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
《幻想故事集》是张柠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其书名来自小说集第二部分“幻想故事集:八个城市梦幻”。在这组“城市梦幻”故事中,张柠为八个故事塑造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安达”:有农村生活童年记忆的安达,现在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兼小说家,他在从事精神文化创造的过程中,感到自己与所处时代、城市的格格不入,他在过去与当下、乡村与城市、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夹缝中挣扎。八个“安达”形式上的短篇小说,巧妙互嵌,构成了关于城乡转换时期知识分子精神挣扎的“中篇”。
“安达”在八个小说中,有时以第三人称出现,是全知视角下的故事行动主角“他”(《身世》《鸟语》《故事》),有时是内窥视角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赞美诗》),有时是第一人称“我”的观察对象(《蓝眼睛》),有时作者与小说叙述者同时出现,争夺“安达”身份(《遗产》《修梦法》)。借由多角度、多侧面表述方式的设计,“安达”在他视角、我视角和全知视角中被俯视、旁观和自我省视,像一颗被充分切割的钻石,折射出瞬间光芒的所有局部,展现了作者关于人与城市的多层次、多角度的深入思考。
一、我们如何在城市,或传统文明的尴尬
《遗产》《骑楼下》两个小说,分别以中医针灸术和广州骑楼建筑为背景,讲述了“我”的城市生活的不适感。《遗产》中,我的父亲是一个医术高明的乡村中医,他精通内经、灵枢经,擅长针灸,但因为身上“乡下”“中医”这两个代表着落后文明的身份标签,他花了20年时间才改变在“我外婆”心目中的地位,觉得他不比另外两位“城里”女婿差。从这里开始城乡差别的比较逐步展开。父亲临死前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告诉“我”哮喘病的秘密和应对方法,关于呼吸节奏,他有一套人与世界适应协调的形象讲解;第二是教给我针灸的方法和口诀。父亲从中医角度关于呼吸节奏的说明,其实是关于快时代与慢时光在人精神影响上的对比;父亲留给我活下去的口诀或死去的方式带有浓烈的古典浪漫主义色彩:唐人风韵的针灸穴位口诀如同古风,可以保命;藤黄在受辱时可以用来自杀——士可杀不可辱的古典主义精神洁癖。而事实上,这两样东西在现实中并无用武之地,父亲死后,“我”挑了几本书和一筒银针,一起放进了父亲的棺材,以此宣告古典文明在当下的无用与消失。而用来受辱时自杀的藤黄,找不到使用的机会,尽管身体“受辱”于时代的“呼吸”,但“我”并不想去死,“我一直在大城市急促呼吸,在与我缓慢呼吸的强烈反差中哮喘”,以精神上的尴尬苟活,宣告了以自杀为象征的古典主义精神洁癖在时代中的灭亡。
《骑楼下》讲述了“我”经历的一桩欺骗,和我目睹欺骗者“黑边玳瑁眼镜”亦被时代梦幻“欺骗”并被击碎的故事。象征了旧时文明和空间秩序的骑楼默不作声,它自身难保,身上画着“即拆”字样,好像随时“摇晃”倒塌,骑楼所特有的家庭式商业的诚信不在、契约精神消失,资本的力量驱逐传统文明,骑楼不再庇佑来到它下面的人,“政府的人把店铺廉价出租,那些拿着高音喇叭的人,是最近一两个月才来的”,在这摇摇欲坠的危楼下,有钱人可以买到“任何一种中国的乃至世界的名牌商品”,欺骗者也是被欺骗者……心灵鸡汤成为谋取利益的工具,传统在这里亦被改造成为作假牟利的工具——“王母娘娘的酒杯”“七仙女内裤”——骑楼下展示着一个弄虚作假的城市的真实侧面。城市文明暴力扫荡一切,人被“快”控制,成为物的奴隶,成为物化了的没有情感的机器。
二、实用主义的理智和自然主义的神秘
《鸟语》中“安达”主攻“鸟语诗学”,他坚信鸟语作为一种符号,它的声音系统与意义系统之间,有可以识读的关系,懂得鸟语的人往上追溯可至孔子的弟子和汉代高僧。安达学习鸟语的过程需要头足倒立,以保证灵魂重新归于平静,低处的脚需特别清洗干净,有时采用“婴儿躺在摇篮里的姿势,两条腿高高举在半空中”接收鸟语信息,在此过程中,为了加强意念控制力,他甚至回到印度哲学和中国的道中去寻求理解。
