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淑娟
(作者单位:广州美术学院)
大卫·林奇的影像作品就像这样的一个“生命体”,承载着他所经验的美国社会的独特审美情感。他善于解构美国社会奇观下的“审怪现象”,通过设置一系列怪诞抽离的人物符码,无处式的空间叙事,以及多元主体的恐惧格局来建立带有强烈个人标识的影像体系,利用反讽、倒置等文学修辞手段呈现他个人独特的精神气质。大卫·林奇的影像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世界所存在的黑暗与阴霾,折射出人们内心未知的“自我”。
大卫·林奇所创造的电影时空独树一帜,“它”并非具有连续的叙事性,有时甚至连时空关系也是混乱的,“它”善于在某一语境中反复利用符号细节予以观者心理暗示,从而制造出一种诡异、恐怖、荒诞、神秘、梦幻的超现实主义空间——“超现实主义的特色是奇特、梦幻与悖论,在超现实所塑造的世界中,人们所熟悉的时空观和逻辑等是被破坏的。”[1]由此可见,超现实主义与人的潜意识共栖于同一非现实的隐秘场域中。大卫·林奇曾说“电影真是表现潜意识的伟大语言”[2],因此他的电影亦总是穿梭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没有给予观者任何明确的标准答案——他曾说即使是他自己的答案也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因为答案存在于每个观者自己的内心之中。
大卫·林奇的动画作品与之电影作品相比并不算多,笔者主要分析的是《六个苍白的人》和Fire两部动画作品,相比于影视作品,大卫·林奇的动画作品在更能自由直观地表露其内心真实的情绪色彩。大卫·林奇的第一部影片就是一部动画作品《六个苍白的人》,这是一部与装置艺术结合的动画——通过对几个雕塑头像的投影,结合手绘图画组成的一部动画短片。这是大卫·林奇的处女作影片,由此也直观揭示了他的创作风格和主题:关注人类躯体痛苦的呈现与内心世界挣扎。Fire是大卫·林奇于2015年创作的一部动画作品,这部影片时长有10分30秒,整部短片依旧延续大卫·林奇一以贯之的风格手法:诡异、神秘、荒诞。短片以黑白色调来呈现,其黑白交错的视觉效果确实给观者带来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黑白的画面所造成压抑感也迎面扑来,恐慌诡异的情绪编织了观影的基调氛围。大卫·林奇的动画作品中,皆没有具象人物演绎,通过具有极强表现主义风格的夸张形象,神秘氛围的营造,重复与拼接式的剪辑,以及变化丰富的画面肌理,观者能够“彻底迷失在黑暗和混乱之中。”[3]
大卫·林奇的影像作品完整承袭了培根与蒙克的艺术基因,无论是大卫·林奇,还是蒙克或培根,他们都热衷于以世界的“黑暗面”作为题材,将精神世界的痛苦,暴力,压抑直接通过“变形”,“夸诞”,“黑色幽默”的视觉转译呈现给观者,让观者迷失于这种彻底的黑暗与痛苦当中。而大卫·林奇艺术作品的另一面——绘画,也犹如得到了其影像基因的镜像翻印。林奇喜欢通过闭眼冥想的方式进行创作,他说“创意就像鱼”[4]冥想是他潜入深渊捕捉大鱼的办法。当我们都闭上眼睛,所有人都进入黑暗时,是否每个人的黑暗都是一样的呢?“黑暗”与“光明”的对垒是林奇喜爱表现的艺术主题,他的作品中几乎都没有可清晰辨认的光源,只是偶尔会有一些来自实物的光,如Boy Lights Fire 中,男孩手中这星星点点的光在这个暴力世界中显得那么微弱,但却又是这个男孩心中不可缺失的“希望”。 在 I burn Pinecone and throw in Your House 与 Pete Goes to His Girlfriend’s House中也加入了真实的灯泡充当“光源”,虽然形成的光亮依旧只有微弱的一点,但却也似乎已经是尽全力在照亮着这个充满暴力的黑暗世界。大卫·林奇热衷于单一色调的绘画“底色”,画面整体十分灰暗,画作的材质选择也使画面的肌理呈现异常丰富,能令人联想到泥土、废墟、还有干涸的血液,给予观者极度的不安感,从这点上看,大卫·林奇的绘画基调整体上与其影像作品是共通一致的。
纵观大卫·林奇的石版画作,其形式语言大多较为抽象,且带有隐喻色彩,画面基调以黑白两色为主,在技法的选择上也是大刀阔斧的药墨写意语言,这也恰好与其影像艺术的创作手法不谋而合。怪诞的人物形象、简笔勾勒的房子、拼贴般的字母、具有空间层次的“黑色”则构成了大卫·林奇石版画的主要图式语言。大卫·林奇对于怪诞的人物形象异常着迷,无论是在影像作品里,还是综合材料绘画,亦或是石版画作品里,我们都能看到大量这样的人物出现。如在Man with Pipe and Gun,The Flowers have Arrived ;Hello, Goodbye, Man in the Room with Knife, Summertime, Someone is in my house这些作品里:抽着大烟且右手持枪的男人,面目狰狞的拿着手枪的人,西装革履却在脖子之上分裂成两个头的人,还有在房间里伸着超长手臂拿着刀的人;他们的形象都带有异于常人的手臂,扭曲变形的头部以及狰狞的表情,彼此相类的怪诞图式皆在诉说着大卫·林奇眼中荒诞的世界;“黑色”是大卫林奇最喜爱的颜色,画面中经常出现的大面积黑色形成了基本的图式分割,而人物也同时笼罩在这巨大的黑暗中——于黑暗中出现,也在黑暗中消失。字母的表现是大卫·林奇石版画的一大亮点,如雕刻般出现的字母像是在为图中风景作出文本解释,构成了其“离镜”场域的完整景观,形成图文互释的图式语言。
