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诗 海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州 510275)
汉魏六朝是文集产生、定型并逐渐获得目录学地位的时期,其标志是《隋书·经籍志》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的确立。其中集部又分楚辞、别集、总集三类。所录以内容独立、结构完整、体制短小灵活的诗赋辞章为主,没有明确、集中的主题,不收自成卷帙的著作。这些特征,逐渐成为后世文集编纂的基本原则,尤其在总集编纂中得到严格遵循,鲜有破例者,诚如近人刘咸炘所论:“文集者名主篇翰,专指词赋之流及告语之文而言,经说、史传、子家不与也。”(1)刘咸炘:《文学述林》卷一,载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文学讲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28页。与总集相比,别集情况较为复杂。唐宋时期已有例外,如柳宗元《柳河东集》录《非国语》二卷、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录《疑孟》十二篇、杨时《龟山集》有《语录》四卷、《答问》一卷;周必大编《欧阳文忠公集》,录《易童子问》三卷、《崇文总目叙释》一卷、《于役志》一卷、《归田录》二卷,等。当然,这种打破常规,诗赋辞章之外收录有明确主题和自成体系的著述的别集,在唐宋时期毕竟较少;到了明清,则比比皆是、蔚然成风。明清士人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以诗赋辞章为中心的编集传统,在别集命名、内容取舍、编次体例等方面,都体现出鲜明的著述化倾向。(2)关于明清别集的著述化现象,参见林峰:《作为文集一体的考据之文》,《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何诗海:《从别集编纂看“文”“学”关系的嬗变》,《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本文拟围绕以上问题展开探讨。
别集命名,灵活多样,但也有一些基本规律。如往往以姓名、字号、官职、地望等名集,以宣示著作权;以集、文集、诗集、全集、遗集、稿、文稿、存稿、类稿、文钞、文录、文编等揭示其文献属性。张舜徽论述后者曰:
自唐宋以逮明清,作者竞起,凡自裒所为文,或身后由门生故吏辑录之以成一编者,大抵沿前世旧称,名之曰集。或曰文集,或曰类集,或曰合集,或曰全集,或曰遗集。亦名之曰稿,或曰文稿,或曰类稿,或曰丛稿,或曰存稿,或曰遗稿。而集之中有正集、别集之分,稿之中有初稿、续稿之辨。其不以集或稿为名者,则命曰文钞,或曰文录,或曰文编,或曰文略,或曰遗文。名目繁多,不可胜数。(3)张舜徽:《四库提要叙讲疏》,(台北)学生书局,2002,第206-207页。
张氏所论,仅就别集命名的一般规律而言。集、稿、文钞、文编等,既是文集命名的常用语词,也是文集命名区别于经、史、子著述的重要标志。这种标志,早在先唐就形成传统,明清时期自然也得到赓续。然而,明清时期也有大量别集命名时不用这些标志性语词,以致从集名上无法与经、史、子著述区分,尤其难以与子部著述区分。如明任环有《山海漫谈》三卷、附录二卷,《四库全书》集部、《明别集丛刊》收录。其正集三卷含文二卷、诗词一卷,虽篇帙寥寥,却颇得四库馆臣赞赏,“就其存者论之,古文皆崭崭有笔力,且高简有法度”,“绝非明人文集以时文为古文者,虽置之作者间可也”。馆臣还指出,任环所著,散轶已久,此集乃“其子孙搜求辑录,所得不及十之一,仍名曰‘山海漫谈’,从其初也”。(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中华书局,1965,第1508页。可见,《山海漫谈》作为别集之名,是作者本人拟定的,命名之意今难考求。从目录学看,以与“漫谈”相近的语词如“丛谈”“闲谈”等命名的著作,多入子部或史部,如唐冯翊《桂苑丛谈》一卷、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三卷、明陈士元《江汉丛谈》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分别入子部小说家类、子部杂家类、史部地理类。又,唐韦绚《戎幙闲谈》为《说郛》收录,而《说郛》在目录学上历来归入子部;明王兆云《漱石闲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入子部小说家类;钱五卿《鹿苑闲谈》,北图珍本丛刊入子部杂家类。可见,以“漫谈”名集,充满子书意味,而消隐了文集属性。又有以“谈薮”名集者,情况类似。如清徐书受《教经堂谈薮》六卷,分体编次,所录以论说文为主,也有碑记、墓志、诗赋等,可见乃各体文章之汇聚,故为《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而历来以“谈薮”名书者,皆入史部或子部。如《直斋书录解题》史部传记类著录隋人所著《谈薮》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录宋人厐元英《谈薮》一卷。以“谈薮”名集,实前所未有,与《山海漫谈》一样,充满著述色彩。
