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岩峣
当那颗芳香馥郁的夕阳恰好垂上河那边——那家工厂又黑又细如水笔杆一样烟囱的头顶,四个老朋友总在这时变得活泼而健谈。他们的身上涂了一层金色透明的油彩,这是进行神秘仪式之前的准备。
我安静地坐在他们中间眺望笔尖上的夕阳,空气里好像漂浮着蠓虫,也可能是我的睫毛过于蓬松。我把手并拢搭在眉骨下,冲河对面即将被笔杆刺破的夕阳喊:“喂,你下来吧。这里有一场美妙的晚会。”
空中登时出现无数细小的圆点,它们在我的眼球上飞舞。就像无数个这样相同的傍晚,我躺在学校操场的旗杆下,抬眼望天空和远方高大信号塔时天空中漂浮的圆点一样。我轻轻地动一动眼球它们就弹跳,就像我心中荡漾着的甜蜜的阴谋。
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或许那是一片白得刺眼的云。
四棵树上我的那些体型娇小的朋友们也从叶子底下伸出尾巴来向夕阳摆动,示意这里的每一位都欢迎他。但那颗圆圆的太阳是个不合群的孩子,他不为所动。他从来没有加入过我们的讨论,加入我,和那四棵树。
那是一片矮围墙围起来的院子,我们坐在房子西边。这里有我培植起来的一垄垄绿油油的菜叶,和一些我种下的小树,比如红豆杉和橙子,还有一棵不结果的丁香。不过他们现在都还没有长大,所以正蹲在我们周围入迷地倾听。天光轻柔地摇摆,谁也不会预见一个朋友的离去。每当我们开心的时候往往会忘记提醒自己提防这可怕的消息,而这消息是生命留给我们最后的回音。
好了,先别说这么多。我的朋友们现在就要依次出场,让我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胖花石榴女士、桃小姐、帅枇杷和枣先生。
第一个坐在东方,其余三个分别站在南、西、北方。我们的谈话往往没有主题,彼此之间因为熟悉而交流畅快,就像吃饭喝水那样自然。
“Mr·‘找,你先来。这儿数你个子高,个子高有时候是可以捞着好处的。”她故意把“枣”说成“找”,然后自顾自地咯吱咯吱笑。
胖花石榴是我们当中最活泼健谈的一位。她的身体曾经遭遇不幸,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曾被我的母亲齐根砍断。她解释是因为她梦见了自己的第一位心上人,一株高大威猛,血统纯正的番石榴,而事实是母亲觉得砍断她的主干,她会长得更加饱满。
在仅仅伤心了几天过后,胖花石榴就又重新咧开了笑容。我替她感到难过,所以此后每当我看见那些开怀大笑的人,就会认为在她们的笑容背后,肯定藏着什么难言的苦衷。
现在我要低头才能看见她那钉子一样小的脑袋,但她的脑袋旁边新生出的枝条像饱满的花朵一样向上绽放,形成一个漂亮的纺锤形。她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虽然她现在更喜欢别人叫她女士。
她揶揄着枣先生,因為她嫌弃枣先生总是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故作清高,沉默寡言,满身尖刺。仅仅因为自己个子高,便认为所有对他有好感的树,都犯了天底下最大的错误。他伤害过她的姐妹,这一“劣迹”让她牢记,所以每当我们开始夜谈,她都要先打趣一番。
枣先生低头瞄了一眼花石榴女士。他现在是一位英俊的老绅士,美中不足的是他稍显老态,他身上那用于装饰的刺已经开始脱落。他嗫嚅着嘴唇,面孔是紫色,在他故作清高的青春过去以后,他的性格仍无起色,依旧害羞腼腆。
“来吧,没什么。”我轻声地说。
他摇头看我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在欲言又止了三次以后,我终于听见他说:“你拿竹竿打我的时候很疼,可是我喊不出来,你冲我撒尿让我身上总有一股氨的气味,旁边明明就有一口水缸。”
枣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身边那个被墨绿色的雨水积满的水缸,它的身体有一半被埋在土里。枣先生好像要哭出来。
我急忙解释:“那不能怪我,谁让你总是结出好看又好吃的果子,每当它们还青还小时我就止不住地流口水。只要下过几场雨,那些垂下来的果实开始泛红,我就赶紧扯下一把塞进嘴里,像嚼着甜丝丝的冰。可是底下的一圈很快就被我扯完了,上面的果实也在这时开始泛红。我让你抖动身体掉下来一些给我,可是少得可怜,我只能拿竹竿去敲你骨头一样纤瘦的身体。”
“不对,我落下来那么多的枣子给你,它们都去了哪?”
