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和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治学根本当是了解本领域研究的源流,即该学问本原、起点,后续演变、发展,即了解学术思想进化、累积、迭代过程。如此,非研究学科史,研究各时期代表人物、著述与典型案例不可。不知学科的缘起,不了解他人——先贤曾经的思考,没有接触、消化他们的智慧、思想,研究都白做,观点大多站不住脚。治学意味着继承与超越,连前人思考什么都不知道,谈何继承、超越?
爱因斯坦说:“大多数科学家深受其时代偏见之苦,而历史、哲学方面的知识可以赋予他们那种摆脱偏见的独立性。在我看来,这种由哲学洞见带来的独立性,正是一个单纯的工匠或专家和真正追求真理之人的显著差别所在。”[1]拥有历史、哲学的眼光,才能摆脱偏见,获得洞见。学者与科学家一样:“我们研究无论什么书籍,都宜要寻出它的脉络,研究它的系统,所以我们无论研究什么东西,就须从历史方面着手。要研究文学和哲学,就得先研究文学史和哲学史。”[2]对当下认知要置于“史”的背景下,即想当“某某学家”,须先当“某某史家”,治学先治史。
我曾问过某“名师”:“你治过史吗?”他答非所问:“读过一点。”——不知何谓“治学先治史”,是当今学界通病。“治学先治史”是常识,而今好像“治史”是做傻事,他们以为自己可绕过治史——只研究“现实问题”。但愿他们并非存心偷懒,只是不解读史、用史与治史之别。只有治过“史”,方知有无“史识”之重要。缺乏“史识”,不了解历史规律,既研究不了现实问题,更研究不了未来趋向。充其量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乱开药方,贻害无穷。
有人说自己不治史,但很重视史料。写论文时,会去查阅史料,引经据典,即可。这不是“治史”,是“用史料”。“用史料”与“治史”迥异。实用主义地零敲碎打,史料堆砌再多,也用不出眼光与判断力,遑论格局、境界。
“治史者”与“用史料者”,就像设计师与打杂工。前者运筹帷幄、居高临下、洞彻全局;后者搬砖砌墙,和泥挑沙,零敲碎打——见树不见林。
治史者未必都有深邃的历史眼光与敏锐的判断力,能承前启后。这眼光、判断力是从对第一手史料的微观、中观到宏观的系统研究中,由点及线及面,不断延伸、拓展,在长期、反复的揣摩、思考中累积形成的。不但要懂得研究史料、史实的方法,还要有想象力、悟性。否则,即便著作等身,依然是“门外汉”。望孔子门墙不得其门而入,是学者的悲哀。
刚开始我也曾困惑:不少前辈同侪不“治史”,照样趾高气昂、风光无限,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把冷板凳坐穿?答案很简单:只为不人云亦云。并不知“治史”与“治学”关系,更不解其重要价值——无古不成今,以史为鉴,读史可以使人明智;由述而不作,到述中有作,再到以作为主;先要“照着讲”,才能“接着讲”……诸如此类治学格言、法则,我先是在实践中隐约悟到,后才渐次明晰:惟老老实实从“照着讲”做起,才能真正拥有学术话语权,这是治学铁门槛。
之所以治史的学者少,多是畏难,想走捷径。照着讲,既耗体伤神,到头来也许还劳而无功。能由“照着讲”到完成“接着讲”的人寥若晨星。自然科学研究我无能评价,人文社会科学,尤其是汉语言文学各专业研究状况我有所了解,学问越做越小、越窄,是不争的事实。各管一个小领域,一辈子研究一本书、一个人物、一个流派,是普遍现象。眼界、格局太小,学识太狭隘,名副其实的“砖”家。这与缺乏治学志向、天赋、才气有关,与教学、科研精细分段(古代文学分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实际上分得还更细)有关,是浮躁世风所致。
若无由“照着讲”形成史识,不说与古人超时空对话,即便与前辈、同辈对话,也如“鸡对鸭讲”。诸多困惑、质疑、批判、反驳,皆缺乏史识所致。浅狭昏聩者,自无缘史识。史识得之不易,有无史识所见大相径庭。所谓史识,就是通过治史占有史料,把握“历史逻辑”,得以洞透时空,高瞻远瞩。
