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2021年11月4日,北京。
西长安街边的全国总工会机关大楼里,在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代表的见证下,“工会进万家·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温暖行动”服务月正式启动。
简短庄重的启动仪式上,全总党组书记、副主席、书记处第一书记陈刚明确提出,各级工会组织和广大工会干部要积极行动起来,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办实事做好事解难事,把党中央的关怀、工会组织的温暖送到他们的心坎上。
从这一天起,依照全国总工会的统一部署,各地工会同步行动,送思想文化、送身心健康、送平安保障、送温暖关爱、送工作岗位、送技能提升,让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听得见工会声音,看得见工会身影。
从这一天起,无论是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网约车司机还是货车司机,这些伴随着互联网、大数据等现代信息科技的进步,依托互联网平台实现就业的劳动者,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来自工会组织的温暖力量。
时光回转到26年前。
北京中关村竖起了一块对大多数人来说似懂非懂的广告牌,卻最终写入历史深处。那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大字—“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 1500 米”。
向北1500米,那里是中国第一个互联网公司瀛海威。此时,今天的互联网大佬们要么在摆地摊,要么在电信局工作,要么当程序员,要么在开发寻呼机。
比中关村那块广告牌稍早出现的,是现在已经深深渗透进我们生活的快递公司。
1993年,20岁的聂腾飞创办了“申通”。5年以后,聂腾飞因车祸离世,他的弟弟聂腾云离开公司,成立“韵达”。2000年,聂腾飞之妻兄的小学同学,劝木材生意亏损的丈夫喻渭蛟创办了“圆通”。2002年,与他们一同长大的赖海松成立“中通”。
由聂腾飞而起的这些快递公司不断创立的时候,同样是在1993年成立的“顺丰”藏在深圳的一处小卖部后面,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旁边还有一个几百平方米的仓库。媒体后来描述说,仓库的窗户用砖头封得死死的,大照明灯常年亮着,两三百个小工忙得汗流浃背。
彼时,或许没有人能想到,这些看上去粗陋低端的快递业务,竟然能够在中国的证券交易所敲锣开市。
更没有人能想到,正是这些风扇下忙碌的“小工”,后来成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群体的主力—快递员。
随着中国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以互联网为标志的新经济业态攻城略地,迅速吸纳着成千上万涌入城市的劳动人口。
2008 年,上海交大的一位在读研究生和朋友一道,创建了互联网订餐平台“饿了么”。随后几年,美团外卖、百度外卖迅速崛起。今天,那些蓝色或黄色的身影穿梭在城市街巷,早已促动了一个新兴职业的出现。
在另外一条互联网赛道上,庞大的交通出行需求成为新商机。2012年9月,滴滴打车上线。4年以后,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6)》,“网约车”入选十大新词。与此同时,伴随着货运平台企业的出现,货车司机的概念超越了原有的汽运公司员工,开始有了互联网衍生从业者的新身份。
这是一次席卷城市劳动人口的变革。在数字技术的基础上,由数据驱动、平台支撑、网络协同的经济活动单元所构成的新经济系统,快速打破了原有的社会生产模式,业务持续迭代更替,依托互联网衍生出越来越多具有第三产业特征的服务岗位。
2016年的“双11”,借壳上市的“圆通”就以8000万件的惊人数字,成为当年揽收包裹数量最多的快递公司。同一年,中国外卖市场的规模暴增到1800多亿元,外卖平台一年至少消耗73亿个塑料包装。
此后,伴随着几何级数变化的加速度发展,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大军快速膨胀。从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网约车司机到货车司机,最终形成了一个8000万人规模的就业群体。
2021年2月,国家信息中心发布《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1)》。
依据这一权威报告,在突发疫情冲击下,以共享经济为代表的新业态新模式表现出巨大的韧性和发展潜力,2020年市场交易额超过3.37万亿元。中国就业形势能够总体稳定并好于预期,得益于共享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灵活就业岗位。
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共享经济的服务提供者约为8400万人。在滴滴平台的专职司机,超过20%是因为下岗、失业而开起了网约车。美团平台上,35.2%的骑手来自工厂工人,31.4%来自创业或自己做小生意的人员。
