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兮
1.生死茫茫,爱恨成疑
言晗的发病很快,从确诊到肿瘤压迫神经致使双腿瘫痪,也不过半年光景。
言家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从小精心培养的天之骄女又去了哪个偏僻山区做医疗支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此刻就在安城郊外的疗养院,距离言家大宅仅有二十余里。
入秋后,言晗眼中的色调一日日变得冷峻起来,叶是枯黄的,树是无精打采的,幻想中仍在言家大宅的陈与非也冷着一张脸,不爱与人说上一字半句。
曾雪是言晗的私人助理。
半年前,是曾雪陪着言晗去了医院检查,也是曾雪陪同她听完医生近乎宣判死刑的话。
那时曾雪震惊得说话都哆嗦,呆呆地望着她:“他是不是看错了?咱们……要不要再换一家医院?”
她垂眼凝视着诊断报告好一会儿,才习惯性地露出极淡的笑,摇摇头:“不用,我也是医生。”
这句话,是言晗给自己判了死刑。
曾雪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时也没过脑子地迟疑道:“要不要联系你的亲朋好友?”
“陈与非……”言晗语气轻轻,曾雪还没来得及捕捉到这个名字时,她就再次摇头,“算了,不需要联系谁。”
后来,言晗便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果决,接连为自己选好了疗养院、电动轮椅以及……墓地。
住进疗养院的前两个月,她还算健康,在周围一圈病弱的长辈前笑得温婉,和医生们一起为他们做康复治疗。
曾雪不满地抱怨,嫌弃她糟蹋自己的身体。
言晗却淡淡地道:“以后有的是休息時间。”
言晗没有说错,第三个月快结束的时候,肿瘤隐晦地生长,试探又张狂地宣布又攻占一座城池。
言晗坐上了轮椅,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生命里也只剩下看花和看书这两件事情了。
冬天走到末尾,她日益苍白、憔悴,房间里开着暖气,也虚弱到咳嗽不止。最后一场冬雪快融化殆尽的午后,她终于对曾雪开口提出半年来第一个要求。
她说,她想去见一见陈与非。
言晗选的角度极其刁钻,言家大宅占地面积很大,周遭有人靠近,保安一瞅一个准,可她带着曾雪去了大宅侧面的矮坡,视角上很难被发现。
曾雪便是这样第一次看见了言晗口中的陈与非。
偌大的院子里,绿植繁盛,他竟不怕冷地穿了深色单薄的羊毛衫,随性地交叠着腿,微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毛随着他看书眨眼时覆盖下来,在高鼻梁处形成一小圈阴影。
不得不感叹,造物主有时就是这样的偏心。陈与非一个慵懒的姿势,便比无数模特费心凹造型要好看得多。
傍晚夕阳落尽,曾雪问她:“你爱陈与非吗?”
言晗淡淡地笑了笑,笑意映在柳眉,仿似一扫便没有了。她不说爱,也不说不爱。
可这世上所有的人,包括陈与非都认定了,言晗不爱他。
迈入春日的第一天,言晗头脑昏昏沉沉地握住曾雪的手,说:“我死后,记得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握得很用力,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曾雪悄悄抹了把眼泪,也用力点点头。
两天后,曾雪果真将言晗的死讯送到了陈与非的手中。
可陈与非只是冷笑着撕碎了那封信,在管家诧异的眼神中,睨了他一眼,才说:“有人说你家小姐死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言家,她怎么会……甘心死掉。”最后一字出声,陈与非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哽咽。
2.人生若只如初见,她说不如不见
不要憎恨言家,不要憎恨陈与非。
这是在言晗还很小的时候,家人给她灌输的话。
她早慧,从父母躲在背后抹眼泪的动作和看她时流露出的不舍眼神中隐约猜到了某些事。
虽然父母与言家家主据理力争,但也不过是将她多留在身边两年。两年后,本家派了一辆车接走了她。
管家领着她走进这栋空旷且奢华的白色房子时,低头看她:“小姐,陈与非会在下午抵达,你知道该怎么对他吗?”
“知道,友好相处。”她抬起头,对答如流。
管家很满意,继续领着言晗往里走,可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管家讶异地回头,却只对上言晗清澈的眼,她歪着头问:“怎么啦?”