影像作品是由不同的镜头语言构成,分镜是影像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分镜头脚本是通过一系列连续的图画,构成影像作品中完整的故事,故而,分镜头脚本又名为“故事板”。大卫·林奇图文互释的石版画像分镜头脚本一般在诉说着他的“入镜故事”。
字母是大卫·林奇石版画作中常见的元素。这些融入图像的文字,犹如影像作品中被附加的字幕,承载着解释画面的功能;而同时其粗糙笨拙的质感,又让它们像是一个满怀困惑的孩子急需这些画面的解释。在作品Jack Discovers Fire中,大卫·林奇保留了石版不规整的边缘印痕,不仅给画面增加了美感,也让其与电影荧幕形成了对影映照;画中怪诞的小人将自己置身于巨大的黑暗之中,手中举着火把,似乎想把周围照亮,却怎么也抵不过黑暗的侵蚀。在此,火把的光与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人物周围所出现三个单词“JACK DISCOVERS FIRE”,似乎是为画中的事件所作出的解释:“Jack”是画面中抽象且怪异的人物;“fire”是火把和弥漫于黑暗中的火海;最有意思的词在于“discovers”,它直接把观者带入了大卫·林奇所亲手构建的故事情景中——出现在黑暗中的Jack,发现了火,他为什么会从黑暗中出现?在出现之前他经历了什么?故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不同的观者会有不同的故事结局,这也是大卫·林奇在故事中所一贯保有的神秘感。石版画Woman Rising,对折式的黑白分割,粗狂的线条勾勒出从水中站起的女人,而画面的留白部分则放置了两个单词“WOMAN RISING”,从形式布局上看,单词的出现平衡了黑白分割的强烈构图,增加了画作整体的形式美感;从文字运用的角度上看,“woman”是图式,“rising”却形成了“故事”。“discover”、“rising”这些字母只有放在图像中才能被“阅读”,它们构成了画面风景的一部分;而如果画面中没有这些文字,观者就只能感受图式所带来的单一情感,而不能进入丰富多维的故事当中。因此,笔者将大卫·林奇这种图文互释的石版画语言,归纳为“分镜式风格。”
石版画因其材料本身的有机特质,使其在构建的故事气氛和故事特征上都显得更为丰富,但它并不是受电影的启发,而是创作者灵感本身的呈现——如同电影一样。它们都是容纳创作者灵感的载体:从一幅石版绘画中或许能转移为一个电影分镜,亦或直接启发为一部电影。
在电影《穆赫兰道》中有一个人物特写镜头,影片中女子悲伤的唱着《寂静的哭泣》,与此一镜头语言构成互译关系的是大卫·林奇的石版画“Laughing Woman”。两者拥有一致的面容特写构图,大面积黑色背景,聚焦于女人面部的光线,以及对于女性面容的细致描绘。在电影中,人物特写的镜头语言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能够直观地表达人物的性格与内心情感。若不结合影片中的故事情节,单独从这一帧镜头语言来看,极具压迫感的构图,能让人物悲伤的情感直接传递给观者。而拥有相同构图的石版画,其“大写意”笔触的勾勒,斑驳肌理的涂抹色块,抽象变形的人物形态,使人物完全淹没于压抑与痛苦的情绪当中。同样是黑,镜头中的黑是毫无瑕疵的纯粹的“黑”,而石版画中的“黑”却暗流涌动,满藏危险。分镜中所标注的文字“为你的爱哭泣”,意指女人所歌唱着的悲伤情歌——她正沉浸于歌曲的所带来的痛苦之中;而石版画中的文字“laughing woman”,则暗示了画中主角正在放声大叫或是嚎啕大哭。从视觉符号上看,这两者所传达出的情感是一致的。从“入镜空间”里看,唱着悲伤情歌的女人是暗示黛安娜被情人卡米拉抛弃之后的痛苦现状,同时也预示着黛安娜即将回到现实。而在“离镜状态”:即石版画的空间情境中,大卫·林奇则更加直观地让观者触及到画面主角强烈的悲伤情绪,将观者径直拽入了画中的世界与人物一同经验与思索,感同身受于她的痛苦与绝望——这虽然只是静态的图示语言,但其在情感的传递与空间氛围的营造上却与影像作品是“入离同归”。
图1 电影《穆赫兰道》截图
图2 Laughing Woman
在大卫·林奇的石版画作品中大多数都能看到其影像作品的影子,石版画作I Hold you Tight中,面露惊恐表情的女人被伸长手臂的疯狂男人紧紧搂着,女人裸露着身体,男人裸露下半身,整幅画面充斥着怪异与暴力。这与《蓝丝绒》中展现弗兰克施与沃伦斯性虐待与性暴力的镜内状态非常相似。石版画Angel on Stage,在舞台上飞着的天使与《双峰镇:与火同行》中舞台上出现天使的分镜一致。还有林奇石版画中常常出现的“眼睛”图式,亦经常是其影像作品中被特写放大的意象。可见,大卫·林奇的石版画与其影像作品所构建的艺术形式空间是一致的,而两者在“镜内”与“镜外”——围绕着“镜”这一媒介维度上的相互转换,则构成了“入镜”与“离镜”的共映与合鸣。
大卫·林奇的石版创作也为我们揭示了石版艺术在当代艺术领域多面向的表现性可能,他的创作让笔者意识到,艺术创作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石版绘画在与其他艺术媒材的交互作用中仍能迸发出相当的活力。笔者深感石版绘画在当代艺术拓新创造上的无限可能,亦为笔者的石版创作带来了无限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