这一天喝过凉茶的人。
这张钱肯定是张屠夫的,他嘴上总是得理不饶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不对,上面没有半点油星。
那肯定是卖烧鸭的,我听说他的烧鸭用纸糊的,说不定假币就是他的——也不对,上面没有烧鸭油腻的香味。
今天卖青菜的李婶也喝凉茶了,不过这张十块钱一点也不湿,看起来,没有理由是从青菜行里流到我们手上的。
上面没有鱼腥味,没有酸味,一张没有气味的假币根本就无从考究它从哪里来,可是那个使用假币的人,他的眼神肯定不一样,他的动作可能会不自然,他的声音可能会有一点和平时不同。但是,无论我们怎么想,始终没有办法把这张钱和某个具体的人物对上号。这张钱就像是父亲出的谜语,不过,父亲的谜语有答案,而这张十元假币,却不会说话,也没有言语。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它怎么来的,哪怕它有一点气味,我们也能找到一点线索。这一天,我们的收入少了十块钱,这个空白,好像是被抽去的情感,抽去的生活,有一个灰色的洞出现在行将结尾的一天,每个人都凑上前来,看着它渐渐扩大、旋转。
我们的父亲猛然想起了什么,他说,我们今天的收入不是少了十块钱,我们是亏了十九块五毛。因为我们把九块五的真钱找回给别人了。
还白白给他喝了一碗我们的凉茶,弟弟说。
说得对,他不仅白喝了凉茶,还赚了我们九块五毛钱。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要是他只想喝一碗凉茶,我可以送给他喝,可是他不仅喝了,他还拿走了我九块五毛。
要是这个人给的是一百块钱,那我们亏的就不是九块五毛,而是多少钱?
九十九块五毛,这笔钱要卖一百九十九碗凉茶。
你算得很快,幸亏这个人不是给一百块。
我们看着桌面上这张十块钱假币,在昏暗的光线中,好像隆起的山脉,不知道如何处置。
再下一场雨就要到秋天了,这个季节,慢慢就没多少人喝凉茶了。不需要吹空调,不需要吹风扇。人们会穿上足够的衣服,防止感冒。凉茶要到春节才好卖,过年过节,吃的热气食品多,直吃到口干舌燥、嘴唇龟裂,这时候,就需要一碗癍痧感冒凉茶。因为它不仅仅治感冒,它还可以像对联写的那样,清热可散五脏郁,解毒能祛六腑邪。
因为这张假币,我们每个人都像挨了一记闷棍,尤其是父亲,因为这张钱是经过他的手来到我们家的。或者是生意不好的缘故,父亲和竞争的同行,卖了多年的凉茶的对手,当街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是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茶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凉茶,最好的凉茶不容分说应该是受到夹道欢迎的。回来的父亲,像是被打败的人,坐在桌子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把那张十块钱压到猪肝色的桌子的玻璃底下。透过玻璃,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个农民,戴着头套或帽子,这张钱在玻璃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空白,甚至不需要透光,就能够看到毛主席的水印,为什么那天就看不出来这是一张假币呢?我们的父亲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仿佛这张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用他锐利的眼睛发现他应该发现的东西,那双氧割误差不超过零点一厘米的眼睛。
我们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看这张钱。这张钱实际上比真钱要小一点,据说假的钱用的纸和真的钞票用的纸是不同的,真钱挺括括,假币软塌塌。你说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要是能够用放大镜看到上面的指纹就好了,它一定会有我们的指纹,还有那个把它交到我们手上的人的指纹。但是我们不能送到警察局去检验,警察会把这张假币没收。
我们两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在写着:不如我们想办法花掉它!
当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把我们骂了一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想,使用假钞是犯法的行为你们知道吗?
父亲的话给我们兜头一泼冷水。
那为什么别人就不犯法?
别人不是不犯法,是没被我们抓到,如果被我们抓住的话,我不但要臭骂他一顿,我还要踢他一脚,最后再把他送监狱去接受教育。
你们兄弟俩,坐下来,我告诉你们,这个钱不能花。当年你阿爷,去银行领钱。那个出纳员算错数,把四十块加了两个零,变成了四千块。爷爷说,靓妹,你是不是搞错了?
一边去,别来消遣我!那个妹儿说。
嘿嘿,你要不要再算一算?
