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历史书写中的女性自我意识
——以米兰Lady为例

2021-12-07 07:27邓韵娜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赵构仁宗公主

邓韵娜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 621010)

女性历史小说作为中国网络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类型,与将男性作为主体的中国史学与史传传统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对抗关系。如何在男性话语所记载的历史中寻觅、拾取女性的模糊面影,并赋予其饱满的人格与血肉之躯,重塑女性在历史舞台上应有的身份与意义,成为网络女性历史书写所追索的共同主题。其中,桐华的《步步惊心》采取穿越的形式,以现代女性的眼光审视男性宫廷党争;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和海宴的《琅琊榜》则选择了架空历史,为女性的生存斗争虚构出全新时空;蒋胜男的《凤霸九天》《芈月传》等作品以基本史实为纲,用女性日常生活经历填补史传空缺。总的来说,以上作品都是将历史作为“钉子”,据此充分发挥个人的创作与想象。有“宋史言情天后”之称的米兰Lady则与前者不同,她深耕宋史,对两宋历史人物及其事迹了如指掌,因此在她的女性历史书写中时常穿插着大段的正史记载,并与女主人公的个人际遇严丝合缝地缀为一体。在此基础之上,对于宋代宫廷礼制、政治风云、物质文化与风土民俗的细致考证和展示也成为米兰Lady的写作特色,让她的作品拥有了磅礴气象与厚重底蕴,也让读者切身体验到了历史长河中的阵阵涟漪。

长篇历史小说《孤城闭》和《柔福帝姬》是米兰Lady 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其中,《孤城闭》围绕《宋史》中关于仁宗朝福康公主与宦官梁怀吉的记载,以公主与怀吉的爱情悲剧为主脉,展开了一幅北宋仁宗时期国家昌盛、名臣辈出、百姓安乐的历史、政治与风俗画卷。包拯、司马光等名臣的直言敢谏,欧阳修、苏轼、宋祁、晏殊等文人墨客的千古词章,由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所倡导的庆历新政,通通有史可依。因此,由《孤城闭》所改编的电视剧《清平乐》在对仁宗朝整体历史背景的把握上获得了宋史专家虞国云的高度赞誉。《柔福帝姬》也改编为电视剧《柔福》,女主人公同样出自宋史。柔福帝姬是宋徽宗的爱女,宋钦宗和宋高宗的异母妹妹,在靖康之难中与徽钦二宗一同被掳至金国,受尽磨难后逃回临安。徽钦二宗被俘后,高宗建立南宋,遭到金兵数次奔袭,苗傅、刘正彦趁机发动兵变,逼迫高宗退位,吕颐浩、张浚、韩世忠、刘光世、张俊等名臣迅速赶来勤王复辟。内忧外患中的宋高宗不得不对金国采取求和的姿态,在主战派韩世忠、岳飞和主和派秦桧之间举棋不定,这让一心收复失地、报仇雪耻的柔福帝姬大为不齿。两宋之际的风云变幻成为柔福帝姬一生飘零的时代背景,也因为一个女子的爱恨情仇而具有了更为细致可感的温度与肌理。

由此可见,翔实的史料搜集整理与女性细腻的个人体验之间的平衡成为了米兰Lady历史小说创作所要解决的一大难题。笔者认为,米兰Lady主要通过女性自我意识的穿针引线实现了宏大历史与幽微心事之间的巧妙弥合。美国耶鲁学派学者杰弗里·哈特曼认为,自我意识不同于欧陆学派所提出的理性“主体”概念。主体完全隶属于理性范畴,立足于理性与感性、主体与客体、永恒与短暂之间的二元对立。自我意识则打破了西方思维框架中的一系列二元对立,并在二元对立的两极之间来回流动。米兰Lady笔下的女性自我意识同样打破了历史书写中的二元对立,在整体性的历史与个人化的体验之间往来无间。总的来说,米兰Lady的历史书写中可以找到以下一系列的二元对立两极:中国古代宫廷生活与西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历史记载与小说技法、上国风光与情感悲剧、儒家传统与现代意识。在女性自我意识的流淌与连缀之下,这些原本二元对立的两极之间实现了互通有无与彼此勾连,使得米兰Lady的小说同时呈现出细腻的心理揣摩与恢弘的气魄、纯粹美好的人格与惊世骇俗的情感纠葛,以及浓郁的古典风韵与现代性的思索。

