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毓,孙九霞
(1.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民族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2.中山大学 旅游休闲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265)
近年来,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成为学界关注的主要话题。在全球化、技术革命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创造奇观成为地方重新赋魅的主要途径[1]。在民俗旅游地,一方面,非遗表演作为地方的独特景观,以艺术审美、文化差异和互动体验吸引游客目光,对非遗文化的活态传承与创新性发展具有重要的地方意义;另一方面,一些地方的非遗项目被过度开发,呈现出非遗表演的娱乐化、肤浅化和庸俗化等问题。可见,民俗旅游开发中对非遗文化的形塑,既可能是积极的文化生产和地方性建构,也可能是消极的文化变异和去地方化。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非遗表演发展进路?如何理解民族旅游地非遗表演的地方实践?哪些因素在非遗表演的地方实践中起到关键作用?这些因素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这是本文需要着力探讨的问题。
针对上述非遗表演现象和问题,已有研究提供了较丰富的理论基础和研究视角。(1)地方的研究视角,主要探讨旅游中非遗表演的地方性建构。如不同地方节庆仪式表演的多主体建构与“地方制造”[2],民族音乐表演的旅游实践与地方重构、族群认同的互动关系研究[3]等。(2)舞台真实的研究视角,相对集中地对文化展演的真实性问题进行了延伸讨论。如旅游场域中的“表演现代性”探讨[4],旅游演艺在前台表演的原真性、舞台的真实性和建构性真实问题[5]等。(3)空间生产的研究视角,主要探讨非遗旅游空间生产中的空间权力和文化功能重构[6],以及角色-空间互动中的角色实践问题[7]等。(4)文化商品化的研究视角,着重探讨旅游情境中的文化展演与民俗功能变异[8],民族文化传统性与商业化的冲突问题[9]等。此外,还有学者从旅游凝视[10]、表演性[11]等理论视角对非遗表演的本土文化实践展开分析。
综上所述,旅游情境下非遗表演的地方实践研究涉及人类学、社会学、艺术学、地理学等跨学科理论视角,研究成果颇丰。总体而言,主要涉及非遗表演中的空间生产与多元主体的互动实践、地方性重构与文化认同、传统和现代性的冲突与协商等三个层面的问题。然而,上述研究更多是针对其中某一层面问题展开,难以将非遗表演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意识形态等维度内容进行统合并置于同一框架体系内进行整体性讨论。民俗旅游地作为经济、信息、技术、劳动力等各项资本要素循环流动的空间,是权力关系产生与地方意义重塑的典型场域[12]。非遗表演经由符号营造、地方叙事和意义建构,在去地方化和再地方化的实践过程中不断流变。由此,如何从动态视角思考非遗表演地方性建构的过程与机制成为新的研究方向[3]。
节庆是民俗文化的集中体现,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型。从本质上看,节庆其实也是一套系统性的建构与存在[13]。例如被视为傣历新年主要节庆活动的泼水节,实际上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传统[14]。在旅游情境中,傣族泼水节往往被打造成集景观、民俗文化和泼水狂欢为一体的文化表演呈现给游客。本研究以西双版纳傣族园“天天泼水节”表演为例,从结构化理论视角切入,运用深度访谈和参与观察等定性研究方法,揭示泼水节表演的地方性建构过程及其运行机制。研究拟为民俗旅游地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和旅游目的地的管理实践提供参考借鉴。
