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雷奇幻小说《大夜色》中超自然世界的构建①

侯 楠

内容提要 比利时著名奇幻文学作家让·雷注重在作品中构建处在真实世界旁的超自然世界。他在奇幻小说《大夜色》中构建了自然世界和超自然世界两个世界，超自然世界的构建遵循着严密的逻辑。本文将通过超自然世界的端倪、超自然世界的逼近和超自然世界的胜利这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对小说中超自然世界的构建进行分析，以此了解超自然世界存在的正当性，展现让·雷书写奇幻的逻辑与思路，并探究奇幻文学的内在张力。

引 言

让·雷（Jean Ray，1887—1964）是比利时著名的奇幻文学作家，比利时法语作家和评论家让-巴蒂斯特·巴罗尼安（Jean-Baptiste Baronian）将他称为“比利时现代奇幻文学最重要的开创者之一”。②Jean-Baptiste Baronian.Panorama de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de langue française : des origines à demain.Tournai : La naissance du livre, 2000, p.233.雷认为人们日常居住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打开日常生活的窗户便能通向奇幻世界，因此他注重在作品中构建处在真实世界旁边的、不被人们了解的另一个世界。罗杰·德克斯泰尔（Roger d’Exsteyl）指出，怪兽、幽灵和令人恐惧的存在“充斥着这个由伟大的魔术师让·雷创造的多维度的令人恐惧的世界”③Roger d’Exsteyl.Jean Ray tel que je l’ai connu.Gand : Art Center, 1972, p.76.。

奇幻小说《大夜色》（Le Grand Nocturne）④有学者将Le Grand Nocturne译为“大幅夜景图”。Le Grand Nocturne在文中是堕落天使的名字，译为“大幅夜景图”略显生硬，本文将之试译为“大夜色”。发表于1942年，被收录于同名小说集《大夜色》中。让·雷在这篇奇幻小说中引入了巫术、活死人、中间世界等奇幻因素，构建了一个介入现实世界的超自然世界。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泰奥杜尔·诺特在三十年前失去了家人和心爱的教母比尔·玛丽，如今他在父母曾经居住的房子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以好友希波吕忒·贝斯为伴，直到某天书房一本神秘的有关黑色力量的红皮书掉落，书中夹着一页手写的关于堕落天使“大夜色”的神秘内容，在自然世界和超自然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属于堕落天使“大夜色”的中间世界……此后，附近陆续发生了三件命案。诺特正是凶手，他按照书中的指示杀掉三个人，想将死去的玛丽带来人世间，好好爱她。诺特成功进入了中间世界，见到了死去的玛丽和其他亲人，直到他因嫉妒掐死情敌苏丹上尉而被驱逐出中间世界。他谋杀他人的事败露，被愤怒的人们包围。最终诺特发现自己的好友贝斯正是传说中的“大夜色”，“大夜色”带着诺特离开了现实世界……

让·雷在《大夜色》中构建了自然世界和超自然世界两个世界，由自然世界逐渐向超自然世界过渡，最终构建起了超自然世界。巴罗尼安指出，其中的创新之处在于“它（超自然）成为一个整体、一个自主的世界，它自身有足够的存在的理由和正当性”⑤Jean-Baptiste Baronian, op.cit., p.233.。本文将通过超自然世界的端倪、超自然世界的逼近和超自然世界的胜利这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对小说中超自然世界的构建进行分析，以此了解超自然世界自身存在的正当性，展现让·雷书写奇幻的逻辑与思路，并探究奇幻文学的内在张力。

一、超自然世界的端倪

奇幻文学的前提是构建人们生存的日常世界，随后再逐渐在日常世界中制造裂痕。让·雷首先在文章中构建了人们熟悉的自然世界，塑造了智力正常的主人公，但其笔下的自然世界和人物都不能逃离奇幻的阴影。

