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米慎二:与青春有关的漫长等待

2021-12-10 07:29孙小宁
北京纪事 2021年12期
关键词:山崎北海道台风

孙小宁

世上所谓电影的好,其实是因为旧时的光影可以借助某个介质,鲜活地被储存。因此只要有好的作品存留,再寂寞再被时光掩没的影人,都可以重新得到发现、欣赏乃至纪念的机会。

今年,这个机会轮到了日本导演相米慎二。

首先是日本电影界,年初就开始行动,编辑有关他的纪念册。其次,今年的金马奖也将他选为“焦点影人”,连续展映他七部电影。我因为感知到这个动向,也对他的作品做过集中观看,所以对这个展映片单一点儿不陌生,相反十分感念他如此地被大家记起。

相米慎二离去于2001年9月9日,微博上的相关资讯里,有他纪念册的一个版本,提笔纪念的是曾与他合作过的艺人:三浦友和、大西结花、河合美智子、浅野忠信、小泉今日子。而被我拥有并珍藏的是另一本纪念册,写纪念文章的有导演行定勋也有普通影迷。

熟悉的陌生人

相米慎二的影碟,其实早早就立于我的碟架,但说到他的电影印象时,我的脑海里只会滑过一幅雪景画面:一对并肩站立着的青年男女,背景是北海道冬季起伏而遍雪的群山。那是家中所藏碟片《风花》封套上的一个场景,但奇怪的是每次我选碟来看时,手指都从这张碟上滑过。同时跳过的还有其他两部:《春季来的人》《鱼影之群》。一个自认为的日本电影迷,怎么又偏偏跳过他的电影?

怪只怪我渐渐生起的那种疯狂的影史补课心理。无论哪一国的电影,都想从源头开始看起。虽然,这中间,伴随着国内电影节的大师排片,我会相应调整下看片节奏,但是,到底应接不暇,相米慎二在相当长时间,便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相米慎二当初被我收藏,除了那些奖项标签,重要的还有一项,是他的影碟左上角,总会标注一个“日本映画百年史。相米慎二馆”字样。我知道能入这个典藏的,自然是排在百年序列中有创造性、有个人风格印记,又被时代瞩目过的电影。只是日本电影史上巨匠林立,紧赶慢赶地补,也还只把沟口健二、小林正树、黑泽明、木下惠介、市川昆的一些主要作品看完。相米慎二出生于1948年,属于战后才成长起来的导演。而在中国,他的声名,远没有与他年龄接近、风格更为强烈的北野武那样卓著;而再年轻一些的观众,怕又直接对接了晚他十几年出生的岩井俊二、是枝裕和作品。

赶上这回补看他作品的契机,我先集中看完了手头几部:《风花》(2000年)、《春季来的人》(1998年)以及《鱼影之群》(1982年),恍如一个时光的倒后镜,在不断地退后。连同他片中卡斯的选择——从富司纯子、山崎努、绪形拳、三浦友和,再到佐藤浩市、浅野忠信,我也能感到一个时代向另一时代的转向,满满的岁月感。但是看到《春季来的人》时,我意识到了,我们在后来许多日本导演作品里所感知的那些家庭琐细,如四季轮回般的生活走向,以及无论前面怎么丧最后都留存一抹微暖亮光的结局,原来都可以在相米慎二作品里一睹先颜。同样可以看到的是:亲缘关系因生活重压所经受的考验,出走与找回,亲情的再认识与关系的修复。

《鱼影之群》(1982年)无疑为三部中最早,但风格卓厉,两个孤绝的男人,仿佛借由一场死亡完成了一种秘密承传,让人看到心痛。

《春季来的人》,1998年

《风花》则像一部淡淡虚无的公路电影,将本没有多大关系却又一起彷徨上路的一对青年男女各自的人身困顿,闪回穿插于路途之中。女主人公在北海道雪地上欲自杀的场景,拍出了孤绝之美,获救后二人重返北海道,已经是转年春天,绿意盎然。片名中的“风花”,在日语的语境里,其实专指晴天里随风飘舞的雪花。这也是去过两次北海道的我,最亲切的场景。在雪中穿行,北海道不仅有那种扑天盖地的“猛吹雪”,也有折射着银色光芒的“钻石雪”,但它们都比不上这晴天里被风吹起的雪。风花,风花,被风吹开的雪之花。如此想这部电影,其实饱含着生命中神秘的诗意。这是他生前遗作。那么之前,他拍的是什么?