管家一摇头,心中暗笑自己多心了,可又转念一想,言晗和陈与非都是家主特意选出来的高智商人才,不得不谨慎观察。
言家是草根出身,娶了当地豪绅家的小姐,祖上在安城扎根的时候别提多风光。后来一代代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哪怕老爷子殚精竭虑,也没能挽回多少颓势。祖上那两位风光的人物,百年才出一双,已是罕事,岂能这般尽如人愿。
老爷子不放弃,把主意打到了下一辈的身上,特意寻了言家的言晗,又另外培养了看好的陈与非,从小养在一块,指望着这两个小娃娃长大成婚,将利益关系联系得更紧密。
陈与非,也是那样被管家牵着手走到那栋别墅里的。他双眸漆黑,不见一点笑意,在看见言晗的时候,弯唇笑了笑,在旁人眼里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可言晗从第一眼起就知道,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她和陈与非礼貌地握手,各自交换姓名,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至少在管家眼中是如此,他一连观察了半个月,也不见二人有什么矛盾。
可家主悠悠地品了口茶,道:“不见得,这两个小兔崽子还有得我花时间驯化。”
某个深夜的花园里,陈与非和言晗闹翻了。
陈与非率先出手,抢走她手中的阅读物扔在地上,眼中露出与白日不相符的冷戾:“我看骄纵大小姐更适合你,装什么文静、柔弱。”
他眼光毒辣,早看出言晗果决坚硬的内心。
言晗不恼,小臂轻轻一扫,他睡前必喝的花茶翻滚洒落圆桌。
“你也更符合纨绔富二代,别扮猪吃虎。我事先警告你,我没那么好的脾气。”言晗垂着浓密的睫毛,语气轻淡地说道。
乌云散开,乳白色的月光垂落在花园里。两个明明半大的孩子,却带着比成人更强烈突出的气质,彼此对峙着。
管家听到动静,几乎立刻就赶了过来,但他只看到两个孩子默契且友好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时不时交谈几句,看起来只是一场偶然的意外。
等到管家亲自收走茶杯的碎片,背过身时,陈与非瞥了言晗一眼,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她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也无声地回了他四个字:“合作愉快。”
那晚,陈与非说的也是四个字——互不打扰。
往后几年,他们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得泾渭分明,哪怕這条楚河汉界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
3.陌路和默契
那次撕破脸皮后,这些年她和陈与非大大小小也交锋过无数次了。这栋屋子里的人,包括家主都被假象蒙混过去,认为二人关系融洽,朝着众人所期待的那样走去。
比起言晗,更多的时候是陈与非看不惯她的做派而主动挑事。
譬如,今晚。
她手里捏着父母寄来的信件,无力且疲惫地揉着头,靠坐在软沙发上。晚风微凉,她肩窝里的发丝轻微地晃动。
玻璃门后的陈与非穿着淡色休闲服,手里端了一杯牛奶,不知用睥睨的视线看了她多久。碎发下的那双眸寡淡地望着她,然后拉开玻璃门,惊得她猛地回头。
陈与非瞥了眼桌上那张照片,一对夫妻幸福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他哼笑:“终于还是找了替代品?”
言晗眼中起波澜,攥紧了信封,语气发冷:“请你慎言。”
“呵,我说得有什么不对。”他俯身靠近她,那张冷峻的脸上有一种期待看见她表情变化后的快意。
家主认为他们来到本家后,就跟从前的一切断了关系,不允许父母和子女见面,唯一被许可的就是这近乎原始的信件沟通。
他们再是思念孩子,日久天长地分隔两地,失望和希望反复交叠最终催化了他们的自我保护机制。
于是,重新拥有一个孩子成了他们新的快乐源泉。
“言晗,你被放弃了。”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轻而缓地落入她的耳中。
心中紧绷的一根弦断裂,美好的夜晚里传来一声轻响。
言晗冷冷地看着他,他错愕的神情还未收回去,右侧脸颊已经红肿。他的舌尖在口腔里滚了一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嗤笑着离去。
凉风习习,言晗手指微微松动,那封信便被轻轻吹走,落在了一旁的游泳池上。
言晗急切,想也没想地往水里跳去,却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她慢慢向下坠落,甚至放弃了挣扎。
去而复返的陈与非跳进水池,发出巨大的声响,奋力向她游过去。
他将她捞回岸上,呛了口水,又嘲讽了她一句:“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谁承想,此话后来倒是真的实现了。
陈与非这回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言晗洗完澡,换了衣裳,觉得该去向他道谢。她敲了敲房间门,里面却半天没有动静。
正当她要转身时,门突然打开,陈与非伸出手,将她拽了进去。她一个踉跄,跌在他柔软的大床上,他的手撑在她的耳侧,月光自窗外斜斜地洒进来,他浓烈的眉眼镀了一层柔和的月光,尖锐少了,只剩下俊俏。
言晗忽然觉得,他长得的确好看。
“这么迫不及待是想做什么?”他还是没个正行。
她的余光却瞥见他手下压住的一本笔记本,像是日记,简短地记了几句话。
言晗还没看清时,陈与非便匆忙起身拿走。
言晗认认真真地道了谢,自觉任务完成,准备撤退,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她回头看他,迟疑地问道:“陈与非,你不喜欢我是吗?”