文章中出现的详细地名以及对日常饮食的细致描写构建了现实世界的基本框架，符合读者的预期，让读者感到熟悉与安心。故事中主人公诺特的家位于哈姆街，是一栋两层的住宅，这与让·雷的成长环境存在部分重合。让·雷从小住在比利时弗拉芒大区根特市哈姆街的一栋三层别墅中，小说以哈姆街为背景展开，带有作者自身生活的痕迹，增加了现实色彩。运河路、特伦佩特咖啡馆、大萨布隆广场、雪松街和巴特奥街等具体的地名构成了具有现实性的、令读者安心的背景环境。除了具体地名外，具体的食物描写反复出现，比如“这是些浸汁的冷盘小牛肉，而且我打赌这个棕色砂锅里装的是赛尔诺店铺的鸡块”⑥Jean Ray.Le Grand Nocturne ; Les cercles de l’épouvante.Bruxelles : Éditions Labor, 1984, p.18.“他们慢慢地吃，一点点吃细腻的黄油面包片，希伯利特偷偷地将面包片蘸上一些汤汁”（Ray 1984 : 18）“大木瓜布丁”（Ray 1984 : 19）“牛排伴坚果泥”（Ray 1984 : 22）“普尔喀丽亚·梅尔一脸挑剔地推开盘子，盘子里美味的洋葱羹有点凉了”（Ray 1984 : 42）“泰奥迪勒重新找回了母亲小心翼翼一直不透露秘方的小洋葱红酒酱汁的味道” （Ray 1984 : 51）……雅克·卡里翁（Jacques Carion）指出，对食物的细节描写实际上是“暂停的时刻，使人物重新置身于熟悉的被保护的环境之中”⑦Jacques Carion.« Lecture », dans Le Grand Nocturne.Les Cercles de l’épouvante.Bruxelles : Éditions Labor, 1984, p.18.，让人们感到身处日常生活，感到熟悉与放心。在散发日常气息的现实世界中，主人公诺特出场时与常人并无差异。他59岁，经营着一家服饰用品店，生活庸碌，独居，平时很少出门。他喜欢观察，“忘却白天繁重的工作，他观察走在回家路上的行人们”（Ray 1984 : 15），并且为人谨慎，能够理智思考，“他点燃红土制的烟斗，出于谨慎，他从不在自己的店里抽烟”（Ray 1984 : 15）。

令人们感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和看似正常的主人公构建了看似平凡的现实世界，但这个世界从第一章开始就被奇幻阴影所笼罩，令人感到异常。在巴罗尼安看来，让·雷“创造了一个与我们的世界相对称的插入世界（univers intercalaire），一个永远摆脱不开日常世界的世界，它即使不是日常世界的反面，至少也是其阴暗和难以理解的一面，即使不与日常世界完全相反，至少也是它悲痛、恐怖和必要的对等物”⑧Jean-Baptiste Baronian, op.cit., p.235.。

让·雷笔下的世界阴森昏暗，人们在感官上始终感觉被奇异所包围。触觉上，夜幕降临，大街雾气弥漫，空气潮湿，“他愉悦地吸着街上湿润的空气”（Ray 1984 : 15）,城市被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下；听觉上，“大雨从黎明开始无情地鞭打市区和郊区的西边，教堂钟将它的铁铜雨倾倒在这大雨中”（Ray 1984：15），诺特“将门微微打开，防止教堂钟声传来太大的噪音”（Ray 1984 : 15）,巨大的如金属般冰冷的钟声夹杂着大雨声，使人感到颤栗；嗅觉上，在苏丹上尉的屋内，“空气很厚重，闻起来像旧皮革和灰尘，但诺特在这里感受到了遥远、神秘且神奇的气味”（Ray 1984 : 20）；视觉上，“狭窄高耸的房门如此黑暗，以至于在由夜晚和污垢双重作用下形成的阴暗的墙上映上黑色的斑驳（……）他从来没想过推开房门，让蓝色小夜灯的微光在由房门守卫着的房间内徘徊”（Ray 1984 : 19），房间里灯的光线始终微弱，营造了幽暗的氛围。触觉、听觉、嗅觉和视觉的描写中并没有任何异常的现象，但是却让人仿佛置身于昏暗、冰冷、奇异的世界中一般。

