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挚的乡土情怀及其深沉的咏叹

2021-12-07 07:27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竹海号子乡土

冯 阳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就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四川散文创作而论,陈明云无疑是其中最擅长描写乡土,也最富有乡土情怀的作家之一。无论是他初入文坛时创作的一篇篇散文作品,还是在其后来结集出版的《竹海天外风》《山里山外》《听蛙竹海》①等散文集里,都无不深深地浸渍着浓郁而厚重的乡土气息,辉映出十分丰富的乡土影像,发抒出极为深沉的乡土情怀。概而言之,陈明云的散文创作体现出非常明显的乡土叙事特点,是对四川乡土的深层写照。

中国一直是一个以农业著称的大国,农村人口占据了绝大多数,漫长的农业社会长期占据着中国的主导,社会经济也无不是以农村经济为主[1]。面对这样一种国家存在现状和社会现实特征,任何一位富有国家意识、民族情怀和责任担当的作家,他或她的文学创作的出发点,首先就是对中国乡土社会的关注,通过对乡土中国的书写,来传递对乡土中国的审美表述和精神形塑[1]。无论是在古代中国,还是在现代中国,抑或是在当代中国,正因为有着为数众多的中国作家前赴后继,持续而深入地关注乡土中国,并创作出了大量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乡土叙事或乡土抒情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文学最重要,也最具有经典意义的艺术创造经验之一[2]。大多数四川当代作家,毋庸置疑地汲取了这种典型经验和文学精神的真髓[3],并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赋予了地方意义与当代价值,从而显现出更大力度的展阔、丰富、深化,周克芹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之所以能够问鼎茅盾文学奖,张新泉的诗集《鸟落民间》之所以能够荣获鲁迅文学奖,莫不同这种经验范式有着密切而深沉的关联。置身于这种创作背景下的陈明云,应当如何继续深化对乡土中国的书写?又当如何继承乡土叙事这种典型的经验,从而达到进一步深入抒写四川乡土的目的?陈明云的做法,其实既非常简单又十分明了,就是基于自身对乡土中国的理解与认知,以一种当代意义的抒写方式来进行。

或许是因为自幼以来的人生经历中,备尝了饥饿所带来的困扰和痛苦,并积淀成为一种无法抹去的生命记忆,作家才特别重视对于“吃”的深切关注。因而关于“吃”的描写,就成为其散文中最主要的表现内容之一。散文《苦瓜》,以一句民间妙语引出吃苦瓜的话题,说苦瓜是平民百姓的家常菜,认为《大众川菜》一书中关于制作苦瓜菜的品类,不过是其中的两种作法而已,至于具体的吃法,完全可以随心随性,可以干煸苦瓜,可以凉拌苦瓜,可以制作酱油苦瓜,也可以把它制成泡菜。随即写自己在乡下当知青时吃苦瓜的亲身体验:在五黄六月抢收抢种时节,人被炎天流火烤得蔫蔫的,一待回到家里,盛上一大碗不稠不稀的稀饭,再从泡菜坛子抓出泡苦瓜就着辣椒一炒,那又辣又苦又酸的味道,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劳动带来的疲乏也随之消失。接着又信笔开去,写自己刚看到的一本书中,说苦瓜在国外原本是一种欣赏植物,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国的先民们将它当作食物,于是才得以被广泛地种植。认为关于苦瓜的这些知识,可以讲述给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听,以补充其课外知识的相对贫乏。

《竹笋故事》主要描写了故乡人“吃竹”的故事。因为故乡为竹乡,生长着成片成林的楠竹、慈竹等,每年的开春时节,漫山遍野都会冒出蓬蓬勃勃的竹笋,吃竹笋也就是每家每户常有的事了。随即,用林语堂、苏东坡这些名人吃竹笋的例子,来说明它的确是一道上品的佳肴。谈及如何吃竹笋,作家认为大可不必强求一致,尽可随其自由自主,既可以煮熟后切成小块儿施以调料作为凉拌竹笋,也可以将竹笋切成片进行煎炒做成玉兰片,还可以把竹笋洗净晾干做成干竹笋以待后来食用,甚至还有可能做成满桌的竹笋全席。然而,每每见到这些用竹笋做成的美味佳肴,作家便不由自主回忆起自己在乡下务农时亲自做的竹笋酸菜汤,认为那才是人间最美的味道。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味道里,才能够真正品尝到属于自己的独到心理认知和情感体验,特别是那一段难以忘怀的知青岁月。

