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盲点与《文渊阁四库全书》

2021-12-09 06:00:19祝勇
现代阅读 2021年12期
关键词:文渊阁四库全书宫殿

在故宫上班,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守在寿安宫(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里,读《文渊阁四库全书》。我想,乾隆老前辈若在,一定会对这事感到欣慰。此时,那座令他无比熟悉的巨大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人潮汹涌的三大殿,也早已不见昔日的静穆与庄严,站在三大殿的台基上茫然东望,新东安市场的玻璃幕墙光芒刺眼,远方的国贸三期,更以不可企及的高度炫耀着自身的权威。乾隆面对过的苍穹,早已被犬牙交错的天际线分割围困,他所站立的地方也早已不再是天下的中心。站在自己的盛世里,他或许会想到人事沉浮、王朝鼎革,想到世间所有的变幻与无常,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般“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变。

然而,在寿安宫——故宫西路一个偏僻的庭院,情况就有所不同。这座当年乾隆皇帝为母亲进茶侍膳、歌舞赏戏的旧日宫院,如今已是故宫博物院的内部图书馆。在这里,所有与宫殿无关的事物都退场了。阳光均匀地涂在宫殿的琉璃屋顶上;青苍的屋脊上,几茎青草拂动;两百多年前的柱子,旧漆斑驳;楠木雕花的梁间,是燕子的王朝,没有人知道它们在那里世袭了多少代。九重宫墙把殿宇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像一件精致、繁复的容器,牢牢锁住曾有的时光。

《文渊阁四库全书》是那旧日的一部分,被这纷繁扰攘的尘世隔得远了,但它仍在。在寿安宫,我看到的虽然只是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影印版,却是完全依照《文渊阁四库全书》照相影印的,清代缮写者的硬朗笔锋还在,植物般茂盛的繁体字,埋伏在纸页的清香里,筋脉伸展,摇曳多姿。

或许只有在中国,存在着一种由无数种小书组成的大书,称“部书”“类书”,也称“丛书”。这样的书,宋代有《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太平广记》这“四大部书”,明代有《永乐大典》,但與《四库全书》相比,都只是九牛一毛。所谓《四库全书》,就是一部基本囊括古代所有图书的大书,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所以才叫《四库全书》。《永乐大典》总字数约三亿七千万字,而《四库全书》则差不多九亿字。《四库全书》犹如一座由无数单体建筑组成的超级建筑群,与紫禁城的繁复结构遥相呼应。林林总总的目录犹如一条条暗道,通向一个个幽秘的宫室。然而,无论一个人对于建筑的某一个局部多么了如指掌,他也几乎不可能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上,看清这座超级建筑的整体面貌。

图书馆里,即使是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十六开压缩影印本,也有一千五百巨册,即使不预留阅读空间,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足够占满一整间阅览室,让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这或许注定是一部没有读者的大书。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曾说,20世纪学者中,只有马一浮一人通读过《四库全书》,但也只是据说。有资料说陈垣也通读过,他1913年来北京,用了十年时间,把《四库全书》看了一遍,我认为这不可能,但他后来写出《四库书目考异》《四库全书纂修始末》《文津阁书册数页数表》《四库全书中过万页之书》等一系列论著,倒是确凿无疑的。《四库全书》的珍本,全部线装,装订成三万六千余册,四百六十万页,当年在紫禁城里,甚至需要一整座宫殿来存放它。那座宫殿,就是文渊阁。

文渊阁在故宫的另一侧,也就是故宫东路,2013年4月开始对外开放。从太和殿广场向东,出协和门,透过依稀的树丛,就可以看见文华殿,文渊阁就坐落在文华殿的后院里。如今的文渊阁,早已书去楼空。在1948年解放战争的炮火中,匆忙撤离大陆的国民政府疏而不漏,没有忘记将《文渊阁四库全书》带走。他们不怕麻烦,因为他们知道它重要。

