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用是尚:《非草书》的另一种解读

2021-12-15 14:55沈澎
大学书法 2021年6期
关键词:书体草书书写

⊙ 沈澎

弁言

东汉赵壹写的《非草书》描述了以郡士梁孔达、姜孟颖为代表的西州书法群体因“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而痴狂于草书学习、不务他技的现象。赵壹通过分析草书之兴起,指出今人“草本易而速,今反迟而难,失指多矣”,故草书不易学。且“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故草书不宜学、亦不能学。另外,学习草书者“天地至大而不见者,方锐精于虮虱”,志局狭小,于国政无用,亦于己无益。基于此,赵壹最后提出让大家不要穷尽心血于草书这种“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的小技,而转向“穷可以守身遗名,达可以尊主致平”的经世致用的正途上来。

《非草书》层次明晰,说理透彻,客观真实地向我们再现了当时社会对于草书学习的狂热情景,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赵壹的《非草书》都可以被看成是一篇反书法的文章”[1]。本文拟将赵壹《非草书》一文当中所论述的有关现象与观点置于汉末书法生态的视域中,通过分析书法史发展的规范性正体与简便性草体双线并行的事实,论述张芝书法集群所取得的成就、影响与当时尚美思潮的盛行,来对《非草书》进行另一种解读。

一、汉末书法生态:《非草书》的时代背景

两汉重视书法教育。汉初萧何选用史官,“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2]。其所订《尉律》,对两汉正字措施的落实、书法教育的重视以及整个社会书写水平的提高,都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由于官方倡导,且善书者往往能得到各级政府文吏之职,故而士民学书之风甚炽,从《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所载民谣可见一斑:“何以孝悌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仪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两汉书法教育很发达,《后汉书•杨终传》载:“《礼》制,人君之子年八岁,为置少傅,教之书计,以开其明。”学童从小要接受识字教育,同时还要接受书写教育,以熟练掌握各项书体的书写技能来为以后的仕宦做准备。两汉四百多年时间,有些具体政策在实施时可能会发生调整,但重视书法教育的整体氛围是不变的。两汉时代始终有着广泛的书法群众基础。及至汉末灵帝光和元年(178),于洛阳设鸿都门学,广揽天下能辞赋书画之士以培养之,学成者可授予官职,可为刺史、太守,甚至可做到尚书、侍中乃至封侯。这一方面固然是灵帝有意与代表正统官学的太学相对抗而为之的结果,但另一方面,鸿都门学的设立在客观上突破了当时“尊经轻艺”的教育思想,提高了文艺的地位,与仕途相关的实用性书写教育也上升为书法艺术教育。书法逐渐摆脱了其实用功能而成为一种追求审美价值的艺术。桓灵时期,出现了很多书法上的追星族,如《非草书》所述西州书法群追慕张芝草圣之现象,还有善篆之曹喜、善八分之蔡邕、师宜官等,都有追随者,出现了书法流派群体。赵壹站在儒家经世致用的立场来抨击批判追慕草书近乎痴迷状态者,却在客观上使我们看到了当时优秀书法家及书法作品所产生的强烈社会艺术效应。

另外,书写材料的改变也促进了作为艺术表现形式的草书的兴盛。书体的演变与书写材料和文字的功用密切相关。汉末题壁书法盛行。南阳师宜官擅隶书,为灵帝所征召,入鸿都门学。其性嗜酒,“或空至酒家,先书其壁,观者云集,酒因大售,俟其饮足,削书而退”[3]。题壁与在简牍缣帛上书写不同,因其幅面宽广,更适合于抒发书者一时兴起之性情并展示其艺术技能与魅力。从师宜官的题壁行为和影响来看,围观者甚众。而作为能激发起观者极大观赏兴趣的书体,草书无疑是最具有表现力和感染力的。纸张自东汉蔡伦改良以后,楮树皮来源既广,所造纸质地亦更坚韧,比麻纸更适用。到东汉后期,素贵纸贱,用纸为不敬,但缣素不及纸书写面大,纸质地柔软,吸墨性强,书法家多喜用纸来书写。“大凡秘藏所录,锺繇纸书六百九十七字,张芝缣素及纸书四千八百廿五字,年代既久,多是简帖,张昶缣素及纸书四千七十字……”[4]此外,因书写简牍之便,西汉时,毛笔普遍都比较小,笔毛用兔毫、狼毫等健毫。东汉,因书写碑铭所需,加之草书逐渐兴起,对毛笔的制作要求相应提高。到汉末,制笔工艺已相当成熟,兔毫、狼毫之外,亦有兼毫,尖、圆、齐、健四德俱备。张芝本人就善做笔。张芝写草书,将家里的衣帛先书写后再去洗练染色。未练煮的缣帛容易吸墨,张芝作草“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5]。谓之一笔书,其笔锋必然厚而长,厚能蓄墨,长则持久,否则不可能达到此效果。

