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人非要劝年轻人快乐

2021-12-13 15:23王景烁
青年文摘 2021年13期
关键词:群里聊天年轻人

王景烁

一个45 岁的中年人混进了成员平均年龄十四五岁的QQ 群。

通常在晚上11 点,这些群会活跃起来,中年人徐世海紧盯着屏幕上的每一条消息。

年轻人吐槽学校,聊华晨宇的歌,他插不上话。有人喊他“上两把”游戏,他回复,“上不了,家长管得严”,其实是不会打。

只有一类发言能真正触发徐世海的行动,比如,“想死”。他会马上向发言者提交好友申请,并设为“特别关注”,准备私聊。

有一次他看见有人在QQ 群发了这种话,几十条怂恿和鼓励的信息随即冒出来。

徐世海模仿青春期少年的语气发言:“你真傻,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快乐地玩耍更有意义呢?自杀就是胆小鬼,最后只能下地狱!”结果他被移出群聊。

徐世海曾被同一个群“踢”过6 次。

为了再进群,他就申请多个QQ 号、借号。

在群里,他努力伪装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他看年轻人发的微信朋友圈信息,学网络用语。他阅读研究青少年心理的书籍,为了跟上年轻人的最新潮流,附近中学放学,他去学校大门口蹲着,听学生聊天。

群聊热闹的时候,年轻人熬夜,他也不睡觉。一看见有年轻人发“轻生”的言论,不管这言论发泄情绪的成分有多大, 他都会启动“救人”模式。在现实中, 徐世海做装修工程, 是郑州市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队员,也是位父亲。

有天深夜, 一个男孩在QQ 群里发了一句“再见”,爬上宿舍楼顶。徐世海陪他聊了5 小时。凌晨4 点,男孩对他说:“ 放心,我已经想开了。”

一个湖北女孩到郑州参观动漫展, 被人骗到酒店, 拍下裸照, 写下欠条。她不敢告诉家人,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徐世海得知她的情况,一边在线开导她,一边帮她报警。

还有一次,一名中学生说被同桌掌握了隐私,长期被勒索,他说“不想活了”。徐世海给勒索者打电话。这通电话后,求助的中学生收到同桌的道歉和欠条。他对徐世海说,以后我参加工作,挣到的第一份工资就给你。

“重要的是他愿意好好活下去。”徐世海说。

2020 年5 月12 日,徐世海17 岁的大儿子徐浩宇自杀了。如今,在很多亲戚朋友的记忆里,徐浩宇还是阳光开朗的形象。他身高一米八,样貌帅气。他会在爬山时帮同伴背最重的包,有同学生活费花完了,他拉着对方一起吃饭。

徐世海回忆,翻遍儿子的遗物,也没找到他轻生的原因。他打开儿子的QQ 号,进入儿子常去的聊天群。那是一个他不曾了解的世界——根据他的观察,即使在一些以游戏、动漫为话题的青少年网络社交群里,也有人发和“死亡”相关的话题。

包括儿子在内,不少人都看过被文旅部列入网络动漫黑名单的“暗黑漫画”。

徐世海拜托儿子的朋友、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把他拉进类似的群里,他也进过“约死群”。

徐世海记得,有学生在群里说,想掐死某人。有人称“真的活得够够的”,群友给他详细介绍自杀的方法。还有人说,“ 你选对了,只有死才能解脱”。

徐世海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哪一刻做了那个决定。

在群里“潜伏”越久,他越觉得后怕。一些人会公开传递这样的思想——别指望父母、老师能帮你做什么,想改写人生,只有生命重来。这些隐秘的角落就像“黑洞”,年轻人涉世不深,很容易被裹挟进去。

在徐世海的日常生活中,说不准何时,年轻人就会发来消息。他走路攥着手机,睡觉把手机搁在枕头边上。他从不关机,始终开着响铃提醒。有时正开车,信息来了,他会靠边停车,熄火专心陪聊。

“他们压抑太久了,”徐世海说,“就像一个汽油桶,早已积满了油,就差一个火星把它引爆。”

不止一个年轻人对徐世海说过,日常烦恼几乎没有出口。一个18 岁的男生告诉他,自己不开心,但父母觉得他无病呻吟,老师也常责备他。半年的时间里,他不断找徐世海倾诉,会聊到半夜。

