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才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450046)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重视“合和”与“集成”。合和与集成的关系是:合和是途径,集成是结果。合和必然导致集成。中国文化尚合和,也势必会尚集成及集大成。所谓集大成,就是兼收并蓄并融会贯通事物的各种因素、各种特性,最终达到空前完备的程度。兼收并蓄且融会贯通就是“合和”。
有必要指出的是,虽然“合和”与“积累”近义,但不同。从数的角度说,合和与积累都表现为数量的增加;但是,从时序上说,积累只是合和的起点;从性质上说,合和是“浑和”成新事物,而积累只是旧事物的“堆砌”。合和是化学反应,积累是物理变化。合和是有机浑和,是集腋成裘,是产生新体、活体;积累是简单叠加,是滚雪球,是出现巨体及定体。合和是有机结构,像“现代超市”;积累是码放堆积,像传统杂货铺。
“大成”思想渊源甚久。“大成”一语首见《周易·井·上六》象辞:“‘元吉’在上,大成也。”大意是:井卦上六爻“元吉”,井养之道至此大成。《周易》至迟成书于西周末。这里的“大成”已是熟语。可见,大成思想渊源深远。又,《老子》四十五章:“大成若缺。”意思是:道德大成者,反若有所亏缺。《孟子·万章下》盛赞孔子曰“集大成”:“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庄子》也有“大成之人”的说法。如《庄子·山木》云:“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又,《礼记·学记》:“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大成”的反面是“小成”。“小成”首见《周易·系辞》:“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又《庄子·齐物论》:“道隐于小成。”又,《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有“小成”“大成”,也应有“中成”①宋代朱元升《三易备遗》(《四库全书总目》卷三)曰:“东晋干宝《周礼》注称伏羲《易》为小成、神农《易》中成、黄帝《易》大成。”由此,干宝可能是最早使用“中成”一语者。。从价值次序上说,小成不如中成,中成不如大成。“全粹”方美,大成最好;但是,大成极难。一般的人或事,很难臻于“大成”。大成往往需要几代、十几代人的努力,方可实现或接近实现。所以孟子只礼赞孔子曰“集大成”。“中成”含“半成”“半不成”之意,是“大成”的阶段性形态,当然也是臻于大成的必由之路。人们大多重视大成,而低评“中成”及“小成”,这是不妥的。因为没有小成与中成,就没有大成!
“集成文体”,就是文体写作时通过有机和随机地浑和所有已有文体及文体之特性,因宜吸纳,为我所用,以完成新的文体写作。这样精心结撰的文体,就是“集成(性)文体”。“集成文体”的最高境界就是“大成文体”。但不是所有的“集成文体”(包括“集大成性”文体)都是“大成文体”。“集(大)成性文体”只是复合文体中的佼佼者而已。
那么,文体集成或集成文体一般是集成了哪些因素呢?这就牵涉到了文体的内涵或定义。也就是说,文体的内涵的触角延伸到哪里,文体集成的地盘也就会拓展到哪里。文体集成是集成构成文体内涵的所有因素,或至少有如此之意向性。
