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晖
张洁写就于1984年的《祖母绿》,现在读来依旧引人深思。不难想象,在上世纪80年代男性作家热衷于建构男性雄强形象的潮流中(如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我”、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蒋子龙笔下的改革者形象、柯云路《新星》中的李向南等),《祖母绿》这个异数的出现多少令人感到讶异。张洁的《祖母绿》以婚姻爱情生活为主线,剖析了女性对爱的理解,演变及生成过程,简单地说,这篇小说讲述了两女一男之间的爱情故事,情节虽略显俗套,但文本中充满了对女性情感和爱的意义的思考,加深了这篇小说的分量。小说写到左葳在大学期间同时被卢北河和曾令儿爱慕着,当时曾令儿是以确定的身份陪伴在左葳身边,并在几次危难时刻拯救了他的生命。然而在黑板报事件上,曾令儿为了替左葳承担“右派”罪责而被发配边疆,卢北河成为一个替补如愿嫁入了左家,并努力协助左葳的事业。卢北河为了维护左葳现实利益和工作上的体面形象,帮助他挽回最后的尊严,主动策划活动并邀请左葳的昔日恋人曾令儿担任副组长。在小说叙述的过程中,张洁借助卢北河和曾令儿这两个主要人物深入探讨和思考了女性之爱的哲学意义。对于爱情的理解,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迥然不同的看法,女性如何获得爱,什么是真正的爱,也是这篇小说所思考的重大问题。张洁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将女人两种不同的情感观念编织进一个故事里,又带着女性意识进行抽丝剥茧的描摹,给读者得出一个具有深度的关于爱的总结。
小说中书写的几乎是爱的残片,如何将这些破碎的残片拼凑成一个整体的爱之形状,曾令儿这一女性形象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种解读的方向。曾令儿通过自身的经历和体现,在懂得什么是爱这一过程中,不断地建构又打碎关于爱的镜像,她在镜像的想象中建构,又在镜像的破裂和粉碎后,逐渐理解和找回了爱的能力,最终获得了个体生命的重生和情感的完满。小说在处理这个问题时,首先从卢北河和左葳看似相敬如宾实则同床异梦的婚姻生活开始写起,通过卢北河这个人物,来证明曾令儿的宽恕与博大。卢北河作为左葳的妻子,在爱面前戴着面具,在疲惫中又带着提防。她当初为爱争夺一切,如今看着与左葳的结婚照,却感觉他们俩的脾气、秉性、气质、品位都不相同。但她了解左葳的心,她在承担和满足他所需要的一切,努力作为幕后帮手,在潜移默化中成了左葳的替补和工具,失去了作为女人的主体身份。我们能够通过卢北河与左家婆婆之间的微妙关系中看出左葳是一个怎样的男性。左葳对卢北河言听计从,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能指,是徒有其表的男性符号,他看似忠诚、孝顺、聪明,但事实上都只是幻象而已,他没有个人才能更不爱任何人。老母亲是左葳生命的给予者,是家族中的至高无上者,左葳在她的威严庇佑下并未实现真正的成长。在某种程度上,老母亲是盛气凌人的统治者,她保护左葳,排除他身边所有不利的因素,并动用权力将左葳犯下的错误转移到曾令儿的身上。在这一层面上,卢北河扮演着跟婆婆一样的“母性”角色,虽然婆婆一辈子都未正视过卢北河的身份,但她早透过儿子的表象了解自己儿子的无能和卑琐,所以她为了左葳的事业与人生,成全了卢北河这个对左葳十分有利的爱人。婆婆与卢北河都深知左葳“他是一个自信的男人,可要是没有卢北河暗中的支持和斡旋,他又干得了什么?” 在这里,卢北河与婆婆都承担着“母性”功能。在她们母腹般的温暖的怀抱里,左葳这类男性既是情人又是儿子,享受到从食色到生活的全面滋养,左葳一直处于“母子同体”的阶段,尚未重新整合起残缺的自我。左葳只是一个意识到自己与女性身体差异的男性,他还未形成关于“自我”的认识,也未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左葳在家里的两个女人之间游移,心思总在情人曾令儿身上,他在午夜思考曾令儿的私生子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一直做着关于美人的幻梦,却从未勇敢地承担责任,而是反复强调“不会那么巧”以逃脱责任,他对曾令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无比真诚的伪善。这种伪善可以在他去领与曾令儿的结婚介绍信时得到证明,“确知它已使自己道德完美、英勇无比的时候,左葳却感到心里空空如也,步履飘浮。他不断对自己说,曾令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是他的情人了。”