《苦竹笋汤》主要写作家对吃苦竹笋汤的品味和感知。在川南一带的民间风俗里,苦竹笋汤是一种家常便饭,家乡的人们之所以好这一口,是因为那苦苦的、酸酸的、辣辣的汤里,有着别样的滋味、情感和人生。在广袤的蜀南竹海,到处都生长着茂盛而繁多的苦竹。这种苦竹竹笋,虽然身材颀长、体型丰满,但它并不像楠竹、慈竹那样,可以划成竹丝、竹条编箩筐、簸箕、篾席,也可以制作成竹扁担、竹工艺品一类的东西,更无法担当起作椽子、梁柱的重任,所以家乡的人们只好把它当作口中的食物了。苦竹笋汤的做法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毛苦笋汤,一种是甜苦笋汤。在煮苦竹笋汤时,需要用油把竹笋略微地煎炒一下,然后再放上酸菜、辣椒和盐。当一大钵苦竹笋汤端上桌子,那汤面漂浮的白净的笋块,那油润光亮的酸菜叶子,那混合着青辣椒、红辣椒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沁入心脾,撩拔起人的阵阵食欲;如果再铺以嫩豌豆、嫩胡豆、嫩玉米进行烹煮,那就更是一种绝美的味道。一旦几口苦竹笋汤下肚入腹,不仅酸辣适宜、爽嫩鲜腴,而且能够浇灭焦躁、消热解暑,能使浊气下沉、清气上升,留满口的清苦清香;如果一家人围坐在炉火之前,人人都盛上一碗苦苦的、酸酸的、辣辣的苦竹笋汤,细细地啜饮着、品味着,寻常亦温馨和幸福的日子也就由是开启。作家是在写一种现实的吃,也是在写一种记忆的味道,或者说是它们两者之间的相互交迭。显而易见,作家的这种写法是为了打开记忆的闸门,让记忆中的那种苦竹笋汤味道回归于现实,由此构成记忆与现实的交织,指明那才是一种理想的味道,并永远留存于作家的内心中。

《家乡的瓜菜》主要叙写家乡江安每年四月瓜果蔬菜生产的盛况及农贸市场热闹非凡的交易场景。在作家的感知意向里,因为江安地处气候温润的川南,无论是在长江沿岸大大小小的冲积平原上,还是在起伏逶迤、连绵不绝的丘陵上,抑或是在陡峭峻拔的山峦上,到处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正因为如此,每至农历四月廿八这一天,这座城市犹如过节一般的热闹,城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菜的农民。这些农民挑着、背着满箩满框的鲜嫩蔬菜,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们或是蹲在某个十字路口,或是站立于某个小巷深处,或是穿梭于人来人往的闹市区,大声地吆喝着“买菜咯、买菜咯”,叫卖的声音响彻整个小城。在新建的农贸市场里,南来北往的人们更是织成一股股涌动的人流,嘈嘈杂杂的市声和人声飞飞扬扬、起起落落,营构出一派热闹非凡的买菜、卖菜景象。在这热闹的景象中,人们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爱的蔬菜,只要双方谈好买卖的价格,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于是乎,那些鲜嫩的棒菜、莴笋、芹菜、藤藤菜纷纷成为人们篮子里的美物,那些葱韭姜蒜一一成为人们提兜里的佳品,人人脸上都写着满心的欢喜。自然而然,作家也难掩自己内心的喜悦和兴奋,所以他才会如此深情的写到:生于斯,长于斯,长大了又工作于斯,极少能有站在远处看家乡的机会,更无缘体验那乡愁的刻骨铭心,但每年四月廿八前后上市的鲜嫩的瓜菜,却依然能撩起我对这片热土的新鲜的感激之情——我们江安出产的瓜菜。由此,作家不仅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家乡热闹非凡的买菜、卖菜图景,而且抒发了他的内在感情和心声。当然,从中我们也不难见知,作家对于隐含其中的“吃”这一人生要务所表现出的特别关注和重视。

对于家乡的“竹”的描述,则构成了作家意欲表达的另一个主要思想内容。由于雄踞川南的蜀南竹海,横跨长宁、江安两县的地界,那方圆数百公里葳蕤茂密的竹林,便构成了如海洋一般宽阔的迤逦风景,它不仅驰名祖国的大江南北,并且成为这一方的旅游胜地。这对于生于竹海长于竹海的作家而言,不能不令其情发心动。所以,他既写对于蜀南竹海的深情与美丽,也写竹雕、竹筷等工艺品的制作,更写它们给家乡人们带来的荣耀和福祉。