眼高超绝者,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世人不解是常态。即便是天才,有时因史识差异,也未必能相互理解。例如,胡适所列“最低限度”国学书目,曾饱受诟病,梁启超批评道:“胡君这书目,我是不赞成的,因为他文不对题。”[3]109“总而言之,胡君这篇书目,从一方面看,嫌他挂漏太多;从别方面看,嫌他博而寡要,我认为是不合用的。”[3]112“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3]110还指出他“把史部书一概屏绝”,有《三侠五义》和《九命奇冤》等市井小说,居然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重要的史书。——初看梁任公所言,颇觉在理。后来才明白胡先生编订书目良苦用心:“用历史的线索做我们的天然系统,用这个天然继续演进的顺序做我们治国学的历程。这个书目便是依着这个观念做的。这个书目的顺序便是下手的法门。”[3]78“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3]10胡先生开的国学书目,意在培养学生历史感,了解文化史概貌,与其中有没“史书”没太大关系。知道“研究历史”与“读史书”的差别,便可释怀。批评者多不解其理念。胡、梁之争,便是史识差异所致。
治史与读史两码事。窃以为对学者而言,史书可读可不读,“史”则非“治”不可。治史靠史料,不靠史书(可资参考)。史料是一手的,史书是二手的。对于治史,史料比史书金贵。史书是写给外行看的。
治史不是了解史料,而是形成对历史的宏观、系统认知,获无为而治之道。避免坐井观天、瞎子摸象,靠感官、经验或道听途说的鄙陋偏见。
一般学者的治史,不是要成为史家,一辈子做这事。史家则要尽量全覆盖,巨细不遗,求得博与专的统一,尤重考据、实证。一般学者的治史,是要从“史”中获得深邃的历史眼光与敏锐的判断力:完善自身的知识结构,形成良好的前理解,获取必要的参照系与史料。这是要严格区分的。
史家的治史,“照着讲”是其全部学术使命。而一般学者的治史,“照着讲”不是目的,“接着讲”才是目的。“承前”是为“启后”做准备。“治史”是获得“踏板”,给之后的“接着讲”腾空一跃以助力。因而无须面面俱到,一览无遗;或过于专门化,搜罗剔抉、精雕细刻。——我更看重宏观、整体的感受、把握,战略性、体系性的融会贯通。
总之,学者治史是为了统揽史料,形成史识。史家治史是为了考订史实,撰写信史。目的不同,方法有异。相对而言,似乎学者治史门槛略低。其实未必,当我进入“治史”才领会其同样不易:“照着讲”难在无从下手,尤其是能否古今贯通,形成宏观认知;后续的“接着讲”更难,难在集大成之原创性。若无“接着讲”,基本上是前功尽弃,如此“照着讲”就没什么意义了。
学者治史从何入手是头号难题。初入门者,面对史料,可用望洋兴叹、束手无策来形容。
鄙人治史之初也是茫然。首先是没有可借鉴的现成研究成果(没有一部写作学科史),这出乎我意料。寻遍图书馆也找不到一部中国写作学史或中国写作教育史之类的书。不过,现在反思则感庆幸,因为“坏事”变好事。没有现成研究成果,逼我丢掉走捷径的幻想,不得不白手起家,作第一手研究,给写作学科写史。阴差阳错走上正确的科研之路,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当时我没料到治史使我得以“弯道超车”。
算是机缘巧合,如有现成研究成果,人都有惰性,我也许会误入歧途,失去钻研的动力——既然别人已说各时期写作教育是怎样的,有哪些主要研究成果,名家持什么观点……照葫芦画瓢就成,何必徒费心力?那时我对“治史”一头雾水,对研究方法一无所知,极易受已有成果的诱惑与影响。
后来才明白读别人写的“史”有小用,无大用。治学要读第一手资料,不是他人写的“史”。就“史”书作者说,那是心得的记录,你读了,记住了,只是占有作者的“史观”,并非做学问。第二手资料与成果,代替不了第一手研究。别人的眼光与判断,不会变成你自己的——要是变成你的就坏了,说明你被套牢,成了传声筒。
面对浩瀚的史料,可选择的研究路径、角度很多,不可能全覆盖,可也得从微观做起。须掌握第一手资料,尤其是经典性、代表性资料。获得轮廓性、观念性认知是关键。这有赖于思维洞透力,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需要强大的感受力与抽象力。较少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多数人则被资料淹没,不是随波逐流不知所终,就是被滔滔洪流窒息而亡。这就是“照着讲”者多,“接着讲”者寡的原因。
