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鲜花米线
我原本是要写个关于云南的小说的,这第一个字,怎么都落不下去。
那些夜晚的光影层次都不尽相同,可是我写不出来。我这么一个据说拥有超强还原能力的人,写不出来。
我记得飞机上看到的山峦,特别清晰。我记得到达的夜,失了眠,半夜爬起来看棉棉的小说,第一页就翻到那句:“我不喜欢爱情。我喜欢兄妹之爱。我喜欢那些乱而干净的感情。”太喜欢了。太喜欢了。我就趴在床上把她的那个小说都读完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读完过一个完整的小说了,我连自己的小说都不读,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天都没有亮。
后来天亮了。我就去吃早饭了。一桌摆得满满的小碟子,一片肉,半边蛋,几棵青菜,甚至一碟金黄菊花花瓣,我都有点恍惚了。
之前也在家乡吃过云南米线,三十年前了,一碟生料,摆得似花,一碗滚汤,一碗米线,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好神奇。
先放肉,再放菜,最后放米线,米线店的人讲得简短。可是讲不讲我都是一筷全部拨入汤碗,年少气盛,等不得。
我后来也想过这个顺序,先菜再米线?或者偏就先下米線?如果菜和米线迟早都会在一起,那也可以一开始就在一起。
三十年以后了,我突然来到了云南,突然面对了一碗更为准确的云南米线,我肯定是迟疑了一下,鸡在牛的前还是后,芽菜在前那么生菜在后?那个瞬间,我想的就是这个。
还是一起落入了碗底,肉或者菜,混着一团米线,最后加入那碟花瓣,如果有个旁人,一定是要侧目的。可是没有,实在太早,我是第一个来吃早餐的客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第一口,好吃到哭。怎么就会那么好吃。普通一个旅馆的饭厅,普通一碗米线。面对着那碗浮游着花瓣的米线,我又有些恍惚了。
我后来想想,会不会是因为那碟鲜菊花?鲜花米线,人生第一次。其他地方的云南米线都将这一道花给省略了,毕竟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花的,很多花也不是用来吃的。
可这是一次人生的第一次啊,我也快要四十岁了。
后来吃过了一场奇怪的烧烤,聊了一个天,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收到了快要四十岁的第一枝玫瑰花,来自一个也不太认识的同龄人。我们的相同之处大概只是年长,在那一个时间,两个最年长的人。我又恍惚了。
也许是云南,也许是花。所以在云南的一切,对我来讲都太恍惚,恍惚到模糊。超强还原能力能够还原清晰的事件,还原不了模糊了的回忆,人的记忆又总有一些缺陷。就好像我刚刚想起来也许不是那一次到云南,也许是第二次?我去了两次云南,在那两三个月间。每一次都很短,两三天,机场去会场,会场去机场,中途都没有停顿过。
现在要叫我来回忆云南,也只有鲜花米线,不是鲜花饼,是鲜花米线。我真的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了,才突然意识到,云南可是鲜花的故乡呀,在云南发生的一切与花有关的事,都是真实又真切,又应该特别神奇的。
如果菜和米线迟早会在一起,为什么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因为也要给菜一点时间吧。最后撒上那一遍菊花,明目清肝全是入药的功用,如同他们所说的。可是对我来讲,也只是一个仪式感,让我模糊地记得,我真的去过云南,我真的也收到过鲜花,一切乱而干净的感情。
车仔面
居住在香港十一年以后,第一次吃到了车仔面。说起来也挺神奇的,要不是去买一块披萨,我可能吃不到那碗车仔面,接下来的几年、几十年,我应该都吃不到车仔面。但是我去买披萨了,每个星期天都要去买的披萨,西贡的一间披萨店,搭半个钟头的巴士过去,再搭半个钟头的巴士回来。
十六寸,玛格丽特或者四种起司,纽约式,十五分钟。
这个等待披萨的十五分钟,我走去另一条街的炸鱼薯条店买炸薯条,或者炸洋葱圈,也有炸奥利奥饼干的,没有买过,应该与炸鲜奶很接近,技术上肯定比炸鲜奶容易。
这个等待炸薯条的时间,一般是五分钟,我走去码头,靠住栏杆看一看渔船,水面,不远方的小岛,桥咀洲,盐田梓,都是好小说的题目。
空气中都是海的气味,甜的血腥气,也许对于有的人来讲就是海鲜的气味。
取了炸薯条,再走去披萨店,披萨已经等在柜台。
大盒子,双手捧住去搭巴士,希望巴士不太挤,要不就得放在膝盖上,半个钟的煎熬,所以多数就是叫一辆的士。
的士司机看一眼后座,好奇地问,专门来西贡买一块披萨?