《蜀南竹海》以“竹路”“竹桥”“竹笕”“落叶”四个小题来描写作家对于蜀南竹海的深沉情感和审美描述。在作家笔下,竹路沿着森森峡谷、潺潺流溪伸向远方,似乎在指引人朝着幽秘的深处前行,纷纷扬扬的竹片落在地上,令人的脚步吱吱作响,汽车从上面经过,更是响成一片,皆有如踏歌一般地轻吟与摇漾;竹桥在峡谷、流溪、沟涧之间架起,犹如一道道横空架设的迤逦风景,人行其上,虽然会经受左右摇晃、上下起落的惶恐,但一旦走完最后一步,你就会挺直身躯、安之若素;在茫茫竹海中行走,人难免会失去前进的方向,但有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竹笕的引领,就会找到竹海深处的人家,寻觅到解渴的苦丁茶和解乏的龙门阵,进而觅见真淳而浓郁的乡情;在阔大无边的竹海中,落叶在无声无息地飘零,但在落叶的飘舞中,又有新的竹叶在慢慢地生长,因而,人伸手在光柱中接一片金箔般闪烁的叶子,其实也是在接住一片新生的力量和光明,因为翠竹始终都是生意盎然的,又是充满新陈代谢能量的。作家以一种浪漫亦写实的手法,从竹路、竹桥到竹笕、竹叶,逐步深入到蜀南竹海的内层,通过对这四个细节或情节的细腻刻画,既有力地展示了蜀南竹海内在美的韵味,又充分体现了作家所赋予的别样而深厚的情感。

《竹石情》则以对蜀南竹海另一种内在美的描写,来昭示它给人带来的美感享受以及作家所赋予的深情。这篇散文以万岭箐的“石破天惊”这一景观作为写作的重点。作家首先描绘了这一景观的奇特之处:在人及半腰的磐石中间,赫然一道巨大的裂隙,竟将磐石一剖为二;如椽的楠竹扭曲着身体从磐石的缝隙中穿过,傲然挺立于磐石之间。然后再发抒作家的感怀和领悟。在这样的感怀与领悟中,既有对面如死灰的磐石的叩问,又有对柔软坚韧的楠竹的抚慰;既有对磐石周围环境的叙写,也有对楠竹穿透力的描绘。因而,在作家的感知和体认里,楠竹与磐石之间,不仅以这样的形式抵达了情感与内心的拥抱,也完成了对蜀南竹海竹石情的呈送。除上述外,《竹海赏雪》和《听蛙竹海》也别有一番审美意蕴,它们不仅传递出作家在竹海赏雪、听取蛙声时怡然自得的情感与心灵,也从另一个角度再现了竹海的静谧、空旷之美。

关于竹工艺品的制作及其技艺的传递,则主要体现在作家的《竹雕》和《竹筷小记》这两篇散文中。《竹雕》写故乡人利用蜀南竹海丰富的竹子,在其上面雕刻画镂,以此做成各种各样竹雕的故事。作家一起笔便这样写到:竹工艺品是这座川南古镇的传统特产,而且名闻遐迩,小如书签扇坠、大到家具亭阁,一律都用竹子做成,真乃涓洁雅致之作品。然后再叙写制作竹雕时的选材之功,说欲要选择凹竹来制作竹雕,就必须在春笋出土时进山去捆扎楠竹,它才能逐渐长成凹竹的模样;而要使竹节自然生成“之”字形的龟甲竹,则不仅须等候三五年的时光,而且更是一件费心劳神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至于竹雕的具体制作及其工艺流程,作家更是绘声绘色地进行了这样一番描述:竹雕师俯首案前,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进入到了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他们手上的雕刀在竹坯上进进退退,时而游刃有余、轻快流畅,时而犹疑不决、艰难滞涩。一件成功的竹雕工艺品出笼,往往要耗时月余之多,足见其生产工艺的错综复杂。最后书写何君送给自己的那只笔筒,作家深以为,何君送给自己的岂止一只笔筒,而是一带虚茫渺远的秋山,是一份深邃的超凡脱俗的宁静,借以说明何君雕刻技术的高超。