“共享经济”,这个曾经让人们感觉新鲜的词汇,如今,它已经和奔忙生计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紧紧相连。
“This is not the end.It is not even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But it is,perhaps,the end of the beginning”,这句著名的英文演讲内容,或许更能生动描述澎湃而来的新经济劳动者。
是的,“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而只是序幕的结束”。
不断衍生的新经济就业形态,被罩上了“时间自由+收入高”的模糊光环,让千百万年轻人有了“进工厂”还是“送外卖”的选择。
在人口红利消失的背景下,从制造业向服务业的劳动力迁移显出几分沉重。普工、技工、班组长,一些好不容易实现了自己曾经憧憬的“从农村到工厂”跃迁梦的人们,向内看,满眼皆是工厂流水线的沉闷枯燥;往外看,平台经济里快速奔跑的新岗位充满新鲜和“自由”。重新选择成为潮流,他们的身份就这样变成了外卖骑手和快递小哥。
依据美团发布的外卖骑手群体研究报告,2018年的美团外卖骑手中,31%来自去产能行业的工人,16%来自餐饮从业人员,13%来自个体户,12%来自快递员,8%是其他平台的骑手。
《南方周末》则披露,2016年6月至2017年6月,共有2108万人在滴滴平台获得收入,其中393万人是去产能行业的离岗工人。平台企业催生了大批门槛低但收入并不低的工种—开网约车、送外卖、送快递。
入行门槛不高,似乎成了新就业形态的标志特征。除了去产能行业的离岗工人,外卖骑手成為进城打工群体的热门选择。一辆电动车,一张健康证,一部智能手机,这就是全部的上岗条件和生产工具。
与相对较低的门槛相比,坊间传说的那些新就业形态的岗位收入,也吸引着年轻人的从业选择。《中国工人》记者在北京、西安等地采访发现,外卖骑手和快递小哥的收入大多超过当地制造业的普通工人。至于那些即便是贷款买车的网约车司机,也往往对自己收入“比较满意”,何况“干上这行也算是进入了‘有车族’行列”。
然而,这些“看上去很美”的职业,真的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所面临的全部吗?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2017年1月2日,上海。新年假期的欢快气氛,让整座城市盎然着生机。
14时15分,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一辆小客车在同普路口与一辆电瓶车相撞,电瓶车上的外卖配送员被撞飞后翻滚倒地,送餐箱散落在洒满血迹的事故现场。
当地媒体发布消息称,这位25岁的外卖配送员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死亡。监控显示,他骑着电瓶车停在路口斑马线上等候,左右张望后开始穿马路,而此时,行人信号灯依然是红灯。现场目击者则说,“机动车可能抢了黄灯的一两秒时间”。
这是一起不需要报道死亡者姓名的交通事故。人们在手机刷屏时一带而过,甚至还会不解外卖配送员为什么要争抢那几秒钟的时间。
4年以后,一篇引起社会震动的调查报道做出了回答,成千上万“困在系统里”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成为社会舆论关注的中心。
依照《人物》杂志的描述,一家风头正劲的外卖平台在4年内加速了3次配送时间—同样的距离,包括取餐、等餐和送餐在内的配送时间,由1小时变成38分钟。另一个数字显示,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的单均配送时长,3年内减少了10分钟。
3年抑或4年,城市交通越来越拥堵,住宅楼、商务楼越来越高,人员进出管理越来越严苛,所有这些都在消耗着原本已经十分紧张的时间。外卖配送员和实时智能配送系统的“作战”,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役”,里面充满了无奈和悲壮,只能选择“与死神赛跑,和交警较劲,和红灯做朋友”。
交通事故与超时压力,仅仅是外卖配送员所处困境的一个缩影。与以往工厂化生存截然不同的就业方式,把更多的问题埋潜在看不见的“水面之下”。更加需要我们警惕的是,尽管呈现的具体形态有所不同,外卖配送员所面对的困境,快递员、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同样都会遇到,看似自由中的无可选择,有时甚至还会更为窘迫。
互联网衍生出来的新行业新岗位,无论是劳动关系还是职业防护,往往都是规则和监管的薄弱之地。一旦出现摩擦和冲突,原本就处于裸奔状态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必然处在弱势的位置,几乎无力进行理性反抗。
直到今天,很多老资格的外卖配送员还在回忆2016年的春节。
当时,几大外卖平台正在为了市场份额进行“死磕”,业务链条最末端的配送员骤然成了“香饽饽”。这家平台提供返乡补贴,那家平台报销返工车票,手握巨额融资的平台经营者“杀红了眼”,配送员底薪和外卖配送费动辄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数字。