明清时期,又有以“杂著”“杂俎”“绪言”等命名,名似子书,而实为别集者。如明朱存理《楼居杂著》一卷,“凡题跋二十二篇,引一篇,逸事一篇,记二篇,尺牍二篇,募疏二篇”(5)《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第1491页。,《四库全书总目》入集部别集类;清刘沅《槐轩杂著》所录内容广泛,包括论经、讲史、书信、墓志、碑记、传记等,《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而此前以“杂著”名书者,多为史著或子书。如宋王鞏《清居杂著三种》,《百部丛书》入史部;明胡广《胡文穆杂著》,《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又,清尤侗《西堂杂俎》三集二十四卷,录赋、骚、七、册文、檄、移文、弹文、祭文、序、论、传、记、赞、颂、墓铭、判、书、跋、疏、说、连珠、禽言、制义等文体。尤侗嗜好辞章,才华横溢,推崇《诗经》《楚辞》、司马相如、扬雄、蔡邕、陆机、谢灵运、谢惠连、沈约等的文学成就,而自愧不能及,故以“杂俎”名集,“庶几王融、沈约之余”(6)尤侗:《西堂杂俎自序》,载尤侗著、杨旭辉校点《尤侗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0页。,既示追慕前贤,又见自谦、自谑之意。又,刘珊《委蛇杂俎》二卷,录赋、文、启、题词、记、书、序等多种文体,且都出以骈偶,是典型的文人辞章。而此前以“杂俎”名书者,皆为子书,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明刘凤《刘子威杂俎》,《四库全书总目》分别入子部小说家类、子部杂家类,未见用于文集命名者。又,清陆次云《北墅绪言》五卷,分体编次,计有赋、骚、七、论、辩、文、传、记、墓铭、书、序、启、贴、笺、约、碑、策、经、诏、制、令、状、表、引、论、教、疏、议、上梁文、演联珠、赞、辞、偈、铭、箴、书后、题、跋、评、品、言、弹文、檄、露布、说、判、谳语、杂说等众多文体。四库馆臣称“是集皆所作杂文,而俳谐游戏之篇居其大半,盖尤侗《西堂杂俎》之流,世俗所谓才子之文也”(7)《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二,第1653页。,不仅文笔、文风近于《西堂杂俎》,命名方式也声气相通。朱董祥《残本经史绪言》一卷,亦以“绪言”命名,而缀以“经史”,更似学术著述。馆臣称“是编名似笔记,实则文集,前有杂论数篇,其余多言居家礼制,而丧礼尤多”(8)同上书,第1657-1658页。,指出其命名方式模糊了文集和笔记、辞章和著述的界限。这在明清别集编纂中是很常见的。
明清别集,还有一些在命名中揭橥论学宗旨,从而强化其著述形态。明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十六卷,其卷一至卷五录“会语”,即讲学会的语录、讲章等,含“南都会语”“新安会语”“东粤会语”“武林会语”“越中会语”“剡中会语”等;卷六至卷十六为传统文章,分体编次,计有序、题、疏、书、记、志事、论、传、杂著、像赞、偈、墓志铭、行状、祭文、诗等;卷首有陶望龄《海门先生证学录序》:
自阳明先生盛言理学,雷声电舌,雨云鬯施,以著为文词之用。龙溪绍厥统,沛乎江河之既汇。于是天下闻二先生遗风,读其书者,若饥得饱,热得濯,病得汗解,盖不独道术至是大明,而言语文字,足以妙乎一世。明兴二百年,其较然可耀前代,传来兹者,惟是而已。会稽,东海僻处也。天下言文者以二先生故归之,若曰明文在焉。进者曰二先生之文也,非文人之文,而文王孔子之文也。孔子既没,文不在兹乎?盖以当代而得二人焉,以系千圣,跨作者,郁郁乎明文于斯为盛。越之为越,其亦幸矣。(9)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卷首,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5册,齐鲁书社,1997,第407-408页。
在陶望龄看来,明文之盛,不在文人诗赋辞章,而在“文王孔子之文”,即儒学之发扬光大,其标志是以越人王守仁、王畿为代表的心学盛行,而兼以文词之妙。东越地区也因此成为明代学术、文章之中心。尽管这种观点流露出显著的乡邦意识,颇有矜伐色彩,但无疑符合周汝登的文化立场和自我期许。周氏为王畿入室弟子,笃信阳明学说,曾作《圣学宗传》《王门宗旨》以弘扬心学。其《东越证学录》作为一部文集,虽有讲学之作,而更多文人辞章;但周氏更重其心学传人身份,不愿以传统文人自居,故以“证学录”名集,凸显著述论学意义,淡化其文集性质。汪中《述学》也体现了类似的价值观。此书为其子汪喜孙所编,分内、外篇。“内篇”三卷,录经史考证之作;“外篇”一卷,录诗赋辞章;此外还有“补遗”“别录”两卷,乃喜孙增入。汪中在当时以文章著名,骈文成就尤高,深得杭世俊、刘抬拱、王念孙等激赏。然其志“乃在“述学”一书,文艺又其末也”(10)汪中:《与端临书》,载汪中著,李金松校笺:《述学校笺》,中华书局,2014,第725页。,故喜孙不违父志,以“述学”名其集,尽管集中不乏辞章。后包世臣修订汪中全集,对以“述学”名集不以为然,改题《汪容甫文集》。汪喜孙对此深感不满,先后向段玉裁、王念孙、顾广圻等提出申诉,重新校勘、编辑其父遗文,且仍以“述学”名集,足见以集论学的执念。又,何治运《何氏学》四卷,卷一、卷二发明读经所得,有《读周易五首》《读尚书六首》等目,“条举件系,似札记非札记,似论著非论著”;卷三载论、说、辨、议、答问、书叙若干篇,卷四载书后、跋、记、书札、祭文、连珠若干篇。张舜徽认为,“治运固视是编为文集矣,自编文集,而名曰《何氏学》,非特骇俗,且甚不辞”(11)张舜徽:《张舜徽集·清人文集别录》卷十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326页。。这种批评虽有道理,然仅是从传统文集观立论。明清时期,以学名集,以集论学,实属常见,这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的重要表现。
明清别集,又有以“书”命名者,如祝允明《祝子遗书》、李贽《焚书》《续焚书》、张贞生《庸书》、俞楷《俞子第一书》、毛先舒《巽书》等。在明代之前的学术史上,凡以“书”命名者,基本都是史书或子书,如《商君书》《新书》《越绝书》《汉书》《后汉书》等,主题明确,体系俨然,是典型的著述形态,故张舜徽强调,“自经史外,惟诸子立言,足当著书之目”,“集部诗古文辞,止可谓之行文,而不可谓之著书”(12)同上书,卷十七,第441页。。而《祝子遗书》《焚书》等,都是辞章汇聚而兼收著述,如《祝子遗书》卷一录奏疏、文、诗,卷二《问学录》,卷三《传习录》,卷四尺牍;《焚书》卷一、卷二书答,卷三、卷四杂述,卷五读史,卷六古近体诗。又,毛先舒《巽书》全录各体辞章,计有序、题跋、书后、凡例、记、论、议、辩、说、问、策、书、启、赞、铭、传、行状、祭文、杂文等多种文体,并未收录著作,而以“书”名集。陈玉璂《毛稚黄巽书序》曰:“稚黄之文,言论笃实,援引考证,皆根据圣贤经传。所为中正者,信足当之。会不遇于时,隐以风世之责自任,故其文皆有裨名敎,使世近可法,远可见之施行。此稚黄所以名其书之隐衷欤?”(13)毛先舒:《巽书》卷首,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33页。可见,明清士人以“书”名集,往往寄寓深邃,别有怀抱,从而使文集具有鲜明的主题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单篇辞章的汇聚。这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的又一重要表现。
