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其实, 白天的森林是没有声音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了,阳光懒懒地照着空地上的干草, 空中弥漫着一种野蘑菇味,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静的,可以听见蜥蜴在草间爬动, 可以听到血管一样细小的流水从树身上滴落, 渗入树根部的泥土, 在落叶下形成腐殖土。有一次,我捧起一把腐殖土放到鼻间嗅闻,一股古怪浓郁的腥气,是树根?我的头当即就晕了,胃里的酸水呕吐出来。但当我把这捧土放到阳光下一晒,竟然很快转化为松木的香气,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我猜想,那是动物们的精魂被阳光逼跑了,跑到了某一株树上继续躲藏。
常常,在整整一个白天,我都背倚着一棵高大的水杉,享受森林的宁静,抬眼即能看到缓缓流淌的河水,细长的水蛇熟练地游向对岸,一只硕大的白鸟扇动着翅翼在树丛间栖落。——那时候,我的眼神还很好使,嗅觉像狗一样灵敏,耳朵也没有毛病,我觉得全身的器官像一支队伍,它们各就各位,在随时听命于我的发号施令,让我享受世界传递而来的风声雨声落雪声,细小的流水穿过枯草丛和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让我闻到各种草木、野花和蓓蕾,以及雨后松油的气息;让我的脑海里幻化出各种美好的往事……
后来我想, 可能是我实在太贪恋这林中的寂静了,上帝便让我拥有另外一番体察——在那个秋天的下午,我背倚树身陷入睡眠,山风骤起将我吹醒,我起身伸了个懒腰,在林间踱步,黄昏来临,林中的夕阳像火一样燃烧。我饿了,就在腐败的草堆里捡拾野果,很快捡到几只红透的落地沙果,还有三个猕猴桃、两只半生不熟的黑梨和一些野山芹菜,这些山野里的食物足以让我存活下来。不知怎的,那一段时光,我突然变得超级懒惰。一种真实的虚无感占据了我的灵魂,可能是阅读历史和哲学带来的后遗症。我忍不住在心底大叫一声:“让我寂静下去吧,像寂静本身!”我无耻堕落的样子大概只有林间山神知晓,而我本人完全像一个醉汉,对身体突然出现的状态浑然不知,并且任其发展无力改变。我衣衫不整,一脸胡子拉碴,满嘴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自己也不走心,让其随风飘散。多年了,我是一个孤魂野鬼,终年独自在山林中游荡,形单影只。渐渐地,记忆已然丧失,语言开始退化,视力呈现模糊,而我的听觉则异乎寻常,能听到死寂的森林中发出的微小的响动——松鼠摇动尾巴、蚂蚁遭遇水灾、果球突然爆裂、露珠滚落在地……世界上什么是大事情?对我而言,这些事情就是。
但是,黄昏过后,夜幕降临,白山顶上突然跳出一轮碾盘似的月亮,像浪里白条,像林中响锣,更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总之,它在照亮整个森林的同时让我的感觉系统旋即失控,瞬间陷入可怕的迷狂——在深深的夜晚,我开始听到树枝与树枝在互相摩擦;虎狼之间在争斗残杀,各种计谋令人心惊肉跳;我听到一向善良的梅花鹿在合谋让一只山狸落入猎人设置的陷阱……我的情绪坏透了。就这样,风吹了一夜,森林响了一夜。
后来,冬天到了,十一月份,白山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被冻僵在林中的樹桩上,身体动弹不得,但勉强还能呼吸,更加奇怪的是,还能听到林间的各种喧嚣。
风呼啸着掠过山林,雪一场接着一场,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凉,被风雪敷了一层冰甲,越裹越厚。好在,我还能看到眼前的河流和悬崖,凭借残存的记忆,靠每天数算从山上滚落多少石头过日子。那些石头大小不一,从山崖落到河里。比如,腊月初六,从山上落下五块石头,其中一块重达五十公斤左右;正月十八,从山上滚落七块石头,砸死了刚好路过的两只狍子;阳历三月,从山上滚落一片碎石,数目不清,连带着一株弯曲的酸枣树自山顶飞落……春天,碎石滚落之后,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至,我抖了抖僵硬的身体,脑海里跳出一个字眼:哦,春天!河流解冻,群鸟飞过,大地和山峦呈现起伏的曲线。
我融化了,抖落身上的冰屑,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森林。
(摘自《天涯》2020 年第6 期,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