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下,绿树掩映的村庄透着亮。祖母戴着无檐金丝绒帽微笑着站在白色的马头墙旁梧桐树下,用目光迎着远归的我们。这是留在心底的影像。每次回到这个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虽然祖屋已是空置,我似总能感觉先祖们目光的注视,感觉来自先祖血液和气息的流动。先祖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又犹如那棵古老的梧桐树,开枝散叶,既引来凤凰,又飞出凤凰。
这个小村庄就是我的故乡:广西全州县永岁镇磨石源村。
全州古属湖南零陵 ,自汉朝立县洮阳两千多年来,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归湖南管辖,但现属广西。 据《全州县志》记载:“湘江由南西往北东流纵贯县境,湘江两岸呈狭长的丘陵——盆地,俗称湘桂走廊。”夹持湘江的西边大岭叫越城岭,东边大岭叫都庞岭。
在东边大岭都庞岭下的永岁镇,有一座名叫大蜈蚣岭的山。大蜈蚣岭顶上,流出一条当地叫天河的山涧,这条山涧,又分成三条小溪,分别叫北源里、南源里、中汝源,三条溪流缓缓而下,汇合处叫三江口浸漕,浸漕水蜿蜒穿过田垌,来到汉朝时留下的古城洮阳遗址旁一个叫梅塘的古渡口,缓缓汇入湘江。三江口浸漕到春夏山洪暴发时,石头被洪水推冲而下。这些石头的颜色,都带豆绿色,人们叫它绿豆石。这种绿豆石,是上好的磨刀石,磨出来的刀又亮又锋利,于是这浸漕的石头,远近闻名,被尊为磨石的源头。于是,小村庄也就因石因水得名——磨石源。
在我的记忆里,磨刀,是磨石源男人们一天的开始。磨刀时,要用浸漕里的水洒在石上,石头就越发地黛绿,泛着青光,男人双手用力握着刀,一上一下磨着,石浆一点一点流下,刀也一点一点锋利起来,男人会用手轻触刀刃,擦干刀上残存的石浆,露出微笑,元气饱满地出门干活去了。村里的妇人就说,女人就是那磨石啊!是的,在这个小村庄里,女人就是那溪边的磨石,她们打磨男人的勇气与担当,也打磨着男人刀锋上的蛮硬,她们以自己的从容与坚韧,既为磨刀人粉身碎骨,也成为家族落地生根的那一抹琼浆。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的春天。
那天,雨绵绵地下着,村后的蜈蚣岭上厚厚的云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四个矮个子的轿夫抬着一台小轿子在厂门前的大坪上快步走着,越走越近。哭声从轿子里挤出来,断断续续,在雨雾中传进了傍晚的小村里。村里人都明白,那是村头明轩娶的婆娘来了。
轿子里的新娘叫龙四姑。轿子抬进了明轩家,被送亲的喜婆扶下了轿。龙四姑穿着斜襟的黑色布衣,头发梳一个圆形发髻,发髻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一双小脚从宽大的黑裤脚里露出,一根牵牛的绳子捆绑着一双手,袖子上还留有一块白色的污痕。喜婆把还在绝望号哭的龙四姑送进了洞房。
新郎叫明轩,四十四岁。明轩的村庄村前是连成片的好田好地,但大都是邻村绕龙水大户蒋世贤和蒋百贤两家的,磨石源村民大都是蒋家佃农,再加以砍柴卖和外出“帮工”为生。村后大蜈蚣岭上常住有土匪,于是村里就成了土匪出没的地方。村人被称为岭脚底人,是口岸人家对山里人的蔑称,没见世面之意。口岸边的姑娘都不愿嫁到岭脚底来,龙四姑自然是不愿嫁的。龙四姑原来是有夫家的,因生了一个女儿,惹了家婆不高兴,夫家就以两担谷子的价钱,用一根拴牛的粗绳把她捆着塞进了轿子,抬到了磨头源,成了明轩的新娘。