与命名相较,经、子、史著作大量入集,显然是明清别集著述化更为本质、更为核心的内容。随着明清士人身份、地位、知识结构、文化价值观的日益多元化,作为其文化生活和精神活动结晶的文集,也必然呈现出包罗万象的复杂面貌,而不再仅是文人辞章的展现。清张之洞《书目答问》董理历代别集,至“国朝人集,流别太多”,故“为分类列之,各标所长,以便初学寻求”(14)张之洞编撰,范希曾补正,孙文泱增订:《增订书目答问补正》卷四,中华书局,2011,第475页。,计有理学家集、考订家集、古文家集(又分不立宗派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家、阳湖派古文家)、骈体文家集、诗家集、词家集。其中古文、骈体文、诗、词诸家之集,可归为传统辞章,是文人之文;理学家、考订家以思想、学术见称,不以辞章自矜,是学者之文、著述之文。当然,也有不少既工辞章,又长理学或考订者,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朱彝尊、李光地、方苞、纪昀、翁方纲、汪中等,则其文集兼具辞章与著述之美,自是理所当然。
张之洞的别集分类,仅以清代为考察对象。对明代言,如剔除骈文家、桐城派、阳湖派等类目,这个分类也大致成立。当然,各家的影响力未可一概而论。比如,就考据言,明中叶以后,虽有杨慎、陈耀文、胡应麟、方以智等以求真务实相号召,直接开启了清学考据之风,但其成就难以望清人项背;就理学言,清代显然没有可与明代陈献章、罗钦顺、王守仁、王畿、刘宗周等相提并论的大家。至于集文人学者于一身、兼辞章著述之美,明代的宋濂、方孝孺、解缙、薛瑄、程敏政、李东阳、杨慎、唐顺之、王世贞等,与清儒相较则不遑多让。可见,明清两代学术既各有千秋又一脉相承,不可因改朝换代而割裂为两截。因此,考察别集的著述化倾向,须将明清一体视之,方能获得更为整体、系统的认知,更能把握两朝文学、学术发展演变的因缘脉络。
以理学家文集或理学著作入集为例,这种现象绝非清代独有。宋杨时《龟山集》录《语录》三卷、张栻《南轩集》录《答问》四卷,已肇其端,至明代则蔚为大观。湛若水《甘泉集》三十二卷,为作者自编文集,计录《樵语》一卷,《新论》一卷,《雍语》一卷,《二业合一训》一卷,《大科训规》一卷,书一卷,《新泉问辨录》一卷,《新泉问辨续录》一卷,《问疑录》一卷,《问疑续录》一卷,《金陵问答》一卷,《金台问答》一卷,《书问》二卷,《古乐经传或问》一卷,序、记、章、疏三卷,《讲章》一卷,《杂著》一卷,《约言》一卷,《语录》一卷,《扬子折衷略》一卷,《非老子略》一卷,诗二卷,《归来纪行略》一卷,《岳游纪行略》一卷,祭文、碑铭二卷,《外集》一卷。可以看出,作为理学家,湛若水集中的传统辞章寥寥无几,绝大部分是讲学论道的著述,故四库馆臣称“盖语录居十之九,诗文其余赘耳”(15)《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六,第1568页。。冯从吾《冯少墟集》也表现出相似特征。全书二十二卷,卷一至卷十二为《语录》,皆师友讲学之文,占文集一半以上,卷十三至十八为传统诗文,卷十九至二二为理学著作《关学编》。四库馆臣评曰:“盖生平著作,汇于此集。其中讲学之作,主于明理,论事之作,主于达意。不复以辞采为工。”(16)同上书,卷一七二,第1513页。肯定其著述价值重于辞章之美。又,欧阳德《南野文选》四卷,乃其门人冯惟讷等选编,所选仅全集十分之一,“然德在朝著述,如建储、灾异诸疏,皆能言人所不能言,而是编不载。则惟讷等所录,皆讲学之文故也。是可以观明儒之所尚矣”(17)同①书,卷一七七,第1580页。。可见,明儒有置讲学之文于关系国政朝纲的章表奏疏之上者,充分体现了理学家的文体观和文化价值观。在这种观念支配下,理学著述进入文集,甚至挤压、取代诗赋辞章,自不难理解。如李材《观我堂摘稿》十二卷,含《大学古本义》一卷、《书问》十卷、《杂著》一卷,全以著述形态、讲学之文发明“致良知”说,诗赋辞章只字不录,在理学家文集中颇具代表性。
清代理学,在义理发明和创新上,只能算明代的余波和回响,但就政治、教化层面言,由于朝廷提倡,其影响有增无减,尤其在清代前期。因此,仍有众多士人倾心力于理学研讨和著述,并收入文集,以至于张之洞在清代别集中特设“理学家集”这一门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为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李颙《二曲集》、汤斌《汤子遗书》、李光地《榕村文集》等。以《二曲集》为例,此集二十二卷,为李颙门人王心敬所编,“每卷分标篇目,曰《悔过自新说》,曰《学髓》,曰《两庠汇语》,曰《靖江语要》,曰《锡山语要》,曰《传心录》,曰《体用全学》,曰《读书次第》,曰《东行述》,曰《南行述》,曰《东林书院会语》,曰《匡时要务》,曰《关中书院会约》,曰《盩厔答问》,曰《富平答问》,曰《观感录》,皆其讲学教授之语。或出自著,或门弟子所辑,凡十六种。本各自为书,故卷前间录原序”(18)《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一,第1636页。。构成《二曲集》主体的,是作为理学家的李颙讲学教授的十六种著作。这些著作原本独立成书,各自单行,及至门人编集时才汇为一帙。著述之外,所录单篇文章只有六卷,含书、题跋、传、墓志、行略、墓碣、赞等文体,总题为“杂文”。可见辞章在《二曲集》中,无论数量和地位都比不上著述。又,曾镛《复斋文集》二十一卷,卷一、卷二为《易说》,卷三、卷四为《书说》,卷五、卷六为《诗说》,卷七至卷十为《春秋说》,卷十一、十二为《礼记说》,卷十三、十四为《论语说》,卷十五为《大学说》《中庸说》,卷十六为《孟子说》,卷十七为《杂说》,最后四卷为书启、疏、辨、序、引、跋、记、寿序、碑、传、祭文等。构成文集主体的,是探讨义理的说经之文,是著述而非辞章。这在明清别集中是很常见的现象。