作为刻画“人地关系”的一个关键概念,“地方性”长期得到国内外人文地理学界的重视。地方性是特定时间与空间跨度中的地方特征[15]。时间上表现为地方的历史文化脉络;空间上体现为不同区域比较和不同文化区的相互交融碰撞[16]。目前,相关研究往往从三条路径展开:一是延续人文主义地理学框架,侧重于关注人的主观经验和感受等内省的因素,认为地方的各种意义由个体的经验、认知和情感赋予和表征。二是社会建构学派,认为虽然个体行动者也可以对社会结构进行反抗,但是,规则、习俗、阶层分化等社会结构因素是相对稳定的,在地方性形成中起决定性作用。三是结构化理论,强调地方性是动态变化的过程。认为地方性既不是产生于个体对“地方”的感受和经验,也不是被“地方”与社会的相对关系制造出来的,而是植根于社会实践。结构性与非结构性因素通过社会实践相互影响,进而形成“地方”[17]。对此,吉登斯、列斐伏尔、索加等学者都在尝试探究个体能动性与结构性动力之间的关系[18]。吉登斯认为,社会学二元对立的理论困境里,最为突出的就是社会结构制约性与个人行为自主性之间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吉登斯在结构化理论中先是构建了个人行动的框架,随后又构建了社会结构的框架,最后依靠结构的双重性概念,有机地将个人行动与社会结构结合起来,从而将原本相互矛盾的行动与结构贯彻在同一个理论系统之中[19]。
笔者较为认同和遵循第三种研究路径,即结构化理论研究路径。其中的结构性动力通常是指在某个时期或某个地区被正统化、合理化的社会发展机制,如政治、经济、文化和意识形态等社会建构层面;非结构性动力强调的是日常生活实践中个体的能动作用。地方性的形成过程中,社会建构和个人经验很难截然分开,结构性与非结构性的要素往往会互相转化[18]。由此,笔者基于“结构性-非结构性”动力的概念框架,对旅游导向下“天天泼水节”非遗表演的地方性建构过程及其机制展开分析。
西双版纳傣族园位于西双版纳州景洪市勐罕镇的澜沧江畔,距景洪城27公里。占地面积336公顷,由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听、曼嘎5个傣族自然村寨组成[20],截至2018年数据统计,共计357户、1764人。该园是一座融当地村落民居、民风民俗、南传上座部佛教建筑和园林景观于一体的国家4A级旅游景区。
傣族园的“天天泼水节”表演(下文简称“泼水表演”)是西双版纳傣族园有限公司投巨资打造的大型民俗歌舞泼水系列精品活动,每天都有千余名游客前往体验。为更好地提升泼水狂欢旅游活动的内涵,突出景区特色,傣族园自2003年10月取得首轮泼水专营权后,“天天泼水节”狂欢活动成为了景区的核心旅游品牌。该活动每天下午2点和4点在景区泼水广场举行。
景区设有民俗泼水部,专门负责泼水活动。2015年傣族园泼水部共有员工86人,其中经理1人,主持人2人,音响师1人,泼水演员50人,泼水部班长1人,民间艺人15人,行政人员5人,后勤11人。泼水演员都是已婚女性,其中90%来自周边的村寨,如曼养、曼迈、曼回迈、曼贺科、曼海、曼达等;年龄上,以中年居多,青年比例较少[20]。据泼水部经理介绍,“泼水工作特殊,待遇也不是很高,只是下午两场,早上不要求她们来。她们只是在早上割割胶,做完自己的家务活以后,利用自己的休闲时间来泼一下,增加一点收入”。大多数演员参加两场泼水。
傣族园泼水表演的创收手段主要是承包的方式,由公司承包给私营业主经营。从傣族园公司市场部欧经理的访谈中了解到:“泼水广场参观活动是免费的,但是要参加泼水就要换傣族服装,领取泼水盆,这是提供有偿服务的。”2015年整个泼水广场承包费合计是110万元左右,承包分三方面:(1)租服装水盆、傣楼贵宾席、一般席位;(2)泼水、美女照相服务;(3)骑大象照相。大象由公司免费提供场地、私人承包饲养。承包商户通过提供席位观看演出(20元普通席位,50元傣楼席位,包括冷饮一杯)、拍照服务(20元一张)、泼水服装和水盆租凭(40元租服装和泼水盆,30元租泼水盆),以及将多余门面租给其他商户经营服装生意等形式获得经济收益。一般在春节期间参与泼水的游客最多,其次是傣历新年、十一黄金周和暑假期间。
本研究基于笔者2013年以来连续几年对傣族园的跟踪田野调查,主要采用非参与观察、焦点小组、深入访谈法收集资料和信息。共访谈37人,包括公司管理人员6人、泼水演员13人、游客12人、本地村民6人。主要采用半结构化的方式,预先设置好标准问题和开放性问题,再根据访谈对象的反馈追踪提问。还通过电话与访谈对象保持联系,以防出现材料不足或缺漏问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搜集和补充泼水活动的规章制度、流程安排、泼水演员的基本资料等相关文本资料。