你爷爷就在一旁,掏出烟袋,不紧不慢,把水烟筒点上,吸得咕噜咕噜响。
后来呢?
你爷爷一分钱没有要银行的,银行经理又是斟茶又是敬烟。你爷爷,不是他的钱,他不要。你说这什么精神?
我想起书上孟子的话,就说这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弟弟没有吭声,他没学过这些文章。所以父亲就对弟弟说,听到了吗?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是自己的钱不能要。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就说:爷爷不要银行的钱,那是因为那个钱不是爷爷的对吗?
废话,行走江湖,诚信为本。
但这十块钱本来是我们的,它应该是属于我们的。
对啊,我们只是想要回属于我们的钱。弟弟附和道。
他不吭声了,眼神灰了一下,也许他也认为我们说得对。但他还是提高了音量说道,难道别人欺骗了我們,我们就要欺骗别人吗?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外面的店铺里都写着假币没收、假币报警的标记吗?
我们再也不吭声了。
十块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归根结底是它给我们的心灵带来的冲击。这张印着两个农民的假钞我们不能动,他们就像世世代代的农民那样,在地上劳作,他们在我们的桌面玻璃底下,不能动弹,像一个标本,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切片,展示着一个伤疤、一个创口。它的存在就是对我们的冒犯。他们和那张从厂里带回来的一百元巨钞上面的领导人一样,目视前方,憧憬未来。我们也得往前看,不能总想着吃了大亏。每当走过这张桌子,我就能看到它,就能够感受到它对我们的嘲笑,我的父亲,故意把假钞压在这里,每天在上面计算一天工作的收入,然后再把钱放到皮革包里,是为了提醒自己,有过这样的失败和屈辱。生活就像这张假钞那样,褪色,无力,颓败。隔着玻璃,在恰当的距离,感受它给我们的伤害。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们。在我们的眼球上变幻。在它的周围,在玻璃底下,还有1953年版的毛票,红褐色的一毛钱,绿色的两毛钱,紫色的五毛钱,夹杂着早已经不用的粮票,花花绿绿,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乾隆通宝”,它们是一个世界里,不同时空交错的货币,被淘汰,被遗忘,唯有假币,在其间,仿佛不是看着远方,只是在看着我们,嘲笑我们的愚笨和失败。
每天,我们习惯了看一眼那两个农民,一旦有机会,我们兄弟俩甚至会邀请朋友来观赏这张假币,这是我们的朋友没有的东西,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惊讶和羡慕,这让我们感到自豪。但我们害怕失去它,所以它从来都只是待在玻璃底下,它就像是我们的敌人,只能远远看着,甚至只能躲藏在阴暗的地方,它不应该属于我们,不属于父亲。
天气渐凉,我们仍然下大码头游泳,父亲也依旧在晚饭之后,到江边坐一坐,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已经不抽生烟了,改抽一块五一包的粉甲。码头上,老人与儿童,鸡和狗,沐浴着晚风,岸上的竹林和树影黑黢黢的,颜色比天空深邃而神秘。我深呼吸一口气,猛扎进水里,用力地划开我前面的水,把划开的水往后拨,通身都是水的汪洋,把我紧紧地包围、淹没。耳朵里听到河流呼吸的声音,我越是用力地往后拨拉,越是感到水在向我涌来。无尽的水,好像日子一样,把感觉的缝隙填满。我平稳地向前,向前,踢着腿,不辨西东,只是一往无前地潜着水。远离码头,远离岸,人声在耳边好像鱼儿一样游走,胸腔被压抑得喘不过气,便快踢几脚往水面钻出去,把头发上的水珠甩出去,踩着水,好像踩着无力的虚空。我听见父亲正在和人争论着什么,赶紧往岸边游去。
假的?你凭什么乱讲话?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我明明看见……
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讲话。
谁信你讲的话,反正我是不会喝你们的凉茶的。
你不喝就不喝,无凭无据不要说我的凉茶假……
旁边的人也凑过来,七嘴八舌,有劝我父亲息怒的,有声援父亲的,也有质疑父亲的。我知道,父亲很在意别人说假,自从收到那张假币以后,假,已经成了父亲的心病。