让·雷笔下的世界还有其让人难以理解的一面，在文章开篇展现的世界中，每天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前一天的复制，一切都好似停滞静止。主人公诺特在店门口观察行人，通常情况下，布鲁斯小姐会在特龙佩特咖啡馆前与德斯麦先生相遇，德斯麦先生只在周日11点的弥撒结束后才会走进咖啡馆。如果不下雨，他们会停留一分钟谈论天气和身体状况，然后住在附近的德尔东波教授的狗会开始嚎叫。然而这一天，布鲁斯小姐迟到了，他们最后将会在德尔东波教授的家门前相遇，“事物正常状态的缺失使他震惊”（Ray 1984 : 16）。片刻后，他的好友贝斯出现，30年来，贝斯几乎每晚都到店里来玩牌，“他恰当的出现使诺特颇为赞赏”（Ray 1984 : 16）。诺特和贝斯见面后总是互相问候、谈论天气并讨论晚上谁会在纸牌游戏中获胜，“这些永久的对话，长年来都以相同的语调进行，伴随着相同的动作，唤醒一样的愉悦和狡黠的反应，带给两位老人令人宽慰的不变的感受。控制时间的人不允许昨天和明天有所不同，他们比死亡更强。诺特和贝斯都没有说过，但他们感受到这是个深刻的真理，任何事都无法战胜这个真理” （Ray 1984 : 17）。同时，苏丹上尉的房间几十年来都没有发生过改变。100年前，诺特的母亲出生时，房间的二层被租给了苏丹上尉，上尉死后所有的家具都留给了诺特的父母，他们对苏丹生前住过的房屋没有做一点改变，诺特也同样不敢做出任何改变。主人公诺特执着于控制时间，执着于不变，整个世界同样如同停滞般，任何一点细小的改变都被看作是一种异常。

让·雷笔下的生活描写充满现实感，主人公具备理智思考的能力，正如让·贝尔曼-诺埃尔（Jean Bellemin-Noël）所说，他“将插入的世界放置于日常生活之中，在每日生活的事件中表明它的存在和始终如一的在场”⑨Ibid., p.234.。但与此同时，阴森昏暗的日常生活与停滞静止的世界暗示着这个世界存在异常或即将发生奇异事件，使超自然世界初露端倪。

二、超自然世界的逼近

随着故事的推进，超自然世界逐渐靠近，怪异事件接连发生，似乎透露着超自然介入的痕迹，却又似乎能找出符合理性的解释，模棱两可占据了超自然世界逼近的时刻，正如让·贝尔曼-诺埃尔为奇幻所下的定义一样：“奇幻依赖于模棱两可。”⑩Jean Bellemin-Noël.«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 Paris : Édition Sociales, 1973, p.339.约瑟夫·杜阿梅尔（Josephe Duhamel）指出，让·雷的写作方法在于“在理性的限度内制造恐惧，让读者感知超越现实的东西”⑪Josephe Duhamel.« Jean Ray, un narrateur dans le monde paralèlle ».Textyle, annuel n0 10, 1993, p.73.，超自然世界的逼近使理性逻辑和非理性逻辑形成对立与抗衡，使读者们在谵妄、幻想、梦境与现实之间犹疑不定。