一、天家儿女与精神恋爱的双峰对峙

《孤城闭》与《柔福帝姬》中都能梳理出两条贯穿始终的主线:生在帝王家的无奈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两条主线如同双峰对峙交映,故事则在夹岸间跌宕起伏。《孤城闭》中男主人公梁怀吉八岁净身入宫,几经辗转后得以侍奉最受仁宗宠爱的长公主徽柔。仁宗生母李氏本是侍女,生下仁宗后交由刘德妃抚养,至死无缘母子相认。仁宗得知真相后极力提拔出生卑贱的母舅李用和,并将李用和的儿子李玮立为驸马。李玮生性愚鲁,母亲杨氏为人粗鄙,徽柔下嫁后苦不堪言,更与怀吉暗生情愫。皇后与仁宗、宦官张茂则之间的暗流涌动则成为旁枝暗线。皇后是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对仁宗用情极深,但仁宗忌惮曹家势力,再加上皇后同情新政大臣,有干政之嫌,因此对皇后满心猜疑,常年冷落;张茂则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皇后。皇后对于仁宗、张茂则对于皇后,都抱有柏拉图式的隐忍情感。

《柔福帝姬》中,按照朝中定例,不同妃嫔所生的子嗣异殿而居,皇子长大则要离宫另建居所,因此异母所生的兄妹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康王赵构在宫中偶遇假扮为宫女的柔福帝姬瑗瑗,并对瑗瑗一见倾心。多年后,被金人掳走的瑗瑗逃回临安,已经登基称帝的高宗赵构仍然对瑗瑗抱有一份隐秘的男女之情;另一条暗线则是瑗瑗的侍女吴婴茀对于赵构的爱慕。婴茀在靖康之乱中出逃,成为赵构的侍女,在苗刘兵变中拼死护驾,终于被纳入后宫。就在侍寝的当晚,金兵突袭,赵构受惊过度,失去了男性能力。因此赵构、瑗瑗和婴茀之间的感情与陪伴都止步于精神层面。

与传统史传中对于“帝王将相”的艳羡与歌颂不同,在米兰Lady的女性自我意识烛照下,手握天家权柄的仁宗与高宗显得十分悲哀和无奈。仁宗立身谨严,礼遇言官,当他因为朝中诤言而不得不钳制嚣张跋扈的张贵妃时,徽柔的自我意识对于仁宗的态度流向了尊敬和认可的一极。徽柔下嫁后,因为与怀吉走得太近引发婆媳争执,一怒之下夜开宫禁,犯下大忌。在言官的死谏之下,仁宗不得不一次次地让徽柔与怀吉分开,徽柔的自我意识也流向了失望和同情的对立一极。徽柔与怀吉诀别之前,承诺每年都会在宫外的桃枝上挂上花胜,以慰相思。此时徽柔的自我意识从天家儿女的无奈流向了柏拉图式的精神超越。赵构还是康王时,曾经主动请缨,前往金营做人质,并因泰然自若的气度而令金主叹服。在此时的瑗瑗眼中,她的九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使被掳北上,被迫委身完颜宗隽,瑗瑗也坚信九哥一定会为她报仇。当瑗瑗终于逃回临安时,却发现此时的赵构已经变得懦弱退缩,一心求和,瑗瑗的自我意识流从希冀、憧憬流向了鄙夷和怨恨的一极。婴茀觉察出赵构对于瑗瑗的爱意,在韦太后的授意下指认瑗瑗是假冒的,并在瑗瑗死后被立为王后。经过漫长的岁月磨蚀,赵构在临终前仍然紧握着瑗瑗生前留下的团扇,婴茀的自我意识从渴望流向了幻灭,她费尽心机常伴赵构身边,却仅仅见证了赵构对于瑗瑗一生的追忆。如果说《孤城闭》与《柔福帝姬》中的皇宫分别象征封禁与放逐,那么男女主人公至死不渝的灵魂之爱则超越了肉体的禁锢与流离,小说中的自我意识也从女性短暂的肉体生命流向了男性永久的精神皈依。

