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民生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传统文化中,绚丽多彩被规范地分为五正色和五间色。五正色即青、赤、黄、白、黑,也即中国的五原色。其中,青色是最具特点、有独特地位的颜色:其一,青是五正色之首,即第一色;其二,在东西南北中五方对应五色的传统文化中,东方属于青色,“禹贡九州”的东方地区就命名为青州,是九州中唯一以色命名的;其三,与其他单调的四正色不同,青色丰富、美妙、舒适,给人以宁静和稳定的感觉。在自然界中青色是天地最大的存在,在社会上青色也是无所不在,地位举足轻重。学术界对青色早有关注,研究很多,但集中在艺术界①如宋凤娣《青色与中国传统民族审美心理》,《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陈晓鸣《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尚青”观念》,《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余戈《论中国古代色彩“尚青”观的文化内涵》,《美术界》2013年第6期,等等。,历史学界尚未关注。而在历史中,青色一直受到各朝代不同的喜爱,宋代尤为出彩。现以宋代为例试作提示,以窥视彩色的社会历史,就教于学界。
与其他色彩不同,青是表色彩最多的字,多彩多意,常常说不清道不明,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青字最早见于西周金文,本义是蓝色、蓝色矿石或草木的颜色,后延伸至绿色、黑色。自古至今,人们言青草、青山者,则青为绿;言青丝、青眼者,则青为黑;言青天者,则青为蓝。如此复杂,多难辨别。如按五行学说五方对应五色从东方色相推,青应为绿色;如从原色角度推论,青应是蓝。苏轼即认为青色就是蓝色:“荀卿云:‘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世之言弟子胜师者,辄以此为口实,此无异梦中语! 青即蓝也,冰即水也。酿米为酒,杀羊豕以为膳羞,曰‘酒甘于米,膳羞美于羊’,虽儿童必笑之,而荀卿以是为辨,信其醉梦颠倒之言!”[1]如按“冰生于水而寒于水”的逻辑而言,荀子认为青是蓝的一种表现形态(不是以蓝指蓝草),苏轼否定形式差异,强调实质。
青、蓝相同吗? 令人惊讶的是,现今以蓝为三原色之一,可是在中国古代色彩体系中,无论五正色还是五间色,居然都没有蓝色。那么,是不是蓝色被青色完全取代了呢? 非也。宋代实际上有单独的蓝色。如:“窃蓝:浅蓝色也”[2],南宋权相丁大全“面蓝色”[3]。宋代还有“蓝绢”[4],都未用青字。也有单独的绿色,《说文》中有明确的定义:“绿,帛青黄色也。”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5]等,指草绿色。郑樵从另一角度作过说明:“蓝有三种:蓼蓝如蓼,染绿;大蓝如芥,染碧;槐蓝如槐,染青。三蓝皆可作淀,色成胜母,故曰青出于蓝而青于蓝。”[6]789所谓的蓝,是指染色的植物,通常称蓝草,而不是现在所说的蓝色,不同的蓝可染绿、碧、青,即这三种色彩也都可称蓝。朱熹分析其关系时道:“以木之青克土之黄,合青、黄而成绿,为东方之间色。以金之白克木之青,合青、白而成碧,为西方之间色。”[7]1383-1384所谓青、绿、碧,各是一色,青是正色,绿、碧是间色。青色具体指何色,要依据其语境而定。
不仅是古人难以确认青,当代国际学界同样如此。太阳光的光谱被认为是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组成,后来有人提出由红、橙、黄、绿、蓝、紫六色组成,因为蓝和靛色光始终未能测定其确切的频率界限差值,在色彩学中至今难以定论,按照光谱的颜色顺序,青应是介于绿和蓝之间的颜色,即发蓝的绿色或发绿的蓝色。至今,《辞源》所言青字有五义:一是五色之一;二是泛指青色之物;三是黑色;四是草木初生青色,引申为出生、少年;五是地名,如青州、青县[8]。表示色彩的四色各不相同。正是因此,才使青色泛指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各种颜色。