从前她不在意,这时却想再确认一遍。
“我多讨厌你,你不知道吗?”陈与非挑眉,哼笑,“咱们都知道,平静的假象维持不了多久。”
言晗说:“陈与非,在讨厌我这件事上,请你再接再厉。”
陈与非不置可否地点头:“彼此彼此。”
二人在宁静中对视了半晌,战友一般默契无言地相视一笑。
4.他在她心里好看了许多年
言晗很挑剔,尤其对美的事物上。她除了挑剔,还很容易变卦,今天觉得这幅画美,可能明天就觉得不过尔尔。
但陈与非的那张脸,在她这儿“美”了很久。
他们就这样长大的,彼此陪伴了许多年。言晗出落得越发温文尔雅,常常在自己的书房抱着一本又一本的厚书看,却总也没有人能弄清楚她到底在看什么书。
陈与非乖戾的性子倒是逐渐沉静了下来,只是他对言晗的厌烦倒是一天比一天严重。
言晗从来不在意,他闹便任他闹,事后自己轻轻地离开,仿佛宽容的大人在看小孩子胡闹一样。
陈与非一拳打在棉花上,总少不了憋着火。
家主明日回国,命管家吩咐言小姐和陈少爷准时陪他用晚饭。
言晗和陈与非不是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司机接了她后,她想到每次放学陈与非都爱磨蹭许久才回去,便让司机掉头去他的学校。
在校园里一路找人问过去,言晗倒是见到了陈与非不同的一面。
难怪陈与非总是晚回家,有这么可人儿的女孩相陪,换作自己,也不想走。
傍晚热气散尽,橘黄的夕阳挂在天边,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白裙少女耳后别住的黑发垂落,隐约遮住娇羞的面庞。似乎有什么问题,陈与非皱着眉,起身就想走,少女轻巧地拽了下他的衣服,张口说了几个字,他又叹着气坐了回去。
这样的陈与非,她鲜少看到。
言晗双眸沉静、黝黑,一言不发地走到图书馆的玻璃窗前,用力敲了三下,直到陈与非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她,她才弯了弯唇,示意他看手机。
她发了短信:家主已到,速回。
一切自然得仿佛她是顺路来接他的。
车上,陈与非撑着下巴烦躁地看着车窗外:“你就不能等一会?”
言晗沉默了片刻,笑道:“真是抱歉呢,下次注意。”
晚饭因有家主在,并不像平时那么轻松,无形的压力一直徘徊在四周。家主看了眼两个半大的孩子,言语间隐晦地点了几句,顿时陈与非的脸色就不好了,但他立刻就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连言晗也有一阵心累,心里快速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晚饭后,送走了家主,言晗和陈与非一道儿进屋回房。
路过陈与非的独立书房时,言晗忽然停下脚步。
她想起见到的那个少女,想起陈与非破天荒的好耐性,想起這间她许多年未曾入内的书房。
嫉妒像一颗种子迅速生根发芽。
她不曾知道的东西,陈与非是不是全都摊开给那个少女看了。
于是,言晗说道:“陈与非,我想看一看你的书房。”
陈与非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言晗道:“我们是这世上彼此最讨厌,也最熟悉的人,可一旦我对你有不了解的地方,就难免日后在家主面前出了纰漏。”
屋外漆黑寂静,这条不长的走廊却被黑暗拉出无尽的感觉,而陈与非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头,眼中神情不辨,只是低声说:“你真要进去?”