我们在左葳的犹疑中逐渐了解了曾令儿的过往,因为“自我只有在他者”之中才能把自己确立为一个自我有意义的主体。读大学时,因左葳生病,曾令儿为他补了一学期的课,那时的曾令儿是一个不完整的匮乏的形象,她头发发油,皮肤干燥,她的不完美以此成就左葳精心打造的完整的“自我”形象,左葳在这种生活上的差异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优越感,使得自己的病症得到了修复,也使得这种虚荣的爱得以膨胀。这种膨胀打着道德的名义逼向曾令儿,曾令儿和左葳在一起用了一个晚上,完成了一个妇人的一生。这种危险关系的发生,以及关系发生后陶陶的出现和死去,最终导致了曾令儿对和谐美满爱情想象的彻底破裂。曾令儿也认识到“她只是愿意为一个她爱的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實实在在希望听到的是爱的回声,而不是一种交换。而她也错了,错把那种交换,当作了爱的回应。” 曾令儿在回城的火车上,从新婚夫妇那里借来一本消遣读物,翻到《星座运程》时出于好奇心,找到自己的生辰年月,看到上面写着“祖母绿,无穷思爱”。在火车上遇见的新婚夫妻是曾令儿渴望的爱情长相厮守的镜像,但这个镜像因为曾得知左葳的生活之后,在和卢北河的对谈后,在海浪无情的冲击下变得破碎不堪。结局部分她要对新娘说“无穷思爱”时,就是对爱情的歌唱,她在整个爱的觉醒和觉悟后,寻回了自己的主体。由第三人称的他即新娘支撑着曾令儿对情感的深刻理解,新婚夫妇夫人的悲剧让她在爱的思索与建构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也就是对爱的一种坚定的信仰,这种信仰超越时代带给她创伤与苦难,但这个“理想自我”毕竟只是幻象、心象,还不是真正的主体。要想成为主体,必须打碎之前对所有爱的幻想,真正领悟到爱时,才能真正地找回女性主体。
曾令儿后来在“无穷思爱”四个字中理解和完成了超越时空的爱恋,她的奉献和宽恕,以及重获爱的能力也成为她找回主体的标志。“我终于清楚了,在我心中恢复的不过是爱的感觉罢了。爱海湾、爱礁石、爱记忆、爱逝去的年华、爱我年轻时爱左葳的那颗心、爱微型电子计算机、爱微码编制组,爱一切……却偏偏不是爱左葳。我真高兴,我重又变成一个可以充分感知的人。” 而在卢北河看来,一个人只要不再爱,他就胜利了,曾令儿对于她这句回复了一句“爱就谈不上牺牲”。我们不难看到卢北河羡慕曾令儿,原因也许是她知道左葳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但她无法脱离对方,她的悲伤源自“我”无法成为一个真正女人的遗憾。在某种程度上,她存在于左葳的世界里只是承担着和婆婆一样的“母性”功能。卢北河是传统的,在传统的家庭关系中承担着丈夫的妻子这一附庸身份。而曾令儿已经完成觉醒,从失败中完成独立,与卢北河的见面相遇也是对过去的和解。同时她曾令儿还重新具有爱的能力,可以与服务生谈笑风生,从卑微变得自信,从小爱到大爱,曾令儿已越过了内心的障碍走向人生的另一个高度。她将与左葳合作,既不是因为对左葳的爱或恨,也不是因为对卢北河的怜悯,而是为这个世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左葳对她,已成过去。她已在海边的窗前得到了爱的呼应,正如她自己所说,“这种可以呼应的爱情,哪怕只有一天,已经足够。因为还有那么多人,过完了没有被呼应的人生。还要告诉她,‘无穷思爱那句话。” 至此,在幸福、破裂以及重新理解爱的坎坷进程中,在新婚夫妇这一镜像的破碎后,曾令儿已经完全确立了自我的主体性。“无穷思爱”既是使曾令儿脱胎换骨的爱情箴言,也是小说努力做出的对完美之爱的一种阐释,她在爱的镜像破碎后重新获得一个人的圆满,那个真正的“爱”的意义也正是在这一刻悄然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