历史地看,文体的内涵几乎一直呈膨胀之势,于是,文体集成的足迹亦随之延展。统观当今文体学界,扼要地说,关于“文体”的内涵,有一元论、二元论和多元论等说法。一元论一般谓体裁体类,这是“文体”概念的最基本的内涵;二元论一般谓体裁体类和体性风格,这是“文体”最重要的两个内涵;多元论则有体类、体性、体制、语体、篇体、表达方式等等因素,限于篇幅,不再铺论。笔者认为,就目前学界之所论,就中国古代而言,文体的内涵义约有七项,即:体裁文类、语言特征、体性风格、表达方式、口吻人称、功用宗旨及篇幅长短等七大要素。每一种文体,在这七个方面都会互有不同。文体集成就是集成这些文体内涵的所有要素。也就是说,如果某一种文体“移用”了其他文体的七大要素之任一项或任几项,即构成文体融渗;如果某一种文体全部“移用”或无限“移用”其他文体之七个要素,且移用效果良好,这就构成了“集大成性文体”。当然,“移用”不是抛弃自我、全盘异化,而是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通过开放性地兼容并包,做大做强自我。也就是说,在文体七大要素方面,既坚持原有属性,又来者不拒地广泛借鉴和吸纳,这就是文体集成。
那么,文体写作为什么要“集成”呢?因为文体集成,意义至大。对作家而言,可以综合地、随机地调用各种表达手法,达到“车马炮”综合“将军”(谓记事、写人、描景、抒情等)的最佳效果;对世界而言,可以最广角、最深微、最灵活地烛照自然社会及百态人生;对作品而言,文体集成是文学创新的最常用和最重要的途径,也是行之有效的最佳途径;对读者而言,消费集成文体犹如享受文艺大餐,好似“好莱坞大片”,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受众审美欣赏之“饕餮”大胃。
当然,正如曹丕所说,所有的文体都是“本同而末异”的。“本同”主合,故文体之间一般是可以融渗的;“末异”主分,故文体又各有其特性,或准确地说,文体各有各的质的规定性,不得任意跨界。所以,并不是所有的文体集成都是良性的。有的文体集成或文体融合以失败告终,有的则取得成功。有的部分集成而成功,有的全部集成或全部开放式集成而成功——前者就是“集中成文体”,后者就是“集大成文体”。总之,文体内部七大因素之间又排斥、又互渗的矛盾运动,是文体演进的内在推动力,也是文体发展演变的全部奥秘所在;其结果就是文体的分合聚散,兼并重组,升级换代。
文体集成的必然结果是出现“大成文体”。“大成文体是几乎所有已有文体随机浑和而成的新文体,是文体演变的最高形态。”[1]大成文体犹如生物学中食物链顶端的物种,几乎可以“通吃”当下所有的已有文体。当然,这不是说大成文体都是无所不包的;而是说,至少在理论上,它是可以无所不包的。
说到杜甫的文体写作,其一大特色就是文体集成。杜甫文体写作的集成性的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就集成性而言,不同的文体,杜甫的表现和得分也有所不同。大体来说,杜诗做到了“集大成”,杜赋做到了“集中成”,杜文则尚处于“集小成”状态。
杜甫研究长期盛炽。通观目前学术界,就文体学方面,关于杜甫的研究主要限于两个方面:一是对杜甫某种文体写作情况的观照;二是对杜甫文体思想的研究。前者如曹辛华《论杜诗“遣兴体”及其诗史意义》[2],后者如任竞泽《杜甫的文体学思想》[3]等,但就杜甫文体写作之集成性方面的集中论述,则迄今未见。笔者通过“中国知网”之“高级搜索”搜索相关论文,“题名”输入“杜甫”,“关键词”输入“集大成”,仅得一篇论文《论杜甫“集大成”的情感本体》(《福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作者林继中);再把关键词改为“集成”,没搜索到论文。可见,迄今学界对杜甫文学创作之“集大成性”或“集成性”仍缺乏专门而集中的探讨。
任竞泽在上述论文中指出:“‘集文体之大成’应是杜诗‘集大成’最核心的内容,这从元稹开始便已明确指出,其中包括集‘文体风格’和集‘文体体裁’之大成两个方面。”此言中的。可惜未予展开。其文之主旨是探讨杜甫的文体学思想(也应是首篇集中探讨杜甫文体学思想的专论),所以,也不可能就杜诗的文体集成问题展开论述。