《竹筷小记》主要叙写江安筷子的生产,以及它给家乡带来的那份特殊的骄傲和荣耀。江安竹筷的生产在河街小镇,最初是作坊的性质,沿街的几十户人家,每一户就是一个小小的作坊。制作竹筷的主人,开竹坯、削竹屑、打磨筷身、细凿筷头、文火烤制……,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筷从下料到成品,须经过十余道工序;生产竹筷的用料,则必须是楠竹中间的那几节,因为这几节不硬不软、长短适宜,作为制作筷子的原料,可以说是最恰当不过了。江安的竹筷以筷头上雕有狮子的造型而出名。它既有单狮、双狮的造型,也有衔宝狮、踩宝狮的造型。这样的狮子造型,可谓是写实与写意的结合,是形与神的兼备,充分展现出江安人的智慧、才能和创造。然而,随着世事沧桑的变化和社会的不断发展,如今的河街小镇已远不及当年的热闹,成为一处少有人问津的所在。尽管如此,它却是江安人的骄傲和荣耀,因为它以竹筷的生产完成了对这个世界一份弥足珍贵的奉献。

描写故乡的风景名胜,赞美故乡自然山川的壮丽,则构成了陈明云散文创作的另一个主要内容。在故乡的大地上,除了拥有天下闻名的蜀南竹海外,还有兴文石林这样远近闻名的盛景,有九莲洞这样的绝妙去处,有大大小小、迢迢遥遥的青山绿水,甚至还有淯江号子的声声入耳。这些有名无名的风光、风情、风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撒满故乡的内腹,重历其内在之美,并以游记的方式尽力抒写这样的美,便成为作家十分乐意担负的责任。

《兴文石林小记》主要写对兴文石林之美的感知和领解。在兴文石林管理处老吴的引领下,作家亦步亦趋地走入兴文石林,一一目睹到了它的千奇百怪、风姿绰约。在作家情文相生的笔下,兴文石林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如城如堵巍然耸立,气势雄浑磅礴;有的如晶莹剔透的雕珑,大孔与小窦相连,仿佛进入迷宫一般。那拔地而起的洁白石柱,俨然一支巨大的笔在对着长天尽情地写意,那玉冠洞前辉映着的几抹黛色云影的茵茵草坪,则有如一曲明丽轻柔的竖琴之声。待走进钟乳石景区,那一座座钟乳石,犹如一个个美人胚子,她们或是以一种优美的舞姿永恒地伫立,或是侧卧着妩媚的美体向人招手致意,或者是正躬身弯腰地忙碌着。站在高高的钟乳石山上,俯身那一段在下临深涧的石壁上凿开的逼仄小路,会令人战战兢兢、步履维艰;峰回路转之间,山里出现了一片恬静的田园,顿时又令人感到了许多抚平与慰藉。那数椽掩映在蓊郁竹丛中,那嶙峋的岩石上缠绕着苍绿的藤萝,那触目皆是璎珞般的小红果,它们相互映衬又彼此辉映,使整个石林犹如一座硕大无朋的盆景。于是,人就在这“无声的画、立体的诗”中盘桓和留恋。面对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情景,作家不无感触地抒发出这样的情感:石林的一山一石都凝聚了人的情感。在作家看来,兴文石林的山与石,既是自然鬼斧神工的创造,又是人赋予其鲜活生命的体现。

《觅九莲洞》主要是写名不见经传的九莲洞的“奇观”。作家一踏入九莲洞,就被一阵弥漫而又翻卷着的云雾所笼罩,整个九莲洞无不处在一片混沌、一片迷茫中。如果不是小妹大声喊出九莲泉,作家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待云雾渐渐消散,九莲洞才显露出了它的尊容:洞子里面有两三间房子那么大,赭红的石壁早已被多年的香火熏黑,十多个真人大小的菩萨塑像就雕刻在洞里的石壁上,每尊菩萨有着各自不同的造型,但它们都统一于悲悯这一基调之中。这个所谓的九莲洞的“奇观”,原来不过是雕刻着十余座菩萨塑像的所在,是曾经为人们供奉菩萨的地方。或许,在往日香火缭绕、众人朝奉的岁月里,它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奇观,但如今却是一片湮没无闻、寂寞无声之地。因而,作家在观赏和兴奋之余,又不免感到丝丝缕缕的怅然和失意。好在九莲洞外有一汪清澈的九莲泉水,在一丛丛葳蕤的兰草间涓涓淙淙地流淌着,它朝着翠绿的青山、朝着迢遥的远方迤逦而去。人掬几捧山泉而豪饮之,顿时便感觉到了口留清甜、心肺润泽、情绪通泰、浑身爽朗。这难道不是人心中的一个“奇观”?