傣族园泼水广场位于曼戛村和曼乍村交界区域,该区域为村民的集体农业用地,傣族园旅游开发后租给公司改造为泼水广场,专门经营泼水表演。泼水广场呈圆形布局,圆形水池和环形游道是游客参与泼水的主要活动区域。圆形的剧场设计首先使得参观的游客可以从不同的视角进行观看和摄影,构成凝视和互动的空间(如图1)。其次,物质景观的地方特质得到显著表征。水池中央的雕像源自傣族《王子出征》的故事,描绘了王子为了傣族人民的和平,骑着大象出征,虔诚的和尚和民众为他祈祷祝福,小卜哨们泼洒清水为他祈求平安,期盼他早日归来的场景。泼水广场周围还设有游客观景楼以及食品供应、服饰和水盆租凭、摄影等服务项目。
图1 泼水广场平面图
地方是由人的空间实践形成,空间被赋予意义的实践过程形成了地方[21]。在旅游情境下,泼水广场从农业用地的公共空间转变为供游客观看非遗表演的旅游空间和当地居民参与娱乐的休闲空间。在不同群体的具身实践中形成具有文化意涵的地方。
1.泼水表演的仪式化过程。傣族园“天天泼水节”表演以泼水节文化为依托,通过舞台化的仪式形式呈现,分为“介绍泼水节来历和民俗表演”“祭水仪式”“泼洒许愿水”“大象队孔雀队水花大比拼”“孔雀开屏”和“自由泼水”等六个环节。
(1)介绍环节。在泼水活动的开场环节,主要以介绍泼水节来历、以傣族特有的欢呼声邀请游客加入泼水队伍、通过傣语向游客祝福、傣族非遗文化展演等话语仪式和表演结合的形式呈现。首先,通过傣族特有 “水,水,水(sui)”的欢呼声,调动游客参与的积极性。正如泼水表演主持人说:“客人还没有来到这里时,就已经很期待这里的氛围了。所以一开始就要让大家兴奋起来。其实当你走进西双版纳,在人群比较多的地方,特别是在节日的时候,你都会听到这样的欢呼声——‘水,水,水’,它已经是我们的一种代言了,高兴时候的一种抒发,一种呐喊。很简单的‘水,水,水’,但在我们西双版纳傣家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样高兴的日子,开心啊、喝酒啊,就要有这样的声音。我觉得这样的声音放在这里是最合适的。”其次,将现代傣族泼水节活动中的非遗展示融入到开场环节,通过傣族民间艺人向观众展示傣族人面象神、孔雀舞、傣家木偶恋人、刀舞和拳舞等传统文化项目。
(2)祭水仪式环节。祭水仪式是2006年泼水表演剧本改造中增加的最为重要的环节。公司管理层通过挖掘傣族泼水节中的宗教文化元素,将祭水仪式和泼水表演结合,从而营造出一种神圣庄严的演出氛围。在祭水仪式中,公司特别安排村寨头人念经祈福。傣族园泼水部岩经理告诉笔者:“这个祭水,必须要德高望重(的人主持)。村寨头人他也是德高望重的,佛爷也是德高望重的。我们不一定要(将念经祈福之人)限制在佛爷里面,村寨头人也是德高望重的。佛爷在时间上不好把控,再加上现在的佛爷也越来越少,请村寨头人会更容易一些。村寨头人是村寨的老人,既懂得我们的傣文化、经文,以前也当过佛爷,后来还俗的。”公司在策划中,一方面,出于对祭水活动神圣性的尊重,将傣族泼水节中民间信仰和仪式的元素汇集到旅游的特定空间,制造出符合当地特色的旅游民俗;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对祭水活动中核心人物的灵活性变通。
(3)泼水环节。在泼水环节,设计了“许愿水”“大象队孔雀队水花大比拼”“孔雀开屏(高空泼19盆)”和“自由泼水”四个环节,让游客逐渐融入泼水的欢乐气氛中。在前两个环节让演员通过水与游客进行沟通和互动。据泼水部主持人解释:“一开始,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啦,(彼此陌生)不可能一来我们就泼你。首先要交流感情,先沟通,用水来沟通,用水来祝福。祝福来祝福去,慢慢互相就熟悉了,然后就逐渐融入泼水氛围中,互相泼水。”