二、历史记载与小说技法的经纬交织

金圣叹认为史书撰写属于“以文运事”,小说创作则是“因文生事”,米兰Lady历史书写的核心问题之一就在于如何将史传中固有的“事”与作者虚构铺排的“文”巧妙结合。《孤城闭》小说开头,女主人公呼唤“爹娘”,哭向西华门,被禁卫当作疯妇阻拦,其中一位禁卫认出她身边的男子是常入宫门的宦官,才开始询问女子身份,得知对方竟是兖国公主。她的自我意识从癫狂不经流向了对立一极的尊贵无匹,渲染出令读者惋惜不已的惨痛结局,也为后文设置了足够的悬念。该情节出自《宋史》中关于“周、陈国大长公主”的记载:“嘉佑二年,进封兖国。……帝念章懿太后不及享天下养,故择其兄子李玮使尚主。玮朴陋,与主积不相能。主中夜扣皇城门入诉。”[1]8776作者为此还特地撰写《宋代皇室成员的称谓》,引用《四朝见闻录》《铁围山丛谈》等史料笔记,论证宋代皇子皇女称父皇为“爹爹”,称嫡母为“孃孃”或“娘娘”,后妃、内侍与臣民则称皇帝为“官家”。以倒叙手法打开全篇,故事继续以怀吉的视角从头展开。怀吉送画入中宫,皇后命怀吉回去挑选几幅以呈圣览。怀吉在返程途中偶然看见一位小姑娘在月下为生病的爹爹祝祷,不惜以身代父。再度送画之日,张贵妃污蔑长公主徽柔夜行巫蛊,诅咒八公主幼悟,怀吉挺身而出,说出实情。公主为父祝祷同样出自《宋史》:“主幼警慧,性纯孝。帝尝不豫,主侍左右,徒跣吁天,乞以身代。帝隆爱之。”[1]8776送画入宫这一情节安排让史笔记载成为公主与怀吉的初见。公主单衣赤足,符合史实,也让怀吉在不知对方是谁的情况下感动于其拳拳孝心,从一开始就抛开世俗身份,洞见灵魂,暗示了两人的柏拉图之恋。公主的“性纯孝”也为她日后为仁宗所做出的牺牲伏脉千里。

《柔福帝姬》中瑗瑗的生平经历同样见于《宋史》。《宋史·宦官列传·冯益》中记载,柔福帝姬北归后,大太监冯益负责验明正身。“绍兴议和” 后,高宗迎回生母韦太后,韦太后却一口咬定真正的柔福帝姬已经死在金国,眼前的柔福帝姬的真实身份是尼姑静善,冯益也被发配昭州。《宋史·列传第七·公主》则隐晦地提到“静善遂伏诛”,暗示假扮柔福帝姬的静善经受严刑拷打之后招供,被高宗赐死。《鹤林玉露》《四朝见闻录》《随国随笔》等典制文献和史料笔记则认为,逃回故国的柔福帝姬是真正的公主,韦太后之所以要致其于死地,是因为担心柔福帝姬会泄露自己在金国所遭受的种种不堪经历。在米兰Lady笔下,瑗瑗被金国八太子完颜宗隽所霸占,韦太后和高宗的原配邢夫人则委身于景国公完颜宗贤。在一次宴会上,完颜宗贤让韦太后与徽宗相见,并表示愿意把韦太后还给徽宗,韦太后却拒绝了,在场的瑗瑗直言不讳地指责韦太后,也为自己埋下了祸根。逃回南宋的柔福帝姬不仅身受凌辱,还目睹了其他皇室宗亲的不幸遭遇,性情大变,也让部分旧宫人生疑,这是在立足史实基础上创造出的一个刚烈、孤傲、偏执的浪漫主义悲剧形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柔福帝姬下嫁高世荣,嫁妆有二十万缗,这不但明显违背了当时崇尚节俭的风尚,而且超出了南朝定例的数十倍。宋史中宋高宗为养子赐名一个“瑗”字,与瑗瑗同名,这都成为小说里赵构爱慕瑗瑗的佐证。

《孤城闭》与《柔福帝姬》中的主要人物虽然出自史传,却被作者赋予了独立的自我意识与完整的精神世界,他们各踞立场,时有激烈辩论。《孤城闭》中张贵妃借用皇后车舆上的红伞而不得,暴怒如狂,徽柔指责她欲望太过,她却认为徽柔也一定有看似寻常却不为世人所容的愿望;面对谏官廷诤,仁宗请求群臣念及一个父亲的骨肉亲情,司马光反驳:“世人皆称陛下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为家,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儿女。陛下岂可独爱公主而将其余子民抛诸脑后?”[2]欧阳修屡遭台官弹劾,一生坎坷,请辞离京前却说很庆幸“我遇到的君主仰惧天变,俯畏人言,严于律己,又并不乏辨识力,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家言路开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监督,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3]。《柔福帝姬》中瑗瑗、玉箱和韦太后三人的态度与观点之间时常产生对比与冲突。瑗瑗毫不掩饰对宗隽的仇恨,吃尽苦头;玉箱忍辱负重,对金主假意承欢;韦太后则对宗贤感激婉顺,安于现状。一日瑗瑗偶遇韦太后,发现她已经怀有身孕,愤怒地指责她毫不顾及高宗的颜面与南朝的尊严,玉箱却认为韦太后常年受到徽宗的冷落,彼此之间根本谈不上情义,宗贤却对韦太后呵护备至,因此韦太后的选择合乎人情。而且韦太后既然已经嫁给了宗贤,就算勉强回到徽宗身边,也同样难以自处。宋金议和后,归国在即,韦太后问邢夫人:如果瑗瑗把她们婆媳共事一夫的丑事说出去该怎么办?邢夫人当晚就悬梁自尽,用行动回答了韦太后的疑虑,韦太后也对瑗瑗起了杀心。