古怪的事件初次上演时，似乎是主人公误入了不同的维度，又似乎不过是一些谵妄和巧合。故事在第二章中追溯了诺特的童年，主要讲述10月8日这古怪的一天的回忆。对于诺特来说，“难以置信，古怪，一切让人们感到焦虑恶心的东西都如同一只猫一般跳到了他面前”（Ray 1984 : 24）。下午4点，诺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贝斯，当他们经过一间空无一人的面包店时，诺特感到头痛异常，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诺特看见老苏丹上尉在图书馆旁边和一本书打架；街上空无一人，诺特离开学校已经很久，广场上影子的位置却丝毫没有发生改变；贝斯带诺特到新建的阿尔法酒馆去喝柠檬汽水，诺特感到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房子。比萨克尔男爵的府邸紧挨着米努斯先生的住宅，而这个可爱的小房子处在两者之间。啊……我觉得男爵的房屋好像缩短了，少了几扇窗户”（Ray 1984 :28）；酒馆里一位名叫罗密欧娜的女人突然出现又消失，诺特感到“某些事情在他眼前倾覆”（Ray 1984 : 29）；离开酒馆后，诺特把一只下水道里的野老鼠看成了他的同学热罗姆·迈耶，这只野老鼠在狼吞虎咽地吃一把把谷子，同时一条油腻的绳子在鞭打他的腿。贝斯给出了古怪的解释：“你所处的维度变换了，你的感官在反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处在看见和位于时间中的看见之间，就像你现在这样”（Ray 1984 : 26）。回到家中，贝斯在诺特家人面前将诺特看见的一切归结于他发烧的臆想和胡话：“他病了，把他带回来很难，他一路上都在说胡话”（Ray 1984 : 29），奇幻的出现一方面可以归因于主人公身处的维度/世界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可以被归结于发烧与胡话。同时，奇幻的出现还可以被归结于“可怕的巧合”（Ray 1984 : 31）。诺特在床上听见了一阵清亮的巨响，一堆石头打穿了门窗玻璃，在房屋里弹跳，随后一股猛烈的火焰吞噬了窗帘。然而这似乎是一场巧合， “玛丽承担了责任：她为了热茶点燃了一个酒精炉。至于掉落的石头，需要承认的是当时由于秋雨隐蔽的作用，一部分房屋正面的三角楣被压碎”（Ray 1984 : 31）。诺特经历的不符合常理的事件似乎是由于偶然闯入了超自然世界，又似乎可以归结于发烧引起的谵妄与偶尔的巧合。

超自然事件继续出现，梦境、幻想与现实之间模糊不清的界限使人们陷入犹疑，无法确定超自然世界是否存在。主人公诺特偶然在红色书本中发现了几页手写的插入页，讲述了如何唤醒黑色力量以及如何与恐怖力量进行交易，提到了堕落天使与存在于人类和堕落天使之间的中间世界，即属于“大夜色”的世界。诺特在深夜遭到了某种黑色雾团般的怪物的袭击，然而读者无法确定这场袭击究竟属于现实还是虚幻。一方面，奇幻事件似乎确实上演，诺特在各种感官上清楚地感受到了怪物的存在。嗅觉上，他在回房间前经过苏丹上尉门前时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走进苏丹房间里也闻到了香烟味，但他感觉到另一种更为温柔的花朵和水果的味道掩过了香烟的味道；听觉上，诺特听见“你从哪里来，美丽的云彩……”的歌声而从梦中惊醒，随后听到门响与上楼的脚步声，是“非常疲倦之人沉重而缓慢的脚步”（Ray 1984 : 35），因此确定是玛丽小姐，随后床的另一侧发出声响，他确定有人在房间里行走；触觉上，他知道有重量压在了床上并且感到重量在移动，当他把手伸向红色丝绸床罩凹陷的地方时，“他的手被某种可憎的东西抓住、拉伸和抓伤”（Ray 1984 : 35）；视觉上，他能看见两只巨大的手印的凹陷，通过透过门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不成形并且非常黑”（Ray 1984 : 36）的物体，在出现了另一个超越人们认知的可怕的存在后，前一团黑雾化成了跟随月光的一抹烟雾并消失，在陷入睡眠之前，“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处于他与小夜灯的灯光之间”（Ray 1984 : 36），它比黑夜更加黑暗，带着一股如此巨大而强烈的忧伤。嗅觉、听觉、触觉和视觉的描写使事件的真实感大大增加。另一方面，奇幻事件可能只是酒精作用下的梦境或幻想。诺特当晚睡觉前喝了三杯威士忌，当他从梦中惊醒时，“嘴里还有威士忌的味道，苦涩而黏稠，但他的精神却似乎非常清晰，没有一丝酒意”（Ray 1984 : 35），读者无法判断他是否仍因酒精而处在梦境或臆想之中。在描述与怪物的对峙过程时，“感受”一词多次出现：“我真的感受到就是她”（Ray 1984 : 35）；“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能感受到他身边有怪兽般的呼吸声”（Ray 1984 : 36）；“他没有听到任何撞击的声响，但能感受到神秘的敌人落败了并且经受痛苦”（Ray 1984 : 36）；“他确定感受到玛丽在这黑暗的旋风中晃动”（Ray 1984 : 36）；“这个东西将重新获得力量，同样的，他感受到了”（Ray 1984 : 36）……“感受”的反复出现使叙述的主观色彩增强，一切可能都只不过是诺特的幻想。当黑色雾团一般的怪物消失后，诺特突然感到困意，陷入了睡眠和遗忘。他在向好友叙述这段经历时说道：“一个噩梦，不是吗？一个特别的梦。”（Ray 1984 :37），因此，一切怪异事件有可能只是在诺特脑海中发生的想象与梦魇。

