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迟暮

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王小波《爱你就像爱生命》

01

夏季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不过七点来钟，窗外就已天光大亮，蜜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薄薄一层覆盖在流理台上。

同往常一样，周和光已经洗漱完毕，站在了烤面包机前，趁着“叮”的一声指令发出前的那几分钟，拿着手机浏览新闻。

“今天最低气温18度，最高气温35度，风向东南。城北的那段运动跑道这两天在翻修，最好不要往那边去。

“对了，今天你想要草莓酱还是蓝莓酱？”

厨房门正对着餐桌，周和光顺手点开天气预报软件，头也没回地向人汇报着今天的天气状况。问选择哪种果酱时，他的语气很轻松，还带着几分纵容和宠溺。

但回答他的却是久久的寂静。

周和光转过头，看见餐桌旁他熟悉的那把椅子上放了个巨型玩偶熊，别无一人。

玩偶熊的影子恰好投落在他的脚边，周和光只需要稍稍侧眼，就能瞥见它。

像极了从前无数个早晨，游优坐在餐桌前等待他做好早餐时的光与影，恍惚间，周和光忘却了游优已经离开这所房子的事实。

面包机早就发出了指令，周和光没有理会，负气般地捞起了那只巨大的玩偶熊，朝着杂物间走去。

刚走到一半，周和光忽然顿住了脚步，手机闹钟也在这一刻响起，提示着他该出门上班了。

向来把事情精确安排到每一分钟的周和光这天破了例，他按掉了闹钟，点开了浏览器的搜索界面。

手指快速跃动，搜索栏里渐渐出现一行字“如何哄生气的女”女生的“生”还没来得及打，“女朋友”几个字就自动跳了出来。

周和光顿了顿，还是顺从地点了进去，页面还未加载出来，顶端的通知栏弹出一条新闻——“C市山地马拉松越野赛遭遇极端天气，数名参赛者失联。”

电光火石间，周和光想起了曾在书桌某一角瞥见过的参赛表，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抖了抖。随着一声闷响，玩偶熊掉在了地上。

几个小时后，周和光出现在了比赛现场，他脸上惯有的冷静和理智早已分崩离析，慌乱之中抓着来往的志愿者一个个问道：“请问你有见过一个叫游优的参赛者吗？她是个盲人，齐肩短发，眼角有一颗泪痣，这是她的照片。

“如果你们见到她，麻烦第一时间通知我。”

02

“同学你好，请问你认识一个叫游优的女生吗？”

十六岁的游优在夏天某个傍晚的一节声乐课结束后，一走出教室就听见了有人正在打听她，因为几年前意外失明，她看不见眼前的场景，只能听出来问这话的是一个男生，语气有几分冷淡。

被拦住的女生恰好跟她上同一节课，眼尖地发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游优，手一指，朝男生说道：“喏，她在那儿。”

游优感受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脚步一顿，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几秒钟后，打听她的那个男生在她面前停下，顿了顿，淡淡地开口：“游优你好，我是周和光，是负责开车接送你上下课的司机周勇的儿子。我爸爸临出发前突然身体不适，怕耽误你回家，让我来接你。”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楼道里却已经亮起了灯，周和光隐约看见架在少女鼻梁上的那副墨镜下，修长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暖色调的灯光落在游优柔软的发丝上，她朝着周和光所在的方向微仰着头，瘪了瘪嘴，像一只落难的小动物。

因为看不见的原因，游优的生活就比别人少了很多乐趣，声乐班是她唯一的兴趣班，父母工作忙，便专门请了司机接送游优上下课，往常都是由和游优一起来上兴趣班的秦开把她从班级护送到停车场，然后搭顺风车一起回去，可今天秦开逃课出去打游戏，忘了时间，游优等到同班同学都走完了，也没见周叔找进来，怕被锁在里面，只好试探着自己往外走。

在周和光找到她之前，她已经撞到三次膝盖了。

周和光站着没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他垂眸问游优：“你有手机吗？”

“啊？”游优茫然地应了声，然后慢吞吞答道，“有，在书包里。”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可以打电话给家里人让他们来接你，或者……”

游优适时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你，周叔经常跟我说起你，他说你聪明、孝顺、跑步很厉害，就是脾气不太好。我的眼睛看不见，带我回去可能会有点麻烦，您多担待一点儿。”

