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曹荻秋:你的爱严厉而深沉

2021-12-06 11:51曹嘉扬曹琦
红岩春秋 2021年11期
关键词:莉莉

曹嘉扬 曹琦

父亲曹荻秋于1909年出生在四川省资阳县(今资阳市),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他曾任中共江苏省委文委副书记,中共鄂西北省委、豫鄂边省委宣传部部长,中共皖北特委书记等职;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华中支前司令部政治委员、华东支前司令部副司令员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共重庆市委第一书记、上海市人民政府市长等职。

父亲一生对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倾心投入,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党和人民。工作之余,他还耐心细致地教导我们做人做事,我们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他的谆谆教诲。

“作为幸存者,

我更应该加倍为革命工作”

记得那是1966年1月29日的晚上,家里会客室的灯光明亮,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围坐在一起,听父亲侃侃而谈。父亲坐在中间,从我们的祖父曹品江说起。

祖父很早就挑起酱油担子,在四川资阳县南津驿走街串巷叫卖。他成家后,开了一家名为“玉新号”的小铺子卖酱油,养家糊口。祖父去世后,祖母独自将家中10个孩子抚养成人。父亲的大哥是一位英勇善战的川军营长,深得国民革命军川军各路总指挥刘伯承的器重,后在资阳铜钟河战死。父亲的二哥、四哥、五哥都曾在部队当兵,参加过刘伯承领导的泸州起义。起义失败后,父亲的二哥回到家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还竭尽所能供父亲上大学。

父亲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关心政治,选择了自己今后的道路。他本名叫曹仲榜,在大学时,因喜欢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便取其中“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最后两字,改名曹荻秋。1927年父亲加入中国共产党外围组织,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大学毕业后,父亲担任中共温江县工委书记,7月被派往广汉任中共特委书记。10月25日,他与廖恩波、刘连波、徐昭骏、廖宗泽五人组成前敌委员会,领导广汉起义,在广汉中学的钟楼上敲响了武装起义的钟声。起义失败后,父亲遭四川军阀通缉,辗转来到重庆市江北县,于1931年3月乘船到上海,担任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总会党团书记。

1932年3月17日夜,父亲在昌平路公共租界因叛徒出卖被捕,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在狱中,父亲被敌人打得遍体鳞伤,始终坚贞不屈。有一次他得了伤寒症,竟被误认为死亡而被送到了太平间,幸好一个巡捕发觉有异,及时向狱医报告,父亲才被送回治疗。父亲在监狱里秘密组织“同难互济会”,领导难友与敌人展开英勇斗争。1937年7月中旬,中共中央派周恩来等与国民党谈判,其中“释放政治犯”是谈判的重要内容之一。8月,经党组织营救,父亲终获释放。

父亲在回忆这五年的监狱生活时,对我们说:“敌人对待革命者是采取消灭的手段,我们有许多同志为了争取革命成功、斗争胜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是敌人魔掌下的幸存者,更应该加倍努力为革命工作。”这番话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此后,无论境遇多糟糕,都没能改变父亲在我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父亲先后在中共鄂西北省委、豫鄂边省委和豫皖苏边区皖北特委工作。1940年11月,他随刘少奇从皖北到苏北,参加新四军根据地工作,先后担任盐阜行政公署主任、区党委书记。1943年,2万余日伪联军在苏北“扫荡”,父亲深入群众,与人民患难与共,浴血奋战,最终取得反“扫荡”的胜利。之后,他领导苏北人民坚持敌后斗争,为建立江淮解放区作出了贡献。1948年11月6日淮海战役打响,作为华中支前司令部政治委员(1949年2月任华东支前司令部副司令员),父亲为支援大军渡江做了大量工作。

上海解放后,父亲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第一团(上海团)团长,与总团长宋任穷一起率领1.7万名干部和来自沪、宁、杭的大学生、青年职工,跟随刘邓第二野战军步行八千里路挺进大西南,投入到解放、接管、建设大西南的艰巨任务中。1949年11月起,父亲先后担任中共重庆市委第三、第二、第一书记,中共四川省委第三书记,重庆市副市长、市长。在父亲等人的领导下,重庆在短短几年内成为了欣欣向荣的工业城市。1955年11月,父亲调往上海。