为“接着讲”做准备的“照着讲”,是为了获得超乎常人的史识、眼光,这不能一步到位。“照着讲”之始往往很幼稚,先解决从无到有的问题。从占有史料,到深思熟虑、高瞻远瞩,前路漫漫。面对浩如烟海的资料,谁都无法面面俱到,因而,从何入手,最考验学者智慧。
窃以为从历代代表性人物入手,研究其代表作,探讨其写作观、写作教育观,可能较符合我的目的,是切实可行的。按照“历史的线索”,找到代表人物相对容易,人物可多可少,有主有次,不必求全。代表人物的思想、观念,最需要把握。由人物进入,旁涉相关的时代、制度、著作、教材、教法等,择要阅读就够了。
抓住代表人物主要著述,将人物思想串起来,加以抽象、比较,分析、综合,将形成宏观认知。如果从分散、孤立的论著、教材、教法入手,因过于庞杂,菁芜并存,难以驾驭。例如,民国时期,光语文教材就100多套,即便搜集得全,也看不尽研究不完,进去就出不来了,泥足深陷,挂一漏万,歧路亡羊——张志公先生从研究教材入手,便是前车之鉴。说是“传统语文教育教材论”,连极重要的《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四书章句集注》《文章轨范》《文章正宗》《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教材,都未专门研究,如何形成正确的史识?如从代表性人物入手,重要著作、教材便不会遗漏。从教材入手,要把握其中教育思想、观念不易,且一不小心便会以偏概全。
治史从何入手,这有点难,不过,我似乎没费太多心思。确定从代表性人物入手,也就有了清晰的思路:分别从古代的先秦到清代,现代的清末民初到当代,向先贤请益。
古代时间跨度大,两千多年,我从“源头”与“流尾”分进合击。“源头”,从儒家文化祖师爷孔子始,读《论语》,然后《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论衡》……一路读下去,古代写作教育思想的源流脉络、承传嬗变渐次明晰。“流尾”,则从清代唐彪始,读他的《读书作文谱》,可以反观、回溯历代写作教育观,因为《读书作文谱》可谓集古代读写观之大成——我从该书获益之多始料未及。唐彪生于清初顺治、康熙年间,金华名宿,尝问学于黄梨洲(宗羲)、毛西河(奇龄)之门,乃胸罗万卷的饱学之士。他就读写中诸多问题进行阐述,有较大覆盖面,更重要的是,他对每一问题论述,均兼容并蓄历代名家观点,仿佛敞开古代写作教育大门,得窥其轮廓;如获研究路线图,可按图索骥查找历代名家言论,丰富我对先贤思想的认知。
研究现代写作教育史,时间跨度小,百多年,相对容易,重点是民国时期。清末民初是现代语文教育草创期、成型期,也是当时文化精英集体参与的年代。不少大师加入白话文创构与白话文教育的建设工作,因此其重要性不可小觑。我最先研究的是胡适,然后是梁启超、陈望道、朱光潜、黎锦熙、朱自清、叶圣陶、夏丏尊、鲁迅、阮真……读他们的语文教育著述,包括教材、相关资料。1949 年后,虽局部有所不同,但总体上与前一脉相承,都是以实用主义为主导。要说变化,是离“旧教育”(汉语母语教育精髓)更远,“西化”(加上“苏化”)、二语化更严重。
窃以为,史的研究,古代比现代重要,原因有二。
其一,现代白话文教育有悖于汉语母语教育正途,变质为外语、二语教育。现代白话文教育与传统“汉语母语教育”形成断裂,分道扬镳,导致汉语母语教育变质,异化为“外语”“二语”教育,从理论到实践,基本是复制、移植,致使研究价值削弱。
清末民初以降,废科举、兴新学,“废止读经科”,学界精英急不可耐地与“旧文化”“旧教育”切割,抛弃所谓知识本位的古典主义,重起炉灶另开张,致使现代语文教育背弃汉语母语教育正轨。尊崇、膜拜异质教育文化,这有一定作用,但与传统教育文化对冲,弱化汉语母语教育应有之义,阻碍其理论思考——对其经验教训的总结,可深化汉语母语教育认知,以期拨乱反正。
其二是古代、现代时间跨度悬殊,导致人才、思想积淀的差异。古代3000 多年,现代100 多年,时间跨度对比悬殊,思想成果有天壤之别(其他学科情况可能有所不同)。古代,特别是先秦时期,是源头性、奠基性的,很多思想影响至今,诸如“有德者必有言”“述而不作”“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矣”“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古之善者则述之,今之善者则作之”……精彩至极的认知举不胜举,跨越时空,仍风采不减,其经典性、深刻性不容置疑。