与传统史书中或隐或现地表达作者对史实的态度与评议不同,米兰Lady的历史书写中无意判定不同人物的是非曲直,只是为他们提供各抒己见的舞台,让人物各自的心曲汇成多声部的合唱。这一人物塑造技法与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暗暗相通。复调小说人物不像独白小说人物那样是作者的客体对象,而是独立于作者的平等自我意识,“应该揭示的……是他的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最终总结,归根到底是主人公对自己和对世界的最终看法。”[4]60复调小说主人公所拥有的独立自我意识使得他们不再被作者所规定和限制,而是发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声音,与其他人物甚至作者进行对话与辩论。与复调小说不同的是,《孤城闭》与《柔福帝姬》主人公不被作者所掌控,还因为他们早已被历史写下结局,充满自我意识的血肉之躯与无情的历史车轮相碰撞,绽放出动人心魄的孤勇与凄绝。

三、上国风光与情感悲剧的鲜明对比

米兰Lady阅读了大量宋代相关史料与文献,其作品也对当时的民风民俗、市井风光和宫廷文化进行了浓墨重彩的细细铺排。《孤城闭》中,徽柔初入公主馆阁时,两人都是总角之年,徽柔正与玩伴做簸钱之戏,屡屡战败的徽柔为了不让对手猜出掌下铜钱的正负,故意把铜钱夹在虎口之间,怀吉从公主手背拱起的形状猜出铜钱非正非负,公主的母亲苗昭仪责备公主“坏了规矩”。竖立的铜钱非正非负,处于灵与肉的交界点,正是怀吉与公主这段精神恋爱的象征,“坏了规矩”更是一语成谶。簸钱的典故出自欧阳修《望江南》:“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七夕之夜,仁宗与六宫嫔妃彩楼乞巧,供奉彩衣泥塑玩偶“磨喝乐”、穿针、焚香等仪式皆从民间而来。皇后提及出阁前的闺中游戏,许愿后转动铜钱,如果正面朝天,心愿就能实现。徽柔连试了三次都是负面,于是用蜡油将两枚铜钱的背面粘在一起,转动之后,铜钱侧立不倒。皇后说自己十八岁时用一枚铜钱许愿,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竖立的铜钱成为作品中的代表意象。皇后母仪天下,却始终得不到仁宗的信任,夫妻关系徒有其名,含而未吐的情感,正如竖立的铜钱,成为茕茕独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界线。

《柔福帝姬》中,“绍兴议和”后,赵构命修内司官窑烧制了一个花瓶送给瑗瑗,瓶身上雕着两人初遇时瑗瑗荡秋千的倩影。瑗瑗却因为赵构向金人一再退让而悲愤不已,不但砸碎了花瓶,而且还企图用碎片割腕自尽。修内司官窑又称南宋官窑,烧制出的宫廷瓷器有“厚釉薄胎”“紫口铁足”的特征,且多有纹片。纹路精美又胎薄易碎的官窑瓷瓶象征了宋室皇女的命运,沾上瑗瑗的鲜血之后显得更为触目惊心,其背后的女性自我意识从典雅华贵流向了无限悲辛。中秋之夜,临安城中彻夜华灯,歌舞升平,士人淑女纷纷把“一点红”羊皮小灯放入钱塘江祈福。宫人摹仿民间风俗,也在御池中点灯。当晚,赵构告诉瑗瑗,完颜宗隽已经因为通宋的罪名被金主所杀,瑗瑗立刻猜到是赵构用了离间计。瑗瑗一心希望高宗挥兵北上,堂堂正正地杀死宗隽,为自己、也为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报仇雪耻,没想到赵构只能偏安一隅,玩弄权术与阴谋。与赵构相比,英武豁达、苦学中原文化的宗隽反而高大了起来。瑗瑗对宗隽的态度从切齿痛恨流向了同情与追怀。满池星河的辉映下,她的心中只有寂灭的悲哀:曾经的英雄成了小人,曾经的仇恨又化作云烟。米兰Lady所塑造的女性自我意识总是从上国风光的繁华流向无所依凭的落寞。