父亲到上海后,先后担任中共上海市委副书记、市委书记处书记,上海市副市长、市长,他在上海整整工作了11年。

在我们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非常忙碌,甚至不分昼夜地工作。只有到晚上,我们才能与他有短暂的交流。家里规矩是,起床后、睡觉前须与长辈道“早安”和“晚安”。我们每次去,父亲总是在伏案工作,书桌上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对于重要的报告和文件,父亲更是事必躬亲,亲自参与讨论和修改。在三年困难时期,父亲日夜操劳,常常挑灯夜战到凌晨。有时我们想,到了节假日他总该休息一下了吧,可父亲又去接待外宾、外地来客。总之,工作几乎成了父亲生活的全部。

“无论将来做什么工作,

首先要读好书”

我们家有八个兄弟姐妹,大部分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父亲一贯重视看书学习,他在办公室的书橱里,整整齐齐地放满了各种书籍,书桌上也常堆放着一叠书。他也十分重视我们的读书学习,反复跟我们强调:“建设社会主义国家,没有科学文化知识是不行的。”

上小学时,父亲就为我们购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培养我们的求知欲;为了让我们学好英语,他曾花“巨资”购买一套学习英语的唱片。凡是我们学习上需要的,父亲总是尽可能地满足。在繁忙的工作中,他还会检查我们的学习情况,认真翻看八本学习手册,针对每个人的不同表现,给予表扬、批评和鼓励。

有一次,父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們召集在一起,一个个地询问我们长大后准备干什么工作。我们有的回答“长大后要做工程师”,有的回答“长大后要做医生”,也有的回答“长大后要做音乐家”……父亲仔细听完,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将来做什么工作,首先要读好书,不然,什么工作都做不好。”

特殊年代里,我们不得不停止学业,于是就去找同学借小说看,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战争与和平》等。父亲知道后,对我们说:“看小说固然好,但是数理化不能丢,还应该看这方面的书,为将来继续学习做好准备。”那时,父亲没有工资,只有20多元生活费。即使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他还从生活费中省下钱为我们买书,督促我们多看马列著作、毛泽东著作,多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书籍。

父亲并不是一个只看重成绩的家长,相反,他对我们的考试分数没有要求,时常鼓励我们朝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去努力。作为体育爱好者,父亲在青年时期经常踢足球和打网球。担任领导工作后,他没有太多时间,就以游泳、打太极拳、散步等活动来代替。父亲常常教育我们要努力锻炼身体,“只有身体好,将来才能好好工作,否则其他再好,自己的身体垮了,也无法胜任”。

在他的督促下,我们学游泳、参加田径比赛、学打乒乓球,坚持体育锻炼。在那段最为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兄弟姐妹之所以能够承受住种种考验,全靠锻炼出来的好体质。

“你们的名字

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若按家谱,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应排在“鸿”字辈,但父亲没有以此来给我们取名。父亲说:“你们的名字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我们的名字大多是根据父亲战斗、工作过的地方而取的,如三姐出生在蚌埠,起名淮淮;四姐出生在南京,起名宁宁;嘉扬出生在重庆,就以嘉陵江和扬子江(长江)为名。父亲这样做,一是为了纪念自己的革命经历,另一层含义,我们想应该是代表了他对我们的深沉父爱。

1966年,曹嘉扬才15岁,最小的妹妹莉莉年仅12岁。1967年父亲失去自由,被关押审查,一关就是六年多。为了我们的安全,也为了不再增加父亲的“罪行”,母亲在被关押前决定让两个姐姐带着弟妹们离开上海。我们先后去了重庆、南京、淮阴等地,几乎过着流浪儿的生活。可是,父亲的老战友们也都相继受到冲击,哪里都不安全,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又回到上海。

1969年春节前夕,我们中有三人(曹嘉扬、曹琤、曹琼)在上山下乡的浪潮中,被安排去了安徽省嘉山县(今明光市)洪庙公社王巷大队下唐生产队插队落户。临行前,我们没能见着父母一面,自己打起背包、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上海。此后,我们几乎每年回上海都要求与父母见面。直到1972年,我们才被允许探望父亲。

