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若秋
茶为一种草本植物,味苦回甘,品性微寒,有文献记载两汉时茶就频繁出现在人们的饮食之中。在古时,茶被称作荼、槚、蔎、荈、茗等不同的名称,及至唐代,才叫作茶。
最开始的茶,绝不是用以附庸风雅,而是一种存在于市民阶层、能够给平常百姓带来享受的饮品。当茶逐渐充当人人沟通的媒质、人与社会互进的中介,并融合在人际交往之中时,茶就被赋予了独特的气质色彩,这种色彩能够让用茶的客体人对它产生情感共鸣,随后便渐成社会风尚,形成审美偏爱。
中国茶文化内涵繁复,茶本来自天然,自然而成,未经加工,流露着不须后来改造的自然之美。茶的物质品质,会很容易让文人联想至精神方面的高层次生活需求,茶的优质品德促使文人墨士将茶之精神融入艺术,于是茶与文人相扶相持,茶给文人发以艺术灵感,文人用茶平添生活意趣。
在文人与茶的接触过程中,衍生出写茶的诗词歌赋,这种文学产物在中国茶文化研究中举足轻重,而杜育的《荈赋》作为迄今为止我们已知的中国祖先存世的首篇茶学文章,自西晋诞生初,便被摆上了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
杜育(?—311),字方叔,号为神童。襄城邓陵(今属河南)人。幼显才华,及长尤美。既文且哲,时云杜圣。祖翁为杜袭,是三国时期颍川“四大名士”之一。杜育的事迹散见于唐房玄龄等合著的《晋书》,在《贾充传》《傅玄传》《荀晞传》等列传中均有提及。
“二十四友”是西晋由二十四名文人组成的文学集团,杜育即为其中的一员。“二十四友”的成员身份复杂,文学造诣以及对后世影响亦不尽相同,但每一个都极富威望。《晋书·贾谧传》对西晋“二十四友”有记载:“渤海石崇、欧阳建,荥阳潘岳,吴国陆机、陆云,兰陵缪徵,京兆杜斌、挚虞,琅邪诸葛诠,弘农王粹,襄城杜育,南阳邹捷,齐国左思,清河崔基,沛国刘瓌,汝南和郁、周恢,安平牵秀,颍川陈眕,太原郭彰,高阳许猛,彭城刘讷,中山刘舆、刘琨,皆傅会于谧,号曰二十四友”[1](P770)。杜育作为“二十四友”之一,与潘岳、陆机和左思等西晋著名文人组成团体。他们在当时叱咤政坛,兴起风云,鼓动文思,显露嵩华。
杜育著有文集二卷,《旧唐书·志第二十七·经籍下》《隋书·志第三十·经籍四》《新唐书·艺文四》收其文章,《易义》《杜育文集》得以传于世,但多已佚失。
杜育著有《荈赋》,《全晋文》收录其中。《荈赋》开启了中国茶学的大门,宋吴淑步杜育后尘,作《茶赋》篇,其间评杜育,“清文既传于杜育”,着实肯定了杜育的才华风貌和《荈赋》的文学地位。
《荈赋》的文字虽然残缺,但可以额首称庆的是,在仅有的文字中,它从种植地点、产茶条件、采摘时节、煮茶之水、品茶器具、饮茶方式、茶汤样貌、饮茶功效八个方面介绍了有关品茶的全过程,大体上保留了对茶的相对完整的描述。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冈。承丰壤之滋润,受甘灵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泽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若乃淳染真辰,色責歼青霜,□□□□,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慵除。[2](P782)
“荈”即为茶。《类篇》定义“荈”为:“茶晚取者多荈”,晋郭璞在《尔雅·释木下》“槚,苦荼”下注:“今呼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一名荈。”则在古人那里,“荈”狭义上是指晚采的老茶,在不少话语中亦能泛指所有的茶。
《荈赋》在首句即点明茶的种植地点,“灵山惟岳,奇产所钟”。茶被爱茶之人赋以灵魂,杜育对种植茶的地点也提出了高要求,“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冈。”王褒《九怀·株昭》:“步骤桂林兮,超骧卷阿。”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注“卷阿”:“腾越曲阜,过阨难也。”洪兴祖对“卷”补注:“卷,曲也。”只有在灵秀的崇山峻岭,奇珍异草钟爱汇集的山脉,繁密的茶树才会从山谷一直蔓延到山冈。