综上,尽管两汉时尊经轻艺,察举和考试是士子进升仕宦之正途,但由于官方倡导,士民学书之风盛行,善书亦为晋身之阶。群众学书基础广泛,审美水平提高,兼之有建树的书家感染陶冶,引领时风,出现了一些书法家群体和流派。笔和纸等书写工具的改良亦使得当时出现草书热潮的条件成熟。

二、书法史的发展演进:正式严谨规范体与非正式简便草体双线并行

查诸中国书法发展历程,我们可以发现书法的发展是双线并行的,既有正规的官方的标准写法,也有因时而变的简易写法。大致规律是,正规的官方的标准写法主要用于祭祀、奏章、碑铭等正式庄重场合,而简化便易的写法则通常出现在事务繁忙、战事紧张等情况下。赵壹《非草书》云“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攻并作,军书交驰,羽檄纷飞,故为隶草,趋急速耳,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其赞曰:‘临事从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云:“商代统治者频繁进行占卜,需要刻在甲骨上的卜辞数量很大,在坚硬的甲骨上刻字,非常费时费力,刻字的人为了提高效率,不得不改变毛笔字的笔法,主要是改圆形为方形,改填实为勾廓,改粗笔为细笔。……有时他们还比较剧烈地简化字形。”这种易圆为方、化弧为直的简化的刻写方法,减弱了文字的象形性,使得甲骨文书体,有别于日常毛笔书写的手写体而自成体系,因而可将甲骨文看作是当时在特殊场合所使用的简化字或俗体字。甲骨文的象形特征在早期作品中很明显,到后来则因简化而逐渐变得抽象。以青铜器铭文为例,《利簋》敦厚端庄,《大盂鼎》规整有序,《虢季子白盘》结体谨严,《毛公鼎》书风端凝。但到了“春秋晚期,在人们把美化装饰文字形体的风尚推向巅峰状态的同时,一种颓废简率的心理也在潜滋暗长,进而导致以草体铭题礼器的开始。战国以后,斯风日坏,并且愈演愈烈,形成美化与草率两极发展的局面”[6]。相对来讲,金文的使用场合较庄重,书风也较端谨,手写体则系日常所用,力求便捷而草率。即使到后来魏晋时期,虽然书体演变已结束,行草书已相当成熟,但依然是碑铭使用篆隶等庄重字体,而手札书信,尤其是在文风浓郁的东晋南朝,则多使用便捷的行草书。在当年的兰亭论辩中,郭沫若以与王羲之同时代之王谢墓志的出土而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认为王谢墓志与传世冯摹本《兰亭序》无论形貌神采均相差悬殊,从而认定传世《兰亭》为伪作。事实上,即使行草发达如东晋,铭石书依然采用的是旧体——即篆隶或楷书以示庄重。“我们知道,隶书向楷书、草书(行书)的演化,并不是在一条轨迹上,在西汉时期,铭石书与简帛体大体相近,至东汉,简书与碑隶风格已见差异,简书主方便,故多率意,章草亦由此始;碑书主庄重、大气,故多齐整、有矩度。及至魏晋,书写手迹已完全进入行草时代,铭石书则仍多停留在隶、楷书上。”[7]

张芝 《冠军帖》 宋拓本《淳化阁帖》

在东汉末年的书迹当中,我们能看到诸多风格面貌不同的隶书丰碑大碣,像《曹全碑》《史晨碑》《乙瑛碑》《熹平石经》等,大多精整庄重、气势恢宏。其中《熹平石经》“正定《六经》文字”,立于太学,有字典的作用。也有很多章草简牍。章草约成熟于西汉中晚期,到东汉已蔚然成风。其用笔由隶书笔法而来,在解散结构严谨的隶体同时,仍然保留了收笔波挑的习惯,字与字之间多不连属。其后章草又孕育出今草,“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8]。不难理解,隶书在汉末逐渐走向高度标准化、程式化,从而走向僵化。“从东汉末年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映在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简单说来,这就是人的觉醒。它恰好成为从两汉时代逐渐脱身出来的一种历史前进的音响。……文艺和审美心理比起其他领域,反映得更为敏感、直接和清晰一些。”[9]反映在书法领域,历史需要一种更有活力、更有抒情性的书体来打破这种僵局,而草书的形成与兴起并迅速为人们所欣赏追慕正好满足了这种需要。

三、《非草书》所指向的张芝草书集群的成就与影响

张芝,字伯英,敦煌酒泉人,后随父张奂迁居弘农华阴,遂为弘农高门望族。其有高操,能文武,多次征辟皆不就,人称“张有道”。其尤好草书,初学崔瑗、杜度之法,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家有衣帛,必先书而后练,可见习书勤苦非常。