《淯江号子》则主要叙写淯江流域上纤夫们拉船时发出的号子之声,意欲极力传递作家对这些纤夫们的赞美和颂扬之情。从地区下来的一位姓赖的干部,意图收集有关淯江号子的材料,但他问遍了满河滩的人,竟没有一人会喊淯江号子:正使劲用木筲往舱外戽水的,对他摇摇头;正躬身屈体拖舱板的,对他也是摇摇头;正在船头上划拳喝酒的,对他更是把头摇成拨浪鼓,这些现代船工都一概不知。这真可谓是急煞了这位姓赖的干部,他不禁心下暗想,难道说淯江号子失传了?正当此际,一位瘦高个儿的男人说,他知道有人会喊淯江号子。在他的带领下,姓赖的干部找到了那位能够喊淯江号子的老者,但这位老者说自己正在撒网捕鱼,没有闲工夫喊什么淯江号子。待老者收拾好捕鱼的工具,才与姓赖的干部细细地谈及淯江号子的喊唱。于是,一曲古老浑厚的淯江号子便从这位老人的口里发出:“哟哦嘿哟哦,呃哟哦……”伴随着这位老人对淯江号子的唱喊,作家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纤夫拉船时的情形或景象:一群全身赤裸着的纤夫,将自己的身体弯曲成弓字,肩膀上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红印,在数百公里长的河道上来来回回地行走;这些纤夫,因为长期经历着日晒雨淋、风霜雪冻的日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黑黝黝的,或者说皮肤一律呈现出古铜色;这些纤夫,他们双肩拉着长长的纤绳,脚下踩着乱石泥沙,匍匐着整个身躯,越过一个个弯来拐去的河道、一个个风急浪高的险滩和一个个栉风沐雨的日子。这些纤夫,不仅大声喊着“哟哦嘿哟哦”的号子,也高唱着“手爬卵石脚蹬沙,找钱买米盘冤家……”的歌谣;这些号子或歌谣,有的高亢和欢快,有的沉郁和悲凉,有的则是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在作家看来,正是因为有着一代又一代纤夫的高声喊唱,拖着生活中沉甸甸的喜怒哀乐的高声喊唱,不畏一切艰难险阻而又坚定执著的高声喊唱,才具有了淯江号子的激情与豪迈、川江号子的高亢与奔腾。这是对淯江号子、川江号子的真实写照,更是对那些纤夫们的光辉形象的有力凸显。

从上面的论述可知,作家对于故乡的描绘主要是从“吃”、竹工艺品的制作、自然风景和社会文化风俗这几个方面来进行的。从严格意义上讲,作家的这些描绘或叙写,无疑是具有成功意味的,因为他既揭示了何以为“吃”的心理感知和内在逻辑,凸显了制作竹工艺品的细腻与精微,构建了自然风景独有的审美特征,也写出了社会文化风俗特有的艺术魅力。然而,在作家深层的意识里,这一切并非是故乡的全部,也不足以表现出一个深刻而全面的故乡。所以,作家才会将自己的笔触深入到故乡更为广阔、更加深邃的现实与历史中去。