周和光听着游优毕恭毕敬的语气，似是被气笑了，一直绷着的嘴角终于有了弧度，他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废弃的数学卷子，卷成长条，一头握在自己手里，一头递到游优手边，说道：“拽着，我先带你走出去，然后骑车送你回家。”

那種孤立无援、害怕忐忑的心情，在游优握住试卷另一头的那刻，终于消散。

这是游优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坐自行车。家里平日有司机接送，唯一的玩伴秦开自己都只能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更别说带着她了。

引导着游优坐稳，双手紧紧扶好车座后，周和光才跨上了车，因后座带了人，还是个看着娇气的小姑娘，他骑车的速度并不快，可还是有一小股风从游优耳边拂过，温热的，潮湿的，轻触着每一寸皮肤。游优觉得这一刻自己才融进了夏天。

她忍不住想要欢呼，却惦记着关于周和光脾气不好的传说，怕被丢下车，生生忍住了这份小雀跃。

红灯前，周和光捏了刹车。突然的减速让毫无防备的游优身体前倾，鼻尖撞在少年宽阔挺直的背上，周和光身体一僵，听见身后传来女生软糯的声音：“怎么停了呀？是到了吗？”

恻隐之心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浮上了周和光的心间，等红灯的间隙，他闭眼感受了片刻的黑暗。

耳边是一片喧嚣嘈杂，汽笛声、远处人们的谈论声，可眼前却是无边的黑暗。这短暂的黑暗已经让他的心底升起了几分烦躁，可身后坐着的女生却在安静平和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和光睁开眼睛，适应着光线明暗变化的同时，温声开了口：“还没有到，我们现在正位于文渊路和桐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前面的红灯还有十五秒。过了这个红绿灯，沿着文渊路走到头，再向右转，才到你家所在的滨江大道上。”

话音落，绿灯亮，自行车继续稳稳地朝前驶去，游优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以前和她同行的人知道她看不见，不嫌麻烦，肯带着她走她就感激不尽了，从未有人这么耐心地给她解释过具体路线。

游优像是得到了意外奖励的小孩儿，心中的惊讶和开心掩藏不住，她探出半个脑袋，壮着胆儿问前面的男生：“周和光，你能再给我讲讲这一路上有什么吗？”

周和光淡淡的声音被风送至耳边，一排排高大茂密的香樟树，房顶被涂成粉红色的幼儿园，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成一片的自行车，在周和光的描述下，游优脑海中那张名叫“回家路上”的画纸前所未有的生动了起来。

“你根本不像周叔说的那样脾气很差。”車子停在滨江大道某栋精致的小洋房前，游优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发表了对周和光的评价。

周和光立在那儿没说话，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建筑，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游优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请求他把自己送到家门口时，秦开满头大汗地从远处跑来：“游优，吓死我了，我打完游戏才看见周叔的短信，还以为你被坏人拐跑了。”

说着秦开转向了一旁的周和光，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周和光没理他，和游优说了再见，转身时又想起了出门时父亲的嘱托，他站正了身子，再次开口对游优解释道：“我爸爸确实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没能来接你们，请你们原谅他的失职，耽误的时间和带来的麻烦，我代他向你们道歉。”

说罢，周和光朝两人弯腰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离开。

游优察觉到周和光的动作，却想象不出他干了什么，于是问秦开：“他刚刚做了什么？”

秦开被这一顿操作整懵了，半晌才愣愣地回答道：“他给我们鞠了一躬。游优，我以后绝对不乱跑了，我带你回家吧。”

进门前，游优叫住了秦开：“小开，如果你让别人知道了今晚不是周叔来接我，我就把你逃课去网吧的事情告诉你爸。”

秦开震惊地转头看向游优：“游优，你变了！”

03

周叔第二天就照常上岗，见到游优和秦开时又表达了一番歉意，游优再三表示自己不介意，这个小插曲就此过去。

回家的路上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周叔沉默地开着车，秦开坐在她旁边，喋喋不休地与她分享这一天遇到的人或事。

秦开很擅长把一件小事描述得很生动，游优以前很爱听他讲话，可不知为何，现在却忽然觉得那些令秦开哈哈大笑的事情，远不如坐在自行车后座时听周和光描述的那些内容动听。

于是，每次临近下课时游优都在隐隐期待着些什么。可直到周叔提出离职，她都没再见到过周和光。

周叔提出离职提得很突然，游优从妈妈口中得知是因为周叔生病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新司机，因此想让游优暂时不去声乐班。游优却固执地表示自己不想落下任何一节课。