三万六千余册线装古书,穿越颠簸的大海,居然毫发无损地码在台北的临时库房,后来又辗转运进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库房。这座藏书的宫殿,在丢失了它的藏品之后,犹如一位失了宠的皇后,在紫禁城里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即使人们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对它感兴趣,更何况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们还是对储秀宫、翊坤宫更加关注,因为后宫之后,是帷帐深处的风流与艰险,是权力背后的八卦,绝大多数观览者,此刻的目光都会变得异常尖利和敏锐,印证着自己对帝王私生活的丰富想象。

所以,尽管文渊阁的位置还算显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华丽——深绿廊柱,菱花窗门,歇山式屋顶,上覆黑琉璃瓦,绿、紫、白三色琉璃将屋脊装饰得色彩迷离,屋脊上还有波涛游龙的浮雕,犹如一座梦幻宫殿,但这里依然人迹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内,它依然是一个盲点,或者,一段随时可以割去的盲肠。

飞鸟在空气中扇动翅膀的声音,凸显了宫殿的寂静。每当站在空阔的文渊阁里,我都会想象它从前装满书的样子,想象着一室的纸墨清香,如同一座贮满池水与花朵的巨大花园,云抱烟拥,幻魅无穷。如果说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宫,那么《四库全书》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宫。它以它的丰盛、浩大诱惑我们,置身其中,我们反而不知去向。

20世纪,文澜、文渊、文津、文溯四阁的《四库全书》劫后余生,步步惊心。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将沈阳故宫《文溯阁四库全书》占为己有,由伪满洲国政府封存。北京故宫《文渊阁四库全书》则在华北告急后,随同故宫文物开始了漫长的南迁和西迁旅程,这是一次规模浩荡的大迁徙。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在日本占领杭州之前的最后时刻,《文澜阁四库全书》被竺可桢、陈训慈等著名知识分子秘密运出杭州,辗转运到贵阳、重庆保护起来,行程两千多公里,终于保全了黄河以南这唯一的一部《四库全书》。

日本投降后,沈阳《文溯阁四库全书》回到中国政府手中,后来又藏入甘肃省博物馆。《文澜阁四库全书》在1946年返回杭州,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北京《文渊阁四库全书》被运去台湾。河北避暑山庄《文津阁四库全书》已于1915年藏入京师图书馆,教育部佥事鲁迅参与了接收工作,历尽颠沛之后,一直保存到今天,成为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北京文渊阁、杭州文澜阁两套《四库全书》在战火中越过关山,就像当年编修《四库全书》一样,构成一部大书的旷世传奇。只有在中国,才有这般浩荡的文化吞吐量和驱动力。外来的压力越强,我们民族的抗压性就更强,这种力量凝聚在一部古书上。《四库全书》的“史部”中搜集了太多的史书,但在这些史书之外,又生成一部《四库全书》自身的历史。或许这才是《四库全书》的真正可读之处,是史外之史、书外之书。与其说这是一部书的离乱史,不如说是一代代中国文人的信仰史。古书之美,归根结底是精神之美、人之美。

2012年2月14日,台北故宫院长周功鑫女士历史性地踏进北京故宫,台湾“中央社”报道说,这是六十余年两岸故宫高层首次正式接触。一年多后,我陪同北京故宫博物院郑欣淼院长在深圳再次会见周院长,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举止优雅的周院长。她回忆说,她当时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看文渊阁。因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她要看看曾经安放它的那个空间。

文渊阁的门,那一次专门为她而开,暗淡的光线中,旧日的尘土轻轻飞扬。室中的匾额、书架、门扇、楼梯一切如昨,纸墨经岁月沉淀后的芳香依旧沉凝在上面,她一定嗅得到。乾隆的紫檀御座、书案还都放在原处,独守空房。作为《文渊阁四库全书》现世中的看护人,面对一室的空旷,她都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两岸文化人心中,定然有许多情感是扯不断的。这样的感情,既令人心酸,又令人欣慰。

深圳的那一晚,葡萄美酒,夜色如黛,说到动情处,大家突然间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欲说还休。

我突然间打破沉闷,对两位院长开玩笑说,你们知道2月14日是什么日子吗?

两位院长停顿了片刻,突然间爽声大笑。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故宫的隐秘角落》    作者: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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