怪异事件的发生让人们怀疑超自然存在或许介入了日常生活，这种怪异可以用自然世界中的理性因素解读，将其理解为梦境与幻想，但其中无法解释的部分使最初植入的现实世界开始动摇甚至崩塌，超自然世界逐渐逼近。

三、超自然世界的胜利

在读者犹豫不决时，奇异事件不断叠加，这使得由其他法则控制的严密一致的超自然世界的存在成为可能，使读者倾向于相信超自然世界的存在。第四章中悬疑事件的接连发生为超自然世界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这章中的叙述视角不断转变，从布鲁斯小姐等待一位神秘男人到家中做客并被男人打穿脑袋，到诺特在苏丹上尉的房间里翻着红皮书，再到警察分局局长桑德斯和秘书波尔塔勒谈论最近发生的两起命案：布鲁斯小姐在家中被人杀死以及迈耶的尸体被从臭水沟中打捞出来，到诺特看见梅尔并认为她长得像圣人皮尔谢里，再到梅尔在夜晚碰见一个提议去她家的古怪陌生的男人并被男人用围巾勒死，最后到警察们讨论案情并由法医为梅尔验尸。看似混乱的叙述中夹杂了三起接连发生的谋杀案，悬疑和恐惧色彩被这种叙述方式放大。同时，让·雷借警探之口暗示这些谋杀案并非普通的谋杀，桑德斯认为“空气中存在着不祥的东西，就像在流感期间一样”（Ray 1984 : 58），这赋予了谋杀案超自然的色彩。三桩看似普通却又扑朔迷离的谋杀案在后文中都找到了答案，诺特对好友坦白：“根据红书的法则，我需要杀三次人”（Ray 1984 : 58），他接受了黑暗力量的意志并按照其原则而行动。

在诺特按照红色书本内的指示杀掉三个人后，奇幻世界逐渐降临，奇幻世界胜利表现为现实世界中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在奇幻世界中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奇幻秩序逐渐取代现实世界秩序，主人公完全接受了奇幻世界的秩序并按照它行动，最终失去了自我。

首先，现实世界中看似不可能或不存在的事物在奇幻世界中是确实存在的。在奇幻世界中，死人可以通过某种法则被带回人世间并附着在他人身上成为活死人。诺特在杀掉三个人后终于重见阿尔法酒馆，他到酒馆中找到了罗密欧娜并且在她身上看见了玛丽的存在，他将玛丽从死亡中带回并附着在了罗密欧娜身上。玛丽多次提到自己的死亡：“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孩子。”（Ray 1984 : 49）；“您把我从坟墓中唤醒就为了这个！”（Ray 1984 : 49）；“你把我从死亡中唤醒，为了让我成为你的一件东西……”（Ray 1984 : 52），玛丽因诺特遵从黑暗力量的指示行事而成了活死人。