连番对垒,市场份额格局渐成。挥金如土的浪潮退去以后,那些在厮杀血拼中存活下来的资本巨头,迫不及待地转头回来进行“收割”。
北京义联劳动法援助与研究中心调研发现,超过70%的外卖员是无底薪计件工资。即便是一些配送站点所声称的底薪,也需要达到一定的单量才能拿到,否则依然是按单计价。最初平台为吸引从业人员给出的待遇,已经随着市场竞争和供需关系的变化进行了调整。
显然,类似的变化不仅仅出现在外卖平台,而是普遍出现在几乎所有互联网衍生行业。包括快递员、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在内,成千上万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踏入了一个劳动权益呈现不确定性的模糊地带,随着平台在某一领域的壮大并成为头部企业,数量庞大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关乎“权益”的话语权变得弱之又弱。
《中国工人》记者注意到,围绕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权益的学者观点日益增多,显示出相关问题已经在社会运行中频繁出现。不断披露的调查数据颠覆着人们的传统认知,水面之下的问题浮出水面,城市生活中,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所面临的困境,需要被看见被改变。
一份面向北京快递员和外卖配送员的调查报告披露,尽管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27.62岁,但其中57%的人已经结婚,55%的人至少有一个孩子。
另一组关于外卖配送员的调查数据显示,38.8%的人每天工作时长达11个小时至12个小时,28%的人每天工作时长达12个小时以上。同时,56.58%的人没有从企业得到安全防护设备,39.47%的人没有接受企业定期安全培训。
一个又一个数字,把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劳动权益问题推到聚光灯下。
劳动合同订立权受到侵害,劳动报酬权益受到侵害,休息休假权益受到侵害,劳动安全权益受到侵害,职业培训权益受到侵害……在这些侵害的背后,同样严峻的问题是缺乏有效的维权组织和途径。在相关法律法规持续完善的背景下,直接保障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具体政策依然供给不足,互联网经济的特性往往成了资本漠视劳动者权益的“挡箭牌”。
在互联网上,注册成为一名外卖配送员的时间不到10分钟,其中还包括将近5分钟的审核环节。注册页面的提示条款称,“当您按照注册页面提示填写信息、阅读并同意本协议且完成全部注册程序后,即表示您已充分阅读、理解并接受本协议的全部内容”。
然而,那些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企业一方自行制定的“游戏规则”,排除了“劳动关系”的概念,表示劳动者与平台之间“不适用《劳动合同法》”。这些涉及权益和责任的关键信息埋藏其中,只要注册人随手点一下确认键,企业就轻松立于不败之地。
在社会学者看来,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劳动过程可以被定义为“下载劳动”,下载APP的過程不仅是下载一个辅佐完成工作的工具,更是“直接进入了一套精密的劳动控制模式”。平台企业提供的生产资料不过是数据信息,传统的生产资料几乎完全转嫁到劳动者身上。同时转嫁的,还有劳动权益的成本和社会原子化的代价。
所谓社会原子化,就是让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独自面对整个社会。他们在算法和系统的控制下,忍受疲倦奔跑着以满足系统的要求。他们想不到的是,当算法发现原来可以更快的时候,系统也会再次加速。
有就业无门槛,有劳动无单位,有上班无下班,有报酬无工资,有风险无保险……互联网衍生行业失衡的劳资关系,引起党和国家决策层面的高度关注。
2018年12月31日,习近平总书记发表新年贺词。“快递小哥”四个字,第一次出现在这样具有仪式感的庄重讲话中。
习近平总书记说:“这个时候,快递小哥、环卫工人、出租车司机以及千千万万的劳动者,还在辛勤工作,我们要感谢这些美好生活的创造者、守护者。大家辛苦了。”
31天后,习近平总书记结束在北京市前门东区看望慰问乘车返回途中,特意走进位于前门石头胡同的快递服务点,看望仍在工作的快递小哥,了解他们工作和生活情况。
2020年5月23日,全国政协十三届三次会议经济界联组会。习近平总书记听取相关发言后明确指出,当前最突出的就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法律保障问题,新业态虽是后来者,但依法规范不要姗姗来迟,要及时跟上研究,把法律短板及时补齐,在变化中不断完善。
中国工会迅速行动。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王东明多次召开专题会议等进行研究、提出要求;全总党组书记、副主席、书记处第一书记陈刚等全总党组、书记处同志,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和建会入会作为工作重点,全力以赴、扎实推进。