和这些年轻人聊天时,徐世海觉得和去世的儿子更近了。接触过的说着“不想活”的青少年,绝大多数都善良、懂事,他也在寻找儿子的影子——从小被身边人称赞“省心”,习惯把压力埋在心底,对家长“报喜不报忧”。

“别管遇到什么事,不方便跟家人说的都可以和我聊。”徐世海总是对年轻人说这句话。聊天时,徐世海会给他们发段子,帮他们出招解压。

他还经常做“夹在中间”的调和者。一位单亲妈妈找他,说14 岁的儿子留下遗书,一心想自杀。

徐世海跟孩子单聊。男孩说母亲太过追求完美,总批评他,他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他想辍学打工,因为未到法定年龄被用工方拒绝。

那天,这一大一小聊了五六个小时。离开前,男孩主动加徐世海微信,后来也常找他聊天,一直没中断学业。

通过和年轻人聊天,徐世海发现,有一些学校让学生检举同学的日常表现,记入学期末的综合评分;不少家长经常训斥孩子,提起他们就摇头叹息。

他朋友的女儿正上初三,每晚做题到深夜,常常为作业急得大哭,会抽自己耳光。一个上高二的女孩告诉徐世海,她是家里学历最高的,背着全家的期望。可她真的学不进去了。她请假调整状态,父亲说,“你就是在家等死”,不再给她生活费。她开始怀疑亲情。

“全国学生那么多,都去清华、北大也坐不下呀。”徐世海劝她,“人生就像心电图似的,起起伏伏才是活著,一马平川不就废了。”2021 年高考前,徐世海写了一篇《给高三孩子们的一封信》,发在社交网站,劝学生别把人生押在高考这一关。“就好比我们到了电影院,不管进去哪个放映厅,都有精彩的故事。”

徐世海出生在河南南部一个村庄,家里只供得起哥哥读书。初三没上完,他就外出打工。因为表现出众,他被老板送去学技术,逐渐在郑州站稳脚跟。

“现在的孩子不必为一点想吃的零食绞尽脑汁,不必为一件新衣服辗转难眠,也不必为一點学费忐忑不安、为一套三角尺软磨硬泡。”他在文章中写道。

但是,大儿子去世后,他开始理解当代孩子的压力。

和孩子们聊深了,他会告诉对方真实身份。他发去徐浩宇生前的照片,感叹“其实对父母来说,没什么比你们活着更重要了”。

徐世海曾在群里遇到过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互称兄弟,在群里怼人、骂脏话,说不想活了。

徐世海刚劝两句,他们就让他闭嘴。最后,两人说“再见了”,再没回复他。第二天,徐世海听群里的人说,两个少年已经离世,他痛哭起来。

受挫不能让他死心。年轻时他就爱管闲事,身边的人谁家遇到事都爱跟他说,在红十字水上义务救援队,他出的任务不少,有时需要开长途车,连续忙好几天。

徐世海算过,自己试图“救”过的年轻人有几十个。有的生活在郑州,有的在云南、贵州。迈过人生的难关后,一些年轻人还会找他。一个短发的女生性格爽朗,她告诉徐世海:“以后可以把我当半个儿子。”也有人最终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徐世海理解,生活重新开始了,忘掉过去挺好的。

每过一两个月,他就会去儿子坟前,对儿子念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孩子。他想,如果当初有人拉儿子一把,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徐世海一直想尽力做个开明的父亲。儿子在世时,遇见烦心事,他主动敲门,“有啥解决不了的我帮你”。

徐浩宇去世后,徐世海最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一旦发现“看起来有问题”的QQ 群,他就抄下群号,发给身边的家长一起举报。三四个月里,他找到的30 多个群先后被处理。

如今,每当徐世海陷入对儿子的想念时,会翻出年轻人发来的信息,给自己打气。一个男孩拿第一笔工资给徐世海买了礼物。一个曾请他雇人袭击自己父母的少年,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现在向他咨询该给父母买点什么。

让徐世海最难忘的是,有年轻人说,自己也想有个这样的爸爸。不止一个年轻人和他提过:“以后能不能叫你爸爸?”他全都拒绝了。

“无论如何,每个孩子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徐世海说。

(摘自“中国青年报”app,本刊有删节,知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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