父亲点燃一支粉甲,空气中是苦涩的烟味,他不再说话,任由香烟把他的愤怒和沮丧抚平,喘着气,把郁闷从鼻孔里喷出。我和弟弟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跟在后面,离奔流不息的江水越来越远。从那以后,我们的父亲仿佛老了许多,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时甚至不再出去做买卖了。我听说有些顾客也渐渐有怨言,因为那些小孩猜不出来谜语,要忍受父亲的刁难。别人花了钱喝凉茶,还得接受考试,这的确说不过去。
我觉得不能任由这张假币作祟了,那本来不应该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摆在我面前有两个办法,撕掉这张假币,或者想办法花掉它。它存在的每一刻,好像都在提醒我们有过的生活的艰难。我要抹去它,彻底地抹去一块伤疤。撕掉这张假币,无异于把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找一个地方花掉它。帮我的父亲去掉这块心病。
果然,许多商店都写着“假币没收”,或者“假币报警”。它就像一块盾牌,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只有当你专注于思考一个问题,那么,它才会变成现实。这样是行不通的,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权利没收一张假币,但是万一被发现,换来的就不仅仅是难堪了,我可能会遭受辱骂,被人毒打,或者被抓起来送进派出所。怎么才能花掉它?我的初中课本上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书本上,所有的问题都会有完美的解答,都会得到妥善的答案。但这张假币,它不会出现在我的政治课本上,也不会出现在历史课本上,不像太平天国起义,也不像广东人洪秀全,占据着历史的一片小小的天空,有开端,也有结束。
如果老师问我,如果你收到一张假币,你会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越来越多的零钞在父亲的挎包里,还有残缺的人民币,需要到银行去兑换成完整的钞票。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零钱无非是一毛两毛五毛,而残缺的人民币,它们经过无数的手、机器,在不同的口袋、挎包、抽屉,经历过撕扯,经历过水与火的浸淫,最后变得支离破碎。在银行,工作人员会一张张抚平、折叠,好像在抚慰它们受伤的身躯,无论它们经历过什么,它们毕竟也是钱,是真的钱。如果残缺得太多,那就只能按照一半的面额补偿。而那张十元钱的假币,始终留在玻璃的底下,被封存的钞票,被封存的农民,被封存的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峰。
我始终记得那个停电之夜,古老的小镇坠入黑暗,仿佛有一扇门突然关上了。记忆驱使我回到手中的笔,正在书写的作业。停电把我和弟弟置身于黑暗之中,外面传来了一阵哇嗷的叹息声,然后是一片寂静。父亲在外面和他的棋友们聊天。他们坐在邻居的木艇舢板上。作业写到一半,不知何时会恢复电力,屋外的骑楼下,人慢慢多起来,三五成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满天的星光,好像一个个洞,光从里面射出来。没人知道为什么停电,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有电。中途,父亲回来过一次,我听见抽屉合上的声音,煤油灯的火焰似乎吓了一跳。那个晚上,直到深夜才恢复通电,不过那时已经是许多人入睡的时分了。
煤油灯即将燃尽。我打开抽屉,找蜡烛,翻箱倒柜的,没找到。正在合上抽屉之时,我猛然扫过桌面上那张假币,手电筒的光像是切割玻璃一样,划過黑暗。砰的一声,抽屉撞击着桌子,让我的心也跟着震颤不已。我看了一眼弟弟,他也看了看我。全镇都陷入了黑暗——事不宜迟,说不定马上就来电了——我掀起玻璃,把假币拈起来,双手捏着它。自从上一次发现它是假币以来,我就没有再碰过它了。现在,它在我的手上,和任何一张十元钱币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想了想,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朝街上走去。我不能走那么快,只需要两分钟,甚至一分钟,过了马路就是小卖部。昏暗的光,把骑楼映衬得朦胧、模糊。钱在我的口袋,我要买一包蜡烛,就是这样。
蜡烛沉甸甸的,摩擦着塑料袋沙沙响。我快步回去,把蜡烛点燃,光线填满了房间。我们兄弟俩的影子被印在墙上,在墙壁上书写着作业。挡住光线的手在天花板上,好像命运的风车,在黑夜里转动。
那天晚上我们是怎么睡着的,我不记得了。只感觉到睡着了,那颗心还在不停地跳着。父亲打开抽屉就停住了,他把我们两兄弟叫过来,问:钱呢?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流动。
什么钱?我心虚地问。
假币!那张假币!