最关键的是,宋人的青一般指什么颜色? 除了文学形容以外,通常说的青有蓝有绿。南宋末士人为五正色作赋,其中的《青赋》云:“帝子之望巫阳,远山过雨;王孙之别南浦,芳草连天。”[9]可见是雨过天晴的天青和草绿,一般以天青为主(天缥)。本文所论述的青,主要包括天青以及碧色。古代视天青色为吉祥色,如做梦见到“天青色,吉。此梦吉事有祥之兆也,梦者功名遂,家业丰,经营利,父母宁,子孙贤,丈夫贵”[10]7全是好事。民间传说阴间记录人间善恶的两大账簿,善簿是“青轴”,恶簿是“黑录”[11]。青色吉祥的寓意是全面的,诸如青云、青霄、青虚、青鸟、青史、青蚨等等,都是美好词语。
除了黑白二极色外,中国的青、红(赤)、黄原色中,青是唯一与西方红、黄、蓝三原色不同的。其特别的地位,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乃至误解。国内诸多艺术学者认为:“青色是中国特有的一种颜色。”①诸如李媛《色彩人生:透过颜色读懂人生》,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68页;丁耀《广告设计》,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4页;吴欣《全国职业教育印刷包装专业教改示范教材·印刷色彩与色彩管理·色彩基础》,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177页;丁庆伟《一袭江南》,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2页,等等。特有就是独有的意思,但唯中国有青色吗? 显然是过于武断了。其实,青色是一种客观存在,世界上哪个国家都有“天青”的自然色彩,油画等海外美术作品中也有晴空碧水等青色。英文cyan就是汉语的“蓝绿色,青色”②霍恩比(ASHornby)著,李旭影、邹晓玲、赵翠莲、王玉章、石孝殊、向小林、张耀平、王升印、马红旗译《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9版,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27页。按希腊神话载:冥王哈得斯用两叉戟叩开大地返回冥府的地方涌出眼清泉,汇成一个池塘。因水色青绿而命名为库阿涅(Cyane),意思是“青水”。,是减色法三种基本颜色之一。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文化中有“帝青”,即佛家所称的青色宝珠:“帝青,梵言因陀罗尼罗目多,是帝释宝,亦作青色。以其最胜,故称帝释青。”[12]日语的“青”与中国的“青”,色域范畴皆很宽广,意象上有相通之处[13]。客观谨慎地讲,青色在中国的特殊性,是表现的最复杂、最多彩,用途最广泛。除了多种色彩以外,还表示方位:“归来种瓜青门外,灌溉锄耘甘寂寞。长安之东壤尤美,翠蔓离离照城郭。”[14]青是东方色彩,青门就是东门。也表示女子的年轻美貌:“只道乱来人死尽,朱门日日买青娥。”[15]青娥即主司霜雪的女神,代指美丽的少女。
北宋士大夫贺铸,专作《青字诗》二首,把青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一云:“青袍少年子,独出青门游。逢人少青眼,凝笑望青楼。窗中青蛾女,正为青春愁。心事属青鸟,青骢能少留。”其二云:“白马青络头,青萍宝带钩。青溪流水急,独上青翰舟。佳人青雀钗,手把青荷游。慕君青云器,青发结绸缪。”[16]句句带青,意各不同,反映了青在文化和社会生活中的广泛性,暗示着青色的重要性。
总之,青色以多义而奇妙,以难言而神秘。在宋代,青色展示了很大作用,大放光彩。