而随着鸟语的逐渐掌握,安达“在稠人广众之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十分孤单”,他向网络“信息高速公路”提交的个人信息也被完全拒绝,作为唯一被拒绝的人,他被隔绝在快速向前的时代人群之外。
在这个故事里,“鸟语”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自然主义的神秘和无用的诗意,它时间上向过去追溯,内容上面对并倾听自然,是与实用主义的理智、科学形成对抗的力量,是与时代中踏足于有“用”的知识全然相反的力量。实用主义对“鸟语”这种无用之用的审美获得造成阻碍,任何旨在形成济世经验的经济、历史等知识学说都会干扰它的获得。“每一个叫声,如果翻译成世俗的功用语言,那就是一部巨大的诗学著作”,“鸟语”是以少胜多的古典的诗性语言、是源自自然的伟大巨作。
在《遗产》中,关于中医的阐释也同样包含对实证、实用主义科学理性的否定,“有些穴位我不能教给你,尽管你是学文科,但你的骨子里还是物理学和几何学”,和对自然主义神秘存在的赞美,有几个穴位下针“全凭感觉和神会,没有什么逻辑上的道理”,“中医理论与古代文化融会贯通,并不会比你那些小诗、小散文缺少诗意”。
《鸟语》最后,安达在鸟语中寻得“诗学”:百舌鸟和猫头鹰祥和的啼鸣/是空旷的耳朵飞翔的翅膀/骨骼间抒情的气息/穿梭在飘浮的云彩间。小说以这种无言自足的诗性状态的抵达收尾,表现了作者对自然主义的神秘存在的直接、最高的歌颂。
三、梦的象征与自我对话
人进入睡眠状态或放松状态时,有些欲望就会避开潜意识的检查作用,偷偷地浮出意识层面,以各种各样的形象表现自己,成为梦——黑洞一般的潜意识;此外,写作是小说家的梦,写信或记录是表述者的梦。在《身世》《修梦法》《故事》《蓝眼睛》中,作者以直接说梦、信中信、小说中的小说等多种方式,制造梦的循环、梦的象征。在这些梦里,作者与主人公对视,现实与幻象互相补充,构成交叠重构的文学视角。
《身世》讲述了一个如果命运向我们摊牌的故事,“安达”在图书馆偶遇一本《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的书,这本书作者不详,它用冰冷的新闻语体讲述了与现实中的“安达”完全一致的安达的人生故事,它甚至知道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这使安达毛骨悚然,当他读到与自己同年龄时不敢再往下看。故事中全知视角的书象征着某种时代文明的可怕——冷漠的新闻体、无所不在的摄像头等……在它能向我们提供关于我们自身的最全面的信息的同时,也可能带给人无处遁形的恐惧,这恍然是一个关于时代科技逼视人类生存的噩梦。天然的生命本该顺其自然地向前,带着蒙昧的希望和热情,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故事也是對理性自我意识的怀疑和解构。
《蓝眼睛》讲述了现实如梦、梦如现实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谎言的荒诞世界;《故事》中套着《信的故事》,“北京一位张姓的作家”和作家安达像两个人格一样相遇、对话、批判,充满了实验性;《修梦法》提供了虚构的创作方法。多种梦的视角交织编构了具有现代主义技巧的隐喻和象征,形成了虚构与现实互文的深度解读。
城市梦可以看作城市人的精神解析,它是带着死亡、危机、错乱、恍惚、不可信任特质的,是孤独的城市人的异己化的精神镜像。张柠在这组作品中,充分结合并利用梦的生成机制,爆炸式传递了都市人的灵魂碎片,达到万花筒般的阅读冲击效果。
四、当真相被叙述,荒诞如谎言
《蓝眼睛》讲述作家安达在“兼营不正当业务的美容厅”被当作“正在从事不正当消费的人士”抓捕前后的故事。这个故事设置了三重关于谎言的寓言。
第一重:公安警察想放安达一马,前提是安达需要说假话才可避免被抓,但安达毫不通情理地说了真话,但真话的内情无人去探究,安达因此被抓。第二重:作家安达用心书写的祈祷文、忏悔词、梦性质的“纪实性”小说,详细说明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却被当成荒诞的谎言,使友人“我”读后不仅不再熟悉“安达”,反而感到陌生,并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神秘的人。第三重:在安达这部纪实小说的内部,他真诚讲述了作为真实的人的安达,他的伪善与谎言,他欺骗自己仿佛爱上蓝眼睛姑娘,又欺骗蓝眼睛姑娘,用现学现卖、明显荒诞可笑的练功口诀骗她以满足自己的隐秘私欲,然而蓝眼睛姑娘却对之深信不疑,甚至在练功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奉上了自己的身体,与安达在充满情色描述的经文中进行了不可描述的合作,她对充满私欲的恶与伪浑然不觉,却对最后告知真相的安达暴跳如雷。