笔者认为,“集大成性”是杜诗的一大特色。首唱此论者是中唐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此后,杜诗“集大成”渐成定论。但是,今人在论及这一点时,大多都是泛泛而言,只有任竞泽分析为“风格”与“体裁”两个方面。现在,我们有了文体内涵义七要素说(如上所述),就可以对杜诗在文体方面的“集成性”分别从七个方面作更具体的考察了。
这主要是“以文为诗”。这方面的论述已经较多,为篇幅计,兹不再细论。这里只补充一点,这一点也往往为一般论者所忽略,即:以文为诗不限于以议论为诗,其他如以写景状物为诗、以叙述为诗、以塑造人物形象为诗、以说明记录为诗等等也都应属于以文为诗。至于以赋为诗(诗赋互用)、以应用文为诗、以史为诗及以史传文为诗、以传奇为诗等等亦然。
唐代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早就提出:“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4]66元稹所谓之“体势”,主要指风格。当然,杜诗既集大成,又不失自我,也就是能融会贯通,随机吸纳,而非机械模仿,堆砌饾饤,故曰“集大成”。这方面的论述很多,也很充分,故也不再细述。
一般人们提到杜诗集大成,默认就是以上两点。但在笔者看来,这两点固然是主要的,但远非“集大成”的全部。以上两点只是“文体”的诸多复杂内涵的一部分。“集大成”的“大”,一是八方辐辏、融会贯通;二是博而能一、不失自我;三是全“体”集成,来者不拒。
文体与语体关系密切,两者几乎是一一对应的。在国外,文体学几乎与语体学同义,甚至“有人(例如,C.Bally)试图把文体学仅仅看作语言学的一个分支”[5]167,故文体与语体密不可分。相应地,“文体集成”也必然包含语体的浑融兼陈。杜诗语言虽然精警蕴藉,但从语体浑兼的角度审视,其创为发明似较为有限,与韩孟元白等辈相比,杜诗语言显然属于中规中矩的。杜诗于语言的杰出贡献主要在于锻炼硬作,力透纸背,晚年则喜拗律拗体,这方面他既承前、又启后,可谓标杆性人物。
一般说,诗歌长于描景抒情,故诗贵比兴;文章则长于叙事,写人、论议、说明,故切于实用。杜甫“以文为诗”,诗歌表现手法的选用方面非常开放,不拘常格,挥洒自由。事实上,杜诗亦以“故事化”“议论化”“写实化”“细节化”等著称。此属共识,亦毋庸赘言。
一般来说,诗歌多取第一人称,而文章多取第三人称。杜甫诗歌写作,既然长于以文为诗,则易一为三、或一三混处者,遂多焉。杜甫之乐府诗,关注社会,关怀“他人”,固多第三人称;即使是抒情诗,也往往(兼)采第三人称。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忽而写我,忽而写行旅,忽而又写帝妃“浴”乐,口吻变幻,灵活自如。又如此诗末尾又写道“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这仿佛站在第三者立场写“我”家似的,人称很活泛,口吻立场变动不居。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杜甫对诗歌“实用性”的开拓。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一书,杜诗总计1439首;再据吴汝煜主编《唐五代人交往诗索引》,则杜甫之交往诗多达747首,约占52%。也就是说,杜诗约有一半多是用于交际(含公务)的。这些诗颇有“以应用文为诗”的意味。高振博指出:“杜甫的交往诗具有三个方面的应用文体特征,即制题的功能性、干谒诗内容的程式化及‘以文为诗’。杜甫交往诗对应用文体的借鉴与创新,使其充分实现了诗歌的交际功能,同时也有效地扩展了诗歌的日常交际和社会应用领域。”[6]高振博还发现:“杜甫诗中以诗歌形式来写作书信的比例是很高的。如果按照我们对于杜甫交往诗诗题特征字的统计来看的话,‘呈’‘寄’‘简’这三类表示寄信的诗题,关键字有108个之多。换句话说,杜诗中以诗代书的诗歌大约有108首,占杜诗总数的7%。”[6]这可以说是“以书为诗”了。