在宋代朝廷的最高层,服用的器物中颇多青色,有沿袭历史青色者,有本朝新改青色者。
玉辂是皇帝在重大典礼中乘坐的五种车子之一,“若大朝会、册命皇太子诸王大臣,则设五辂于大庆殿庭,为充庭之仪”,其中“凡玉辂之饰以青者”。政和三年(1113)诏云:“玉辂用青质,轮辀络带,其色如之。四柱、平盘、虚匮则用赤,增盖弓之数为二十八,左右建旂、常,并青。……副玉辂,亦用青色,旧驾马四,增为六,色亦以青。”[17]3481-3482无论车辇还是马匹还是配饰,都用青色。蔡绦曾指出其历史变化:玉辂“色本尚黄,盖自隋暨唐伪而为青,疑以谓玉色为青苍,此因循缪尔。政和间,礼制局议改尚黄,而上曰:‘朕乘此辂郊,而天真为之见时青色也,不可易以黄。’乃仍旧贯,有司遂不敢更,而玉辂尚青,至今讹也。”[18]玉辂原为黄色,宋朝延续隋唐旧制为青色,礼仪官提出应恢复古制用黄色,被宋徽宗拒绝了。相应的是,道家神仙的玉辂也为青色。一次宋徽宗乘玉辂自太庙至玉津园,路上谎称看到云间“人渐众,约千余人,皆长丈余。有辂车舆辇,多青色,驾者不类马,状若龙虎”[19]。由此可知,赵佶之所以不肯更改玉辂的颜色为黄色,根本原因就是崇信道教,偏爱青色。
皇家的一些重大祭祀场所,青色装饰占很大比重。如南郊祭天坛在皇帝亲自祭祀时,围墙外“则以青绳柱表其三壝,以合郊丘之制”[20]。用青绳柱在坛外包围三圈。而皇帝驻跸的斋宫干脆就叫青城:“所谓‘青城’,旧来止以青布幕为之,画砌甃之文,旋结城阙殿宇。宣、政间悉用土木盖造矣。”[21]原来是临时用栏杆与青布搭建的一组简易宫殿,砖瓦等是在布面画出的。而祭地的斋宫在城北,俗称北青城。《辞源》“青城”条,即专为北宋开封而作:“宋祭天斋宫名。在河南开封府治。有二:一在南熏门外,为祭天斋宫,谓之南青城;一在封丘门外,为祭地斋宫,谓之北青城。”[8]3351青城为北宋独有,可知青色在宋代的地位。
明堂祭祀昊天上帝之玉,用青色。详定礼文所言:“明堂昊天上帝礼神之玉当用苍璧,今用四圭有邸,伏请改用苍璧礼天”[22],得到宋神宗的批准。祭祀五方神中的东方神,自然是青神,用青圭,如文彦博在进士科考试的《青圭礼东方赋》所言:“青惟五色之首,圭乃六器之俦。朝日之郊是荐,迎春之礼聿修。结绿鸿辉,既肃陈于震位;出蓝美质,将奉仰于神休。”[23]另有皇帝求子祭祀的高禖坛,因为青色是生长色:“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24],所以“禖祠以青帝为主”,与青帝坛相同[25]。在每年一度的春季籍田礼上,道具几乎都是象征春天的青色:“亲耕前三日,司农以青箱奉九谷种稑之种进内……国朝旧制,合用盛九谷种箱系竹木为之而无盖,两头设抬饰,以青色中分九隔,设一种,覆以青帕……御耒耜二具并韬(系盛耒耜青绫袋)……御耕牛合用青牛四,其牛衣以青色……庶人百人耕终亩,并青衣”[26]。装种子的箱子、耒耜的袋子、耕牛、牛衣、具体耕作的农夫服装等,全是青色。
宋代皇帝的衮冕之制中,包含诸多青色:“天子之服有衮冕,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前后十二旒,二纩,并贯真珠。又有翠旒十二,碧凤衔之,在珠旒外。”冕上有翠旒、碧凤;“衮服青色”;衣裳带饰中有青罗:“素大带朱里,青罗四神带二,绣四神盘结”,“青褾”,“青罗抹带”。衮冕为皇帝的大礼服,“祭天地宗庙,朝太清宫、飨玉清昭应宫景灵宫、受册尊号、元日受朝、册皇太子则服之”[17]3522-3523,是重大活动中最尊贵的礼服之一,以青色为基调。在冠冕方面,早在乾德元年(963)准备南郊大礼时,宰相范质就上书更改了旒珠的颜色:“按《令文》:旒并贯青色珠,青纩,其珠及充纩。今请依令文青色之制。”宋太祖“诏从之,遂改制焉。”[27]使用青色旒珠和青色的丝绵。宋真宗时,少府监修制官状称:“自来制造皇帝衮冕及诸臣祭服,并一色以青为衣,以茜为裳。”[28]皇帝与大臣的祭服,上衣都是青色,下衣为红色。宋神宗时,详定礼文所上书,援引古制要求更改色彩:“古者冕服,皆玄衣纁裳,而今衣色用深青,殊无所本,宜改用玄,以象天色。”宋神宗诏令:“冕缋绣章采,宜依旧制。”[29]古代用黑色的上衣和黄赤色的下衣,宋代却用深青色上衣,礼官要求更正,但皇帝并不理会传统礼制,坚持用青色。
