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震
当一个人身处异乡,面临骤变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的境遇以及“门前已无旧车马”的现实处境,想必其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的。
1949年,溥心畬在台湾定居后,种种现实因素使其心态由一个没落贵族向文人身份转变。这期间,他一方面以教书课徒为职业,一方面又注重书画创作和经史编修,这些回归传统文人的做法足以起到抚慰心灵的作用,使其艺术思想向古典精神逐步靠拢,绘画面貌也产生了巨大转变。
溥心畬在其艺术生涯的晚年重回文人画“笔墨游戏”的传统,更强调自我情感的抒发,作品中增强了对现实的关照和表达,追求一种静穆古朴的艺术理想。在他晚年的作品里,既有对海峡异域的新奇感受,也有对故土山河的无限怀念;既有对世事百态的嬉笑嘲讽,又有对人情冷暖的无奈慨叹。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传统文人,他有着千百年来中国人一脉相承的情感诉求与审美趣味。而这也映射到他的作品中。
首先在题材上,他创作了许多来台湾前未曾表现过的新事物,神仙鬼魅、都市丽人和汽车洋房都出现在他的笔下。例如他笔下的钟馗一改往日钟馗怒目圆睁、拔剑杀鬼的刻板形象,变得不仅懂得人情世故,而且憨厚可爱,不仅喝得酩酊大醉,还學会了骑自行车、吃西餐,过起了都市人的生活,让人非但不觉得可怕,反倒有种亲近之感。而这也可能正是其自身生活的真实写照。
《自作诗意山水册》设色纸本 册页四开31厘米×21厘米×4
另有一种指纹动物画也可称为特色之作。他常将手指蘸墨,用手指肚在纸上随意点画,然后再根据点画的形状拿笔添上头和四肢。以此法绘制的水牛,手指螺纹恰好贴合水牛的皮毛肌理,可谓妙趣横生、匠心独运。
左图为《松下赏月》,右图为《变叶木赋》,均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溥心畬去台湾后,对台湾风物颇多纪实性写生,并经常辅以长篇题记,寄意深远(图片来源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官网)。
另外在技法上,那些追求古典意趣的写意水墨占据主流。这一时期的绘画作品中以水墨居多,偶有设色作品也只是略施淡彩,青绿山水亦以薄、透、亮为主,画风由早期那种浓墨重彩转变为素雅古朴。
笔墨处理也与早年的工致不同,此时期作品大多以逸笔草草的写意笔法为之,形象概括、笔墨精炼,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尤其是山水画表现得最为明显,北宗院体重塑造、重刻画的技法已经无法满足他对表达情感的需求,所以他融合了北宗的勾斫笔法和文人画的渲淡特点,笔墨由工细转为粗劲,化细密为荒疏。
例如《自作诗意山水册》便是这一时期的代作品。该作四开,分绘四时山色江景。画面主体既有北方的高峰巨嶂,又有江南的远渚沙汀;既有马夏一路的斧劈皴法,也有董巨一脉的矾头苔点;而点景的人物舟船则取法元人笔墨。这些融合“南北宗”的山水画虽寥寥数笔却意味悠远,飘逸洒脱间充盈着溥儒萧疏散淡的气格,是他渡海后山水画风的生动写照。
与早年的鸿篇巨制相比,此时溥心畬的作品以尺幅较小的册页、手卷、团扇等为主体。创作鸿篇巨制要经过起稿、描稿、复勾、填色等繁复流程,需耗费时间和笔墨去雕琢,因此这种画面较少能表现作者的真实情感,也不适合在文人雅集中做案头清玩。而溥心畬晚年趋向静穆朴素的文人笔致,笔墨书写强调抒情化,无论山水、花鸟、人物,多是因景生情、有感而发,真挚情感随之自然流露,因此较小的尺幅更利于他将所思所想付诸纸上。如《夕阳野渡》山水手卷,长为133厘米,高仅有4厘米,画卷虽小,却将千里江山表露于方寸之间。全卷以淡墨写出,近景写群山耸峙,中景写平湖帆影,远景则淡山涂抹。山林茂密处郁郁苍苍,山坡林荫处有错落羁旅数人,三两为伴,或跨驴、或挑担、或赶车、或策杖,悠然前行。手卷末段见茅屋数间,应为高士隐居之所,而前画林间数人,或是附会而来。该卷画面郁然深秀,深得元代王蒙笔意,但其笔墨规章细腻而不繁复,在清微淡远中洋溢着意境悠远的文人气息。
如果说溥心畬早年兴废继绝两宋院体山水传统,使人们得以在其北宗绝技中一窥“马、夏”余韵,那么其晚年客居海峡一隅,勾起他“京华不可见,北望意无穷”故国情思时,笔墨又成为其最真实、最平常的精神寄托。在文人理想的指引下,他竭力打通了“南北宗”壁垒,形成苍浑超逸的艺术品质,在茅草空亭、系岸孤舟处寄附旧王孙无可诉说的内心独白。文化和旅游部恭王府博物馆原馆长孙旭光对溥心畬的总结甚是贴切:“作为末代王孙,他身逢乱世,历经沧桑,却又饱读诗书。但是作为一个文人画家,他将自己的抱负融入其生花的妙笔之中,而将世俗之事淡然处之,用‘魏晋风度在乱世中求得明哲保身”。
《夕阳野渡》水墨纸本 手卷4厘米×133厘米来源:香港佳士得2021春拍“中国近现代及当代书画”专场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