那次见面的情景,我们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父亲尽管身陷囹圄,却依然神态自若,目光坚定。他仔细地端详着我们每个孩子,问长问短。问莉莉的第一句话是:“小鬼,你怎么这么瘦?生病了吗?”我们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莉莉的确生病了,医生诊断为心动过速症。莉莉刚满16岁时,就成了一个烧糖工。这可是一份男同志才能干的重活(当时没有女工烧糖),能不病倒吗? 然而,为了安慰父亲,莉莉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只轻轻地回答:“没有病。”

那次探望给我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被带走时,当着“专案组”人员的面,用坚定而清晰的声音说:“请你们听着,我的历史没有问题,我不是叛徒,我从来没有出卖过组织和同志。”

1973年3月,父亲和母亲先后被释放,后被下放到市直机关五七干校劳动,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虽然在我们几个孩子中,只有莉莉一人在上海,但至少在春节返沪探亲时,全家就能团圆了。在之后几年的春节里,父亲总是高兴地品尝我们从农村带回来的土特产,有时还亲自下厨一展身手,给我们做香辣可口的四川菜。

1974年至1976年,莉莉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莉莉病了,父亲就烧水、做饭,还要给她熬药、喂药,甚至在半夜里起身关心她的病情。莉莉喜欢声乐,父亲就鼓励她去学习音乐,可莉莉的申情却迟迟得不到批准。曹琤在農村表现好,被当地贫下中农社员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推选她上大学,却因是“曹荻秋的女儿”被剥夺了资格。这一切令父亲非常气愤,他当即写了申诉信要寄给党中央。然而,这封信却始终没有被寄出。

因为姐姐曹琤把招工机会让给了曹嘉扬,使嘉扬得以成为嘉山县铸石厂的一名工人,可以在厂里学点技术。曹嘉扬先是被安排在厂里的采石队,后来又到翻砂车间做了造型工、浇铸工。由于工作强度大,曹嘉扬年纪轻轻就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病根。不过也有意外的“收获”,就是他的身高从下放时的1.52米蹿到了1.7米,身体也因每日劳作变得结实许多。春节回家探亲,父亲和母亲见到曹嘉扬时,都感到很欣慰。同时,他们又多了一个担心,叮嘱曹嘉扬:“一定要好好保护腰,不然将来老了要吃苦头的。”

“你们不能有干部子女的

优越感”

父母对我们的管教一直是严厉而不失温和的。父亲给我们立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搞特殊化,艰苦朴素。”

1955年父亲调到上海时,曹嘉扬还在上幼儿园,由于父母没时间,都是由司机叔叔推着自行车接送他。家中兄弟姐妹上学后,都步行去学校。因为学校与家之间要经过三个十字路口,为安全起见,我们总是结伴而行。上小学时,父母从未给过我们零用钱,最多在放学后给每人两块饼干垫垫肚子。放学一回家,我们就得赶紧做完作业,这样才能到大院里与小伙伴们一起玩。晚上,父母下班回来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总是“功课做完了没有”,当他们听到肯定的答复时,脸上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们兄弟姐妹中有四人在上海中学读书。当时,上海中学所在的地方属于郊区,周边都是农田,于是我们从初中开始住读。父亲对我们说:“住读很有好处,能和同学们学习生活在一起,同时又可以锻炼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养成艰苦奋斗、不骄不躁的好品质以及礼貌合群的好习惯。”为了不让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们“另眼看待”,父亲还专门找到校长,请他严格要求我们,不能给我们任何特殊照顾。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不能有干部子女的优越感,今后干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成绩和荣誉,不能背上干部子女的包袱。”他还规定我们,不论填写什么表格,一律不准用他的真名,只允许填写他的化名“曹冲”,职务一栏里填写“职员”。父亲是从心底里把自己看作人民的公仆。

进入中学后,我们每月有了2元零用钱,包括来回车费3角钱。为了节省开销,曹嘉扬每周日从康平路爱棠公寓走路约1公里到徐家汇,再乘56路车到龙吴路植物园下车,然后走750米到上海中学,单程只需花1角钱,这样就省下5分钱。每周五放学后,曹嘉扬又和几个同学一起步行回家。从上海中学到康平路约有八九公里路,对于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曹嘉扬到家后常常累得抬不起腿。每学期下来,曹嘉扬都会穿破一双鞋,母亲责怪他费鞋,父亲却对此加以肯定:“这样步行回来很好,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和同学打成一片。”父亲教我们将省下的钱存入银行,每月定期贴花存1元,一年就有12元。慢慢地,我们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