考据家文集以清代为鼎盛,而考据之文入集,明人早已导夫先路。如韩邦奇《苑洛集》二十二卷,凡序二卷、记一卷、志铭三卷、表一卷、传一卷、策问一卷、诗二卷、词一卷、奏议五卷、《见闻考随录》五卷。从表面看,此集与一般文集无异,主体为各体文章,考据内容仅《见闻考随录》五卷,在全书中比重不算大;然而,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只要稍加翻检《苑洛集》,不难发现全书贯穿着求实求真的考据精神。四库馆臣评此集曰:
当正嘉之际,北地、信阳方用其学提唱海内,邦奇独不相附和,以著书余事,发为文章。不必沾沾求合于古人,而记问淹通,凡天官、地理、律吕、数术、兵法之属,无不博览精思,得其要领。故其征引之富,议论之核,一一具有根柢,不同掇拾浮华。至《见闻考随录》所纪朝廷典故,颇为详备。其间如讥于谦不能匡正之失,及辨张綵阿附刘瑾之事,虽不免小有偏驳,而叙次明晰,可资考据。其他辨论经义,阐发易数,更多精确可传,盖有本之学,虽琐闻杂记,亦与空谈者异也。(19)同上书,卷一七一,第1501页。
韩邦奇学有根柢,踏实严谨,没有文士高自标榜的浮华,也没有心学末流浮谈无根的恶习,著述之余发为文章,亦多有本有源、核勘精确、可资考据,其学风、文风已开启清学先声,故深得四库馆臣赞赏。又,王世贞《弇州四部稿》为作者亲自编刊的文集,分所录文章为赋部、诗部、文部、说部,故称“四部稿”。其中说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辞章,亦非后世作为文学重要门类的小说,而是收录《札记内编》《札记外编》《左逸》《短长》《艺苑卮言》《艺苑卮言附录》《宛委余编》七种著述,行文采用随笔札记的形式,长短不拘,章法自由。其中《札记内编》《札记外编》主要记载阅读经、史著作的心得。《左逸》《短长》两种,系散佚、隐没的史籍,性质近乎稗官逸史,目录学上或入子部小说家类,或入史部杂史、杂传类。《艺苑卮言》《艺苑卮言附录》为谈诗论艺之作。这类作品,虽有《崇文总目》《新唐书·艺文志》入集部文史类、《四库全书总目》入集部诗文评类,但因其体近说部,又多有入子部小说家类者。《宛委余编》前身为《卮言别录》。作者在撰写《艺苑卮言》时,将许多偏重考证、无益于论艺的内容清理出来,汇为《卮言别录》。由于内容越汇越多,至《弇州四部稿》刊刻时已达十九卷,规模远过《艺苑卮言》正编,遂更名为《宛委余编》,另成一书。这类考证笔记,目录学上也多有入小说家者。总之,综观《说部》三十六卷,体现的不是王世贞作为文人的辞章之美,而是作为学者的学问之博、学术之精。凡日月山川、花草虫鱼、朝纲典制、历史故实、诗赋辞章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楼阁栋宇、服饰饮食等,无不囊括;征引典籍,遍及经史百家、图纬星历、山经地志乃至长期堙没的坠典秘文;对每一名物,或考其本末,或溯其源流,伪者辨之,讹者正之,言必有本,无徵不信,渊博而不失严谨。即使是谈诗论文,也充满实事求是的考据精神。如《艺苑卮言》卷二批评杨慎“录古诗逸句及书语可入诗者,不能精,亦有遗漏”(20)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979页。,故补其缺而订其误;《增补艺苑卮言》卷二考证《柏梁诗》作者问题、《穷劫曲》与《河梁歌》真伪问题等,皆持之有据,非浮泛空谈者所能,对清代学术产生了直接影响。
清代考据学鼎盛,考据之文蔚为大观,直接影响到清代别集的面貌和清人的文章观念。清人张之洞在《輏轩语·语学篇》中劝学者“读国朝人文集,有实用,胜于古集”,并解释说:“方苞、全祖望、袁枚、彭绍升、李兆洛、包世臣、曾国藩集中,多碑传志状,可考当代掌故,前哲事实;朱彝尊、戴震、钱大昕、孙星衍、顾广圻、阮元、钱泰吉集中,多刻书序跋,可考学术源流,群籍义例;朱彝尊、钱大昕、翁方纲、孙星衍、武亿、严可均、张澍、洪颐煊集中,多金石跋文,可考古刻源流,史传差误。此类甚多,可以隅反。”(21)《增订书目答问补正》附三,第665页。这份名单列举了一批清代最有代表性的考据学者,如戴震、钱大昕、阮元、孙星衍等。尽管其治学领域各不相同,学术成就也各有千秋,但都体现了考据学的共同精神和方法。至于方苞、袁枚、曾国藩等,虽不以考据著称,然其文集之所以“胜于古集”,着眼点仍是有资于考证,是学术价值而非辞章藻彩。可见学术著述进入文集,不但理所当然,而且成为判断文集价值高下的重要标准。这以编纂《四库全书》的四库馆臣对别集的评判最有代表性。如朱鹤龄初以辞赋自命,顾炎武勖以根柢经史的“本原之学”,遂“研思经义,于汉唐注疏皆能爬疏抉摘,独出心裁,故所作文章,亦悉能典雅醇实,不蹈剽窃模拟之习”。馆臣最欣赏朱氏《愚庵小集》中的考据文章,如“邶、鄘、卫三国,《禹贡》三江、震泽、太湖、嶓冢、汉源诸辨,多有裨于考证”(22)《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3页。。这种衡文标准,在清代以前是非常罕见的。又,馆臣评沈彤《果堂集》十二卷曰:
国朝沈彤撰。彤博究古籍,精于考据。所著有《周官禄田考》《三经小疏》,皆已著录。是集多订正经学文字。如《周官颁田异同说》《五沟异同说》《井田军赋说》《释周官地征》等篇,皆援据典核,考证精密。其于礼经服制,多所考订,尤足补汉宋以来注释家所未备。其《释骨》一篇,虽为医家而作,然非究贯《苍雅》,兼通《灵素》者不能也。其论《尧典》星辰不兼五纬,盖主孔安国传。又于“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力辟《史记》斗杓之解,虽未必尽为定论,然各尊所闻,亦足见其用意之不苟矣。(23)《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9页。