言晗的心头无端有点堵,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扇门终于打开了,许多年只有陈与非一个人能踏足的地方原来是这般……让人心惊。吊灯是被刻意弄坏的,四周贴满了后来换上的黑色墙纸,窗帘厚重到不透一丝光,像个随时能闷死人的黑匣子。
这就是陈与非常常待的地方吗?
陈与非缓缓走进去,哪怕没有光亮,也熟悉每一个角落,声音淡到让人几乎听不见:“难受的时候,我会来这里。能吞噬难过和恐惧的,无非是更深的难过和恐惧。”
言晗走进房间,仿佛走进了陈与非的内心世界——一片灰暗,无半点生机。她惊讶,她愣住,百转千回,一下就想明白了为什么。
她经历过的痛楚,陈与非同样也经历过。被父母抛弃,冰冷的本家,家主不曾言说但心知肚明的谋算,他们是在这样一个扭曲的环境里长大的。
所以,陈与非对言家、对她的憎恨才会那样尖锐、鲜明。
他把自己藏在角落里用自苦来磨去七情六欲,缓解难过。
言晗默然离去,陈与非自嘲地笑了:看,谁也不愿意接近自己这样的怪物。
可很快,背后重新传来她的声音,她走进了房间,手里捧着一盏小小的星形夜光灯,慢慢放在他的书桌上。
她垂着眼,温和地说道:“至少给自己留一点光,不要……一个人摔倒。”
那晚,言晗再一次离开了他的书房,他彻夜难眠。他想,这光亮是被留在了自己的心里。
天蒙蒙亮,陈与非眼皮子沉重,快入眠时,低喃:“言晗……”
5.相见不如再见
言晗一向果决,对任何事情都不拖泥带水,感情也不例外。
那天她拿着论文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遇到一个学弟表白,她拒绝得不留一点余地。
学弟不死心,问她是否有喜欢的人了。
言晗思考了一秒,点头:“对,他叫陈与非。”
她从不避讳自己喜欢陈与非的事实,从那晚他扑进水池时,她就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可能再摆脱这个人了,哪怕言家的人不知道,哪怕他不知道。
回到本家,她恰好在玄关碰见刚回来的陈与非,他眉眼温和地看着她,同她闲聊:“最近写论文挺忙的?好像很久没有准时回家了。”
言晗点了点头,也笑着聊了几句。二人一同上了盘旋的楼梯,直到管家的视线看不到二人时,陈与非一改笑容,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径直进屋,把门关得十分严实。
近来,家主的身体愈发不好,催促得也更为急迫。这也是陈与非对她没有好脸色的原因。
陈与非也不是轻易任人拿捏的,言晗早就猜测到这几年他在外自己注册了一个小公司,公司从弱小到壮大,甚至能与言家集团下的一个子公司抗衡,这种实力不容小觑。
她预感,这是最后的宁静了。
陈与非越发忙碌,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言晗的论文似乎很棘手,每每家主关心地问起,她总是得体地回应了过去。
言晗的生日和毕业典礼撞在了同一天,家主决定晚上为言晗举办生日晚宴,但她不想大肆操办,只想晚上如常地吃顿晚饭。她坚持如此,家主最终还是同意了。
就如所有人预料的一般,家主在这晚提出了让言晗和陈与非订婚的要求。
陈与非冷着脸,直到家主说完,也没有回应一声,家主显然怒了:“陈与非,你想造反吗?”