宫殿里的帷幕,全是青色。“太祖服用俭素,退朝常衣絁袴麻鞋,寝殿用悬青布缘帘,殿中设青布缦。”[30]遮蔽门窗及隔离空间的帘幕等,都用青布制作。宋真宗也说:“朕寝殿中帟幕,皆青絁为之,旦暮间,非张烛莫能辨色。”[31]与宋太祖不同的是质地:由青布升级为青绢。宋哲宗读书上课的迩英殿里,新修后“御坐比旧近后数尺,门南北皆朱漆,钓窗前帘设青幕障日,殊宽凉矣”[32]。同样为青色帘幕,可见青幕属于宋代家法。朝廷三馆藏书八万卷的书库里,“皆周雕木架,青绫帕幂之”[33],尽以青绫覆盖保护,防晒防尘。
青色的服装清爽美观而不单调、不张扬,深受各色人等的喜爱,在宋代或作为官方、宗教的制服,或作为民间便服。
青色曾是职官章服的一种。“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元丰元年,去青不用,阶官至四章服紫,至六章服绯,皆象笏、佩鱼,九品以上则服绿,笏以木……中兴,仍元丰之制,四品以上紫,六品以上绯,九品以上绿。”[34]北宋前期沿袭唐代制度,官员服色分为四等,唯一的正色即青色是最低一等,由八品、九品官服用。宋神宗元丰改官制后,不再用青色为章服,服色由四色简化为紫、绯、绿三色。需要说明的是,章服颜色表示官员的地位,但并不说明色彩本身的社会地位。名儒胡寅就公开表示质疑:“朝服当以正色。绯近于朱,犹之可也。恶紫夺朱,而加于绯上,可乎? 青者,色之正也。绿为间色,而加于青上,可乎? 必欲归诸正,必则古昔,师先王,其可也。”[35]服色顺序完全不符合正色间色的位序,青色是正色,位次不应在间色之后。宋神宗对此的改革有着重要意义:一是满足了低级官员的虚荣心,再也不会出现“座中泣下谁最多? 江州司马青衫湿”[36]的凄凉;二是规范了品官服色,纠正了前代的错误,将其从低贱的章服中解救出来,与以前相比凭空升了一二品。而且服色全用间色,表明宋人对正色之青的尊重。
广大士子学生则穿青衿,所谓“青青子衿”。吕祖谦云:“路逢十客九衿青,半是同窗旧弟兄”[37]既是。青衿即青色交领的长衫,为唐宋学子的制服,多借指学子。青年学生正在成长时期,以青标之,宜乎其理。
青色是道教崇尚的色彩,道士以及神仙的制服(常服)以青色为主。如其司命真君:“戴冠佩剑,服皆青色。”[38]宋徽宗时极力推崇道教,以至于“道士有俸,而斋施动获千万。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百十顷,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胶青刷鬓,锦衣玉食者几二万人,一会殆费数万缗。贫下之人,多买青布幅巾以赴之,日得一饫餐,而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云”[39]。道士连鬓发也涂刷青色,而京师穷人为了混顿美食,买条青巾就可冒充道士参加千道会。道家祈雨作法者更是仰仗青色:如熙宁十年(1077)四月,朝廷“以夏旱,内出《蜥蜴祈雨法》:捕蜥蜴数十纳瓮中,渍之以杂木叶。择童男十三岁下、十岁上者二十八人,分两番,衣青衣,以青饰面及手足,人持柳枝霑水散洒,昼夜环绕,诵咒曰:‘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令滂沱,令汝归去!’”[40]青色是雨水之色,庄稼之色,所以祈雨的童男一律穿青衣、饰青面、持青色柳条,以为招徕感应。
便服中的青色服装更普遍。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南宋刘松年画《中兴四将图》中,有岳飞、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四人及其携带武器的侍者四人,八人中二人穿红袍(张俊与岳飞身旁的侍者),其余六人均穿深浅不同的青袍。故宫博物院藏宋徽宗《听琴图》中,听琴的一位服红,一位身旁有侍儿的最贵近大臣(一说为王黼)也服青袍。宰相蔡京追随宋徽宗崇道,常穿青色的道衣:“蔡太师作相时,衣青道衣,谓之‘太师青。’”[41]平民跟着宰相追逐时髦,因涉及宗教信仰不便称道衣,便称“太师青”:“宣和间,京师染色,有名‘太师青’者”[42],可见在开封的流行。
