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异乡”的圣人

蔡炯昊

《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

作者：王东杰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0月

定价：68元

过去即异乡，有不同的语言和风俗。历史学家扮演向导，引领人们走入被时光阻隔的黑暗之中，寻访隐没的人与事，让其变得可以理解。

“圣人”作为儒家的理想人格，庄严崇高，离乡民的世界甚远。宋明以降，不少士人觉得圣人并非不可及的位阶，但普通百姓对圣人仍是“敬而远之”的。一个人如果 “以圣贤自期”，他的言行在鄉里便“颇违世俗之道”。要之，“圣人”与“乡里”之间，具有张力。一个并不居于庙堂和学宫之中，早年 “所见乡里人耳”的“圣人”又该是何面目？乡民又该如何看待和记忆他呢？

王东杰教授的新著《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就尝试回答上述问题，以思想人物颜元为研究对象，展示了较少为人注目的历史图景。思想人物各有不同，当其思想和经历被写入体例整齐的学案或者思想史中时，他们生命史中独特的体验被规整的术语所遮蔽，进而被遗忘。

这种进路，近乎颜元对宋儒的讽刺：“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出处未到，周行榛芜矣。”晚近研究者“重访”思想的“地层”，揭橥“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 ，希冀唤回现场感。

明清之际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如同夜空中璀璨夺目的几颗明星，颜元则声光暗淡，是思想人物中的“平庸者”。后世多知颜元之名，却缺乏了解。除了近乎“陈词滥调”的思想，关于颜元还能说出些什么？思想史家更注意那些具原创性的思想者，而社会史家则“眼光向下”，将“匹夫”纳入考察的范围之中。颜元这类“精英”同时不被两类研究者重视，似是题中应有之义。

明清之际的思想转型，犹如一阵大风，吹及之处，原有思想架构发生形变。思想者会依据周遭环境，调整姿态，以因应风势。当时的华北乡间，是一个农民占人口主体、习武风气甚炽、充满民间信仰和方术的世界，这无疑会影响颜元的思想特质：“和同时代的多数儒者不同，颜元并非书香门第出身，而是生长在一个基层小吏和农民家庭”，他的思想“流露出一种拙朴坚毅的农家风味，其长处短处皆在于此。长处如重力行，讲实用，坚卓自砺;短处则在见书不富，眼界不宽，缺乏深湛之思。”也正因为习斋的乡土性，使得他在思想史中能扮演少数精英思想与一般乡民社会之中介。

颜元与其友人属于少数在生活中一意遵礼而行的人，他们演礼的行为被乡人视同“做戏”，而嘲讽不断。在颜元实践和传播古礼，意图重建“礼治社会”的过程中，所结交的人物逐渐多样，试图“放低身段”而求更大范围的传播其理念。习礼之外，颜元的教化工作亦包括对“异端”的批判，但其表述方式与许多民间信仰异曲同工。甚至颜元本人的身世和社会地位，也与许多民间教派领袖高度相似。

在颜元学说崛起的过程中有三股推力：官府着重表彰其孝行，但不赞同其在程朱理学之外别树一帜，甚至将汉、宋之学一齐推倒的学术主张;乡民则将“颜圣人”纳入固有叙事结构之中，将其塑造成类似通俗小说中的诸葛亮、刘伯温一般，多智而有方士气的形象。某年保定府有妇女“被妖魅”，也想要请“颜圣人”出面解决。可见民间对“圣人”的理解，带有非正统的气息。颜元医、卜、习武等事迹，在当地民间传说中被进一步演绎附会：在传说中，他戏弄权贵、施法灭火、未卜先知，甚至被康熙帝称为“疯子”。这些逸闻构成了乡里社会关于“颜圣人”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流传至今。

“圣人”志在教化乡民，而自身形象却不免被乡民按照他们的文化塑造。被“教化”者在历史中的能动性在此展露：他们并非被动接受教化的无知之人，而是拥有自身文化传统和活力的历史参与者。与乡民不同，颜元弟子则从另一角度记述其形象，营造一个更接近儒家经典中的“圣人”形象。同样一个颜元，在不同的人群那里，被表述为不同的形象。

如果起颜元于地下，他会如何看待书中对自己的描述呢？不得而知。他所念兹在兹的是：“天废吾道也，又何虑焉？天不废吾道也，人材未集，经术未具，是吾忧也。”成为圣人的理想，对于现代人而言似乎有些迂远，但当那些带着“体温”的思想被唤醒时，我们仍可表示“了解之同情”以及相当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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