从产茶条件来看,茶会“承丰壤之滋润,受甘灵之霄降”。优质的茶叶承载着丰沃土壤和阳光雨露的滋养,能在大自然去粗取精的过程中脱颖而出,变成值得品饮的佳品。
“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说明了茶叶采摘的时节。待到农闲时节,天气虽已初秋,却并不影响古人饮茶的兴致。如此想来,古人并非专饮初春嫩茶,他们亦以秋茶为佳,浓香的茶味能引得采茶人结伴同行,精心对待每一片茶饮原叶。
煮茶之水,要汲取岷山下的清澈活水,“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泽陶简,出自东隅”,品茶器具,亦要精选越窑出产的陶瓷制品。
而品饮茶的方式,要使用匏瓜做成的盛水器具,并“酌之以匏,取式公刘”,遵循古代周族的贤王、仁君“公刘”所推崇的用匏方式来酌取茶汤。
写茶汤的样貌,杜育以“惟兹初成,沫沉华浮”描绘了茶在刚煎好之时,茶沫会下沉,较为轻细的精华就漂浮在茶水表面的样子。“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敷即铺开、扩展,郭璞注《穆天子传》卷六“敷筵席,设几”云:“敷,犹铺也”。煮茶时颜色好似积雪的茶华像春花一样铺漫开来,荧荧素寒与漫漫春花相融,呈现一片和谐的画面。“若乃淳染真辰,色 責歼青霜,□□□□,白黄若虚。”靓丽的白色浮缀在青色的茶汤上面,尔后汤色渐深,茶汁亦愈浓。
末句“调神和内,倦解慵除”,以饮茶功效结尾,收束文章。在品茶之后,人会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困顿全消,慵乏尽除。
茶之为饮,始于神农,闻于周朝,文于汉代。从汉代开始,就有记录茶饮的文字出现。饮茶的历史可以追溯至魏晋时期,据《集古录·跋》记载:“茶之见前史,盖自魏晋以来有之。”[3](P209)可以看出自魏晋以来,茶便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早在三国太和年间,《广雅》就对茶艺有描述:“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合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醒酒,令人不眠。”[3](P122)这也是现存可考文献里最早刻画茶道的句段。
从先秦至西汉,辞赋艺术的发展也已由小国之邦扩展为泱泱大势,汉代独特的文化土壤孕育出汉大赋这种艺术体例,崇尚“以文为赋”的汉代文学家队伍益加庞大。
汉代出产了许多著名的辞赋家,他们的作品中也有关于茶的记录。被后世称其为“赋圣”的汉初司马相如,他是汉武帝时期最伟大的文学家,依据后世所引,在司马相如已遗失的《凡将篇》中,就有“荈诧”即关于茶的记载出现。与司马相如并称“扬马”,与王褒并称为“渊云”的扬雄,虽以辞赋出名,但他的语言学专著《方言》,同样也为文化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方言》其中有云“蜀西南人谓荼曰蔎”,这一平实的文字记录了当时巴蜀人民对茶的称呼。
考据史料便可发现,在长达四百年时光的两汉历史中,并没有出现狭义上的茶文学。然而茶叶作为商品经济的产物,能在市场上买卖,就足以说明饮茶之风已经盛行。早在西汉时,王褒的《僮约》就以“烹茶尽具”和“武阳买茶”的文段开启了买茶和饮茶的文献历史,人们对饮茶需求的增长速度超过了茶叶自然生长、采摘的速度,饮茶风尚至少在中产阶级间风靡。但擅长辞赋的王褒,却未运用古文进行阐发,两汉时期也并未产生五言诗、乐府以及汉赋体例的茶文学。
从古代茶业的发展路径来看,先秦到两汉,中国茶的生产和饮用,从主要集中在巴蜀地区逐步扩展到荆汉一带。汉代既拥有辞赋的文体基础,又具备充足茶叶经济发展的潜力,为何没有茶赋的出现?