当今学者应力求古今贯通。“贯”易“通”难。“贯”只须通读,熟悉、占有史料,厘清因果,若要“通”,述学——“照着讲”的方法,除了修史(学科发展史、学术思想史等)外,往往还可以通过讲论、集注等,使认知得以深化。此三者并无先后、轻重,相互交融,则相得益彰。多数人难以三者兼顾,能做好一件就很了不起。
修史,难度大。如能将长期累积的述学成果编撰成史书,效果最佳。这表明你大致上古今贯通了。须思考如何恰当地分期,理清史料的内在联系、特点、要点等,宏观、中观、微观认知精辟、缜密,各得其所,相互支撑。史书不宜合作完成,将一己洞见贯穿其中,才能保持内在整一性。修史的过程,也是史识深化的过程。
儒学集大成之“通人”首推朱熹,他的方法主要是讲论、集注。讲论,就是讲学、论辩,朱熹对与师友、学生间切磋学问的看重,甚至超过著述:“学者要学得不偏,如所谓无过不及之类,只要讲明学问。”[4]229“圣人说: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若只恁地死守得这个心便了,圣人又须要人讲学何故?若只守这心,据自家所见做将去,稍间错处都不知。”[4]229“持守可以自勉,惟穷理须讲论,此尤当勉。”[4]2866“看文字,且自用工夫,先已切至,方可举所疑,与朋友讲论。”[5]186“学要大纲涵养,仔细讲论。”[5]186讲论,“自用功夫”和“与朋友讲论”合一,是为了“学得不偏”“庶有发明”,即不主观自是,得其精微,达成中庸——《朱子语类》是对朱熹讲论原汁原味的还原,如此博大、深刻而又率性、鲜活,也只能出自朱熹。可以想见,其讲论时宏论滔滔、神采飞扬,学子如醉如痴、心驰神往——未读此书,难体会其穷理尽性之高绝,游刃有余、挥洒自如之气度。讲论不是讲课、讲座。必须以系统、深入的治史为背景。口吐莲花底气来自学养、才智。学识之深化、涵养之深厚,既有赖于史料爬梳、讲论砥砺,也与“集注”的博采、扬弃、折中有关,说、辩、写交互,可得相辅相成之效。集注也是学问贯通的最好方式之一,即对某经典研究史之研究。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楚辞集注》等即是,堪称教科书级别,为后学仰望。撰写集注所下功夫及其效用,与一般望文生义的译注,随便抓几本参考书,拼凑成文,不可同日而语。兼容并蓄、消化众说,成一家言,对“史识”提升有绝大好处——集注与修史一样,可作为一生的事业。朱熹临终前一天还在修改《大学章句》。其《四书章句集注》能成为后世钦定教科书和科举考试标准,不是没道理。百炼钢才能化为绕指柔,须对经典从微观到宏观逐一审视、梳理,对历代著名学人的注疏加以辨析、综合,对见识不断打磨、修正、增益,方得真知灼见。其涉猎之广、难度之大、过程之艰辛,可想而知。
修史、讲论、集注等,多管齐下,自然“贯通”效果最好。朱熹虽未著史,但其异禀奇才,另当别论。他通过讲论、集注及其他专书,替代著史,认知更透辟。他几乎把学问做尽,因而通透。他不但以此法“照着讲”,甚至一步到位“接着讲”——理学(新儒学)体系建构,也蕴含其中。
上述获取史识的方法,大约概莫能外。我岳父高时良先生,身处逆境(打成“右派”)仍将三事做全,殊为不易。讲论,他长期教授“中国教育史”系列课程(讲论),带研究生,相互切磋;修史,撰写《中国古代教育史纲》(通读而后著史);集注,出版《学记评注》《学记研究》《学记》(译注)。《学记》一篇,一千二百余字,历代注疏无数,所涉典籍汗牛充栋,他研究数十载,几易其稿,穷毕生之功。该著作出类拔萃,获学界公认,亦奠定其教育史学界地位。他受聘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卷教育史学科组成员,《教育与心理辞典·中国教育史》主编……便是对其学术影响的认可,而今如此治学有几人?
并非皓首穷经即可“通”,要在某领域做到登峰造极、无与伦比,方为“通”。“通”指超乎寻常的史识、眼光——统揽全局的洞察力、判断力。这不但要勤奋、毅力,尚须才气,以至机缘,因此“通”人罕见。治学,是使命;能走多远,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