历史性或叙事性也是杜甫在诗歌的功用宗旨方面的一大开拓。“诗史”不是杜诗首创,但杜诗的确一向以“诗史”而著称。从思想内容上说,“诗史”虽非历史,但优于历史。从艺术性角度说,杜甫的“诗史”往往善于叙事,也善于写人,细节生动,也能典型化。学界一般更关注杜甫“诗史”的思想性价值,而于其叙事学意义的研究尚有待加强。
再一点是哲理性。杜诗好议论、善议论、多警句。这一点也毋庸多言,尤其在这方面杜诗于宋诗的颠覆性的深巨影响,更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杜诗篇幅灵活,伸缩自如。既有短制,也富鸿篇。两者俱有佳作,而又一向以体大篇巨而著称。如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重量级长诗,皆宏篇巨制,傲视千古。篇幅之扩增,与以文为诗的写法有密切的关系。此外,杜甫又多“组诗”之制,且多系“同题”;同题多诗,共“侍”一事,既独立又关联。这与文章因容量较大、故须分层设章之结构有关。霍松林称之为“有布置的‘联章诗’(现在所谓‘组诗’)”[7]270。
综上可见,杜诗于文体集成方面,主要体现在体裁文类和体性风格两个方面;在表达方式、功用宗旨、篇幅长短等方面也有突出表现;至于其他方面,则表现平平。总的说,杜诗做到了“集大成”,拥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清代薛雪说:“杜少陵诗,止可读,不可解。何也?公诗如溟渤,无流不纳;如日月,无幽不烛;如大圆镜,无物不现。如何可解?”[8]156杜诗“集大成”,故内中无不有,一解即落有,故不能有解。话说得神秘,意思不差。
杜赋的研究热度仅次于杜诗。杜赋现存共六篇,即《天狗赋》《■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封西岳赋》。此六赋皆为献给皇帝之作,思深力大、富于个性。六赋代表了杜赋的最高水平。就艺术性方面看,从文体集成角度说,杜赋具有以下特色。
这是杜赋的最大特色。杜赋往往如其诗,尤其如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一类的长诗,往往融叙述、描写、议论、抒情及想象为一体,体大思深,厚重大气。
在风格方面,杜赋亦如杜诗,沉郁顿挫,笔势多变,辗转腾挪,极富变化,而又逻辑严密。事实上,这种风格,正是杜甫作赋时明确的审美偏择。他曾自评其赋“沉郁顿挫”(《进■赋表》),说明他欣赏“沉郁顿挫”之风,有意而为。不过,这却违犯了赋体之忌,使之失却了铺张扬厉之势、喋喋不休之气、酣畅淋漓之美,所以杜赋令人感觉多少有点赋不赋、诗不诗、文不文。这是混体不很成熟的表现。
另外,杜赋虽曰散体大赋,然其篇幅常较中庸。这是以诗为赋在篇幅体制方面的结果。
小赋也称“抒情小赋”。小赋的出现,当然也可视为大赋的诗歌化。大赋而吸纳小赋的因素,其实也与“以诗为赋”相似。故为免与上条重复,对此就不再细述。兹仅补充一点。即在小赋中,作者是躬自出场、直诉衷肠的;而上述杜甫之六赋,虽曰大赋,然赋末又往往兼采小赋之笔法,作者“忍不住”亲自上阵,抒情、议论一番。如《有事于南郊赋》的末尾写道:“臣闻燧人氏已往,法度难知,质文未变……”。大赋一般采用第三人称,“客观”铺写,而小赋则用第一人称,直抒胸臆。杜赋虽“大”,然常活脱于第一、第三人称之间,有跨界混成之趣。
大赋与小赋融合的另一个显著结果是,相较于传统大赋,杜甫大赋在篇幅上有减无增。
杜甫写诗,好以史为诗,故有“诗史”之誉。他作赋,也多富含历史性因素。如《朝献太清宫赋》综述自建安以来的动乱分合:“昔苍生缠孟德之祸,为仲达所愚”,“历纪大破,疮痍未苏。尚攫拏于吴蜀,又颠踬于羯胡。纵群雄之发愤,谁一统于亨衢?在拓跋与宇文,岂风尘之不殊?比聪廆及坚特,浑貔豹而齐驱。愁阴鬼啸,落日枭呼。各拥兵甲,俱称国都。且耕且战,何有何无?惟累圣之徽典,恭淑慎以允缉;兹火土之相生,非符谶之备及。炀帝终暴,叔宝初袭。编简尚新,义旗爰入。既清国难,方睹家给”,最后又写到大唐一统环宇,功业空前“足以朝登五帝,夕宿三皇。信周武之多幸,存汉祖之自强”。这简直是一篇浓缩的“中国朝代更替史”了。