就作家对于故乡的历史叙事而言,《江城旧事》《山里山外》《薄刀岭纪事》等可谓是其中的代表作。《江城旧事》以一种散笔形式写江城的过往和历史。曾经的淯江与长江这两江交汇处,是江城最大、最热闹的码头,它簇拥着中圆棒船、金银锭船、柳叶船、麻雀船、黄瓜皮船,这些船只的每一次起航或归来,都会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码头上真可谓是人头攒动,或者是排成一个长长的阵容,或者是自然汇聚成东一片、西一团,这些人要么是急慌慌地装船,要么是忙迭迭地卸货,要么是有条不紊地整理货物;一旦旅客们从船上鱼贯而出,小贩们便蜂拥而上,兜售他们的香烟、花生、瓜子、鸡蛋、小酒或其他食品。曾经的柴家渡也是一派热闹的场景,各种各样的炭筏子、竹排、木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它们将大船运来的货物分别转移到各自的小船上,运往各个通达的、偏僻的小镇乡村,待卸完货,便将各自的筏子摞在一起,大家轮流拉纤回到柴家渡;在大雨滂沱的时候,或是没有大船来的空闲里,这些筏子的主人便三五个一群地在一起消磨时光,打打纸牌、搓搓麻将,或是燃起一堆堆篝火,烤着热烘烘的篝火以打发短暂而无聊的日子。曾经的柴家渡小街上,更是一片欢腾的景象,因为小街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铁匠铺。这些铁匠铺以打制船上所需要的铁件为生,一年到头,叮叮当当,生产无数个铁钉、铁夹、铁钩、铁环,以备船的不时之需,仅以钉一条船为例,光是使用的扦担钉、爪钉,就得一簸箕之多,更不要说在打船篷、制桡桨、刮竹麻时所需的东西了,这些都与船运有紧密的关联。在这个基点上,作家又将笔触深入到小城更为悠远的历史烟云中去,写在抗战历程中那些最为艰难的岁月里,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整体搬迁至这座小城,由曹禺、吴祖光、吴晓萍等教授为主将,带领一帮青年学子演现代文明戏,并由此给小城人们带来的戏剧影响和无比的快乐。然而,这一切热闹的场景、纷繁的历史都已渐渐远去。面对这些远去的热闹和历史,作家的心里颇有几分失落、怅惘和伤感。

《山里山外》主要写在大跃进时代,为了响应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小城的上上下下都把自家的柴火捐给了国家,导致整个小城人们的煮饭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不得不驱使着人们上山去砍树伐木。为了获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柴火,各家各户可谓是绞尽脑汁,在农村有亲戚有朋友的,可以直接向其索取麦秆、黄豆杆、玉米杆一类的东西当作柴火,没有的则只能去割河边的芦苇、灌木、野草,或者是拿着用铁丝做成的扦去扦树叶。尽管如此,仍然无法满足烧火煮饭的需要。于是,小城人们就只好偷偷地到山里去砍伐树木。为了防止乱砍乱伐,各地都设有这样那样的木材检查站,但检查站并非是铁板一块,倘若检查站有熟人或亲戚,散一两支烟、说几句好话,也能放你过去,如果没有认识的人,那就只得走更远的路绕过。山里的农民看到此情此状,也加入到砍树伐木的队伍中来。他们自然不是为了生火煮饭之需,而是为了能够卖到城里制作家具的人家,以赚取几个买油盐酱醋的小钱。如此,两股大军合而为一,齐刷刷地开进大山里,一棵棵参天的松树、柏树被伐,一株株楠竹、慈竹被砍。昔日的绿山青山,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遍体鳞伤,变得一片光秃秃的。那一幕,真的是令人触目惊心,至今都难以忘怀。

《薄刀岭纪事》主要写作家在做知青时,翻越薄刀岭的往事。顾名思义,薄刀岭是指山上的石块儿像薄薄的刀子一样,人行其上,非常艰难。话说当年的那个夏天,自己和生产队的一群农民挑着担子,前往二十公里外的乡镇去交公粮,途中必须经过薄刀岭。当时,正是艳阳高照,人挑着几十斤重的担子已是大汗淋漓,穿着胶鞋的脚底又打滑,便索性脱掉鞋子赤着脚前行。在行至薄刀岭时,脚下被刀砍斧削的山径划着,咯得人疼痛难忍,左右两边又是悬崖峭壁,更是令人颤颤巍巍的。当此之时,人只得忍着脚下的疼痛,采取走几步、歇一下的策略,再兼,有着那些善良农民的不断鼓励,“我”挑着担子最终成功地迈过了薄刀岭。至今回忆起来,翻越薄刀岭一事,恍如发生在昨天,令人不敢忘却。