其后,在“孔雀开屏”的环节中营造壮观的水花场景,满足旁观游客的凝视。对此,泼水部岩经理说:“既然来泼水了,大家都会很期待——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当人们把水泼向高空的时候,那是多么的壮观!我们希望把这样壮观的场面,一波接着一波(推向高潮),其实也就是想丰富泼水的内容,让旁观的游客也能体会到泼水的快乐和壮观。如果就这样一直泼,看的人也会审美疲劳,所以也就是希望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面,让游客体验到泼水的快乐,给人一种泼不够的感觉。”最后,在自由泼水时间,游客也进入泼水池,池中所有人互相泼水,营造狂欢的泼水氛围。“共同狂欢,互相可以泼,这样一个过程。”
2.泼水表演的地方性建构特征。非遗表演的仪式化展演过程通过宗教、传统文化和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三个方面进行地方性建构。
在宗教维度上,泼水活动开始前,主持人首先向游客介绍傣族是一个信仰南传佛教的民族,然后在祭水仪式环节请村寨头人诵经祈福,对傣族佛教文化进行表征。
在传统文化维度上,泼水主持人向游客介绍傣族的神话传说、历史和语言,并通过非遗展演形式将傣族特有的刀舞、拳舞、孔雀舞,以及傣历新年赶摆中的人面象神(鬼娘)、木偶恋人等传统文化习俗一并呈现给游客。这既丰富了泼水活动的内容和形式,也将泼水节习俗和文化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具身性呈现。
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维度上,泼水表演活动中,来自不同民族的游客和傣族泼水演员通过水这一介质进行交流。其中,一起跳团结舞的环节最能体现民族和谐的交往交流关系。泼水演员和游客在表演中互动,相互泼水祝福,在狂欢的无地方性和水文化习俗的地方性互动中构成新的地方文化意义。
1.国家话语的地方嵌入。自20世纪60年代周恩来总理亲临西双版纳泼水节现场庆祝傣历新年起,随后的几十年,傣族泼水节出现在中小学语文课本、年画、歌曲中并走向舞台展演。尤其是90年代以后,在当地政府的推动下,泼水节成为西双版纳城市发展的旅游名片,并被冠以“东方狂欢节”的名号来增加其独特的文化魅力。2006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泼水节被国家文化部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02年底,西双版纳傣族园有限公司投巨资打造了 “百名小卜哨——天天欢度泼水节”等大型民俗歌舞泼水系列活动,震撼海内外游客。2003年4月,傣族园的“天天泼水节”被国家旅游局、中国旅游报评为中国旅游知名品牌[22]。2018年,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美丽中国唱起来》春节特别节目在傣族园泼水广场举行,以音乐和文化展示中国美丽山河,展现中国基层风貌,传递中国人文精神。可见,在泼水表演的地方性形成过程中,国家话语作为一种结构性动力,以文本生产、政策支持和媒体宣传等形式嵌入傣族泼水节的地方建构,在泼水表演的地方意义生成和地方性建构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民族团结、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中国人文精神是其注入地方的政治和文化意涵。
2.经济资本的理性运作。文化商品化是旅游目的地开发之后最明显的特征,它以市场资本为动力,以经济回报为目标,将当地文化、风俗习惯、民俗节庆、民间艺术等传统的文化实践转化成适宜出售的商品[12]。傣族园景区的“天天泼水节”非遗表演就是旅游地文化商品化的典型代表。傣族园公司采用公司+农户的发展模式,由傣族园公司出资,当地居民担任演员,在泼水广场举行每天两场的“天天泼水节”表演,将一年一度的傣历新年泼水节活动转变成以水文化为核心的傣族文化盛宴。