那个时候,按当地习俗,夫家对媳妇只要不满意,是可以不经本人同意把她嫁到另一个家庭的。那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习俗。对于现代社会婚恋自由的我们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我顿时想起了鲁迅《狂人日记》里的话:“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纸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对于那时的女人,号哭,也仅仅是唯一的反抗,那双小小的变形的脚,注定无法丈量远方,更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而她的人生舞台,只能是她脚下的方寸间。我在泪眼中,顿时想隔空紧紧地抱着龙四姑。
明轩与龙四姑,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
1903年的县志上记载着那两年“全州有大役,人死万余,死人无人埋,禾熟无人收”。1905年,即光绪三十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日俄战争结束,抵制美货运动,废除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科举制度,中国同盟会建立,朝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京张铁路开建,后来的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当年在日本第一批加入中国同盟会。
二月二十七日午时,明轩把即将临盆的龙四姑送到了橫房的牛棚里。龙四姑一个人躺在事先铺好的禾草上,不敢呻吟喊叫,怕惊动神明又把这个孩子收走,之前四姑已痛失两个孩子。随着一声有力的啼哭,一个男婴降临在牛棚里。出生后的孩子还不敢马上抱回正房,为了更加让神明相信这确实是一个像牛一样贱而坚韧的生命,龙四姑在牛棚里一直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抱着孩子回到正房。
正房为三间一幢的四合院平房,中为堂屋,左右为卧室,卧室两侧为厨房,厨房后有一黑屋,作粮食储藏用,房前有天井,天井两侧为横厅,天井前筑围墙将左右横厅连接,两侧中间建门楼,门楼上雕有兰、菊、蝙蝠,门槛和房前小路皆为青石,时间久了乌青发亮,夏秋之季,孩子们躺在青石上不会长痱子。房子梁柱为格木制作,厚重的木板将房间隔开,土话称为古壁。青砖白墙,青瓦盖顶,巨檐翘脊。明轩与族人共拥这座正房,以堂屋中间为界,居右厢房。
接连失去孩子的龙四姑又当了母亲,自是满心欢喜,希望儿子像牛一样健壮,取小名“老牛”,祖字辈,学名祖槟。为了感激牛神的保佑,明轩当天特地为水牛加了半担谷子为餐,还叫来刻字先生在天井的照壁上刻了一个楷书的福字,在堂屋的古壁上刻了“读得书多当大坵”。可见,耕读传家,是中国民众最朴实的认知。在这个山下的小村里,父母给予了这个老来所得的儿子最美好的祝福!而这老牛便是我祖父。
老牛是明轩与龙四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为是独子,就显得尤为珍贵。村里有文庙、武庙,村里也会请文先生、武先生办私塾,老牛进了私塾,文会背《三字经》《幼学》《论语》,武会打棍术。多年以后,我的八十多岁的父亲还会打几下棍术,我问他在哪学的,他说是小时候跟他的父亲我的祖父老牛学的。每到秋末,总会有一个弹棉花的扒弓师傅来村里弹棉花,“扒弓”是弹棉花机发出的响声。扒弓师傅在弹棉花空隙,会唱花鼓戏,还会拿着头巾当彩扇扭起来,每天吃了晚饭,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听调子的时间。老牛觉得很好听,也会跟着学唱。“正月子飘呀是新年 ,姐劝情哥喂呀喂子哟,莫赌钱呀奴的哥,十个赌钱九个输呀, 哎呀我的哥。乖乖我的妹呀,哪个赌钱喂呀喂子哟 ,有好处呀奴的干哥哥”,这是《十月飘》的调子,还有《十月花》《孟姜女》《双探妹》都是经常唱的。