三重谎言交织、匠心独运,编构形成戏剧性夸张荒诞的艺术效果:在一个谎言流行的时代,安达的真实被当成笑话,他与警察、与蓝眼睛女孩、与叙述者“我”、与自己实际上进行着繁琐而无效的对话,人们的感官五觉被封闭堵塞,人在眼前,但谁都听不见谁、看不见谁、感觉不到谁。表面的热闹语言,不仅无助于沟通,甚至还会加深误会和阻隔;而真诚的关乎真相的沟通,因为过于接近粗糙粗粝的存在本质而没有人愿意听,因而逐渐消失。正如文中一段环境描写所暗示的:“如今,商人的叫卖声掩盖了文人的吟唱声,整条街都变成了世界名画赝品、假古董商的天下,人声鼎沸,生气勃勃,商机无限。难怪安达的小说越写越少了。”“他被叫卖声打断了思路。”
假作真时真亦假,城市的荒诞如此。
五、梦中情人与时代碎片
《赞美诗》中两处主要场景设置具有时代浮躁精神的象征。第一处咖啡吧,墙上的画是“毕加索风格与中国古代春宫图的杂交物,人的欲望和人的审美精神,在这种画面上遭受着双重的扭曲,因而显得更加真实”;第二处TNT夜总会,这是一个名字取得像炸药名的夜总会。在这里,主公人安达见到了暗恋的女神刘舒拉,古典端庄高冷的女生刘舒拉,安达不断给她写求爱信和爱情诗,她都不理睬的刘舒拉,在这里她去掉了姓,成为穿着紧身连衣短裙的舞台表演者“舒拉”,她扭动性感的身体,出卖肉体形象,为狂欢的众人表演。在这里,安达的都市情人梦破碎,纯洁的美丽云彩一样的刘舒拉消失在人群中。
这是一个人群热闹浮躁、信仰爆炸粉碎的时代,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反讽故事,在金钱驱动一切的都市,只有物质至上的欲望,没有诗,没有爱,人们宁愿挤在嘈杂拥挤的夜总会里,喝着酒,听着音乐,伤感地哭泣,用钱购买虚拟的快乐,也不愿意停下脚步彼此倾听身边人。在物欲与精神的倒置中,人们在“啾——啾——啾”的流行DJ的怪音中,达到集体狂欢的高潮,小说作品题为《赞美诗》实为强烈的讽刺,赞美什么?失去什么?诗在何处?
六、城市寓言与预言
这组关于城市的寓言,安达作为第一参与者和重要参与者而存在,他是这个令人不适的世界中仅存的少数的人——他精神上留有旧式文明安静内思的气质,纯粹易过敏,对新时代都市文明的纷繁细节非常敏感。这个世界充斥着简单的物质追求、谎言、排挤、窥视、警惕、防备、逃跑,和分崩离析的价值碎片,作者通过上述层面的多重组合分析,虚构了一个外部金碧辉煌,内部摇晃,快速奔跑,令人感到摇晃、不安的城市高速列车。
同时,《身世》中童年美好的乡村记忆描写,《骑楼》中的骑楼、光碟贩子的玳瑁眼镜、绿翡翠戒指,《遗产》中父亲的银针、中医口诀、太极拳、《伤寒论》、《内经》,《故事》中被热爱的手工书写的“信”,《鸟语》中瑜伽、穴位、卦象与“玄之又玄的道”、婴儿躺在摇篮里的姿势,及无处不在的“诗”的声音……这些传统文化意象的穿插,构成系列小说整体性的象征和隐喻,它們共同成为都市中的“安达”在渴望“平安抵达”在这个世界时,自我解救的良药和可供返回的精神故乡——它们稀少,但尚在。作者借此巧妙设计,传递一种“回归”的母题:或许只有对以自然、过去、乡村为代表的带有初始摇篮色彩的传统文明保持不时的回望,时代的列车才能更加稳定安全地快速前进。
《幻想故事集:八个城市梦幻》展现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柠,所具有的幻想的权威性和灵魂驾驭的权威性,他创造了空间、时间可不断打开、向内拓展的文学世界,塑造了“安达”这个新时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哮喘就是我的写作,写作就是我的哮喘”,“我找不到服用藤黄的理由”,在《遗产》中,叙述者安达这样说,因而这个小说也是对在光怪陆离的时代中如何做作家问题的深度思考。作为现实观察者、思考者的作家,对时代之怪之乱,不逃避不迎合,以“哮喘”的不适去坚持书写时代的病痛,为他者提供思考。这也正体现了文学之为文学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