四、儒家传统与现代意识的遥相辉映

《孤城闭》集中探讨了不同儒学流派之间的交锋。仁宗给徽柔布置命题文章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5]309,该句出自《孟子》。孟子认为,人心天然就具有“仁义礼智”,“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也。”[5]259对苦难的同情、对邪恶的反感,对天地君亲师的恭敬,以及对是非的判断,是人心中固有的“良知”“良能”。因此,“学问之道无他,求放其心而已矣。”[5]267儒家修习的要义就是找回遗失的善良之心。明代王守仁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与程朱理学相抗衡的心学。“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6]7如果说孟子强调“放其心”,王阳明心学就更偏重“心自然会知”“不假外求”。可以说,仁宗代表了孟子的观念,他心怀仁厚,仍时刻警醒自己不要遗落“良知”。一晚仁宗想吃烧羊,却担心百姓跟风模仿,屠戮羊群,宁愿忍饥挨饿;想喝水时随侍不在身边,为了不让随侍遭到责罚,就算口渴也不发一言;把最珍爱的长女嫁给母弟之子,既为母家尽孝,也为天下做出表率,令百姓相劝以孝。徽柔得知仁宗将自己许嫁李玮,哀叹:“如果我真是个珠宝也就罢了,任他送给谁都无怨言,因为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分不出美丑,辨不出贤愚。可是谁让我生为一个有知觉的人……。”[7]对“心”与“知觉”的强调暗中契合了王阳明“知是心之本体”。徽柔眼见仁宗病倒,自然就愿意以身代父,替爹爹承受痛苦;张贵妃放诞无礼,贪得无厌,她从小就对此心生反感;明明已经说服仁宗留下了怀吉,只因仁宗为她送来幼时最爱吃的酿酶,令她感知到一片爱女之心,就立刻做出让步,兑现了幼时替爹爹承受痛苦的诺言。对于徽柔来说,一切惩恶扬善的行为都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规训与约束。仁宗一味注重心中固有的先天道德,忽略了心的“知觉”,造成了徽柔的悲剧。

司马光与北宋“理学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来往密切,在书中成为程朱理学的象征。程朱理学将三纲五常与天理结合起来,与王阳明“心外无理”针锋相对,认为“理”外在于“心”。由此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不是像孟子和王阳明那样向内寻求先天道德,而是用外在的纲常伦理规范和制约行为与内心。程颢强调:“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学者当学颜子,入圣人为近,有用力处。”[8]48其立足点就在于,不是人人都像孟子、王阳明那样天生具备“仁义礼智”与“良知良能”,并非圣人的凡夫俗子应当效法颜渊的“克己复礼”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9]123,通过恪守外在礼制灭除内心的非道德欲望。徽柔、仁宗与司马光之间极具复调小说特征的论辩投射出王阳明心学、孟子心本体论与程朱理学三派儒家学说的交锋。徽柔摹仿苏轼杜撰典故,称《太宗实录》记载,太宗上元节赏灯,路遇女子相扑,冯拯指责女相扑衣着暴露,理应禁止,太宗问冯拯是否记得谁胜谁负,冯拯答不出,太宗笑称冯拯只在乎女子裸露,不顾赛事,“所见即所思。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净心性,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淫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10]“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即是王阳明的“心外无理”,徽柔与怀吉发乎情止乎礼,不惧市井间流言蜚语;仁宗在朝上以骨肉之情打动众臣,是基于孟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司马光则站在芸芸众生的角度,坚持用外在的道德准则约束内在的舐犊之情,他虽然不至于将天下万民看成“淫邪小人”,却也坚持他们并非人人都具备仁宗、徽柔那样的“清净心性”,因此必须让他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为维护纲常伦理的有效性,徽柔与怀吉决不能在一起。神宗即位后,在宦官的挑拨下与皇太后曹氏不睦,司马光多次直谏,终于令神宗态度缓和,这一情节从侧面认可了程朱理学积极的一面。