墙边的老鼠和土拨鼠们偷偷地捂着嘴笑。
被笔杆刺破的夕阳流出来的液体发出红色的光照耀着他们灰色的皮毛和粉红色的脸。我低头叹息,为枣树折断的手指伤心,也为自己的贪吃脸红。当然,谁都有享用美食的权利,所以没必要纠结老鼠和土拨鼠们的所作所为。
“那冲我撒尿这件事呢?”
我从未见过Mr·枣这么认真地向我发问,他的语气让气氛变得拘谨。
“我是对着缸呢,不是冲你。天不是正在下雨吗?我钻过桃小姐搭在花女士帽子上的叶篷,跑到院子最里边,我对着缸撒出热气腾腾的尿液,我透过露出一丝空隙的矮棕榈看河面。那里鱼正露出青花花的肚皮在水面上嬉闹,仰头吃雨。墨绿色的水块被我的尿液凿穿,溅起了几点落在了你的衣服上。”
“你明明是冲着我尿的。”
“可能是我看得太入迷,忘了吧。”
“好啦好啦,这算什么。”胖胖的花石榴女士又发话了。
太阳已经被捅到了笔帽底部,变成了一个通红的瘪气球。液体,顺着工厂的水泥墙一直向下流,流到了河面,在绿色的河面上补染出了一块橘红。花女士乘着最后一丝红色液体的光芒兴奋地大喊。看她脸色酡红,哦,她分明是醉了。
“那次他从二楼跳下来,趴在我的身上。要不是我接住他,他早就摔成了一块肉饼。可我刚刚长出的身体啊,又断了。”
“你永远在乎你的身体,情况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再说是谁让你吃得那么胖,且不说我是拿了一把伞才跳的。”我孩子气地辩驳着。
花石榴又羞又恼,朋友们哈哈大笑起来。
曾经有多少次,只要看到花石榴女士,我就想从楼上往她身上跳。她张开环形的臂膀拥抱我,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我充满希望地幻想,在穿越重重枝条落到地面之前,总会有某只温暖的手接住我,撑一把伞不过是一种平庸的暗示。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花石榴不太懂我的心,也不屑于常玩这种互相伤害的游戏。
“点灯吧,太阳回家了。”这是桃小姐的声音。
我最近在暗暗地喜欢她,你们可别误会。人和树之间的喜欢只是一场模拟的游戏,当然她还是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之一。
他们身上,体型娇小的萤火虫纷纷飞起来,把屁股高高地撅起,发出微微点点的荧光。这样的荧光正好够开一场浪漫的荧光晚会。
我向桃小姐点头致意,扶住她的腰肢,感觉她今天格外温柔。
“每次你靠在我的肩上我都记着你的体重呢,你长大了。”
“桃(我觉得我应该称她为桃),我喜欢抠你身上流出来的褐色琥珀,可是我放在嘴里嚼,好苦啊。”
“哈哈哈哈,那是她生病流出来的鼻涕。”
花石榴在旁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荧光照亮了她粉红色的牙齿,可我们不予理会。桃小姐肩膀下面那副我为她拄起的拐杖(为了防止因为结出过重的果实,而压折了肩膀)是我们最好的友谊见证,谁也无法打破这层羁绊。
“桃,为什么你的果实如此多汁甜美,让夏天在唇齿间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
“你很喜欢吗?大家喜欢就好。”她温柔地说。
因为那里面甜的是你的血液,脆的是你刚长出的身体。你一定累了,每次為了招待我那些远近的朋友,让他们夸赞我的院子,你都要拿出身体的一部分来献祭。我知道你的寿命还有五年,在我遇见你之前就已注定你不能长寿,可面对这些事实,我又那么贪婪地缄口不语。