现存六首杜赋均为献于皇帝之作,这本是传统大赋的固有属性,但汉大赋一般属于“无用”之文,假捏人物,虚设问对,铺张扬厉,无非是说着好玩,辩丽可喜,以讨君上欢心,犹如后世“小说”,无非曲终奏雅,收劝百讽一之效。而杜赋则目的明确,通过颂圣,以赋“干谒”。读其赋,时有似读策表奏议之感。公文之为体,显然比大赋更“有用”,也更现实,而杜赋的讽谏成分、讽谏意味、严肃性等也确实超过了传统大赋。如《朝享太庙赋》直接规劝唐玄宗力戒淫祀:“且如周宣之教亲不暇,汉武之淫祀相仍。诸侯敢于迫胁,方士奋其威棱。一则以微言劝内,一则以轻举虚冯。又非陛下恢廓绪业,其琐细亦曷足称。”
跳出文体学来说,杜夫子爱国急仕,也是其大赋公文化的内因。事实上,他自从写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后,基本上已经离开了官场,所以也就不曾再做大赋了。
从文体演进史角度而论,大赋经杜甫的改造升级,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读之也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效。但是,杜甫并没有在大赋创作方面取得与诗歌一样的不凡成就,不要说与汉之司马相如、杨雄辈无法相比,就是在唐代,比如与晚唐之杜牧等辈相比,杜赋的成就也是有限的。我们只能说,杜甫通过穷力经营,浑融兼摄,在赋体集成方面,取得了“集中成”的成就。正如刘文刚所论:“历史是公正的,也是睿智的。他(当作“它”——引者注)给了杜甫伟大诗人的地位,而只给杜甫优秀的有独创性的赋作家的地位。”[9]34-39
不过话又说回来,杜甫致力于赋体的集成性创新,“太有创造性”[9]49,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虽未臻于完美融合之地步,但其文体整合的努力仍然是有积极意义的,他努力的方向也是对的,因为文体本贵融合;且赋体本就是一种包容性极强的文体——纵观辞赋演进史,其演进也主要是以文体融合为主要内驱力的。当然,杜赋写作的教益也是显明的,即:赋体的集成,不能急于求成——既不能遇难辄止,也不能锐意而行——务须慢慢磨合,做好弥缝对接工作,然后方有可能迎来赋体新变的“宁馨儿”。正如元代方回《七言十绝》(其三)所说:“诗备众体更须熟,文成一家仍不陈。”备众体而浑熟,自成家而不袭任何一家,方是极致。
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但这里的“文章”,实际不指文章,而指诗歌。杜甫自己在《旅夜抒怀》中也说:“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他在当时出名,不是因为“文章”。这里的文章,主要也指诗歌。但歪打正着,我们倒是可以有意“误读”为“文章”。杜甫的“文”名确实平平。其文章艺术,一向评价不高,迄今研究热度也仍然有限。据笔者通过“中国知网”穷力搜索,仅得论文2篇,其中专门论杜文的一篇、与李白文对比论述的一篇。这两文分别是王继甫《杜文研究的四个问题》(《常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及闵泽平《李白、杜甫的散文创作与艺术精神》(《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仇兆鳌《杜诗详注》保存杜文两卷,共录文28篇。但这28篇尚含辞赋。李白文章则有63篇。李杜对比,杜文较少。东汉班固《两都赋序》曰:“赋者,古诗之流也”。辞赋押韵。故辞赋一般不视为文章。去除6篇赋,余文22篇;另有“诗序”7篇①有关数字据王继甫:《杜文研究的四个问题》,《常州大学学报》2014(2):72-74,117.;杜文合计29篇。从内容看,这些文章可分为三类:杂文,诔文,诗序、赋序或赋表。其中后两类,皆应用之文。第一类“杂文”共有11篇,其中严格说来,与今之“散文”庶几相当者,仅4篇,即《画马赞》《唐兴县客馆记》《杂述》《秋述》,数量极少。