“声乐班离家不算太远，我可以和秦开一起走回来。”

秦开也在旁边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一定会保证游优的安全。游优妈妈拗不过两人，只好松口答应。

于是游优花在路上比往常多了两三倍，秦开一改往日的不靠谱，变得比游优还要谨慎起来。

那天傍晚秦开拉着游优缓缓穿过一条夜市街，夏天的夜市格外热闹，大排档生意火爆，干脆把桌椅摆到了路两旁，他们路过一家烧烤店时，坐在路边的那桌人正好起了争执。

起因是客人责备服务生上错了菜，而服务生坚持说自己是按照客人勾画的菜单上菜，没有出错。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秦开怕突生变故，想拉着游优快速离开。

游优却侧过头问秦开：“这家烧烤店叫什么名字？”

秦开抬头瞥了一眼，回答道：“‘夜市江湖’。不对啊游优，那个服务生看起来好眼熟，有点儿像周叔的儿子。”

秦开的话音刚落，游优就挣开了他的手，循着声音朝前走去，差点被一小级阶梯绊倒时，周和光眼尖地发现了她，适时伸手扶了一把。

游优站稳，弯了弯嘴角，颊边漾起两个好看的小梨涡，她问：“周和光，是你吗？”

周和光皱着眉“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秦开带她离开。

游优却在这时开了口：“你们这样仗势欺人，是不对的。”

她想说给那几个挑事儿的男生听，却因为看不见，方向都转错了。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游优伸手抓住了周和光的胳膊，继续淡定地说道：“两个小时前，在东边儿那条胡同口，我听见你们几个边走边谋划，说等会儿要来夜市江湖故意找一个服务生的麻烦。

“当时我就走在你们后面，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对声音非常敏感，我敢肯定你们就是当时的那几个人。”

游优阐述的的确是事实，再加上她镇定的语气以及那副柔弱的模样，很难不让人相信，挑事儿的几个人脸上明显开始挂不住，游优又问秦开：“小开，你当时和我走在一起，也听见了他们的话，可以为我作证，对吗？”

秦开看了周和光一眼，随后点了点头道：“春生胡同口，你们当时还穿着体校的校服。”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其中一个男生气急败坏，忽然上前揪住了周和光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周和光，靠女生为你出头算怎么回事儿？”

游优明显被吓了一大跳，拽着周和光手腕的力度忽然大了几分，周和光一把将游优拉至身后，然后使劲将面前挑衅的男生一推，那人退后了好几步，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在人体内的暴力因子随着夏季傍晚那股热浪升腾起来之前，周和光拉着游优的手腕，跑出了这片是非之地。

游优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也分辨不清方向，拽着她的力度有些大，她凭借着本能迈开腿，用略显凌乱的步伐才勉强跟上。比自行车后座更大的风声自她耳边呼啸而过，渐渐加速的心跳声盖过了周遭的喧嚣，发丝在风中飞舞。她与夏天的热气撞了个满怀。

周和光似乎忘记了她是盲人，本该恐慌，甚至停下来求救的游优，却在这样的时刻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夏天的热烈，生命的鲜活。

跟着他跑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04

游优十二岁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从此失明，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一个坚强乐观的小姑娘，仿佛只悲伤难过了一小会儿，就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比大多数因意外失明的人都要活得努力和向上，她主动要求学习盲文，不抗拒和外界接触，尽全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身边的人也早就接受了她失明的事实，最大限度地保护着她，让她在安全范围内好好成长。

所以当游优的父母听到她说想要成为一名跑步运动员时，他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游优将网上查来的关于“盲人运动员”的资料拿给他们看，态度十分坚决。

经过多方面咨询，游优父母了解到，每年有不少盲人参加各大跑步赛事，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而他们只需要一名领跑员，便能在赛道上驰骋自如。

游优再次见到周和光的那天，是在一场暴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被雨水冲刷过的红色跑道亮得有些耀眼。

新聘请的运动教练向她介绍：“这是你爸妈给你找来的领跑员，周和光。”

那天的游优没有戴墨镜，周和光第一次看清楚她的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杏眸，瞳仁漆黑，鸦羽般的睫毛上下轻扫着，只是视线没有焦点。她朝周和光伸出了一只手，弯了弯眼睛，笑意从眉梢蔓延至嘴角：“小周老师好，我叫游优。”