桃小姐在我们的交谈中随意地散开了头发,风从她头发中穿过,发出毛鳞吹动的沙沙声。我看到了甘美的果实在她的年轮里留下的丑陋妊娠纹,那是留在她灵魂里的斑纹。我也看到了她扭曲的痛苦,就在那些毛茸茸的果实探出枝头的一刹,像一枚枚卵石倒着从河底投出河面。
在今天之前的某些日子里,我觉得她就像一个圣徒一样无私地创造着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但是今天,当我看到她在荧光中的笑脸,我觉得她就像一位朴实的农夫那样美。
我们在冷冷的光芒中摘下彼此的身体端详品尝。花女士、桃小姐、枣先生兴致颇高,他们的脸上早已泛起迷人的光彩。我们都不善饮,但又都喜欢一点酒精所营造出的那种,可以略略伪装成忘乎所以的迷醉。
桃小姐光滑的叶片在我的眉边划过,花女士纤小泽亮的叶片在我的鼻子底下躲闪,而枣先生清冷闪光的礼服点缀,就在我眼睛上方很远的地方忽现。今天,我们谁也别走,一直喝到重新出现一个太阳,在东边爬上天空。
“可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应该是四棵树,刚刚介绍出场的枇杷怎么一言不发?”
没错,当我们念起他而转身去看时才发现,一直沉默的“枇杷王子”已经死了。
他的枝桠间正挂着一串串暗黄干瘪的果子,灰白色的叶片和白蜡似的绒毛都像秋草那样枯萎。几对蚂蚁排着长列向树干进发,那里散发着死亡迷人的香气。我用手摸了摸他已经干裂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灰色的泪痕。
我们叫他“王子”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血统高贵。远近的人都知道,甚至有人不远百里坐船来就只为看看他,在他身前留影,并不为取走一些他的果实留作纪念。
他的俊美让远近的树姑娘们发狂地爱上。可他偏偏选择了河对岸的一个又聋又哑的姑娘。她叫槐小姐,之前我不怎么了解她,但仅就外貌来看,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配得上枇杷王子那挺拔的身躯、坚毅的神情、紧致的皮肤——他汲取的养分,是我埋在树根底下新鲜的肉块——那也只有槐小姐了,她的白色,和世界上所有的白色都不同。
可他们不能相爱。她就是在不久之前绝水而死的,她死之前一株杨树被伐倒,杨树死之前是一棵河边的柳树因为河岸塌陷……枇杷在她死后沉默了没几天,一条雪白的大虫从他的腹腔里爬了出来。
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些,我们会记得王子的。他给我们留下的美好回忆我们永远难忘,虽然他已经死了,但在未来无数次和今天相似的欢娱场景中,我们都会在记忆里重逢。生活本就无常不是吗?我们常常来不及发现每一个无常背后的理由。
不必伤心,对了,忘了告诉你,那个继承了枇杷一切优点的橙子树正飞快地成长着,顺带说一句,他的爱人在河的这一边。花石榴女士、桃小姐、枣先生和我,布满柔和荧光的脸,一下子陷入了平静。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这件事还是得由我去做,这样的气氛不必持续。这不,连太阳刚刚都被我们戳破了,我们的萤火晚会才刚刚开始,只要干杯,明天又会是崭新的一天。
“你们谁想听一听我的故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