秦观说:“杜子美长于歌诗,而无韵者几不可读。”[10]198陈师道《后山诗话》引黄庭坚语亦云:“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10]199此说几成定论。故至清,仇兆鳌仍说:“古人诗文兼胜者,唐惟韩、柳,宋惟欧公、大苏耳。且以司马子长之才,有文无诗,知兼美之不易矣。少陵诗名独擅,而文笔未见采于宋人,则无韵之文,或非其所长。集中所载墓志,尚带六朝余风,惟《祭房相国文》,清真恺恻,卓然名篇。其代为表状,皆晓畅时务,而切中机宜。”[11]10
杜文的最显著特点是“以诗为文”,可惜不太成功。杜文用语奥涩,骈俪古板,章法鹄突,雕琢凝练,艺术造诣一般。其文形式上“以诗为文”,内容上却多属“经国应用”(仇兆鳌语),两者本身也很难协调。不过,换个角度看,杜文的价值不在于其艺术水准本身,而在于“以诗为文”的文体融合与革新之尝试,以及“以诗为文”在语体、体性、篇章结构、表现手法等方面给文章之体带来的新变胚芽及潜能。
一般认为,杜文的缺陷在于古奥艰涩、迂腐难读。笔者认为,这不仅是以诗为文,更是以赋为文的结果。杜赋本来写得也很古奥艰涩的,且杜赋亦应用文化(尤其是章表化)。他既以诗赋为文,难免就出现了上述弊端。这说明,一向强调“转益多师”的杜甫在文章写作方面也在走“集成化”道路,只是不太成功而已。宋末刘辰翁提出:“文人兼诗,诗不兼文也。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振河汉,可惊可怪,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12]他以杜文与韩诗、苏诗为论据,得出“以文为诗”有利于诗、而“以诗为文”则会妨碍文,这个结论显然有失武断。其实,杜文之失,不在“以诗为文”——这个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只在于杜文尚处于“集小成”阶段,尚未发育完善。陈善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13]此即“诗文相生论”。
当然,杜文评价不高,还有两个对比性“劣势”因素在起着作用:一是纵比,即杜文不如杜赋,更不如杜诗。杜诗缘情绮丽,但其赋与文则多偏实用。故不若。二是横比,杜文与韩柳古文异趣,而韩柳古文已有定评,其特征渐被型塑为评价标准及阅读惯性,导致对杜文的评价相对走低。此诚如清代浦起龙所论:“世既崇尚韩、柳八家,于三唐人古调、别调之文,不弹久矣。杜赋直追汉魏,其杂文拙趣横生,最古最别。”所以,换个角度看,杜文不是质次品低,而是样貌古拙,不合常俗。从其数量很少这点看(尤其文学性散文极少),杜甫也不着意于文。
总之,杜甫文体写作的“集成化”道路之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有的成功,有的未然,有的负面,恰恰是集成化不彻底、诸体之间磨合不完善、从而未臻“集大成”之境所致,而不是集成化道路本身有问题。鉴于此,从接受和评价上说,对杜甫的文体努力和艺术尝试,我们应秉持宽容和鼓励的态度。而且,不仅对杜甫,对其他任何锐意创新作者的文体集成化努力及其初期阶段在所难免出现的瑕疵、纰缪、反常、不伦不类甚至文体写作水平的暂时性的倒退,我们都应当秉持鼓励的态度、保持乐观的期望,决不要一出现问题就立即叫停,甚至一片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