进入2021年,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密集出现在中国工会的文件和活动中。
在全国政协十三届四次会议的大会发言中,全国总工会直言,大多数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在工作中承受着巨大的身体负担和精神压力,平台企业借助大数据、算法等技术优势单方制定修改规则,建议坚决制止刻意规避法律、侵害劳动者权益的短期行为。
7月,《中华全国总工会关于切实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意见》正式印发,明确要求加快推进建会入会,探索适应货车司机、网约车司机、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等不同职业特点的建会入会方式,主动参与相关法律法规规章和政策制定,推进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工作,开展公益法律服务行动和劳动用工“法律体检”活动。
9月,中华全国总工会印发《关于推进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入会工作的若干意见(试行)》,积极回应地方和基层反映突出的问题,围绕“怎么建”“入到哪”“怎么入”“怎么管”“如何吸引”等关键环节作出规定。
10月28日,在北京、河北、内蒙古、上海、广东、海南等地的上百个分会场里,全国非公快递企业5万职工集中宣誓入会,同时获颁会员证和中国工会会徽。
与此同时,各地工会全面行动—
广东省总工会和广州市总工会等联合开展集中慰问活动,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提供免费体检服务,设立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常态化送温暖专项资金,组织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参加职工疗休养活动;
江苏省总工会聚焦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等四类群体,依托户外劳动者服务站,建设职工书屋、读书角和流动书吧,向新就业形态群体赠送健康体检,将新就业群体纳入工会职工互助保障范围;
辽宁省总工会聚焦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需求,以“双11”为时间节点,引导全社会关心关爱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代表发放温暖大礼包,推进工会户外劳动者服务站点建设;
上海市总工会按照“条里牵头、块里兜底、属地建会、在地服务”的原则,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在组织上扩大覆盖,在服务上实现平台企业工会和地区工会双重覆盖,进一步加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服务和保障。
……
时逢寒冬,那些奔忙的快递员、外卖配送员、网约车司机和货车司机,感受到来自工会组织的温暖。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入会知识50问》,成为他们随身携带的“权益指南”,获得感有了,保障感强了,归属感多了!
一切曾经的难点正在被一一不断打通。平台公司与劳动者的劳动关系比以前更明晰了,从不建会的平台企业终于有了工会主席,“哪里有职工,哪里就有工会组织”的空白点越来越少,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急难愁盼”问题摆上了议事日程。
在中国工会加快行动的同时,各个政府部门分别推出一系列制度措施,全力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撑起“保护伞”—网络餐饮平台适当放宽配送时限,不得通过算法等手段侵害劳动者正当权益,网约车平台企业降低过高的抽成比例,外卖配送员将获得政府主导的职业伤害保障。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国家通过各种途径,创造劳动就业条件,加强劳动保护,改善劳动条件,并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提高劳动报酬和福利待遇。”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42条规定的基本权利。
无论互联网如何改变就业形式和劳动关系,平等的就业、良好的工作条件、相同的社会保障,都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基本权利。互联网技术不能被无所限制地滥用,资本不能冷酷无情地把人变成奔跑的机器。
2021年,这个冬天的温暖和关爱,将会一直传递下去。
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明天,幸福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