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冬
刚开始住到终南山上来的时候,一个人,多少还是会有点慌,就从邻居家借了只鹅做伴,有个动静。可那只鹅太难处了,性情暴烈,见人就扯着脖子啄,感觉脑子不是那么好使,我养了狗之后,就给还回去了。
后来买鸡苗时,看到有卖鹅的,便买了只小母鹅。但一只鹅有点孤独,整天跟鸡混,很迷惑,所以第二年我就又买了另外两只鹅。
养了另外两只后,我才发现,只养一只鹅时,它会和人特别亲近,走哪儿跟哪儿,很温顺,但要是有两只或三只鹅,或者即便是给它一只鸭子做伴,它就会对人变得冷漠,于是你失望地发现,原来它根本就不爱你,只是没得选择。
新添的两只鹅,有一只也是母的,不知道是不是品种问题,形象气质要笨拙很多。不过这只母鹅虽相貌憨厚,身材粗壮,性格却很细腻,常常独自伫立,失语发呆。有一次,我在屋里写东西,看见它在门外站着,像按了暂停键。几十分钟后,我都写累了,它还像个道具一样静止着,像个雕塑,直到我走过去冲它双手一拍,大喝了一声,才算给它解了穴。有时候我挺好奇的,不知道这只呆头鹅在思考什么,我时常看到它扭转脖子,一只眼睛朝上一只眼睛朝下那样偏着头看天,感觉它似乎比另外两只鹅,更想了解这个世界。
但鹅大多挺呆的,呆到蠢笨,令人叹息的程度,不然也得不到“呆鹅”的称号(驴应该也确实很“倔”)。鹅的脖子很长,跟长颈鹿的比例很像,两只眼睛被脸从中间遮挡,就像把人的双眼挪到两只耳朵的位置上,所以它走路永远只看左右两边,脚下有什么盆盆罐罐,全部都能踏翻,有时候吃了一半的饭碗,一转身就踩进去了,还把自己吓得惊慌失措,以为踩到了什么暗器。滑稽窘迫感令人哭笑不得。鹅掌很宽大,特别粘泥,下雨天如果路湿泥多,鹅在外面走一圈,回来一只脚能粘一斤泥,走起路来,像绑着两个沙袋;鹅的唾液也很厉害,地面被鹅啄出的坑,自带防水功能,下雨天存的水,很长时间都不会渗。
鹅每年能产六十到一百个蛋,下蛋的季节,基本可以保证两天一个蛋,很卖力,冬天也不忘工作。鹅蛋很大,仅是蛋黄都有一个鸡蛋那么大,很多人觉得鹅蛋草腥味重,不怎么爱吃。但我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腥味,我都炒来吃的,跟鸡蛋没什么区别。
母鹅每年到了孵蛋期,会在窝里卧上一个月,非常辛苦的一段时间,几乎不吃不喝,白天黑夜在窝里卧着。我不太想再添小鹅了,所以每次鹅在抱窝时,我就会过去把鹅蛋拿走,让它空卧着,希望它能早点意识到根本没蛋的事实,早点下窝。但每次孵蛋期,即便怀里空空的,母鹅也会坐满一个完整的周期。
刚上山的那年,我用画框和画布,给鹅搭了鹅棚,还捡了很多木棍儿在鹅棚周围扎了个小院。开始那些小棍围扎的小院还很有用,很长一段时间,它们都待在里面。直到有天,一只鹅跳了出去,那个小院就再也挡不住它们了。一会儿没看好,鹅就会飞出来,把院子里的青菜吃个精光。挺可恨的,你知道辛苦种的菜还没长成就被鹅扫荡一遍的惨痛吗?然后我就把鹅棚拆了,把它们赶到了院子外面。
被赶到外面生活的三只鹅,就像三台割草机,不出一个月,附近能吃的叶芽,基本就给吃光了,弄得我在院外种的花都长不起来。有时候觉得它们对花和草也没分辨能力,忍忍也就算了,但后来它们直接跑到我苞谷地里,把刚发芽的苞谷苗当零食,这就让人忍无可忍了,气得我把它们三个关禁闭,惩罚了一个多月。但我发现,严刑酷法并没有什么用。鹅脑容量小,不像狗,你揍它、惩罚它,它便知道问题所在,知道你的憤怒,知道你的底线,但你要跟鹅较劲,鹅就会觉得,都是你的错。
所以我说要想养好鹅,必须像养鸟一样有耐心,因为鹅不但从来没有错,而且只会记得你对它的坏,很难记得你对它的好。你每天都小心伺候它,哪天它犯了错误把菜吃了,你只要敢冲它发一次火,你之前对它的好就全被推翻了。
这点就不如鸡,鸡是那种没脸没皮的,打也好,宠也好,都记不住也不往心里去。
鹅除了吃草,还吃我喂的粮食。最初是麦子,但麦子颗粒小,价格也高,消耗很大,后来就换成了玉米,不过鹅好像并不怎么爱吃玉米,估计有点噎嗓子。后来每次给狗撒狗粮,鹅都伸着脑袋跑过去抢,我才发现鹅最爱吃的是狗粮。但鹅也不白蹭狗粮,看门比狗灵,一般有陌生人靠近,都是鹅先发现,嘎嘎嘎地叫,之后狗才跟着喊,毕竟鹅是只鸟。
三只鹅,在院子里,走起路来一排排,很从容,很好看,但祸害我菜地,拉得满院子屎的时候,也很讨厌。并且,每天都比我起得早,一个个太阳刚出来就堵在门口叽叽嘎嘎要吃的,跟闹钟一样吵。每天我在被窝里蒙着头被鹅吵醒时,就很后悔,觉得如果以后再养鹅,一定会选择只养一只鹅,一只鹅会因孤独、没有安全感而跟人亲近,没那么蛮横,也没那么吵闹。后来听说鹅的寿命有三十到五十年,个别条件好的,还能活过百岁,感觉是不会给我“如果再养一只”的机会了。
(摘自《借山而居》,中信出版集团,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