青春前期的风暴眼:台风来临与死亡初吻

带着这份好奇,我又寻到了相米慎二另外几部电影,都集中于1980年代。一共四部,甚至1985年同一年,就有三部:《雪之断章:情热》《台风俱乐部》《爱情旅馆》。1981年有一部《水手服与机关枪》。这使我认可了他的创作发韧期,是20世纪80年代。以青春片为爆发点,相米慎二让观众重温了青春前期的风暴眼。之所以定义为青春前期,因为《水手服与机关枪》《台风俱乐部》里面的主人公,还都是中学校园的学生。齐眉短发、校服之下,有着此家有女初长成的身体。按部就班的校园生活,已不能框住他们的内心。台风、暴雨成为一场生命洗礼,使他们的身体与行为得以释放,也得到考验。《台风俱乐部》中勾画的正是这种青春前期场景。用纯粹的电影语言来致青春,相米慎二对发育期身体的展示,非常直接坦率。对于青春躁动期所做的各种事——也同样。以至于让我这过来人稍有些觉得,这些孩子的承受力是不是过强。想想那个场面,一个男学生凶悍地追逐一个同班女生,并将她的衣服后面扯坏。但是别的同学到来时,女学生并没有吐露实情,别人也没有表示惊讶。一些人兀自在空荡的教室里跳舞狂欢……

这里面或许有校园暴力的元素,但它更多传达的,是青春期的激情、莽动,以及某种心智追不上身体成熟时的无明与恣意。

《台风俱乐部》中的街边假警察、《雪之断章》中飘在空中的人形偶,看多了能想到某些舞台上的出其不意,而相米慎二也通過这些,为自己打上独特的风格印记。而他的第二个风格印记,是他的镜头感,既有长镜头对人物的追随,又有近景推进中绕着人物所做的缓缓回转。而正是通过这显见的镜头移动,观众愈发看清了人物,也看清其所身置的环境。喜欢呈现深焦效果的导演,自然是把环境当成叙事的一部分来运用的。也因此可以说,相米慎二的人物,不是那种孤立地只在内心做缠斗的人。台风、暴雨、大雪、樱吹雪式的花瓣飘落,这些有着强烈岛国环境特征的景致,都会造成人物情感行为的陡然激变与创伤。当然,同样也可转成疗愈。

肚腹上的小鸡——相米慎二片中的男人

如果不参考创作年表,单凭直觉替他排创作顺序,那些校园青春片自然应排在前面。但之前绝不应该是《鱼影之群》。这部作品所传递的痛之力道,远在后面拍摄的《爱情旅馆》之上。但真实情况又是:《鱼影之群》,早于他几部青春电影。联想到相米慎二出生于日本的东北部岩手,我的想法是,可能临海的严寒之地生活的严峻,他更有直感的体验。

我同样觉得,《雪之断章》虽然是青春爱欲主题,但是怎么也不同于《台风俱乐部》,不该是同一年拍出。

但是一个导演的创作轨迹,也同生命本身蕴藏的能量一样神秘。而我又是在他离世20年后回看,兴趣点也许早已偏离了他创作时的着力点。

人们说,相米慎二的青春戏,捧红了四位女主,但我同样留意的,是他片中的男角。现在再看《风花》中的浅野忠信,已经年轻得恍如隔世。再在《台风俱乐部》看到还没有发福前的三浦友和,更像挖到宝一样。

作为成年人,我当然更喜欢《春季来的人》里面的山崎努与佐藤浩市,以及《鱼影之群》里面的绪形拳和佐藤浩市。无论是父子关系,还是翁婿关系,里面都有男人间那种只能用行动来达成的沟通体验。《春季来的人》里的一艘渔船上,老者为了捕获金枪鱼,而暂时搁置了对身处生命危险中的女婿的呼救,是不可理喻的行为。但是几年后的这位女婿,又自己独驾渔船出海,为捕金枪鱼而放弃求生机会。这充满悲剧色彩的行为中,又有着对前者生命意义的体认。这是相米慎二的“男人与海”,孤绝而硬朗。

山崎努在《春季来的人》中的角色,是他愈到晚境愈驾轻就熟的古怪老头形象。年轻时的放浪形骸,到头来多少会受到生活本身的“惩罚”。但是,乖张的行为背后,又自有他的生命心路。

山崎努的这种老爷子形象,在2018年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算是个极致。

写这些时,这部《春季來的人》的碟片一直放在身边,它还有一个英文名为Wait and See。现在要说,相米慎二的电影,也像是一种漫长等待,从青春前期等到成熟,从困顿等到希望,从冰天雪地等到绿意盎然。 当然,他也等来了我这迟来者充满意外发现的观看,在他离世20年后。

《雪之断章》,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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