宋代女子多穿青裙。如官员家的伎乐:“杨君好雅心不俗,太学官卑饭脱粟。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43]普通农家女子喜欢青裙。如朱松言山区小村:“坡陀两山间,寂历三家村。茅檐青裙妇,蓬发薪烟昏。”[44]苏轼云杭州于潜:“青裙缟袂于潜女,两足如霜不穿屦。”[45]陈造云夜间行路:“馈浆亦有白首翁,束缊乃得青裙女。”[46]吴泳言耕地农妇:“惭愧青裙南亩妇,犁头能得几多春。”[47]在广西,粤女“青裙脚不袜”[48]。在四川:“翠盖立严妆,青裙行跣足。俗陋介南徼,物华入东蜀。”[49]有渔家:“收罾渔浦青裙女,出米商舡白纻郎。”[50]有女童:“古路三叉口,青裙两髻丫。”[51]有养蚕老妇:“青裙老姥遥相语,今岁春寒蚕未眠。”[52]有卖酒老姥:“白帽炎州客,青裙酒姥家。”[53]全国各地无论老幼,无论是室内抚琴还是下地劳动,女子普遍穿青裙。青裙主要为下层女子穿着,“青裙缟袂”成为贫女的标志。但就青裙而言,也未必。如“画舫何须载西子,青裙今幸拜东王。”[54]能拜见东王者,当非贫贱。在道教神仙中,多穿青裙,如“无英大君”,“龙衣凤帔,紫翠青裙,手把真精,头巾华冠”[55];“帝君姓开明,形长九寸,头建紫冠,披珠绣华,披衣飞锦,青裙带月,衔日乘御青乌,在青光之中。”[56]道家尚青,包括衣裙之色。
平民男子通常戴青巾。如农民,据张咏诗云:“自有奸民逃禁律,农夫倍费耕田力。青巾短褐皮肤亁,不避霜风与毒日。”[57]苏州曾有两书生因争论“状”字右边是“犬”还是“大”而诉讼,长官孙某又气又笑:“令褫去巾带,纱帽下乃是青巾。孙判其牒曰:‘偏傍从大,书传无闻,巾帽用青,屠沽何异?’量决小杖八下。”[58]则屠夫、小商贩与书生都戴青巾。熙宁年间的宋夏战争中,宋将种谔“诡称横山民欲归汉,先制青巾二万,金帛称是,以待降者,其实诞谩”[59]。青巾是宋朝汉族平民的显著标志之一,但不能因此说戴青巾者身份低贱,宋代进士也戴青巾。如元丰五年(1082)苏轼生日时,“进士李委闻坡生日,作新曲曰《鹤南飞》以献。呼之使前,则青巾紫裘腰笛而已”[60]。进士及第者同样:“畿邑犹有登科者,身居亲丧,而青巾紫袍,辄位于父之上。”[61]道士以及道教的神仙也戴青巾,张矩《赞崇禧丈室二仙图》描绘道:“鹿皮槲叶,容颜枯槁。青巾白袍,飘然气貌。”[62]青巾白袍,闲散超脱。
既有青巾,更有青帽。元人钱选临宋代苏汉臣的《宋太祖蹴鞠图》,描绘宋太祖、宋太宗与近臣踢球的场景,其中踢球的宋太祖和人物正中的宋太宗,均头戴青色软帽。青纱帽则见于士兵。张方平曾批评军队服饰追求华丽,举例如将帅的卫兵“一例新紫罗衫、红罗抱肚、白绫袴、丝鞋,戴青纱帽,拖长绅带,鲜华烂然,其服装少敝,固已耻于众也。一青纱帽,市估千钱,至于衫袴,盖一身之服,不啻万钱”[63]。一顶青纱帽价值一贯铜钱,实属奢侈。
以上史实表明,在服饰方面,除了后来被废除的章服外,一般而言,青色并没有贵贱之分。
在宋代日用器物中,最突出的青色有两种:一是青伞,二是青纸。
伞具作为实用品,或遮蔽雨雪,或遮蔽光亮,并无色彩的特别要求。但如作为官方的仪仗排场,就有着非常严格的色彩限制。皇家使用红色或黄色的伞盖,权贵最多可以使用青色伞盖。