有父母在,自然是无忧无虑的。
1925年,老牛二十岁,他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一年,干旱,瘟疫,生活艰难。明轩会一点草药,被人请去把脉看病,于是背着一个药袋,用荷叶包了一包冷饭,嘱咐龙四姑管好儿子,龙四姑点了点头。明轩离开了村庄,一个黑色的佝偻着的身影在秋天的田野中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通往湘江的低洼路上。一个月后明轩回到村里,几天后去世了。
龙四姑用那只手可握的小脚旋转起来,就像磨石一样坚硬而泛着青绿的光。只是,那磨刀的人已经换成了她的儿子老牛。也许真的因为是在牛棚出生,老牛像牛一样长大,力大如牛,闷声做事,农活是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老牛虽然力气大,但从不与人打架,也不参与赌博,母亲说:哪个要是骂你的娘,你就拱手叫他寄爷。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了父亲的庇佑,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他不能有闪失。
老牛二十五岁时,娶了黄沙河竹塘村的大姓蒋家姑娘合娣为妻。黄沙河,与湖南永州隔壁,称“桂北大门”,是水陆交通要道。合娣共有八个兄弟姐妹,排行第六,小名叫老合仔,全家以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那一年,正是北伐的士兵驻扎在黄沙河,合娣的父亲突然去世,哥哥们在外当兵,当家的只有三姐妹,无钱发丧,只好秘而不宣。姐妹三人忍着眼泪去军营卖了三天稀饭,筹得了丧葬费,才扎上白布和麻绳,升上白帐,“哇”的一声哭孝起来,昭告众人。葬了父亲的那一年,合娣正是二八芳龄。
给合娣保媒的是嫁在磨石源邻村的二姐。二姐回家给母亲描述说,老牛生得一表人才,有半边正房、半边横房,水从屋旁流过,柴方水便。母亲同意了。
老牛为了娶亲,春天,买回了一头架子猪养着,又插了半亩田的糯禾,种了半亩地棉花和甘蔗花生。冬天过门,彩礼有猪头、猪腿,家织布二匹,谷子六担,糯米做的粑粑和玉祥饼。玉祥饼要把糯米用石碓舂成细粉,和上黄糖,揉成垛,做成莲花形状,中间点上一抹红色,在油锅里炸出来,金黄酥脆,寓意日子像花一样越过越红火,圆形的粑粑寓意团团圆圆。老牛将半亩甘蔗挑去榨糖厂,榨出了一块块橘黄的块状黄糖,寓意甜甜蜜蜜。这些都是老牛接连几日亲自赶做出来的,放在抬盆里,很是体面。
接亲的那天,一顶花轿悠悠荡荡,后面跟着半堂嫁妆:被窝、蚊帐、脚盆、水桶、麻盆、笼箱 ,鼓手喇叭吹吹打打,甚是热闹。老牛穿了长袍马褂,戴了顶圆形小帽,合娣满月白净的脸上涂了胭脂,穿了一件绿色的花麻织料棉衣,外面罩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橘红色的裤腿里伸出一双放开的大脚。这是口岸人家街上人的打扮。晚上闹洞房的人说,磨石源娶来了一个“盖台”(盖过了所有人之意)嫂嫂。这位二十岁的合娣嫂嫂,以后会变成村庄里德高望重的合娣奶奶,在九十三岁时以极盛的葬礼长眠在村前的墓地里,守护着她的家园,盼着子孙的归来。
蒋家合娣来自口岸人家,是见过世面的,虽然斗大的字一个也认不了,但勤劳乐善,理家育人井然有序。老牛肯花力气,太阳还没出来已到了田头,日落时他还要砍一擔柴火堆在墙根下,就连合娣喂猪的饲料,也是老牛从外面把猪菜扯回来,剁好,让合娣煮潲。老牛有了女人的日子,一天一天滋润起来。
顺龙、顺义、顺喜三兄弟是老牛的堂兄弟。他们家有十几亩村中田垌最好的水田。有一块田叫沙子坵,约三亩多,每年稻田里的禾花鱼就有近两百斤收成。三兄弟仗着田多人旺,在村子里讲话当当响,谁也不敢惹他们。后来,他们染上了吸鸦片的毛病。他们也唆使老牛变卖田产吸鸦片。合娣站在大门前,对着顺义、顺喜、顺龙家骂了半个时辰:哪个唆使我家男人卖田卖地吸鸦片,我叫老牛跟他拼命!