他冷寂许久,拉开椅子,站得直挺挺的,直视着家主,发出一声低笑:“想了很多年了。”
轰然一声,精致的杯碟碎成一瓣瓣的。家主怒极,用拐杖重重地敲在餐桌上,些许古董花瓶就这样被毁。
陈与非转身就要往楼上走,他一点也不在意彻底与家主撕破脸皮。
那些年是因为自身不够强大,他必须依附家主,才需要在人前装出他们乐于看到的青梅竹马之谊,而今不需要了。
“混账东西!你跟言晗都已经从金融学毕业了,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这两年都必须结婚,接管公司。”家主年迈,这样的低吼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化为一阵低咳。
“家主。”一直保持安静的言晗慢慢出声,她抬起眼,看向陈与非的方向。
她笑得很淡,可眼角里流淌着难过。她一向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心脏还是抑制不住地酸胀。
“我没有修完金融学。大二那年,我避开你的眼线,转去学了医学,我已经成功申请到国外的研究生资格,我要离开了。”
不止家主,就连陈与非也有一瞬的愣怔。他用余光看着她,喉头难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用力……再用力地压下胸腔里潜藏的情绪,露出一抹轻淡的笑容:“恭喜。”
这场暴风雨结束得很狼狈,谁也没讨着便宜。
言晗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言家势力犹在,帮助言晗的是省城郑家那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听闻他正在追求她。
她的确喜欢陈与非,可她不会留下,更不会因为感情便失去自我。
她与言家抗争了这些年,成为圈养的傀儡,失去了亲情,丢弃了爱情,最终所求不过是成全一场自我。
陈与非亦是如此。
6.你不知我心,我亦不懂你意
从此,言晗和陈与非不止隔了时差,还从心上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言晗不顾一切地逃离,有意识地断掉了所有人的联系,这自然也包括陈与非。
他们许多年来都是彼此厌恶,恨不得有一日再也不见这个准未婚对象。可真到了这一天,言晗默然了,陈与非恼了。这世上的事都来得这样没有道理,让人不能去看透分毫。
言晗继续深造,整整三年,将自己变得独立又洒脱。这样骨子里绽放精彩的女人,最不缺追求者。
但没有人能摘得她的芳心。
三年后的归国,言晗还和离开时一样悄无声息,只有郑成业来送。
他痞笑着说:“言晗,你有没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那三年,你对某个人不闻、不知、不想、不提,时至今日,起了半分效果没?”
言晗隐藏情绪的本事比从前更甚,她笑了笑,说:“郑大少,你在说谁?”
郑成业耸了耸肩,挥了挥手,目送言晗上了飞机。
言晗的心跳微微加速,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的确在害怕。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陈与非在三年内可以发生很多事,可那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
她胆怯了,逃离了。
言晗选择了一家慈善公益机构,作为志愿者医生,随同前去山里为穷苦的人看诊。他们一到当地,便大雨如注,下个不停,后山又发生了泥石流。
危急情况下,言晗脑中一片空白,只来得及护住自己身下的孩子,随后便陷入了昏迷。
她仿佛一直沉浸在梦里,梦里一片黑暗,像是陈与非的那间书房,充满了孤独和绝望的气息。
她在黑暗里找了很久的出路,又听到陈与非那熟悉的嘲讽声,哽咽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是他们最后的结局吗,既未开始,也不会有结束。
医院里,言晗缓缓睁开酸涩的双眼,窗外的光亮刺眼,陈与非逆着光的身影仿佛带了重影,让人看不真切。
他高了,也瘦了,可依然高傲地睥睨着她,像从前无数个交锋的画面。
“言晗,你还想嫁给我吗?”男人的声音沉稳了许多。
她有一瞬的茫然,分不清真假,可心脏猛然跳动了几下,随后便如跌入谷底。是了,她又回来了,从前消失的阻碍也回来了。
原来,三年后的今天,陈与非依然是这样厌弃自己。
“你想嫁给我?”他重复了一遍。
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泪,牵扯着干到发疼的嗓子,但没有任何力气说出话来,她最终摇了下头,然后便因为麻醉剂重新陷入昏睡中。
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她就输给了陈与非。
她没有来得及看到,陈与非因她这句话露出的惨淡笑容。
7.生离和死别
家主的电话打来时,她已经坐上了郑成业的车,驶往离开安城的方向。
虽然虚弱而苍白无力,右手骨折的地方疼得厉害,她还是声音平稳地接了电话。
家主语气平淡,像是叙家常一般:“言晗啊,我给了你三年,还不够吗,玩够了就回来,我看你跟陈与非也别拖了,下个月就把婚礼办了,收收心吧,别让大家都难做。”
言晗轻笑:“家主,你是哪里来的自信?陈与非也从来不是能听进去你的话的人。”
说到这里,家主并不恼怒,反倒怪异地笑了一声:“陈与非?他正在去接你回家的路上。说起来,你怎么比我更沒有自信?