沈彤在清代不算一流学者,著作也不算丰富,却以博究古籍、精于考据深得馆臣赞赏。其文集多考据之作,“援据典核,考证精密”,足以羽翼经传,补汉宋以来学者之不足,是典型的学人之文,具有文章家不可取代的意义。馆臣又评储大文《存砚楼文集》曰:“大文初以制艺名。归田后乃潜心古学,尤究心于地理。故全集十六卷,而论形势者居七卷。凡山川阻隘边关阨塞,靡不详究。如《荆州论》至十一篇,《襄阳论》至七篇,《广陵西城》一篇,推求古今城郭异地,山川异名,援据史籍,如绘图聚米。当年进退攻守之要,成败得失之由,皆口讲而指画之。”(24)同上。储氏长于地理之学,集中多探究山川城郭、关塞形势之文,援据博洽,考证严谨,其精核在顾祖禹《方舆纪要》之上。有清一代,惟阎若璩可与之媲美。四库馆臣代表着清代官方和主流的学术观念。这些评价,对于清代学风和文集的学术化、著述化,显然起着重要的导向作用。
清代别集的学术化、考据化,还有一种较为隐蔽的形态,即以传统文体表达考据内容,如序、跋、书后、书牍、论、辨、原、说、解、考、释等。这些文体在清代之前,除考、释等少数类目外,绝大多数不用于考据,清人则改造为普遍使用的考据文体。戴震《东原文集》、钱大昕《潜研堂集》、段玉裁《经韵楼集》、焦循《雕菰集》等可谓其代表。以《东原文集》所录序体文为例,《尔雅文字考序》《六书论序》《转语二十章序》《续天文略序》《水经郦道元注序》《三字经笺注序》等数量庞大的序文,都是典型的考据之文,学术价值很高,但谈不上辞章藻彩。朱一新对此深表不满:“序、跋、书后之类,原不必尽用考证,近人则无不以考证当之,而文法绝不讲求”,“言之既不成文,何以名为文集?”(25)朱一新著,吕鸿儒、张长法校点:《无邪堂答问》,中华书局,2000,第47页。这种激烈批评,恰恰体现了传统文体考据化的普遍性。
由于文集的著述化已成普遍风气,当一些士人将探讨专门之学、表达特定政治、思想或文化观念的文章汇聚成集时,目录学家往往根据其内容属性,归入经、史、子各部,不以文集视之。如明张问《问奇集》探讨汉字的形声、训诂等问题,分“六书大义”“三十六字母切韵法”“辨声音要诀”等十九门,每门即是一篇关于文字、音韵学的专题论文,《四库全书总目》入经部小学类;明王逵《蠡海集》分天文、地理、人身、庶物等八门,“皆即数究理,推求天地人物之所以然”(26)同①书,卷一二三,第1053页。,《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杂家类;清余缙《大观堂文集》所录皆关于朝纲国是的章表奏疏,《四库全书总目》入史部诏令奏议类。这些例子说明,明清别集著述化程度之深,已足以改变其在四部分类法中的文献属性。
除了命名、内容,明清别集的著述化还表现在编次体例上。如前所述,唐宋时期已有著述入集的例子,但一般入附录、外集、外编,地位比较边缘;即使有入正集的,位置也比较居后,诗赋辞章仍然占据文集的核心地位。如苏籀《栾城遗言》附录于《双溪集》后,未入正集;李德裕《穷愁志》入《李文饶文集》外集,柳宗元《非国语》两卷居《柳河东集》之末,陆九渊《语录》四卷居《象山集》之末。很多时候,如此编纂只是为了保存文献的需要,而非学理的必然。如欧阳修晚年自编《居士集》只录单篇辞章,《易童子问》《诗本义》等著作均于集外别行。至南宋周必大编《欧阳文忠公集》,惜其著述在流传过程中“以意轻改,殆至讹谬不可读”,遂与同郡孙谦益等遍搜异本,精心校订,汇为一百五十三卷,附录五卷,“既以补乡邦之阙,亦使学者据旧鉴新”。(27)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二《欧阳文忠公集后序》,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第550页。陆游编《渭南文集》,收录了《入蜀记》《牡丹谱》等著作,怕引起误解,遂对其子解释曰:“如《入蜀记》《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散失,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28)陆子遹:《渭南文集跋》,载陆游:《渭南文集》卷首,《四部丛刊》本。可见,在宋人的一般观念中,文集不录著述乃理所当然,偶有破例者,只能用保存文献、前代有先例为托辞,而不敢明确从学理上为自己辩护;且著述即使入集,也只能附于文集之后,不曾冲击辞章的主体地位。
到了明清时期,这种观念和编次体例发生了重大变化。除了越来越多著述进入别集,著述居于卷首的情况已司空见惯,其地位有了显著提高。如程敏政自编其文为《篁墩集》九十三卷,卷一至卷八为其任青宫直讲、经筵讲官时的讲章,内容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尚书》《春秋》《通鉴纲目》等。敏政学问奄通,著述俱有根柢,又生于朱子之乡,自称“二程后裔”,生平以捍卫宋儒理学自任,而《四书》《五经》讲章则是阐发其理学思想的重要著作,故编入文集,且冠卷首。尽管程敏政文章与李东阳齐名,有一代文宗之誉,《篁墩集》辞章卷帙浩繁,讲章只占八卷,不及辞章十分之一;但以讲章居首,足见作者更看重自己的理学家身份,而非文学家的才名。又,王守仁《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开篇为《语录》三卷,即《传习录》上、中、下,附以《朱子晩年定论》,乃守仁生前其门人徐爱所辑、钱德洪删订。次《文录》五卷,为各体辞章;《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录诗歌及杂文;《续编》六卷,录《文录》所遗漏者。以上四种,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刊。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纪》二卷,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可见,《王文成全书》的史料来源、成书过程比较复杂,“其初本各自为书,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29)《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第1498页。。王守仁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兼备的人物,“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30)同上。。然其弟子及后学为其编刊文集时,以阐发其心学思想和阳明学派发展历程的《语录》三卷冠首,足见后学最推重王守仁的,不是事功,不是辞章,而是他在儒学史、思想史上的贡献和地位,四库馆臣所谓“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31)同上。。这种编集体例和馆臣评价,意味着以文集为著述以阐发思想、表彰学术,是理所当然之事。