合娣泼辣,骂出了霸气,但也一下子捅了马蜂窝,结下了仇。
那三兄弟说,合娣是口岸中人,不会做农活,嘴巴厉害得很,我们谁也说她不过,是村中的祸害!拿条牛绳把她捆起来,用松香竹点燃烧烂她的嘴,把她嫁了!这个来自黄沙河口岸边的女人不甘示弱:哪个敢动我一下,我就到绕龙水去叫我的“家门”叔伯来收拾你们。绕龙水是从黄沙河竹塘村搬迁而来的,称为蒋家“家门”也算大族,三兄弟听罢也暂时平息下去。
嫁合娣的事还是在暗中进行。当时合娣生了两个女儿,三兄弟对龙四姑说,只会生女仔家,嫁了她,另外讨一个会生仔的传宗接代。龙四姑不敢出声。
合娣去给正在樟树脚地里种花生的丈夫送午饭。她低着头正在整理花生种,老牛开行子把花生种用土盖上,烈日下,满头大汗。这时,田埂上走来了四五个陌生人,有男有女,走近后,劈头就问:“老表!种花生啊!听说你们家有牛卖哇!”老牛抬起头,随口答道:“我们哪里有牛卖?没有!”几个人对着合娣打量了一番,不声不响地走了。
三天后,合娣在家里砍猪菜,准备煮潲。村里一个叫六妹麻婆的跑来,伏在合娣耳边急切地说:“要嫁你了,你还在这里砍猪菜!轿子都已到了门前腊树脚坪边了!”合娣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一概没作声呀!”“你还不知道?前天你们在樟树脚种花生,有人就看了亲了。”合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买牛的,就是看亲的!合娣请六妹麻婆帮她去绕龙水请家门,她自己找到了正在与一帮年轻人聊天的男人。
“老牛,你为什么好好的要嫁我?”
“我怎么要嫁你?没有呀!”
“轿子都到了腊树脚,在铺子里等你去写纸呢!”
老牛这才慌了手脚:“他们要嫁你,我把价钱喊高些。如果他们还硬要嫁你,我就出走上桂林,这个家也不要了。”
于是,夫妇俩一前一后相跟着来到铺子里。果然一大堆人在那里等着,轿子放在一边。
首先说话的是合娣:“是哪个讨饿亲的?我们两公婆都不知道,你们就来抬亲了?”
老牛接着说:“要讨亲,给我三百二十块花边!”
那些讨亲的面面相觑,互相嘀咕:“他们夫妇感情那么好!原来是其他人搞的事 !”