周和光没有说话，伸手握住那只手时，不可抑制地勾了勾嘴角。

第一天教练没有布置很多训练任务，只让周和光带着游优先熟悉环境。教练走后，周和光开口对游优说的第一句话是对那晚的解释：“拉着你跑不是因为打不过，是怕他们伤到你，但我忘了你……算了，总之是我处理得不好，对不起。”

边解释还要边维护自己的面子，游优察觉到这一点时，觉得有些好笑，她忍着笑意问周和光：“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周和光言简意赅：“因为他们跑不过我。”

“第三次见面了，周和光，我们是朋友了吗？”

周和光被问得一懵，愕然抬眼看向游优，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游优又开了口：“朋友之间是不用说对不起的。周和光，我还要感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日光澄澈，游优背后的紫藤萝花开得灿烂，周和光因女生脸上真诚甜美的笑容晃了神，一瞬间忘了追问她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跑步训练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除了体能训练的残酷外，最重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练习。时间一转眼到了十月末，结束了五公里负重跑后，游优累得瘫倒在草地上，周和光奉教练之命帮她按摩小腿肌肉。

游优喘匀了气，向他抱怨：“小周老师，腿好疼。”

周和光瞥她一眼，女生面色红润，眼里盈着光，软糯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撒娇的味道。周和光的心间不自觉地漫过一丝心疼的情绪，随即耳根染上一抹绯色。

面上却还装作沉着冷静，他问游优：“继续学唱歌不好吗？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事情。”

游优的答案正要说出口，秦开却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望向周和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嚷道：“小周老师好小气，过生日都不给放假。”

秦开和周和光的视线碰撞，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几秒钟后，周和光垂眸，说：“抱歉游优，我刚刚才知道。”

游优笑着说“没关系”，然后邀请他去参加自己的生日晚宴。

周和光第一次进到那栋精致的房子里，富丽堂皇的装修下，他显得有些窘迫，好在游优的父母都是和善的人，没人点明他的不自在。

离开饭还有段时间，秦开跑去厨房献殷勤，游优拉着周和光进了二楼的影视厅，她摸索着打开投影仪，给周和光看了一段新闻。

新闻的大致内容是盲人运动员在领跑员带领下夺得世界冠军，画面上节选了运动员冲向终点的那一刻，游优只能听见比赛解说和观众的欢呼声。

那段视频循环播放到第二遍时，周和光转过了头，他没再看屏幕，而是看向了身边的游优，她看上去明明那么柔软又弱小，却又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周和光听见她说：“我喜欢跑步，也想要拿金牌。”

然后她又问他：“周和光，你呢，你当初上体校选跑步，是为了什么？”

05

周和光从很早开始就认为，向来是命运在安排他，而非他来抉择命运。

小时候母亲生病，父亲微薄的收入根本不够支付医药费，学校的体育老师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参加田径比赛，赢了会有奖金。于是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训练上，理所当然地上了体校。

后来母亲病逝，他和父亲来到了A市，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找不到体面的工作，他们依旧过得捉襟见肘。直到父亲当了游优家的司机，他们的收入才稳定点儿。父亲怕丢了工作，所以在他去接游优前再三叮嘱，要好好赔礼道歉。

可好景不长，父亲积劳成疾，需要卧床休息。为了维持生活，周和光只好去烧烤店打工，学校的体育老师再次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接这份陪跑员的工作。

游优父母给出的报酬很高，他很难不为之心动。

那晚，周和光并没有回答游优的问题，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随后生日晚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自那以后，无论游优再怎么盛情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周和光都没再答应。

直到很久之后，某一次训练结束，周和光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表递给游优，察觉到游优不解的神情，他向她解释道：“这是A市预备在五月举行的半程马拉松报名表，你要是想参加的话，我就报名。”

游优在原地愣怔了片刻，她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训练着，并不知道自己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忽然得知可以参加比赛，像中奖了一样，有些让她回不过神。

周和光看见她发蒙的样子，整颗心跟着不自觉地变得柔软了起来，他接过游优手中的报名表，勾了勾她的手指，温声道：“游优，我们可以试一试，一起拿獎牌。”

周和光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根牵引手环，一头套在游优手腕上，另一头套在自己手腕上，为了培养两人的默契，他们周末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