宋敏求载:“京城士人,旧通用青凉伞。大中祥符五年九月,唯许亲王用之,余并禁止。六年六月,始许中书、枢密院依旧用伞出入。”[64]北宋前期,京城士人不分贵贱都通用青色凉伞,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突然严厉起来,只允许亲王一级使用,其他宗室、宰辅大臣都不允许,更遑论普通百姓呢? 此举显然过于苛刻,实行不到一年即适度放开,允许执政大臣依旧使用青伞。李焘的记载于此有异:“京城除宗室外,无得用青伞,宰相、枢密使亦禁之。明年,乃许复用。(明年六月甲子)”[65]所允许的是所有宗室而非仅仅亲王,更切合实际情况。刘筠曾“三入翰林,意望两府,及为承旨,颇不怿,尝移疾不出。或戏筠曰:‘服清凉散必愈。’盖两府乃得用青凉伞也。”[66]丞相兼侍读郑清之向宋理宗“进读毕,赐晏内苑,上御黄伞,命公御青伞,同行苑中”[67]。在此,青伞是权贵和恩宠的象征。皇帝大驾卤簿中的王公贵戚原用紫伞,宋哲宗时改为青伞。元祐七年(1092)太常寺言:“《开元礼》大驾八角紫伞,王公已下四角青伞。今《卤簿图》但引紫伞,而无青伞之文。”随即“诏改用”[68]。即维护着青伞的等级。朝廷所禁明文规定的是京师,地方则不限品级,如范成大诗云:“暖轿行春底见春,遮栏春色不教亲。急呼青伞小凉轿,又被春光著莫人。”[69]实际上,即便在京师,北宋末期连走街串巷的小贩、路边小摊也用青伞:“唯焦䭔以竹架子出青伞上,装缀梅红镂金小灯笼子,架子前后亦设灯笼,敲鼓应拍,团团转走,谓之打旋罗,街巷处处有之。”[70]夏季六月,贩卖各种食品水果的商人,“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71]。到南宋临安,更加泛滥。淳熙十五年(1188)臣僚报告:“日来都城之内,士庶尽持青伞。始时不过二三尺,今乃悉是重檐巨盖。”宋孝宗诏令禁止[72]。青伞适宜于遮阳,大众的喜爱与需要难以阻止,宋政府的有关规定不断被民众冲破,而且越来越大越高档。在赤日炎炎的城市中,满目青伞也是一景,令人视觉舒适。
宋代纸张多姿多彩,其中青纸是一大类,笺纸以外,以史料中宋代首见的鸦青纸为代表。鸦青纸又名碧纸、绀碧纸、绀青纸、青藤纸等,是一种华美的染色加工纸,染以靛蓝,色暗青若鸦羽。因纸色暗墨字不显,多写金字,灿然美观:“殊臻庄伟之观。”[73]鸦青纸对后世颇有影响,明代又称瓷青纸。其用途较为广泛,如道教用于撰写青词,程大昌说:“按今世,上自人主,下至臣庶,用道科仪奏事于天帝者,皆青藤朱字,名为青词。”[74]民间还剪作旗幡:习俗正月初一,“以鸦青纸或青绢剪四十九幡,围一大幡,或以家长年龄戴之,或贴于门楣”[75]。或为书信:官员刁某“因怀中取鸦青纸一幅,有金书七十余字,授总曰:善保持,勿失坠”[76]。或印书籍:黄庭坚《求范子默染鸦青纸》诗云:“极知鹄白非新得,漫染鸦青袭旧书”,“为染藤溪三百个,待渠湔拂一床书”[77]。委托友人代染一批鸦青纸,以印书籍。明代多用于金字写经。
另外,如同皇宫一样,民间也多用青色帷幕。如寇准,“内俭外奢,无声色之娱。寝处一青帏二十年,时有破损,益命补茸”[78]都是简朴的标志。春暖花开之际,踏青赏花的富家子弟们,“少年惜花会花意,晴张青帏雨油幕”[79]架设青色帐篷歇息玩乐。
宋代砖瓦建筑,基本都是青色,因为砖瓦是青色的,“朱栏拥青砖”[80]“碧瓦万家烟树密”[81]“门前碧瓦十万户”[82]即是。不但外观如此,在建筑构件的彩饰中,青色也占据主要地位。官方颁布的建筑设计、施工规范书《营造法式》云:“五色之中,唯青、绿、红三色为主,余色隔间品合而已。其为用亦各不同,且如用青,自大青至青华,外晕用白。大青之内,用墨或矿汁压深。此只可以施之于装饰等用,但取其轮奂鲜丽,如组绣华锦之文尔。至于穷要妙、夺生意,则谓之画。”[83]主要用青、绿、红三色相配,而青色打头。张耒言所言“公宫侯第,兼瓦连甍。紫垣玉府,十仞涂青”[84],即是实况,“十仞涂青”的意思是大面积涂刷青色。
由于青色受到大众的喜爱且应用广泛,所以多有创新,对青色再创造,予以新诠释。
服装颜色中以碧色为典型,即天水碧。此色即鲜明的浅青色,始于宋初的金陵。南唐后主李煜的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及江南灭,方悟……‘天水’,赵之望也”[85]。此处的天水即露水,作为地名则是赵姓郡望,天水碧谐音为“天水逼”,也就是赵宋逼来。具体情况是,“金陵将亡前数年,宫中人挼蔷薇水染生帛。一夕忘收,为浓露所渍,色倍鲜翠。因令染坊染碧,必经宿露之,号为天水碧。宫中竞服之”[86]。