在泼水表演的经济资本运作过程中,景区规划和经营者主导了表演活动的形式、内容和话语的生产。傣族园公司在泼水的各个环节和内容上不断创新思路。在1999年创立之初,确立了“让没能在傣历新年时段前来游玩的游客也能够感受到泼水节”的文化理念。自2006年以来,天天泼水活动的形式和内容不断调整,在简单的团结舞和洒水祝福基础上增加了祭水仪式、非遗展演等环节,将敲鼓改成音乐配合敲鼓以增强现场的欢乐氛围。此外,还在非物质文化展示环节加入了木偶恋人、人面象神和傣族纹身的展示。对此,泼水部岩经理在访谈中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从大象进场和‘水水水’的呐喊声中,一开始就让大家融入节日欢快的氛围里,接着(开始的)团体舞、刀舞、拳舞、人面象神、孔雀舞、木偶恋人表演,是民族文化的展示,紧接着进入祭水环节,渲染神圣、神秘的气氛,与当地泼水前诵经祈福的传统相吻合,最后是泼水环节。其宗旨是将傣族文化和娱乐性结合,打造一个具有鲜明傣族特色的‘欢快的地方’,即让游客从迈入泼水广场到结束的那一刻,不断传递快乐,让他们感受快乐,这是节目的流程设计中我们所琢磨的。”可见,为了完整地将傣族泼水节呈现给游客,傣族园公司通过搜集傣族民风民俗,逐渐构建出较为规范和完整的舞台展演剧本,将傣历新年中传统的民俗活动以及具有傣族文化特征的元素和泼水相结合,重构了傣族泼水节的舞台化形象。其中,除了傣族泼水节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活动外,其他具有民族特色的傣族非遗项目也得到集中展示,如傣族的刀舞、拳舞、孔雀舞和傣族纹身等。
作为民俗旅游产品供给的景区经营者,集中展示民族民俗文化,能使游客在最短的时间内参与其中,通过商品化的服务谋求高额利润,达成景区发展的主要目标。与此同时,傣族园也是宣扬地方民俗文化的窗口。傣族园泼水部岩经理指出,“傣族园‘天天泼水节’是代表整个西双版纳宣扬我们的傣族文化”,“傣族园如果没有泼水,只是参观,那入园人数、知名度马上会下降很多。现在景洪很多地方也在做泼水,大佛寺、森林公园都做泼水,没有我们做得好,(是因为)每个环节我们都花了很多工夫(来展示地方民俗文化)”。当然,每天让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感受泼水节,对公司的经济发展也是极其重要的。
3.遗产消费的利己逻辑。节庆文化作为一种资源和文化资本,被赋予商品属性,遵循市场原则。为满足旅游者对文化遗产的消费需求,旅游利益相关者对非遗文化进行时空改造、内容增减,形成符号化的人文景观,以满足游客凝视的需求[23]。可见,游客作为泼水表演的观赏和参与者,是泼水表演的根本性决定性因素。无论是景区规划和管理者对舞台的搭建,还是活动主持人对表演的解说,抑或舞台上演员的表演,都是为了游客而精心组织和准备的,游客虽然并未直接参与建构,但始终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主角。
在地方性建构过程中,游客的审美和凝视成为舞台展演文本的创意源泉。正如前述泼水部经理所言:“……我们希望把这样壮观的(泼水)场面,一波接着一波(推向高潮)。其实也就是想丰富泼水的内容,让旁观的游客也能体会到泼水的快乐和壮观。”因此,在泼水的环节设计上,考虑到游客的目光,景区规划和管理者特意设计了“祭水仪式”“泼洒许愿水”“大象队孔雀队水花大比拼”“孔雀开屏”“自由泼水”等环节丰富泼水的场面。可见,游客作为泼水活动建构中的他者化力量,不仅仅作为根本行动力,指导着其他力量的建构,同时对建构过程提供外来的消费和需求导向。他们对泼水节的想象和凝视,直接影响了傣族园泼水表演的文化生产,是地方性建构的外部推力。
4.文化习俗的规范约束。作为地方性知识的傣族传统文化和宗教习俗,对泼水表演的地方实践具有一定的规范和约束性作用,它决定了非遗表演展示的内容、题材。通过调研发现,泼水活动中的两名主持人在非遗表演过程中具有解释、调节和管理的重要作用。作为傣族文化的传播者,他们在表演开场时向游客介绍傣族的神话传说、历史和语言,向游客解说傣族文化,控制时间节奏,调动现场气氛,引导游客有序地进行泼水活动。泼水表演现场还将傣族特有的刀舞、拳舞、孔雀舞,以及傣历新年赶摆中的人面象神(鬼娘)、木偶恋人等传统文化习俗一并呈现给游客。
泼水表演将泼水节的习俗和文化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重新组织与建构,体现出傣族传统文化习俗在地方性建构中的核心作用。另外,傣族泼水节的舞台化展演和互动的形式也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承。一方面,前台与后台的分离,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民族传统文化因旅游者的到来而产生的文化冲突;另一方面,“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傣族传统文化,如刀舞、拳舞、孔雀舞等,通过舞台化的形式重新登上了文化的舞台,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傣族非遗文化的传承和发展。