周和光每个周末的清晨都会在别墅门外等游优，见面第一件事，是他告诉游优今天的气温、风向，然后向她描述一遍今天跑步的路线规划。他们互相磨合着，渐渐产生了十足的默契。

半马比赛如期而至，作为盲人参赛选手，周和光和游优吸引了不少关注。最终他们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游优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块奖牌。

比赛的主办方邀请获奖选手接受采访。周和光不喜欢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于是将游优护送至采访现场后撤离，他承诺会在台下等她。

可采访结束后，游优却没有第一时间等到周和光，嘈杂的人群自她周身涌过，陌生的、好奇的，全都不是她熟悉的周和光。

游优的神色越来越慌乱，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微仰着脑袋，不安地四处张望。就在她险些被人撞倒时，一直温暖有力的手覆上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扑面而来。

游优有一瞬间的哽咽，随后她皱着眉，第一次在周和光面前流露出有些生气的神情，责怪道：“周和光，你说过采访一结束就会来找我的。”

周和光低垂着眉眼，盯着她的眸光暗了暗，半晌后，开口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女生踮起脚，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周和光的胸膛前，游优借势藏好了自己眼角那滴软弱的眼泪，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原谅你了。周和光，谢谢你帮我实现了我的梦想。”

在那一刻，周和光心想，他终于也找到了选择跑步的意义。

06

后来的周和光考取了A市本地的一所体育学院，游优因为在一些跑步赛事上崭露头角，成为A市田径队的一名运动员。无论去哪儿参加比赛，周和光都是她的领跑员。

他们在一起的那天稀松平常。游优训练结束后，窝在周和光公寓的沙发上听比赛回放。

那场比赛是游优代表A市参加的一场残疾人田径锦标赛。在女子400米的项目上，游优拿了冠军。

周和光陪她一起看，剥了一颗橘子味儿的硬糖塞进她嘴里，游优喜欢把糖咬碎，这样会有更浓的橘子味儿充斥在嘴里，她问周和光：“冲刺前你为什么解开了牵引绳啊？”

周和光没有看电视屏幕，而是专心盯着身边的人，光影在他眼里明灭，他说：“因为那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荣耀。”

“游优，你好厉害。”

游优莽撞地将一个吻印在周和光的颊边时，落地窗外的天空中，正燃起大片大片瑰丽的火烧云，橘红的光影晕染了整个世界，连带着一个橘子味儿的吻，让周和光一生都难以忘怀。

再往后还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

他们肩并着肩一起跑过无数条跑道，站在千万人欢呼的领奖台上深深拥抱彼此，共享每一刻的荣光。

也曾像无数普通小情侣一样，站在超市里为挑哪一种口味儿的牙膏而拌嘴，在下雪天为了逗对方开心而冒着寒冷堆一个憨憨的雪人，在午夜无人的街头，游优趴在周和光温暖宽阔的背上，傻气地唱着那首《你是我的眼》。

他们人生的轨迹绝大部分都与彼此交叠。

可发生争吵，他们决裂的那天也再平常不过。导致矛盾爆发的引线埋得太深，直到游优走后，周和光才察觉。

游优在国际赛事上斩获了不少奖牌，周和光作为陪跑员，暴露在大众视野下的机会也越来越多。网上的评论两极分化严重，有人说他们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也有人将游优殷实的家境和周和光曾经的窘迫挖了个底朝天，放在一起对比，说这是周和光别有用心的利用和炒作。

那时周和光刚大学毕业不久，与同校的学长合伙开了一家残疾人运动俱乐部，事业初初走上正轨，应酬总是少不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什么都敢说，有人直白地问周和光，开俱乐部游家投资了多少钱。

辩解无用，周和光又不敢撕破脸，只好假笑着缄默不语。

那段时间他总是想起十几岁的时候，自己第一次送游优回家，豪华的别墅前，他心有不甘地弯腰鞠的那个躬。抑或那晚影视厅的对话被游优母亲听了个正着，她在私下里找到周和光，开出一笔不菲的价格，问他能不能陪女儿参加一场比赛。

而他因父亲的病，接下了那笔钱。

周和光因心生怜悯而在初遇的那晚破天荒地与游优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又因为利益接近了她。尽管再后来的心动与交付真心都源自本心，但总有些时候，周和光面对着游优时，是不坦荡的，是夹杂着自卑与愧意的。