这时,绕龙水家门伯伯带着一群人赶了过来:“是哪个要讨我蒋家妹陀的?”顺义、顺喜、顺龙不敢出声,抬轿子的人也灰溜溜地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说要嫁合娣的话了。
顺义、顺喜、顺龙以后把各自的婆娘嫁了,那十几亩好水田也变成了别人家的田产。几年后,兄弟三人吸鸦片致死,没有留下子孙。
从那以后,合娣才真正成了家中的主妇。龙四姑也把自己守住的“米缸”权交给了合娣。所谓米缸权,意即米缸由龙四姑锁住,合娣每餐煮饭时,由龙四姑往鼎锅里放米。掌握了米缸,就是掌握了经济大权。也许,这时候龙四姑才相信合娣能够治好这个家。“民以食为天”,在那个糠菜半年粮的年代,怎样让家人细水长流地填饱肚子是考验主妇的治家能力。
合娣的抗嫁,从此成了家族的传奇。
老牛与合娣,就是我的祖父祖母。
合娣一共生育了十五个孩子,因医疗条件和瘟疫只活下来五个,三男二女。二女分别叫转英、素兰,三男取小名为丑角、小生、玉生。基字辈,取学名分别叫基燧、基燃、基灯。小生因下面的几个弟妹没有成活,就吃了三个人的奶,于是长得魁伟健硕,与哥哥像双胞胎一样。这三个用调子角色取小名的孩子,在他们的人生舞台上各自发光,也许,这也与他们的名字里有“火”一样:热情、向上、温暖。
时间来到了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县志上记载:“9月10日,日军攻占黄沙河。”
9月,刚收割了稻子,因轮到老牛家种挂山田,一起收了约四千斤谷子,把黑房里的谷仓和睡柜都装得满满的。当时老大丑角正在黄沙河外婆家,日军占领黄沙河的消息传来,全家就尤为惊恐。这一年,小生八岁。
小生一早就牵着牛去田垌里放,当时,他正在一个田坎下一本正经地做着“烧窑”的游戏,窑火烧起来了,小生擦着满头的汗抬起了头,这时候,竟远远地看见了一队穿着不一样军服的兵向村里走来。他吓得牵着牛撒腿就往村里跑,还一边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村里人听到了消息,扶老携幼往后山跑去。
龙四姑,那时已有八十三岁,腰背驼成了九十度,脖子上还吊着一个大包(以后才知道那是甲状腺),常年拄着梧桐树拐杖。老牛背着母亲,身边带着防身的鸟铳和被磨石磨得锋利的菜刀,小生则牵着他的好伙伴——牛,全家就往山上跑,乡间俗称“走日本”。这时,龙四姑倒是淡定地说:走兵,我这一生已经走了好几次了。我们这里山上土匪常住,哪里还要到大山里去呢?况且家里的粮食也要管一管,免得被人偷了,我这把年纪了,我不想走远,你们走吧!她就强行让背着她的儿子将她放在了三江口浸漕旁,一个放牛娃用来躲雨用的小草棚里,她挥手催促着她的独生子全家赶紧上山,目光坚定。
日本鬼子一进村,就看中了老牛家的正房子。位于村头,干净、明亮。一个军官住在厢房里,厨房做办公室。
第二天,鬼子进山了。合娣搂着在襁褓里的万英,小生牵着牛伏在灌木中,那牛也有灵性,叫它走就走,叫它趴下就趴下,还不能出声。鬼子就在几米开外。合娣死死地捂着万英的嘴,等鬼子离开时,万英脸已发紫。他们向更高的山——轿子顶爬去。鬼子在涧水边的小茅屋里发现了龙四姑。鬼子先用枪托击打她蜷缩的身体,见还有一口气,又补了一枪,龙四姑的身体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绿豆磨石,又沿着磨石慢慢滴入了溪水,溪流绕过村庄,流入了湘江。也许,当那一缕魂魄离开龙四姑的身体时,她还在牵挂她的孩子们:他们跑远了吗?
老牛一个人葬了母亲。日本鬼子败走后,他给母亲叩了三个响头,伏在母亲的墓前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鬼子在厨房的古壁上锯开了一个圆洞做窗户,那个圆洞正好把“读得书多当大坵”中的“读得书多”几个字剜去了,老牛找来了木头,锯了新板补上,把“读得书多”重新描上。于是,“读得书多当大坵”在那面残破的古壁上又完整起来。那是父母留下的最后念想,也是不能忘却的仇恨。
时至今日,老屋虽几经修缮,但那一面有着疤痕的古壁和古壁上的一行字还被完整地保存着。这是一个家族的记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村里有了小学。
合娣和老牛把儿子都送到学堂里去了。去学校那天,合娣起了个早,烧了一盆炭火,让小生把身子烤得暖暖的,给毛主席画像鞠了躬,还拜了孔夫子。拉着小生的手去学堂,见了老师,向老师鞠了躬,说:读书好光荣啊!还说:哎,小生也能读书了!