宫女一次意外的失误,发现了天然露水的特殊功能,成就了青色中的碧色,并随着南唐灭亡传到京师:“未几,为王师所克,士女至京师犹有服之者。”[87]欧阳修有诗云:“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88]即是流传广泛的证明。还曾在四川风行:“又有似蜀人,喜染天水碧。”[89]到宋徽宗政和年间,据蔡绦言在开封再次流行:“复为天水碧,时争袭慕江南风流,然吾心独甚恶之。未几,金人寒盟,岂亦逼迫之兆乎?”[90]时过境迁,天水碧倒过来成了“逼天水”,色彩的名称成为谶语,关系国家兴亡,列入正史的《五行志》,把色彩的社会作用提高到最高等级。而南宋舒岳祥有“此花蔓生枝自劲,天水碧染雪藕纱”[91]之诗,周密有“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92]之词,都将天水碧当成了形容词,可见流传之广。还出现了以此命名的笺纸:“宋人杏红笺,露桃红笺,天水碧。”[93]无论其出身与寓意如何,天水碧确实为传统文化增添了新内容。
碧色还被培育成花色。花色多红,牡丹花也是以红色为主,但在北宋末年,出现了碧色:“洛中花工,宣和中,以药壅培于白牡丹,如玉千叶、一百五、玉楼春等根下。次年,花作浅碧色,号欧家碧,岁贡禁府,价在姚黄上。赏赐近臣,外廷所未识也。”[94]使用了生物技术,用特制的药物堆围在白牡丹花的根部,次年其花便转白为碧,因美妙罕见每年上贡给皇帝,其他人很少得见。这一新技术或新品种随着宋室南迁传到了另一牡丹基地,有“小洛阳”美称的四川彭州。陆游记载彭州牡丹中,碧牡丹以其独特的淡雅而惊艳。“碧花止一品,名曰欧碧。其花浅碧,而开最晚,独出欧氏,故以姓著。”[95]
宋代青色创新的最大成就,体现在瓷器上。宋代瓷器是历史的顶峰,主要特点就是色彩尤其是青色的创新。青瓷是中国陶瓷中最大也是最早的品种,从商代的原始青瓷开始,两三千年后的宋代已发展到青瓷的鼎盛期,众多瓷窑向青瓷转化,出现了一大批名瓷。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汝、钧、官、哥、定”五大名窑中,除了定瓷是白器外,其余都有青瓷,尤以汝、官、哥瓷全是青瓷,南宋晚期兴盛起来的龙泉窑,也是具有独特风格的青瓷。宋代青瓷的“青色也不同于一般的青瓷,虽然色泽深浅和一,但多近于蓝色,是一种蓝色乳光釉,是青瓷工艺的一个创造和突破”[96]。如汝瓷以天青色最具特色,独步天下,南宋叶寘说:“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97]如同牡丹改白为碧一样,宫廷用瓷也弃白用青,在同时烧造青瓷的河北、唐、邓、耀州诸窑中,以汝窑最优。汝瓷釉面蕴润如碧玉,青色高雅素净如雨过天晴,“在我国青瓷发展史上,乃是一个划时代的重要标志”[98]。2017年10月,香港苏富比拍卖“北宋汝窑天青釉洗”,成交价高达2.943亿港币,刷新了中国瓷器世界拍卖纪录。而北宋末兴起的官窑,“大观中釉尚月白、粉青、大绿三种,政和以后,惟青分浓淡耳”[99]。最终定位于青瓷,遂成绝世神品。清人对宋代青瓷予以高度赞赏:“宋瓷天青色之滋润者,不独泪痕可爱也,青光中闪有紫光,若隐若现,则谓之异采。盖异宝也。”[100]其玉洁冰清以及雨过天晴的意境成为绝唱,为历史文化贡献了古代东方审美的最高点,至今难以仿制,只能仿佛。
青色颜料来源丰富,包括了无机的矿物颜料和有机的植物颜料。
矿物青以石青(青碌)为主。“青”原本指石绿(孔雀石)和石青、生青(蓝铜矿)的共生物,是碱性碳酸盐类铜矿物,既是颜料,还是冶炼青铜的重要原料。《管子·小称》云:“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所言“青”即青色的矿石,总是伴生在铜矿区。绍兴初期,官方力图复兴铜矿,在江西信州铅山发现“管下青碌坑场见今封闭。窃以青碌系铜之母,发为精英,其名有浮淘、青头、青二、青大碌之类,皆是价高值钱之物。靖康初住罢采打,今来虽别无所用,而民间装饰服用亦有合用青碌去处,往往被人户私采盗卖,暗失钱本,诚为可惜。