1.日常生活实践:具身体验和“惯性”记忆。马康纳将戈夫曼的舞台理论运用到旅游研究中,将“舞台”的含义延伸为旅游空间中历史与文化展演的舞台,进而提出“舞台真实”理论。他认为,“前台”是游客和服务人员接触的开放空间,而“后台”是为前台展演做准备的封闭空间[24]。
事实上,本地居民和泼水演员的日常生活实践作为“天天泼水节”表演的后台,是地方性形成的非结构性动力。一方面,傣族园本地居民在傣历新年或者朋友到访时,也会陪同参加“天天泼水节”活动。当地居民从对泼水节一年一度的期待到天天过年式的狂欢,泼水活动逐渐成为其生活中的常态。本地居民参与泼水的具身体验也是新的地方性形成的动力因素。这也验证了吉登斯的观点:“行动是一种基于对周遭环境的认识及反思性监控的连续过程,行动本身就具有转换性和沟通性,并且拥有重新定义概念或创造新概念的特点。”[19]另一方面,泼水表演的后台构思过程,实际上也来源于策划者的个人记忆和经历。作为土生土长的傣族人,泼水部的岩经理告诉笔者:“我小时候跟着老人去过泼水节,专门会有这样的一个场地表演,我印象特别深刻。所以现在我来做这个东西,就想把我小时候的那些记忆保存(下来)。对我来说,我觉得这些东西很宝贵。你是没看见那个人面象神,其中……一个男生穿着红布鞋来,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的,我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这实际上与社会记忆理论中的核心概念——“惯性”有关。以往相关研究多强调意识形态对地方性形塑的影响,而忽略了“习惯和熟悉也决定着情感表达与体验”这一重要原理[25]。泼水部经理将自身熟悉和习惯的泼水节细节反思性地嵌入天天泼水表演的旅游情境中,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泼水表演地方性的非结构性因素。
2.个人能动性:类阈限和主观真实性。个体有能力改变既定事态或事件进程,这种能力即是行动的基础[19]。在泼水表演的舞台化叙事过程中,公司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规范演员在泼水表演过程中的言行举止。但在泼水过程中,演员们一方面主动引导游客泼水,按照泼水的流程进行表演,鼓励外来游客和当地泼水演员通过水这一物质介质进行交流;另一方面,泼水演员也在泼水工作中处于娱乐、放松的休闲状态,在与游客的互动泼水中短暂沉浸于愉悦的泼水氛围中。正如泼水部领班所说:“自由泼水的时候最兴奋,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纪律了,就随便泼了,你喜欢谁就泼谁,那一分钟最舒服最自由。”在泼水活动的一些环节,演员不再一味地迎合游客,且在个别环节中和游客共同体验泼水带来的淋漓畅爽和欢愉快乐,具有特纳所说的阈限阶段“交融”的匿名化、平等、无地位差别等类阈限特征[20]。这种个人能动地打破结构和规范约束的狂欢和类阈限状态,促使泼水表演在再地方化过程中催生出新的地方特征,体现为 “地方”与“无地方”的物理和意义建构,无地方伴随新的地方感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地方性[21]。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对泼水表演祭水仪式环节中请村寨头人诵经祈福的解读。一些泼水演员曾告诉笔者:“你看我们天天泼水,身体都好得很,(因为)每天都有佛爷(村寨头人)给我们诵经祈福。”从神圣空间的地方性生产的表层与深层结构审视,在旅游消费和经济资本牵引下,具有深刻地方性意义的知识、禁忌和规矩在旅游发展中不断受到挑战,正在改变着自身的存在方式。泼水演员们这种看似非理性、迷信的认知或解读,实际上是泼水演员基于自身文化观的价值理性和信仰意义的延伸。这也验证了默顿的观点:“如果我们发现一些活动具有隐功能,即具有某种意外后果,有助于维持所探讨的实践的持续再生产,那么它们就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具合理性。”[15]因此,旅游仪式建构的舞台真实以及泼水演员的主观真实性感知,一定程度上也建构了新的信仰观念和文化认同,促使她们将日常生活中的信仰观念嵌入工作场所,形成基于文化认同延伸下的旅游民俗。