是啊。我答,我钟意。
对啊。的士司机说,钟意就去做,开心就好。
绕过西贡运动场,他指给我看另一个门。这是后门,离前门是不是还挺远?所以刚才我要跟你再三确认,是哪个门。
看了一眼西贡运动场的后门,披萨安坐在身旁,也有一个位置。
有时候就会站在披萨店门口等那十五分钟,哪儿都不去。十五分钟要快起来也是很快的。进出披萨店的多是家庭,父母带着孩子,还有狗。我往往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在真的西贡。
天热起来,在网上找到一间代购公司,只要价钱合适,可以帮你买到全西贡的好吃的,再给你送上门。
可是代购网站上也找不到那家披萨店,下了单别家披萨,确认订单的时候再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加入我想要的那家。他们讲试过了,那家不愿合作。
那怎么办?我只要那家。
代购网站讲,我们的同事直接去店里买,再给你送过去,加多百分之十服务费。
我说OK。
送递费用一百二十元。
我说OK。
一盒披萨送到。盛惠三百六十港元。
很快地在脑子里计算了一遍,披萨二百,服务费二十,送递费一百二,小费二十。如果自己打车来回,也要一百六,还费时间。叫代购OK,合算,开心。
后来又叫过一次,送到的时候盒底湿透,可能是披萨店的问题,也可能是送递的问题,一次湿漉漉的披萨,我又被派出来买披萨。
夏天正午大太阳底下的十五分钟,特别漫长。
这个时候就看到,披萨店的旁边,有一间车仔面店。之前走来走去都看不到,突然就看到了,也真是神奇。
入店,靠窗坐下,一张塑料菜牌,可写可擦,重复勾选,真正实现了不浪费纸,环保。
热菜蜜,油面,麻辣,生菜,响铃,豆卜,斋根,不知斋根是什么,点了再说,好像在大阪车站点串串,一件大根,摆到面前才知是萝卜。
店员取走了单,过了一会儿又来问,全是素的?
我说,是啊,吃素。
那,我们的汤底也可以做成素的,店员说。
连连点头,不叫人看出来是第一次吃车仔面。从幼面粗面油面伊面上海面公仔面出前一丁加两蚊里选出油面来,已属不易,再叫我选鱼蛋辣鱼蛋墨鱼丸花枝丸贡丸一定会傻,幸好吃素。
面很快就来了,海大的碗,一勺辣油,一碟响铃,原来是要自己落响铃,一落即熟,周到。考究版的车仔面店。
斋根必定是豆制品,但看那模样,实在也看不出来是哪一种豆制品。一口咬下去,原来是面筋。
想起来住在香港第七年,自以为已经很了解香港的菜,餐单上一款味菜,叫我迷惑半天,上了桌才知是榨菜,顷刻打回原形。
第一口车仔面,惊为天人。上一次我使用“惊为天人”这个词还是用来形容刘宇昆和他的《纸异兽》,小说写得惊人的好,长得又惊人的帅,惊为天人。
我也算是吃过了天南海北的面,丰富的面,但是吃过了这一碗车仔面,才真正感觉到,只有车仔面,才算是真正的香港面。
车仔面为什么要叫作车仔面?大概也知道是早年间推着木头车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售卖的那种面,那时大家都过得艰难,活得便宜,吃得也便宜。
我小时候,每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巷口也总会出现几辆售卖食物的车仔,不卖面,卖小馄饨、童花饼。车仔是岭南的叫法,到了江南,我们往往忽略掉那些车,直接就叫作小馄饨摊头、童花饼摊头。
到了下午,吃点心的辰光,有那么一碗配了紫菜虾皮的小馄饨,或者一块油滋滋新煎出来的萝卜丝馅的童花饼,也就是我的童年的滋味。
后来来到香港生活,一部《花样年华》看了好多遍,张曼玉放了工拎着保温瓶去买的那一碗云吞面,是不是车仔面?不过加多一种云吞,也就是我们讲的馄飩。我总是分不大清楚云吞与馄饨的区别,要么云吞就是会包出个金鱼尾?必定不是我们那里的馄饨,我们不将馄饨配面,馄饨是馄饨,面是面。
倒是不计较她的花旗袍高跟鞋,返工穿什么,买外卖自然也穿什么,就是个日常生活,好比那双皮拖鞋,看复刻版的时候才依稀猜到,她是去了一趟南洋,只取走一双自己的皮拖鞋?
那时的车仔档是会被人赶的,无牌,且有卫生问题。管理队一出现,档主往往推车疾逃,甚至被迫弃车而走,于是生出了一个词:走鬼。粤语真的好生动。
到了今天,车仔面入得厅堂,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分。虽然我没有参与过与车仔一同奔跑,但我想,那个时代的车仔面,配了猪皮翼尖、沙嗲或者咖喱汁,一定是最饱肚最好味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