今相度,乞将管下坑冶出产青碌去处,从来本司措置召人兴采,委自坑冶场拘收,立价抽买入官”[101]。可知青碌在民间“装饰服用”颇多,故而价格昂贵。信州盛产青碌等,早在北宋前期就有专业大户程家。如大中祥符八年(1015)三司报告:“太平兴国寺甘露戒坛院主坛升于信州铅山民程文祐施青碌八千斤,充装彩佛像、浮图,乞免一路商税。”[102]天圣六年(1028),又有信州民程尚“献石绿末青二万五千两,助修在京护国禅院”,有诏免役二年[103]。其实力雄厚可以想见。铅山县洪洋山“宋治平中尝产青碌,政和间即竭”[104],反映着北宋后期需求的旺盛。此外,四川梓州元丰年间奉诏“收买青绿彩色二千斤,已计纲起发”[105],朝廷需求量同样很大。
青碌在宋代广泛用于绘画和建筑彩绘。绘画以及设色美术作品又名丹青,山水画中专有青绿山水一种,即可知其在绘画中的地位。建筑构件的彩绘中,青为主要颜料之一,取色之法是:“并各先捣令略细。用汤淘出,向上土石恶水不用,收取近下水内浅色。然后研令极细,以汤淘澄,分色轻重,各入别器中。先取水内色淡者,谓之‘青华’。次色稍深者,谓之‘三青’。又色渐深者,谓之‘二青’。其下色最重者,谓之‘大青’。澄定,倾去清水,候干收之。如用时,量度入胶水用之。”[106]从生青矿物中提取的颜料,有三青、二青、大青三种深浅不同的青色。
染青植物主要是蓝(蓝靛)。蓝“其茎叶,可以染青生。河内平泽。陶隐居云:此即今染绀碧所用者”,“图经曰:蓝实,生河内平泽,今处处有之。人家蔬圃中作畦种莳,三月、四月生苗,高三二尺许,叶似水蓼,花红白色,实亦若蓼子而大,黑色,五月、六月采实。按蓝有数种:有木蓝,出岭南,不入药;有菘蓝,可以为淀者,亦名马蓝,《尔雅》所谓葴,马蓝是也;有蓼蓝,但可染碧,而不堪作淀,即医方所用者也。”[107]由此可知两层信息:其一,蓝十分普遍,各地皆有,正所谓“蓝可染青,亦易得之物也”[108]。例如福州,“蓝淀:诸邑有之,闽县桐江上下尤多,故地有名青蓝或青布者,为盛出于此”[109]。以“青蓝”“青布”等作为地名,无疑是当地种植和染色的密集型产业。其专业种植,古已有之。其二,蓝有多种,凡是可以制造靛蓝染料的植物,无论草本还是木本,即便不同科都可称蓝。宋代主要有三种,即木蓝,又名槐蓝(豆科木本植物)、菘蓝(二年生十字花科草本植物,其根即板蓝根)、蓼蓝(一年生蓼科草本植物)。如前引郑樵所言,所染色彩稍有不同。
宋代还有食品染色剂植物——杨桐叶,“杨桐叶细冬青,临水生者尤茂。居人遇寒食,采其叶染饭,色青而有光,食之资阳气,谓之杨桐饭,道家谓之青精饭、石饥饭”[110]。杨桐为山茶科灌木,多生于南方,现代科学研究发现其中具有抗癌活性。宋人用以染米饭,美观而增食欲,且有益健康。
青色在宋代社会中发挥着很大作用,大放光彩。宋代皇家服用的器物中,有沿用原本青色者,有新改青色者,而南郊祭天的斋宫称青城,则为北宋所独有。宋代有青色制服,更多青色便服,女子多穿青裙,男人多戴青巾帽。宋代日用器物中,最突出的青色有两种:一是青伞,二是青纸。宋代建筑中青色占主要地位。由于青色受到大众的喜爱,对官方的垄断多有冲破,争取到共享。而且多有创新,服装颜色中以天水碧为典型,牡丹花培育出碧色,青瓷更是发展到了历史顶峰。
美术界有学者认为,唐宋以来青色地位下降:“而自隋唐始,受五行逻辑及礼制色彩观的影响,其地位逐渐下降,也因传统印染、烧造等技术的因素和审美的缘由,青色成为庶民百姓服饰、用具的重要色彩。”[111]本文上述史实证明,至少就宋代而言,诸多神圣高端场合的青色有增无减,青色地位下降说是不成立的。确切地说,是青色因更受喜爱而更普及。在所有色彩创新中,青色在宋代最出彩。人文青色的发展史中,打下了宋代鲜明的印记。与红(赤)、黄一样,青色也是贵贱共享,宋代可谓尚红(赤)[112]、尊黄[113]、喜青。
宋代喜青,既有传统的延续,更有时代的促进。宋真宗、宋徽宗两位皇帝都十分崇道,将道教地位提高到历史最高峰,宋太宗、宋仁宗等对道教也颇感兴趣。崇尚自然、强调天人合一的道教尚青,无疑推动了青色在宋代的普及发展,提升了青色的文化品质和社会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