就这样,一句“读书好光荣啊!”,让十三岁才启蒙的小生几年以后考上了永和高小、县三中,随后又以三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全州高中,几年后又考上了大学,越走越远。但合娣永远还是那句话:读书好光荣啊!
在大学校园里,小生与一个叫谢崇云的女同学有了浪漫的爱情故事。谢崇云在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是叔伯们带大了她。新中国成立后,进了学堂一路跳级,然后在高中和大学与小生相遇,这个时候她已经叫他基燃了。基燃当年的一句 “我要照顾你一辈子,我要给你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的承诺,让崇云体会到了家的温暖与安全。基燃把崇云带回了磨石源,成为这个家族的新成员。这是崭新的一片天空,一片可以让女人做梦的天空。
合娣知道,儿子将在远方落地生根。这个自立自强的高挑清秀的女学生,将成为儿子家的女主人。
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母亲是老师。我们时常搬家。在当年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地方,一辆车后挡板上用红漆写着“野”的“红梅”牌自行车人人皆知。“野”是父母為我们四姐弟起的名字后面的一个字,他们希望他们的儿女在广袤的田野里,感受春天的播种,夏天的耕耘、秋天的收获、冬天的厚重,有着一年四季的勃勃生机。当这一充满浪漫与顽强的期许寄托给我们时,这意味着父母所要承担的负荷就更重了。养育子女与教育学生,是双重的责任。在我们家,父亲勤奋而坚强,母亲则是严厉的,但她又是永远乐观和积极向上的 。她不允许自己偷懒,更不允许孩子们偷懒。
一次,母亲的一位学生来问一道化学题的解答,正上小学的我家小弟好奇而茫然。母亲摸着小弟的头,“哈,等我家小弟考上清华大学,就懂做这道题了。”母亲就是这样,当一个小目标实现了,永远会有更远的目标的提示,小弟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母亲,也许,考上清华大学的心思就是在那一天发芽的。如今,我家小弟已从清华大学毕业,在国外读了博士,又成了清华园中的一位教授。
在一次全家聚会上,母亲感叹地说:“我们虽然没有存下巨款,但却存下了你们这一群好孩子。”父亲还幽默地对大家说:只要敢于画饼充饥,那饼一定会从画上走下来变成真实的饼。于是,“画饼充饥”就成了我们家有着特殊意义的语录。
如今,我们这一代已经在不同的地方落地生根。
而对于故乡,从小到大,每年的往返,是一道固定的功课。
小时候跟父亲回老家,远远地看见了那面徽式建筑的白墙,就知道快到了。于是,总会在一个叫厂门前的地方歇一歇。事实上,厂门前是一块大空坪,由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就,我和父亲坐在石头上,正在田地里劳作的村里人就会陆陆续续地围拢过来,“满满,回来了”“阿弟,回来了”,于是,父亲操着土话,每人递上一支烟,虽然父亲是不抽烟的。
他回身叫我依次叫着“大嗲嗲”“小满满”“二哥”,他们总会夸一句“越来越体面了”。父亲总是问,年情好不好,粮食够不够吃。有一次,一个我叫他“满满”的对父亲说,年情干旱,要是能向政府申请修一个电灌站就好了。父亲说,我找找人。父亲也只是个当老师的,但他通过自己学生督促此事。过了两年,电灌站修好了。多年后,在桂林工作的我的伯父还协助村里申请找来资金修好了通往村里的水泥路。
村子在高处,走在田垌里的身影早就被全村人看在眼里,就有人跑去告知祖母,于是,祖母总是站在那面白色的马头墙下,微笑着等我们。进到家,祖父总是在磨刀石上磨刀,要准备杀鸡了。