茶这种自然物体被当作审美对象,必须满足三个缺一不可的条件,而在远古、周代和汉代,这些条件都不能被充分满足。
首先,自然物体需要在社会生活中频繁出现且效用明显。两汉时期由于一段时间的灾荒侵袭,人们在饮食上的首要需求是粮食作物,而非只能品饮不能解除饥饿的茶,所以茶未算作是真正流行于市民阶层。
其次,这一自然物体要具备令人愉悦的特质。虽然在巴蜀地区即西南地域的部分山区,茶叶被保存,并且被制成茶饼。但是在当时,北方的中原地区才是政治和文化发展的中心。而根据记载,北方人尚无饮茶习惯,像《洛阳伽蓝记》和《世说新语》中都有类似嘲笑茶为“酩奴”,以及把“以茶待客”视为耻辱这样轻视茶的故事,可见茶在中原地区,并没有被文人士大夫重视。
其三,当时的时代审美印记可以与这种令人愉悦的特质激发火花,引发人们精神上的共鸣。从两汉赋风可以观察得出,在辞赋盛行的汉代,文人们崇尚儒家经典的意识弥漫在赋作中间,自扬雄时代开始,辞赋的儒家化就愈演愈烈,及至东汉,辞赋几乎成为文学版的儒家经典。针对赋的作用,杨修称“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4](卷49)(P1747),至汉末,曹丕更是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4](卷6)(P124),将辞赋提升到“经国”和“不朽”的高度。据此可以看到,汉代辞赋通过向经学靠拢的形式,遵从着当时潮流的思想价值。
六经阐释作为汉代主要的文学内容,使得文学家规避反叛意识,摒弃掉多余思想的生发,这也难以使他们发现茶叶和茶道的文学艺术价值。
中国文人们饮茶交谈,在此过程中生发出独特茶思,如此,便促生茶与艺术的结合。中国最早涉茶诗出自晋代左思之手,他在《娇女诗》里“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立”的描写,形象地刻画了娇女在等茶时急切的憨态。与其空坐浪费时间,画面中的娇女更愿不停对着炉子吹气,从而助长火苗燃烧的势头,以便能将茶炉更快烧热。娇女迫不及待的形象憨态可掬,这幅图像愈加跃然纸上。
然而茶与文真正结缘,同样要等到西晋,辞赋这一媒介一跃成为传播茶文化的载体。
从汉末一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饮茶之风才慢慢沁入我国东南部地区,促使南方的茶叶文化有了较大发展。魏晋时期,我国茶叶产业由于向东南推进持续深入,茶业重心也逐渐向东转移。当茶不再是药用上的医疗工具,而是作为饮料驰名魏晋,饮茶这类交际活动便从此展开,茶道文化作为它的精神附属产品,也处于风起云涌的酝酿时期。
茶文化发展至三国时代,浙江和江南地区借助绝佳的水土地理条件广泛开展茶叶种植,较高的经济文化水平促使茶叶在市场上流通,饮茶人数也一并增加,以茶待客的习惯流行在士大夫阶层中,此时,茶叶才算是真正进入市民阶层,也为茶的艺术创作奠定了经济基础。
两汉到魏晋,经学与文学在博弈间此消彼长,但这种博弈并不体现在二者地位上的取代,而是双方功能上的互相承载。文学始终跳离不出经学的设定范围,这种情况直到魏晋才有改观。
魏晋以降,人们的精神生活在文学中所占的权重增加,以曹丕《典论·论文》的产生为标志,由此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魏晋文人在思想解放的进程中,把文学趋势从宗经转向重文。他们有感于时事,把社会的动乱寄托在建功立业、拯救苍生的思想动态中,以务实进取的人生法则感叹兴衰荣辱。借助文字,魏晋文人体悟生命、抒情言志。自此,文学脱离开经学的桎梏,经学的主体地位也让位于纯粹属性的文学,按《隋书·经籍志》:“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5](P1089),文学自觉的时代开始到来。
《荈赋》的出现,是茶叶经济发展的产物。西晋时期,茶叶本身与社会生活密切交互,茶道技艺和饮用方式的快速发展,茶叶经济发展促使文人对茶文化进行文字记录。同时,魏晋时期崇尚玄学的文化基础,和放任性情的文学主张,于茶之精神十分吻合。魏晋文化自觉的养料,也让杜育在这个大环境中,有足够动力去体会茶叶独特的精神文化气息。这样,杜育借助赋的具象和铺排功能,把茶的审美功能发挥到最大化。对驾驭文字有足够的自信,使得杜育在西晋开创出我国历史上第一篇以茶为主题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