就作家对于故乡的现实叙事而论,《静静的水文站》《月夜茶山》《大江之上》等可谓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静静的水文站》有如一篇人物式的散文特写,为我们勾画了水文站三代人的人物肖像。即将退休的老站长,是一位南下干部,从河北农村参军一路南下来到川西农村安家,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他是一种典型的农村干部形象,思想单纯、质朴无华,干事兢兢业业。那对中年夫妻老张和邵姐,是六十年代毕业的中专生,两人刚刚晋升了工程师职称,现如今是水文站的顶梁柱,水文站里关涉到的一系列技术业务、资料整理、情况汇报等问题,都基本上是由他俩来定夺。戴眼镜的小伙子姓叶,是才从水利中专学校毕业分配来的,有点侃侃而谈的习惯;小马是顶替父亲接班的帅小伙,长相酷似他退休的父亲。这三代人,既各司其职,又协同合作,把水文站的工作管理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月夜茶山》主要写“我”以记者的身份,到茶山进行采访时的所见所闻。到茶山采访,是县里交代的主要任务。“我”一到茶山,便看见那里正热火朝天地大干快干着:采茶的采茶,炒茶的炒茶,清理的清理,装点的装点,真的是一派繁忙而热闹的景象。夜晚时分,“我”仍然滞留在茶山,目的是想近距离地观察茶山,想看一看茶山宁静的夜晚。不一会儿,月出于东山之上,朗照于大地之上,有丝丝缕缕的笛声传来,“我”循着笛声而去,发现是一位名叫小梁的姑娘伫立于月下,正聚精会神地吹着那管笛子,便与她热情地攀谈起来。待攀谈完毕,“我”便踏着月色欣然而归,因为“我”已明确知道该如何写这篇通讯报道,已然洞明了茶山的美丽之所在。

《大江之上》则首先概写长江大桥建成以后,给两岸人民带来的喜庆和福祉,然后再重点叙写大桥未建成之前的那一件惨痛的翻船事件。一桥横跨南北,天堑变通途,这是两岸民众的夙愿。一旦这个夙愿实现,人们纷纷涌上宽阔的桥面,如谈论一件重大的喜事一样,这里评说论道,那里指指点点,可谓是谈论得热闹非凡。望着兴高采烈的人们,“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惨烈的一幕:时间指向1998年7月12日。那一日,天空布满了乌云,江河之水猛涨,本来可以顺利靠岸的一艘渡船,却意外地倾覆而沉入江底,一同沉入江底的,还有一百多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人命。这在古往今来的江安历史上,无疑是最沉重、最黑暗的一天,因为它给那些遇难者的家庭带来了多么大的不幸啊!作家以极为凝重的笔触,详细叙写“7·12”翻船事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既有深切悼念遇难者的意图,又发出了自己的呼吁,或者说是一种呐喊:但愿这样的惨痛事件,永远不要再发生。

综上所述,作家为我们绘声绘色描写的故乡,以寻常生活中的“吃”作为起笔,逐步延伸到对故乡的竹和竹工艺品的深切关注,再扩展到对故乡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社会面貌的倾情描绘,最后到对故乡历史与现实的真实叙写,几乎涉及到了故乡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可以说,作家对故乡的这一番又一番的描绘、叙写以及真诚而执著的咏叹,不仅为我们勾画出一个富于完整意义的故乡,而且令读者深深感触到作家情感的充盈、内心的丰沛和思想的深入、灵魂的纯净、审美的宽广。这也正是作家散文创作的思想意义的有力呈现。

从艺术的角度看,作家散文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细腻。散文写作中的细腻,是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细致探究与发现,也是一个作家深入生活、深入现场、深入细节的具体表现,更是一个作家内心、情感、性格的深刻表达。作家在其散文创作的过程中,能够十分详实地描绘“吃”给故乡人带来的内在充实,能够非常细致地描绘故乡竹海世界丰富的内在蕴含,能够极为细腻地刻画出山山水水和人文风情,能够对家乡的现实与历史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作家对故乡的描绘所达到的细腻程度。不但如此,作家还在对自己的内心自省,对自己情感的发抒,对自己思想的呈表,对自己审美的发现,亦尽显其细腻。因而,作家对故乡外部世界的抒写和内部世界的刻画,都抵达到了相当细腻的程度。

如果要论作家散文创作存在的不足,笔者以为则在于它们的过分琐碎。无论是作家的描绘和写意,还是其抒情与叙事,本可以显得更加集中而凝练,但作家似乎尤其热衷于旁逸斜出,以“旁叙”的方式而言其他,由此造成诸多不太必要的赘述。散文是一种凝练的艺术,作家应该尽力收敛那些不必要的闲笔,以减少“芜杂”。这权当是笔者的一个建议。

注释:

① 文中所引散文篇目均出自陈明云散文集,具体信息如下:《竹海天外风》,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山里山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听蛙竹海》,中国文献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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