编文集而首重学术之风,清代有增无减。谢文洊《谢程山先生集》十八卷,首三卷为《日录》,次三卷为《讲义》,都是阐发其理学思想的著作。从第七卷开始,才收录论、书、序、题跋、记、传、行状、墓表、颂、箴、铭等各体文章,而诗居第十八卷,也就是文集最后一卷。卷首有门人黄采《日录序》,文曰:“自有宋以来,诸儒笃志圣贤,莫不各有《语录》,盖自道其所得,与其所以自治及其所以诲人,悉书之于册,以备遗忘,质师友,俟后世,而其间或醇或驳,或得或失,或同或异,无不犂然共见,要皆有不可磨灭之精神,不能自已之旨趣。故一言一论之间,而其人生平之学问,识者即于此定其浅深,此固本之于心得,不容诬也。如吾师谢约斋夫子《日录》,其足以垂训来学,启发群蒙者,亦岂有异与?”(32)黄采:《日录序》,载谢文洊《谢程山先生集》卷首,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册,第379页。程朱理学敦实行、修古礼、持诚敬,多以记载每日言行、思想的“语录”或“日录”作为砥砺其操、笃行其学、反省得失的重要方式。谢氏之学,以“畏天命”为宗旨、以诚信为本、以识仁为体、以经世为要,是对程朱之学的继承和发展,故编文集时,冠以《日录》三卷,以标榜宗风,接引后学,而历来文人所重视的诗歌反居卷末。又,李光地《榕村集》四十卷,凡《观澜录》一卷,《经书笔记》《读书笔录》共一卷,《春秋大义》《春秋随笔》共一卷,《尚书句读》一卷,《周官笔记》一卷,《初夏录》二卷,《尊朱要旨》《要旨续记》共一卷,《象数拾遗》《景行摘篇》又《附记》共一卷。以上九卷,都是李光地以札记形式撰写的经学、理学著述。从第十卷开始,才是各体文章,而诗五卷、赋一卷居文集之末。馆臣解释其体例曰:“其不以诗文冠集,而冠以剳记者,光地所长在于理学、经术,文章非所究心。然即以文章而论,亦大抵宏深肃括,不雕琢而自工。盖有物之言,固与鞶帨悦目者异矣。数十年来,屹然为儒林巨擘,实以学问胜,不以词华胜也。”(33)《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7页。可见,文集作者身份不同,文化价值观随之不同。理学家重学术,以著述冠集之首,和文人重辞章、以诗赋冠首一样理所当然,无可厚非。这种编次体例透露出的首重学术的精神,在考据家文集中也很常见。如阮元《揅经室集》根据所录文章内容和题材分经、史、子、文四集,前三集集中体现了阮氏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如一集卷一录《易书不尽言不尽意说》《释易彖音》《释易彖意》《释心》《释磬》《释黻》《释邮表畷》《释颂》《释矢》等十七篇经学考释之文。以这些典型的汉学家文高踞《揅经室集》之首,正体现了作为汉学护法的阮元,对其学者身份和学术成就的自我认定。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御试之赋及骈体有韵之作”编入四集,居文集之末,且坦承“其格亦已卑矣”(34)阮元:《揅经室集自序》,载阮元著,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卷首,上册,中华书局,1993,第1页。,显见其重学轻文之意。
明清别集编纂中又有“内集”“外集”或“内篇”“外篇”等之分,这是吸收子书的著述体例以表达其学术思想及文章观念的重要方式。如明欧阳德《欧阳南野集》三十卷,门人王宗沐所编,凡“内集”十卷,皆讲学之文;“外集”六卷,录应制及章奏、案牍之文,“别集”十四卷,“则应俗之诗文也”。四库馆臣解释其编次体例曰:“德之学宗法姚江,故惟以提唱良知者为内,而余则外之、别之云。”(35)同②书,卷一七七,第1580页。可见,“内”“外”“别”带有明显的价值判断,“内”高于“外”或“别”。换言之,讲学之文,地位高于行政公文和诗赋辞章。又,汪中《述学》,“内篇”三卷,录论学考据之文;“外篇”一卷,录议、碑文、对、铭等传统辞章。这种体例,性质同《欧阳南野集》一样,都体现了重学轻文、以文集为著述的用意。
别集的著述化虽在明清达到高峰,究其发展轨迹,唐前已肇其端。《隋书·经籍志》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确立,集部分楚辞、别集、总集三类以及别集类小序关于别集的相关论述等,明确了别集的性质、功用、编纂原则和体例。其中最重要的是只录一家之作,只录单篇辞章,不录经、史、子著作,所录辞章以诗赋为中心等。这些原则的确立,是汉魏六朝以来以诗赋为代表的文学创作不断发展兴盛,逐渐摆脱对经、史、子著述的依附而获得独立地位的结果,也决定了文集体制、形态建构的基本特征,并深刻影响着此后一千多年的别集编纂实践。每当打破这种体制特征,便会出现釐清文集和著述疆界的声音,哪怕到了明清时期也是如此。如张燮辑《七十二家集》明确表示:“集中所载,皆诗赋文章,若经翼史裁、子书稗说,其别为单行,不敢混收。盖四部元自分途,不宜以经史子而入集也。”(36)张燮著,王京州注释:《七十二家集题辞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410页。可见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当然,以上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隋书·经籍志》别集类小序在论述别集起源时,又指出文士“志尚不同,风流殊别”(37)魏征等:《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中华书局,1973,第1081页。对别集编纂产生的影响。作者身份、才性、学养的差异,决定别集体制、形态必然千姿百态,不拘一格。凡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皆得施之文集。