在“天天泼水节”表演活动中,地方政府、景区经营者、泼水演员和游客等多元主体对傣族泼水节文化进行文化生产和地方性再现。多元主体在泼水表演地方性的形成中相互作用的结果,主要体现在以空间表征和舞台化叙事为基础的地方性建构过程中。
从空间上看,结构性动力主要强调外部力量对地方文化形成的决定性作用;而非结构性动力是指并非为了迎合外部需求而形成的地方文化[18]。作为结构性动力的国家话语、消费逻辑、经济资本和文化习俗规则,以及作为非结构性动力的日常生活实践和个人能动性是地方性建构的主要动力机制。一方面, 结构性动力鼓励抑或限制个体行动者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另一方面,行动者基于日常生活实践和个人主观能动性伺机强化和改变结构性要素,两者在互动中互相促进和影响,从而形成一个循环积累的过程,进而对地方和地方性建构发挥重要作用(如图2所示)。
图2 旅游导向下泼水表演的地方性建构逻辑
在现代遗产运动中,传统节庆从“现象环境”进入“行为环境”,成为消费社会中文化旅游的主要对象[26]。本案例以傣族园“天天泼水节”表演为个案,探讨非遗表演地方性建构的过程与机制。主要结论如下。
首先,“天天泼水节”非遗表演是在政府、景区经营者、泼水演员和游客等不同行动主体共同作用下,通过空间表征、舞台化叙事进行地方意义生产和地方性建构的过程,其建构特征主要体现在宗教和传统文化的物质景观表征和具身性呈现,以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维度上。国家话语、消费逻辑、经济资本和文化习俗规则等结构性因素,以及日常生活实践和个人能动性,如具身体验、“惯性”记忆、类阈限和主观真实性等非结构性因素,是地方性建构的主要动力机制。
其次,泼水表演的结构性动力并不总是朝着积极的理想化方向发展,而是蕴含了紧张和矛盾的关系,具体体现为经济资本、消费逻辑和文化习俗之间的矛盾关系。一方面,泼水表演的文化消费提升了社会群体对于非遗文化保护的关注,促进非遗文化传承性和共享性的互动发展;另一方面,由于利己化的消费逻辑和利益至上的经济资本理性,利益相关者通常以“自我”的利益诉求为行为目的[23],对非遗文化进行片段化、娱乐化展示,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东道主价值体系错乱和去地方化的趋势。与此同时,作为非结构性动力的具身体验、“惯性”记忆、类阈限和主观真实性在地方性形塑中所体现的文化价值理性和情感理性,往往是地方性消解的润滑剂,通过拼接、重组和创新,促使地方文化向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方向迈进,进而重塑地方和地方性。本案例带来的实践启示是,若要泼水节的文化价值在当今得到延续和提升,就必须调动国家与地方、政府与民间等多主体力量的积极性,将文化价值和文化差异作为景区规划和非遗表演策划的核心,进而消解地方发展中的矛盾和问题。
最后,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地方性和公共性的双重特点。当下学界更多聚焦于非遗的地方性,对非遗的公共性有待深入探讨。非遗的公共性超越地方性,是对地方性知识的发现、选择、发明,也是一个重塑地方文化传统的过程[27]。本研究即是在民俗旅游场域中对非遗文化地方性和公共性的追问,尝试探索非遗表演中重塑的地方性和表演创新的公共性之间的微妙关系。在旅游情境中如何正确处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地方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关系,如何在两者之间取得合理的平衡,仍是未来研究的主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