我……拿去买蜡烛了——父亲像一头受伤的熊,举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说过多少次了!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忍住没有哭。
这张钱又不是我们的!直到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流下来。
那你也不可以这样啊!
弟弟抱住了父亲,爸爸,不要打我们。我们知道错了……他一边说一边哭,我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没人说话,我抬起头,听见我们的父亲,在喘息。他抱住了我们,说,走,去把那张钱换回来。父亲的话不容置疑,仿佛下达了命令。我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趋。四周是走不过去的黑暗,原来一分钟的路,我从没想到会那么漫长。就好像人一辈子,從来没想过会那么短。在马路的尽头,我是多么需要让眼睛找到一个焦点。此刻我的眼睛投向的地方,是假币上那两个农民望向远方的目光吗?我走在接受审判的路上,眼泪不流了,泪水清洗过的地方,皮肤都紧张得缩成一团。眼泪也抓住它能够抓住的东西,揪着每一寸皮肤,小声地质疑着。
昨天晚上美丽的星空在倾塌。在内心深处,我会得到父亲的原谅吗?那张假币,它落入了谁的手中?但我总记得有过这样一张假币,让我们困惑,让我们,怀疑他们坚定而深远的目光。
让时间退回到十六个小时以前,星光灿烂的夜晚。男人们光着膀子,坐在骑楼底下的木艇舢板上。几尊罗汉一样的人,烟头明灭。父亲靠在墙脚,他确定墙壁还有热气,所以用四方棋盘垫在脊背后。看不清他是坐在地上,还是坐在很矮的小木条凳子上。我花掉了那张假币,写完作业以后,也从家里走出来,他推了两下,把小矮凳推给我。我说不用。有个人说:天地都是凳子。说得可真好。但是没人搭腔。桐油味和干燥的杉木刨花味散发在空气中,秋虫的鸣叫十分轻薄。他们说每日研究棋艺,他们担心城市里停电之后的种种灾难,比如电梯停电了怎么办。不知道是谁,突然问,银河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家都不敢肯定。他就说我不懂就是不懂,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然后他走进骑楼,站在星空下,昂起头看满天繁星。一层星云像河流一样飘过。他看了一会儿,又回来坐在大家中间,沉默了很久。没有电,他们都不愿意回去洗澡。在这个停电之夜,我们坐在一起,显得安详、满足和感恩。但对我来说,我无法忘掉刚才给予我的记忆,或者是一直以来的记忆。微风吹来,我似乎置身河水之中,轻微地倾侧。后来,当我独自站在大码头,看见无比阔大、浩瀚的星空,无尽地延伸,闪烁着银色的光辉。河流也因此变得深邃而庄严。点点的渔火、灯塔的绿光,半明半灭的萤火虫,出没草丛。几个高中生坐在码头,收音机里播放着那英的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河水拍打着河岸,像是拍打在黝黑的脊背上。走回去,我坐回大家中间。言不由衷地告诉他们,那边的灯光很亮,也不管那边的灯光很亮是什么意思。再次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人群已经散去。父亲躺在木艇上,伸直腰腿;他伸展了一下,说:量一量这条艇有多长——妈妈先笑了。就是这个时候,父亲摸摸口袋,发现烟已经没了。他起来走回去,打开了抽屉。面对那张假币,他停住了。
后来,我们都回去了。坐在楼顶上,打着手电看茂盛的花草。说到生活中必须面对的问题。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不可原谅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自己花掉了一张假币。晚上十一点多,天色越来越暗,他们下去睡觉。我坚持了一会,又看到一架往东边飞去的航班。这晚,我一共看到了五架飞机。它们穿过重重繁星,消失在夜空中,往黎明飞去。
【徐惠志,1984年1月生于广西桂平。中文系毕业,自行车诗群成员。有诗歌、小说发表于《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红豆》《足球俱乐部》《广西城镇建设》《中国诗歌》《广西现代诗选》《广西诗歌地理》《未曾消失的苇岸》。绘画入选第二届中国插图艺术展,IWS国际水彩画展等各级展览并有获奖,作品见藏于机构及个人。】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