章草发展到张芝时代已成为笔法结构非常精熟的书体,故虞世南《书旨述》曰:“伯英重以省繁,饰之铦利,加之奋逸。”[10]张芝对章草加工、提炼、改造,使得笔法和字法更加成熟。“然伯英学崔、杜之法,温故知新,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伯英虽始草创,遂造其极。”[11]张芝的草书,在当时影响很大。赵壹在《非草书》中所提到的梁孔达、姜孟颖以及罗晖、赵袭等人,都生活在当时的古都长安及其周围,故统称为西州书家群。赵壹的描写虽然有些夸张,但还是可以看出当时这些人对草书发自内心的痴迷以及对张芝的追慕。他们学习草书,并非出于功利目的,而纯粹是一种对艺术的追求和热爱。而他们的这种追求,正是因为草书是最能抒情达性的一种书体。

草书在张芝之后,历代不衰,成为一种人们所广为喜欢的书体,产生了许多旷世杰作和草书名家。王羲之就认为其不如张芝,《书谱》云:“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王献之可谓张芝隔代知音,观其《淳化阁帖》中《委曲帖》等诸草书法帖,汪洋恣肆,一笔而下,腾挪跌宕,气势骇人,与传为张芝的《冠军帖》一脉相承,直叫人血脉偾张,回味无穷。此后历代都有草书名家出现,如唐之旭、素,明之宋璲、解缙,清之王铎、傅山等。作为最能抒情达性的书体,尽管每个习书者都不一定擅长草书,但都有草书情结。草书抒情性最强,但难度也最大,在笔法、字法和章法上,草书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法则和体系。“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草书创作要时刻关注草书自己的法则,要讲究字里行间的萦带照应以及节奏气韵等要素,因此,要创作出精彩的草书作品殊非易事。即使在今天,赵壹所描述的西州梁、姜诸辈苦苦习草的情景依然存在,虽不至于“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䚡出血”,但“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犹不休辍”,这种勤奋苦练的情况应该是有的。倘若赵壹地下有知,看到今天这种情况会做何感想?是不是还会“非”一下?

结语

赵壹本人耿直狷介,不谐时流。《后汉书》本传说他“身长九尺,美须眉,望之甚伟,而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无法对其有全面而丰满的概念;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赵壹文笔不错,是当时著名的辞赋家,其《刺世疾邪赋》为文学史难得之感时愤世名作。他目睹朝政腐败、“邪夫显进,直士幽藏”之现实,矛头直指当政权贵,“原斯瘼之所兴,实执政之匪贤”,故屡屡得罪,几至于死。毋庸置疑,对这样一位主张“穷可以守身遗名,达可以尊主致平”的儒学正统人士而言,看到那么多人营营于草书小技,而置兴世弘道、匡国平治之大道于不顾,其愤怒和不满是可想而知的,《非草书》的出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此,“从社会事功的角度来看,赵壹的观点,无疑是务实而中肯的,但赵壹所举理由中的前两项却不符合历史事实。草书既非天象所垂、河洛所吐、圣人所造,其他书体也是如此。书法的好丑虽然与人的自然禀赋有一定的关系,关键还在于后天的学习,张芝学书以至‘池水尽墨’即可佐证”[12]。从内容上来讲,在汉末书法进入自觉阶段,草书风行于世之时,赵壹的《非草书》是反艺术的,他的耿直倨傲、愤世嫉俗可能使他不缺激情,却让他的生活缺乏浪漫。而草书恰恰需要激情与浪漫。《非草书》也恰恰是赵壹的这种重道德事功而轻抒情达性艺术追求的思想表现。然而,“其时草书渐行,赵壹欲仍返于苍颉、史籀,此事势所不许。故其文虽传,其说终不能行”[13]。

文学史上一直在讨论这样一个话题:文学的趋向到底是“尚美”还是“尚用”?汉赋尚美,散韵结合,语言华美,气势磅礴,但到东汉后期,因强调形式美而过分堆砌与雕饰,舍本逐末,空洞无物,从而走向衰微,为抒情言志的小赋所取代。尚用相对于提倡尚美的文学史而言,是一种反动。而这种反动却为文学的健康发展打开了道路。与之相类似,书法史的发展也是如此,书法首先产生于文字的实用当中,在先民们使用文字的过程中,他们不断对文字加以美化修饰。文字不仅要“尚用”,传递信息,还要“尚美”,表达情感。事实上,在整个书法发展史上,这两种评鉴标准一直存在。即使在今天,所谓对“丑书”以及“流行书风”“展览体”的争论仍然可归于对这两种观念的不同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赵壹的《非草书》在今天仍然有它独特的美学价值和参照价值。

注释:

[1]陈振濂.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29.

[2]班固.汉书·艺文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1721.

[3]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45.

[4]虞龢.论书表[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51.

[5][8][11]张怀瓘.书议、书估、书断[G]//边平恕,金菊爱.中国历代书法理论评注·隋唐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159,157,159.

[6]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2:298.

[7]白砥.王羲之书法解析[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27.

[9]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三联书店,2016:90.

[10]虞世南.书旨述[G]//边平恕,金菊爱.中国历代书法理论评注·隋唐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54.

[12]甘中流.中国书法批评史[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39.

[13]赵壹.非草书[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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