每当我们有了一点成绩,父亲都会及时给予表扬和鼓励,随后再关照一句:“可不要骄傲呀!”当我们做错事时,母亲会严厉训斥我们,而父亲在批评之余,会给我们分析原因,引导我们去改正。有一次,小妹与别家小孩发生争吵,受了委屈,几个姐妹就一同去找对方“兴师问罪”。事后,父亲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们:“你们作为干部子女,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影响,怎么能为一点小事影响团结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父亲深以为然,并让我们相互树立榜样,共同进步。不过,我们学习的榜样,始终是父亲。

父亲生活俭朴,不抽烟不喝酒,连茶都喝得很少,在生活上从不讲究排场。当时,公家可以配一名厨师到家里帮忙,父亲明确拒绝。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除了孩子多,还有外公外婆、舅舅阿姨们一共十几口人在一起生活,一天菜金仅2元左右,只有在周日才能“打牙祭”改善一下。父亲一直和我们挤在一张大会议桌上吃饭,从不吃小灶。母亲有时看到他工作太累,就另做了点好吃的给他补充营养,而父亲一定会与大家分享。若有老区的同志到上海,父亲除了自掏腰包热情招待外,还会买点上海特产让他们带回去。同志们有什么困难,父亲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解决。

父亲的手腕上一直戴着一块上海牌日历手表,这是上海手表厂于1965年生产的第一批日历手表。父亲十分喜爱这块表,戴着它直到去世。父亲的公文包、钢笔等物品都会使用多年,不坏是不换的。这些点点滴滴,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忘记。

父亲离开重庆前整理行李时,发现了一包由重庆市委办公厅行政处购买的龙井茶叶,大约一斤半,他立即让随行同志送了回去。每次出差,他总是嘱咐身边的同志,出入账时须公私分明,不能揩公家的油。

大姐晓兰给我们讲过一件事,哥哥曹纪云上中学时,学校开设了汽车驾驶实习课。为了更快掌握开车技术,哥哥回家后向父亲提出试开小汽车的要求,遭到父亲严厉批评:“小车是为我工作需要配备的,你学开车怎么可以用!”事實上,我们从来没有坐过父亲的小汽车,因为知道“那是公家的”。

“劳动果实来之不易,

要珍惜每个人的劳动成果”

从小,父亲就很注意培养我们的劳动习惯。

我们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父亲只要有时间,就会带我们在院子的小草坪边缘种玉米、毛豆、南瓜、花生、芋艿等农作物,还不时给我们讲解农业知识。如果到农村检查工作,会顺便带着我们一起去参观,开阔我们的视野。父亲经常对我们说:“劳动果实来之不易,要珍惜每个人的劳动成果。”在日常生活中,更是要求我们不能浪费一粒粮食。那时,中学每年要组织学生到农村参加“三抢”劳动。事前,老师会先征询家长的意见,父亲当然非常支持,更让我们什么活都要干。

事实证明,父亲当年的教导是十分正确的,帮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自插队落户到安徽农村后,我们经常挑着150斤至200斤的担子,从不落于人后;我们也弯着腰与生产队队员比赛插秧,还常常获胜。后来曹嘉扬到工厂,军宣队指导员让他到采石队每天抡起近17斤重的大榔头打炮眼、用撬杠撬石头,和队友两人用扁担将三四百斤的大石头从炮坑里抬上来,他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当地群众和同事们也渐渐认可我们,推选我们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曹嘉扬也年年被评为厂、工业局、县的先进工作者。

在安徽期间,我们也遇到过一些曾在父亲身边工作的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称赞父亲待人谦和,从不发牌气,即使有人做错事,顶多也只说一句“真糟糕”。父亲敢于担当责任,也让周围的工作人员心悦诚服,他们都愿意跟随他。

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45年了。他留给我们的,不是什么有形财产,而是珍贵的精神财富。他的谆谆教导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并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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