“陈与非跟我说,他爱上你了。”
最后一句话轰然在她脑袋里炸响,好半天,她艰难地握紧手机,咬着颤抖的嘴唇,始终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可能呢。
可下一秒,她侧过头,从车窗外看见了追上来的陈与非。
倾盆大雨,路面湿滑,陈与非与他们的车并驾齐驱。他摇下车窗,只是用那静到发沉的表情看着她。
言晗深呼吸,努力抑制自己哽咽的声线,快速告诉家主“可我不爱他,我即将嫁给郑成业”,然后挂断电话了。
她回过头,陈与非仍然紧追不舍,她知道他想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移开视线,关上车窗,以实际行动做了回答。
陈与非的车蓦地停在了原地,顿了一会儿,又像发了疯似的拼命追赶,险些撞上言晗的车辆。这样坚定的姿态,仿佛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
就在言晗即将闭眼认命时,一声剧烈的刹车声后,陈与非停下了,彻底放弃了。
他用力地捶在方向盘上,双目泛红地望着那辆车远去,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也不曾停留一秒。
言晗她啊,果真是焐不热的石头。
郑成业从后视镜里看到泪流满面的言晗,叹着气问:“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言晗淡笑着摇头。
来不及了,她生病了。
回国前,她去例行体检,由助理曾雪陪同的。这个事实,她无数次劝自己接纳,再消化。她反复思考对比过无数种治疗方案,可惜,没有一种方案可以让她活下来。
从初初相遇起,陈与非就厌恶她,而今倒不如就这样吧。她觉得遗憾,可也再好不过了。
从今往后,陈与非再也不会在这世上寻到她一丝一毫的踪迹,他会继续厌恶着她,直到完全忘记爱意,然后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言晗这两个字了。
郑成业是她结识的好友,这些年帮了她不少忙,她又央求着他再帮自己做一件事。
郑成业打通了关系,所有人都以为言晗又去了国外,可实际她就在言宅不远的疗养院静静等待自己生命的结束。
也不知是不是人到临死时,勇气会锐减,懦弱和私欲会被填满,言晗悄悄去见了陈与非一面,可就是这一面,让她贪求更多了。
她任性地决定告知陈与非这一切。
她忽然不想让他忘记自己了,也不想让他和别人白头偕老。
白首之约,是她小心隐藏了小半生的爱意。直到此刻,她终于释放,她要陈与非这辈子都把自己镌刻在心里。
8.陈与非的日记
陈与非有一本特殊的日记本,谁也不曾看过。就连言晗,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知那里面的内容统统与自己有关。
他一贯聪慧,早早就知道通过日记来反省自己当日的言行。可在有关言晗的事情上,他却迷失得找不到方向。
2011年4月19日,我在言宅见到了言晗,她看我的眼神让人很不愉快,就像兔死狐悲。其实我觉得她在怜悯我,可我不希望被她怜悯。
2013年9月15日,我处处针对言晗,出言嘲讽,因为她太过懦弱,家里人都已经渐渐抛弃她了,她却还假装无事发生。她为什么不肯来依靠我,我们是一样的人。
2013年10月4日,言晗为了一封信掉入水池,真是愚不可及。我……心疼她。
2017年5月7日,学妹问我问题,言晗来了,我故意做样子,这行为很幼稚。我想知道她是否在意我。
2018年1月1日,我想让言晗回国……我和家主做了一项交易,用我的自由换取她的自由。我曾憎恨言家的一切,可现在我甘于困顿下半生,放弃了反抗。
这本日记后来再也没有被主人用过。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力透纸背地写上一行字:四月四日,永失我爱。
后来,陈与非去到了言晗为自己挑选的墓地,在曾雪带着哭腔的叙述中,他大概想象到了她生前最后的画面。
陈与非淡笑着说:“地方选得不错,风景如画。”
没有了言晗,家主和他的约定也失效了。
那一年下了大雪,墓园被冰雪覆盖。言晗的墓碑上积雪深厚,他没有拂去,而是蹲下身子,凝望着她温柔浅笑的照片,轻声说道:“言晗,我和你共白首了。”
可惜的是,陈与非为她守一辈子的墓,竟也不知长眠之人也曾小心隐藏,也曾那样不动声色地热烈地爱过一场。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