其次，奇幻具有自己独立的一套秩序，它取代了现实世界的秩序，且主人公完全接受了奇幻世界秩序。人类居住的世界和堕落天使居住的世界之间存在一个中间维度，进入这个中间维度的人将从现实世界中消失，生活在过去的回忆中，但人如果犯错将会被驱赶出中间维度。诺特在与玛丽相认后便生活在阿尔法酒馆，享受着舒适的生活和玛丽的爱情，这时他已经不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人们认为诺特失踪了。阿尔法酒馆处于一般人类难以到达的中间维度中，“对于桑德斯警官和其他人来说，这个酒馆并不存在，因为它连同诺特的生命都存在于桑德斯局长和其他居民的时间之外。”（Ray 1984 :50）诺特离开酒馆，穿过外面热闹的人群，人们却看不见他，因为“他们在人们的时间外活动”（Ray 1984 : 52）。这个中间维度实际是由记忆碎片组成的过去的世界，诺特回到家中看见了死去多年的家人们，家人们看见玛丽身旁50多岁的诺特却并未感到惊讶，而是如同往常一样。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过去的画面”（Ray 1984 : 52），他在其中漂泊。然而，人类会因犯错而被驱逐出中间维度，回到现实世界。苏丹上尉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书之恶魔并且是诺特的生父，诺特因猜忌苏丹上尉和玛丽在一起而将他掐死，他因杀死了书之恶魔而被驱逐出中间维度。中间维度形成了自己一套相对完整的法则，解释了诺特的失踪与重现。最能体现奇幻世界胜利的是奇幻世界秩序被完全接受，诺特逐渐了解了中间维度的真相，并且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法则，“诺特看见玛丽穿着一条布满黑色的羊毛厚裙子，而不是罗密欧娜离开阿尔法酒馆时穿的织有银线的、轻薄的蚕丝衣服。但他接受这一切，如同这符合事物的规则一般”（Ray 1984 : 51）。

最后，正如巴罗尼安所说，“让·雷奇幻主义的本质是非人类实体和人类的关系”⑫Jean-Baptiste Baronian, op.cit., p.236.，随着超自然世界的建立，两者的力量对比显露了出来，堕落天使获得了胜利而主人公迷失了自我。红皮书中存在关于堕落天使与人类关系的描述，“人类无法引起堕落天使的兴趣，因此天使们不愿意为了直接混入人类生活而离开他们的住处（……），但我们需要承认存在一个中间的世界，那是属于‘大夜色’的世界（……），大夜色担心被发现，担心发现他的人类的认知会形成对他的防御，会削弱他的力量。”（Ray 1984 : 33）虽然人类在堕落天使眼中微不足道，但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屈尊留意人类，使人类似是而非的确信变得错乱，向人类传递惊骇与恐惧，甚至使人类变质堕落、血肉腐化。在小说结尾，堕落天使“大夜色”的身份曝光，他正是诺特多年的好友贝斯，他知晓诺特未来残酷的命运，出于怜悯试图将诺特留在过去，一直在诺特身旁默默观察。然而他为了隐藏自己身份的秘密只能背叛诺特，于无形中引导诺特走向杀戮的命运与腐化堕落，最终诺特为了追寻虚妄的过去而丧失了人性与自我。