如陈寿编《诸葛氏集》,所录主要是诸葛亮作为一个政治家、军事家的著述、法令、科条,没有一篇诗赋,甚至没有先唐文人常见的颂、箴、碑、铭、诔等辞章文体。这并非编者刻意取舍,而是由作者身份和创作实际决定的。诸葛亮不是文人,不擅辞章,《诸葛氏集》从内容和形态说更近著述,而非文集,故章太炎认为,此集乃子书而称“集”,“若在往古,则《商君书》之流”(38)章太炎:《文学总略》,载《国故论衡》中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56页。。又,南齐刘瓛“儒学冠于当时”,尤精礼学,“所著文集,皆是《礼》义,行于世”,(39)萧子显:《南齐书》卷三九,第2册,中华书局,1972,第680页。则文集俨然成经学著作。可见,即使在诗赋地位不断高涨的汉魏六朝,别集也并非总以诗赋为中心。当然,此类情况在唐前别集中非常罕见,“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40)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第183-184页。等,是很长历史时期内士人的普遍共识。宋代著述入集逐渐增多,但多置于卷末、外篇或附录,未能在别集中占重要位置。从周必大、陆游等解释著述入集的原因如保存文献、比附先例等看,都遮遮掩掩,勉为托辞而已,未能理直气壮地阐释其合理性、必然性,可见仍受传统文集观束缚。换言之,著述入集,宋人还没有理论自觉。
明清时期,传统诗文菁华已竭,很难有大的创新;辞章藻彩,作为士人的基本文化修养虽仍得到重视,但不再像汉唐时期那样吸引着士人全身心的投入。经史之学、理学、心学、考据学等,成为很多士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辞章之士往往被视为轻薄浮华之徒而遭受贬抑。宋濂四十岁后,追忆年轻时“溺于文辞,流荡忘返”,“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此焚毁笔砚,而游心于沂泗之滨”,(41)宋濂:《赠梁建中序》,载《宋学士文集》卷十,《四部丛刊》本。惟以弘扬儒学为务。方孝孺“少读韩氏文而高其辞,然颇恨其未纯于圣人之道”,“虽排斥佛老,过于时人,而措心力行,或多戾乎矩度,不能造颜、孟氏之域,为贤者指笑,目为文人”。(42)方孝孺:《与郑叔度八首》之二,载《逊志斋集》卷十,《四部丛刊》本。韩愈素以儒学道统自命,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之誉,然而在以臻于圣域为人生目标的理学家心中,只是文人而已,不值得效法。杨士奇曾直谏仁宗“于明道玩经之余,欲娱意于文事,则两汉诏令亦可观,非独文词高简近古,其间亦有可禆益治道”,“如诗人无益之词,不足为也”。(43)杨士奇:《东里别集》卷二《圣谕录中》,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第627页。王守仁以“致良知”鼓动天下,强调知行合一,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44)王守仁:《传习录下·附朱子晚年定论》,载《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四部丛刊》本。。唐顺之初以古文名世,为“嘉靖三大家”之一;中年接触王畿之学后,渐觉年轻时乐此不疲的弈棋赋诗等“竟如嚼蜡,了然绝无滋味也”(45)唐顺之:《与田巨山提学》,载《荆川先生文集》卷五,《四部丛刊》本。,遂专心致志于六经之旨、程朱之学(尤其是龙溪之说),整合王学左、右两派的思想资源,以天机为宗,重返经世之学,矫正了“闭门厌事”“闭关独卧”等刻意追求虚寂的修行方式,从而完成了对心学理论困境的突破。这些明代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并未以自己所擅长的辞章自矜,反而从明道、经世、儒学、心学等立场出发,轻视、否定诗赋辞章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同时身居高位,事功显赫,在经学、理学或心学上卓然一代宗师,具有崇高学术地位和重大社会影响。因此,他们的人生追求和对诗赋辞章的否定评价,必然会引导明代士林的文化价值观念,为诗赋辞章的边缘化和别集的著述化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撑。正由于这种支撑,程敏政自编《篁墩集》、徐爱编《王文成全书》、王宗沐编《欧阳南野集》,才会理直气壮地以讲学之文冠于全书,赋予显赫地位,而诗赋辞章只能居后。至于刘天和《问水集》专论黄河、运河河道形势和治理之法,吴昆《针方六集》,含《神照集》《开蒙集》《尊经集》《旁通集》《纷署集》《兼罗集》六书,探讨人体经脉、穴位以及针灸之道,则是专业化极强而具有经世致用功能的学术著作,与文人之文、诗赋辞章已全无干涉。
明清易代,随着经世致用呼声的高涨,顾炎武、黄宗羲、汤斌、李颙、李光地等对经史之学、理学、用世之学的重视进一步增强。乾嘉汉学兴起后,考据之学跃为显学,辞章地位进一步衰落,甚至被视为仅是表现学问的工具。戴震《与方希原书》曰:“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46)戴震撰,汤志钧校点:《戴震集·文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89页。段玉裁强调,“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考核益精,文章益盛”。(47)段玉裁:《戴东原集序》,载《经韵楼集》附“经韵楼集补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70页。王念孙称赞陈观楼考证精核而文章“尔雅其谊,深厚其词”,原因在于,“夫文章者,学问之发也,若草木然,培其根而枝叶茂焉”。(48)王念孙:《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二《陈观楼先生文集序》,载《高邮王氏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第131页。