所以周和光才会在去国外镀了一身光的秦开回来时乱了阵脚;才会在察觉到游优避开他出门、欲言又止时失眠一整晚;才会在偶然撞见秦开送游优到公寓楼下时，产生了荒唐甚至带着几分恶意的揣测。

他在从客厅回卧室的路上堵住游优，居高临下、语气淡漠地问她：“游优，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习惯跟我在一起，对我产生了依赖，而不是喜欢。”

向来温和的游优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沉默了半晌，而后茫然地开口问道：“周和光，你一直都是在这样想我的吗？”

游优像是对他失望至极，第二天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离开了公寓。

那道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影子，没了光亮，终是消失不见了。

07

“请问你见到一个叫游优的女生了吗？”

在第九十五遍向人询问这个问题后，周和光在A市一所盲人学校找到了游优。

橘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游优身边围了一大群小孩儿，她正在向他们讲解起跑的要领，那些小孩儿脸上认真而向往的表情，恍然间让周和光想起了第一次站在跑道上的游优。

胆怯的、期望的、全身心信任着他的游优。

心中翻滚着的担忧、恐慌，甚至薄薄的怒意在这一刻全都被安抚了下来，周和光站在不远处，静静听完了游优的這堂课。

等到宣布解散后，周和光才抬脚朝游优走去，还未停至她面前，游优仿若跟他有心灵感应般朝他这边望了过来，而后弯了弯嘴角，惊喜又有些期待地问道：“是周和光吗？”

太阳在这一刻终于挣开了云翳，阳光普照，地面上他们的部分影子交叠在一起，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周和光的胸腔里翻涌。再开口时，他已经哑了声：“是，是游优的周和光。”

那场遭遇突发意外的马拉松越野赛曾在半个月前向游优发来邀请，希望能请到游优来做宣传大使，游优质疑比赛的正规性，因而并未答应，寄来的宣传册被她随手丢在了书房里，周和光无意间看到，才惹来这场误会。

至于秦开，他后来学了医，回国后在一家医院任职外科大夫。长期高强度的训练对游优的腿部肌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那段时间她腿伤严重，又恰逢周和光的俱乐部新一轮融资，游优不想让他担心，便让助理送自己去了医院，正好偶遇秦开，他顺路将自己送了回来。

“周和光，我之前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你，我也许不能再跑步的事实，只好偷偷把检查报告发到了你的邮箱里，可好像你太忙了，没看见。”

“我需要你、信任你、依赖你，也喜歡你、爱慕你，想要和你去到很远的未来，这两类不同的情感不是因果关系，更不是因前者而产生了后者的错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他们共同存在着。”

“校长说我退役后可以来这里教盲人小朋友体育，即使不能在赛道上奔跑，我也找到了与跑步同样让我开心的事情。”

游优说到这儿顿了顿，她顺着周和光的胳膊向下摸索，最终手心与他的相贴，两人十指紧扣，她弯着嘴角笑了笑，无法聚焦的眼睛里是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纯真，她说：“周和光，从来都不是没你不行，而是有你会更好。”

周和光在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成为游优的领跑员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相同的频率，好让自己与对方的步伐保持一致。

那些呼啸而过的匆匆时光里，他们一直都在并肩奔跑，影子胶着，互相成为彼此的光。

08

十八岁的周和光作为游优的领跑员，同她一起拿下了第一块奖牌后，他站在领奖台下听游优接受采访。

主持人提到游优的领跑员的同时，也对当前马拉松比赛中的很多志愿者领跑员进行了一番称赞，周和光站在台下，听着“爱心、奉献”等与自己无关的词语时，自嘲地笑了笑。

采访结束后，他卑劣地玩了个恶作剧，他故意不上前去找游优，而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周和光心想，如果自己能坚持十五秒不去找她，就辞掉领跑员的工作，然后就此消失，或是再重新跟游优认识一次。

可最终他只数到了九，就再也不忍心看她在人群中不安。

而那段被橘子味儿的吻盖过的后半段比赛回放里，是游优的独家采访。

她在采访里说道：“我对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认知，都来自一个叫周和光的人，他告诉我跑道是橘红色的，训练场左边第三棵树夏天会开出紫色的花朵，若不是十六岁的某个傍晚他拉着我跑起来，让我感受到风吹过耳边的呼啸声，大汗淋漓的酣畅与痛快，我想我不会爱上跑步，是他让我重新活过，让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热烈与鲜活。”

原来早在命运交叉的某些时刻他们就已经选择了彼此，只是那时尚且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