《柔福帝姬》则借赵构的养子赵璩之口探讨了范冲与王安石围绕《明妃曲》所产生的儒学思想碰撞。赵璩的启蒙老师范冲认为,王昭君作为汉宫女子,远嫁胡虏,心中应当怀有无穷的怨恨,因此大多数诗人所做的《明妃曲》都是悲怆凄凉的调子,王安石的《明妃曲》却称“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将“胡恩”置于“汉恩”之上,违背了三纲五常中的君父之道,也坏了天下人的心术。赵璩却说,王安石《明妃曲》强调的是君王用人之道,所谓“胡恩深”与“汉恩浅”,是对于明君与昏君的暗喻,因此该诗真正想表达的是作者对于慧眼识珠的知己的渴望之情,以及愿为知人善任的明君鞠躬尽瘁的赤子之心。范冲是宋朝著名史学家,对于司马光极为推崇,他强调纲常对天下人的约束,也与司马光的立场一致。王安石的儒学思想则被称为荆公新学,他对孟子极为推崇,认为孟子是可与孔子比肩的圣人。在治经方面,王安石摒弃章句训诂,倡导以义理解经,尤其重视道德性命之理。他的性命之说与孟子的心学是一脉相承的。《柔福帝姬》中的韦太后在宫中极不得宠,地位卑微,到了金国之后却被完颜宗贤赏爱。宗贤不但给了她尊荣的地位,还忍痛让她回归故里。韦太后听到赵璩论《明妃曲》,触动心事,感慨万千,儒家义理与小说创作巧妙地结合了起来。

《孤城闭》虽然讲述的北宋年间的宫廷轶事,其中所塑造的人物却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具有精神上的勾连。《怎么办》中的女主人公巴夫洛夫娜从小被母亲控制,得不到婚姻自由,在医科学生洛普霍夫的帮助下逃离了旧家庭。此后,她建立了专收女工的缝纫工厂,赢利全归女工所有,目的就是帮助尽可能多的女性获得经济与生活上的自由;她在两段婚姻中都坚持禁欲主义,认为爱情并非肉欲上的满足,而是生活中的陪伴与相处。在第二段婚姻中,她与丈夫讨论诗歌、爱情与男女平等问题,认为这是永葆爱情的良方。《孤城闭》中徽柔自己婚姻不幸,却支持和鼓励身边的女性追求自由。国舅夫人杨氏为驸马纳妾,选中侍女春桃,春桃执意不肯,遭杨氏打骂,公主站出来为春桃赎身,促成她与意中人的姻缘。之后公主召集身边所有的侍女,承诺但凡想要离开的都赐金放还,帮助她们冲破禁锢,追寻心中的幸福,自己却在公主宅承受孤独。《柔福帝姬》中的瑗瑗幼时被迫缠足,她对此激烈反抗,并希望所有的女子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名字、夫婿,并自行决定是否缠足。在爱情观方面,徽柔与怀吉、瑗瑗与赵构之间,都存在着精神之间的吸引与灵魂上的契合。

米兰Lady笔下的人物大多在秉承儒家心学的基础上具有牺牲奉献的精神。徽柔自己被缚于皇女的身份,却能因为帮助其他女性获得幸福而快乐;怀吉与张茂则都将守护徽柔或皇后作为自己一生的心愿;赵玉箱为了救出父亲和徽钦二宗,假意迎合金主,即使遭到众人的唾弃与误解也在所不惜;瑗瑗更是为了天下万民和国家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激怒当权者,最后死于狱中。对于他们来说,一切牺牲都是发自本心的自然流露,这与《怎么办》中的“利己主义”暗暗相通。洛普霍夫认为,如果为他人牺牲能够让他人幸福,从而让自己快乐,这种表面的牺牲就是一种“利己”。基尔萨诺夫也说:“总数大于部分,人之情理比你的任何个别欲望对你更为重要、更为有力量,如果这两者发生矛盾,那么与其满足你的任何个别欲望,不如顺乎人之情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住一切。简而言之:为人正直,一切都会圆满的。”[11]195“人之情理”超越个人欲望对正直的人具有重大力量,正是王阳明“心外无理”的另一种表述。

综上,米兰Lady的女性历史书写一方面扎根历史,为中国传统文化注入了鲜活灵动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在人物塑造上体现出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新人”的特质,呈现了新时代的精神风貌。人物在精神上所承袭的儒家心学内涵与《怎么办》中“利己主义”的呼应,也是在文学创作上对于守正创新的一种探索:通过西方优秀作品与思想的比较与映照,在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挖掘出鲜明的时代意义。这对中国网络小说在创作上的健康发展提供了积极的引导与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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