值得一提的是，奇幻世界并非获得了百分之百的胜利，真相仍有留白，正如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所说，“一旦选择了一种或另一种答案，我们就离开奇幻进入了另一种相似的文类。”⑬Tzvetan Todorov.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Paris : Édition Seuil, 1970, p.29.诺特经历了奇幻事件并揭开了奇幻世界的面目，然而他曾在短期内丧失了全部亲人，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今天与昨天相同，多年独居，很少外出，其孤僻古怪的性格特点不排除他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这使真相并非绝对单一。诺特夜晚看见的黑色阴影、进行的三起谋杀与他的失踪仍然可能从现实角度寻找到答案，如疯癫、臆想、梦境与阴谋等，读者虽然倾向于相信奇幻世界的存在，但仍不可避免地心存疑虑。

结 语

在《大夜色》中，让·雷笔下超自然世界的构建遵循着严密的逻辑。小说最初展现了充满现实感的自然世界和正常的能够理性思考的主人公，然而阴森昏暗的日常生活与停滞静止的世界显示出现实的异常与超自然现象存在的可能，显露出超自然世界的端倪。奇幻事件陆续出现，既可以用超自然因素解释，也可以用理性因素解读，但最初植入的现实感开始动摇与减弱，另一个世界逐渐逼近。奇幻事件继续叠加，这使由其他法则控制的严密一致的超自然世界的存在成为可能，超自然世界逐渐清晰，之前发生的无法解释的事件都可以由它解释，它渐渐取代现实世界，最终获得了胜利。

基于严密逻辑构建的超自然世界是让·雷奇幻创作的主要特点。超自然世界对于奇幻文学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此让·雷之前的奇幻作家或多或少地涉及对超自然世界的构建，但这种构建是不完全的，偏重于对各种超自然现象的描写，而并未基于逻辑构建起相对完整的超自然世界。让·雷笔下的超自然世界则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独立的整体，他通过严密的逻辑在现实世界中构建出了能够解释自身存在的超自然世界，构建出了一个明显、具体而区别于现实世界的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现实，如《庞康史莱格医生的奇异研究》（Les étranges études du Docteur Pankenschlaeger）中邻近现实、不可见也无法进入的处在另一个维度的超自然世界，《美因兹的圣诗集》（Le psautier de Mayence）中存在于静止大海之上的将水手困住的超自然世界，《马尔佩蒂》（Malpertuis）中和名为“马尔佩蒂”的房屋重合、充斥着堕落神灵的超自然世界……让·雷笔下的超自然世界建立在现实世界和日常生活之上，它先是在日常生活的事件中隐约显现出来，随后奇幻事件的出现使现实世界发生动摇，最后超自然世界中古怪甚至恐怖的规则完全颠覆人类的常识与认知，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超自然世界最终得以构建。

基于严密逻辑构建的超自然世界不仅是让·雷独特的奇幻写作特点，同时体现了奇幻文学的内在特点。帕斯卡尔·杜朗（Pascal Durand）指出，“奇幻文学中描述的是被非理性入侵的世界，要求读者能抛弃自己的怀疑，这需要非理性世界以及其建立的过程遵循严密的逻辑”⑭Pascal Durand.« Rhétorique de l’explication dans le récit fantastique : une lecture de La ruelle ténébreuse de Jean Ray ».Études francophones, Vol.23, No.1-2, 2008, p.11.。奇幻文学的内在特点是通过和现实世界法则断裂的奇异事件在自然世界中上演超自然事件，逐渐从小说开头引入的自然秩序过渡到由超自然事件引入的另一种秩序，从自然世界过渡到由超自然法则控制的另一个世界。一种秩序取代另一种秩序，一个世界取代另一个世界，奇幻小说主要的形式活力就来自这种敌对关系之间的张力。让·雷通过严密的逻辑构建了日常世界和奇幻世界这两个世界，并且在从日常世界向奇幻世界过渡的过程中让两者交织与碰撞，令读者在相信处于正常世界时心怀恐惧，在相信奇幻世界存在时心存犹疑，利用两种秩序之间的“矛盾”与“隐形的排斥”⑮Irène Bessière.Le récit fantastique : la poétique de l’incertain.Paris : Larousse, 1973, p.57.制造出不可磨灭而扣人心弦的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