考据不仅是学问之本,也是文章之本。在这种重学轻文风气下,以集述学,著述传世,成为越来越多士人的自觉选择;乃至以辞章名世的汪中也自名其集曰《述学》,尽管集中不尽论学之作。而四库馆臣评价明清文集时,每有“是集多订正经学文字”,“颇足羽翼经传,其实学有足取者,与文章家又别论矣”(49)《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9页。,“其诗文则不出讲学之门径,与谈艺家又别论”(50)同上书,卷一七五,第1560页。,“一代故实,巨细兼该,颇为有资于考证,盖不徒以文章论矣”(51)同②书,卷一九○,第1733 页。等评价。这些评价,以主流官学的权威明确肯定了文集在揄扬文章之外表见学问的功能,进一步体现了以集论学和文集著述化的理论自觉。
明清文集著述化的理论自觉,还表现在对别集来源的独特理解上。在传统观念中,文集的产生是由于诗赋创作的繁荣,文集之祖为屈原《楚辞》。故在目录学的集部分类中,一般冠以《楚辞》,次以别集、总集等。而清人章学诚、朱锡庚、恽敬等认为,收录一家之作的文集,源于先秦子书。章学诚《与朱少白书》云:“古人著书专家,经史之外,诸子是也。文集兴而专家之意微,则文集多因人事酬酢而备诸体,不能如诸子之专力发其所见也”,“故文集者,诸子衰而后起也”。(52)章学诚:《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第691页。文集兴起与专家之学衰亡互为因果。随着经、史、子专门之学的衰微,魏晋以后的作者已无力从事成就一家之言的专门著述,只能创作各类徒重藻彩而无立言宗旨的辞章,进而产生了汇聚此类辞章的文集。而文集的内容也因此特别芜杂,所谓“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53)章学诚:《诗教上》,载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第61页。可见,文集的兴盛,以专家之学的衰落为代价,是学术的倒退,也是章学诚深感不满的地方。故章氏呼吁“以诸子家数行于文集之中”(54)章学诚:《与朱少白书》,载《章学诚遗书》,第691页。,即从文章写作、编次体例等方面为文集注入思想、学术内涵,恢复其表达专门之学的著述功能。在他看来,后世文集,凡能卓然特立者,大都学有专门,秉承先秦诸子的血脉,“即世俗所谓唐宋大家之集论之,如韩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苏洵之兵家,苏轼之纵横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见于文字,旨无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55)章学诚:《校雠通义·宗刘》,载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957页。。又,朱锡庚《笥河文集序》曰:“古者无集之名,亦无古文之目也,盖自六艺之道微而诸子兴,百家之说熄而文集盛矣”,“自汉以降,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之伦,其为文雄杰一时,第必视其学艺之所至,乃成一家之书”,“韩、柳、欧、曾、王、苏诸集,亦必有其所学之本,乃自成立言之体”。(56)朱筠:《笥河文集》卷首,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391-392页。以百家之学消歇为文集兴盛的原因,强调学有根柢方能文章杰出,得立言之体,显然是对章学诚观点的呼应和引申。恽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即以诸子成一家言的专门之学,拯救文集空疏浮华,“递趋递下,卑冗日积”(57)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首《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9册,第144-145页。之弊,其旨与章学诚“以诸子家数行于文集”正同。又,朱一新认为,“集部之作萌芽于《楚骚》,而屈、宋亦在战国诸子之列,后世诗文集皆子而兼史者也”。此即文集源于诸子之意,并对“近代如包慎伯、魏默深之流,自次其诗文集,必仿诸子格式”(58)《无邪堂答问》,第158页。表示赞赏,目之为正本清源之举。这些论述,都从别集产生的历史渊源上探讨文集与学术著作的密切关系,表达了以集述学、以诸子家数改造、提升别集品质的理念,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理论自觉的又一重要表征。这种自觉,明代之前未曾出现过,是别集编纂史和文学观念史上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
综上所述,明清别集在文集命名、收录内容、编次体例和理论建构等方面,都呈现出显著的著述化倾向,甚至产生了大量阐发义理、考证经史、辨彰学术,完全无涉诗赋辞章的学人文集,很大程度上打破了“集部著作一般由单篇作品汇编成集”(59)卢盛江:《集部通论》,中华书局,2019,第37页。、以诗赋辞章为中心的传统文集观。这种嬗变,是诗赋辞章日趋衰微、主流学术及著述不断占据士人文化生活中心地位的结果,体现了明清士人对别集性质、起源、功用等的独特理解。如果细加分析,这种总体演进趋势中,又有阶段性差异。如明代别集的著述化,以理学或心学家为主体;而清代的著述化,则以汉学考据之文最为引人注目。就理论贡献言,明人主要是“破旧”,即摧陷诗赋辞章的核心地位,为著述入集扫除障碍;清人更多是“立新”,即正面阐发著述入集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为以集论学提供强有力的理论支撑。两朝士人,正反结合,桴鼓相应,共同掀起了明清别集著述化的时代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