这时候,总会有我叫“婶婶”“嫂嫂”的用竹篮子提着一罐茶和一些“仔仔”过来。“仔仔”就是点心的意思,通常有花生、西瓜子、红薯、芋头,还有盘得很漂亮、炸得金黄的糯米玉祥饼,上面还点着一抹红。她们会说“合娣奶奶,我拿罐茶和仔仔给小生和春野吃”,我祖母会说“哎哟,你还讲礼性”,喝了那罐茶,盘子里的“仔仔”会全部倒进我的口袋里,我会说“不要不要”,祖母会说“接到接到”,于是我满心欢喜全部收下。一拨一拨地来,一直要持续到吃饭的时间。于是我的口袋里会有很多“仔仔”,装着回到城里的家,弟弟妹妹会第一时间翻我的口袋。这是我当大姐的高光时刻。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祖父祖母会请几个村中长老或村干部一起过来喝酒。父亲不抽烟,但能喝酒。按乡俗,如果不让客人喝醉了,就是怠慢了客人。最后,总是客人醉了,父亲说,我没醉。席间,我会选坐边席下首,祖父不动筷子我是不敢先动的,还只能夹菜碗自己这一边,父亲他们喝完酒了,我会赶紧去帮装饭,吃完饭了,我也会赶紧去倒茶,递碗、递茶,是要用双手的。有一次,我说话时用筷子头点着别人,被祖母用筷子打了脑门。我吃好了,我对祖父说:嗲嗲,我吃饱了。祖父说,好!我将筷子平放,起身表示歉意,才离席。到了晚上,我就睡在祖母的脚边,帮她捂脚。
就这样,故乡的模样,在跟着父亲一次次地返回和离开中逐渐鲜活起来,那些碎片逐渐连成了断断续续的线,再连成了立体而有质感的面。前些年,主持维修了老屋,族人送了一部续修的《唐氏族谱》,族谱里的图文,让我了解了更多的家族迁徙经历,才与这个只有三十几户的小山村有了真正的对话。我意识到,一个家族的落地生根是一部大书,祖上的村庄和村庄里的祖先,家族里的男人和不断加入的女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可以在书的某一页、某一行里,在亦真亦幻的传说里找到记录或者暗示。而这一切,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渗透在我们血肉和生命中的经验,他就像一根绵延不断飘动的丝带,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温情脉脉地轻轻地网住我们,留下祖先的印记。而这根网线,是女人留下的。
生命的延续,是那么偶然,又是那么的顽强。犹如那棵祖先栽下的梧桐树,开枝散叶,又犹如那刀锋,要与溪水和磨石相拥才能锋利!
《唐氏族谱》:“始祖庚一郎遇公,以宋举人自山东兖州来令清湘,开基尚礼”,《全州县志》:“宋绍兴年间,县令唐遇首修飞鸾桥。”原来,始建于宋朝的广西最早的跨河大桥飞鸾桥,居然是祖上的功德,顿时亲近了那座桥。这应该是一个有政绩有情怀的县令。可能当时很受百姓爱戴,才选择留在全州,去官后,开基尚礼村,从此再也没有回山东兖州了。取名尚礼村,可能也是对家乡的深深思念,或许,是为了提醒后人不要忘掉那遥远的故乡。我时常想,唐遇以举人之身任清湘县令时,他的母亲我的祖先奶奶在盼他归去吗?远行的游子身后一定有一缕光愈拉愈長!
全州永岁尚礼村离磨石源几里地,找个时间,要去尚礼村和山东兖州拜谒。也许,又能发现更远的故乡。我想,故乡一定会与黄帝亲手栽种的五千年的柏树相连。
中秋节,我的小外孙在大洋彼岸打来视频,她说,外公外婆,中秋节快乐!我和爸爸妈妈在吃月饼!妈妈还教了我一首诗,我背给你听:《春夜洛城闻笛》,李白。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唐春烨,广西桂林全州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有散文、评论、戏剧作品发表。评论、戏剧作品曾获奖。】
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