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婷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时空体是巴赫金文艺理论中的重要一环,他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这样定义“时空体”:“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称之为‘时空体’”[1],对于从自然科学中寻找哲学命题具有浓厚兴趣的巴赫金而言,“时空体”的概念借用了爱因斯坦在相对论中提出的术语,同时,巴赫金也借鉴了康德关于时空的学说,但他称“我们不把这些形式看成是‘先验的’,而看作是真正现实本身的形式,我们将试图揭示这些形式在小说体条件下的具体艺术认知(艺术观察)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这样一种相互交叉的范畴,对于小说体裁具有重大意义,且这种意义带有决定性质。与此同时,总是倾向于宏大概括以及基本历史类推法的巴赫金,用一种归纳和演绎的历史类型学方法对时空体理论进行了历史溯源和跟踪工作。巴赫金对于小说类型的推演从古希腊时期一直延伸至文艺复兴,并做了“传奇时间”“世俗时间”“传记时间”“田园诗时空体”和“民间时间”五个类型的区分。其实,时空理论贯穿于巴赫金理论生涯的不同时期,除了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对时空体进行了整体上的理论与历史经验的把握外,他在《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中对歌德的时空体的参与性思维进行了具体描述,在《拉伯雷的创作》中具体分析了拉伯雷创作的时空体,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中引入了狂欢化的时空体。
在对巴赫金理论的研究中,时空体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目前英语学界主要归功于英文译本,最早的是1981年米歇尔·霍奎斯特和卡尔·艾默生合译的《巴赫金小说理论文集》,其中便包括《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进入21世纪后以霍奎斯特为代表,他先与克拉克合译了《米哈伊尔·巴赫金》,后来又在《对话主义:巴赫金和他的世界》中将时空体理论放在对话中进行叙述。国内对巴赫金时空体理论最早进行系统研究的是晓河,他在1991年于《苏联文学联刊》上发表《巴赫金的“赫罗诺托普”理论》,将时空理论作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问题提出。此后也有其他的巴赫金研究者在其著作中涉及到对时空体理论的讨论,如刘康的《对话的喧哗》和张杰的《复调小说理论研究》。目前国内对巴赫金时空体研究的期刊文章,主要可分为三类:一是围绕时空体概念介绍其主要内涵及内容,如潘月琴在2005年发表《巴赫金时空体理论初探》,薛亘华在2018年发表《巴赫金时空体理论的内涵》,这一类文章对时空体理论多是站在哲学诗学的角度进行宏观把握;二是采取新的视野与方法对时空体进行解读,如孙鹏程在2009年发表的《巴赫金时空体理论研究的四条思路》和《巴赫金“作者时空体”的宗教阐释及其诗学意义》,这类文章对解读方法进行了拓展;三是将时空体的理论运用到对文本的分析中,如张婧在2020年发表《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与王小波小说的狂欢叙事》。
通过对巴赫金时空体理论研究的大致梳理,可以看出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研究从本世纪初至今依然保持着鲜活度,对于概念本身以及与西方历史文化的关联性已经取得了非常丰厚的研究成果,但巴赫金时空体理论中人文精神以及“人”的形象问题依然处在被忽略的位置。巴赫金在对时空体类型进行谱系式梳理之前就称“作为形式兼内容的范畴,时空体还决定着(在颇大程度上)文学中人的形象。这个人的形象,总是在很大程度上是时空化了的”[2],他的时空体是时——空——人三个维度相结合的范畴,但显然前两个维度的接受程度更高。曾军在其专著《接受的复调——中国巴赫金接受史研究》中称国内学者对巴赫金小说理论的研究多站在形式美学的角度,注重结构、体裁这些形式上的特点[3],巴赫金小说理论虽然内容丰富,但往往被当作学术资源和工具被直接置于研究者的某个研究问题中,这样必会导致无法真正发挥巴赫金理论的真正价值。笔者重新回归巴赫金的文本中,以《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人的形象在不同时空体重的演变作为切入口,探讨小说类型向时空体迈入的过程中,人的形象不断开放化,自主化并最终完成自我生成的过程,从而对巴赫金时空体理论中深厚的人文思想进行进一步地解读。
巴赫金在谈及希腊小说中的“传奇教喻”小说时,用“传奇时间中的他人世界”来定义这一体裁小说的时空体特点。在希腊小说中,习以为常的故事情节是架构在“两点”之间的,这“两点”分别是男女主人公萌生爱意和终成眷属,虽然希腊小说的主体部分是建立在“两点”之间所发生的转折与变化之上,比如男主人公出海冒险,结果途中遇到海盗被关押起来,女主人公经历装死等等曲折的故事,但无论“两点”之间发生多少磨难都不能真正改变故事时间。换言之,希腊小说的时间内部是具有极强的稳定性的,传奇时间之外的一切事件都不能对其造成影响,这个时间里的环境与人物都保持着其自身的不变性。此外,传奇小说的这种时间性所依托的空间体恰需要具有移动性,因为希腊小说中“两点”之外的故事情节都借助于“突然间”和“无巧不成书”发展起来,这种快速转移的事件不需要稳定的地点,也不需要带有感情色彩的空间,因此空间与时间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简单机械化的,希腊小说不需要二者的粘合性来展开故事。这样看来,希腊小说中的时间是稳定不变的,空间是无需自我干涉的他人世界,这种带有被动性的时空体受制于某种强大力量的控制。这种力量是希腊小说中的“机遇”,小说中的情节是无法用理性去分析串联的,但却可以受到上帝、神灵和梦境等的支配,且这种支配力量使得希腊小说中的人完全失去自身的主动权。与小说中这些无形的力量相反,人的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说中的人物在情节发展中实际上只是一具肉身的躯壳。人的命运是被先天决定的,他们仿佛被视作一件代被检验的物品,需要与他人产生实质性的关联,只需独自等候命运的考验,而小说中“事件的大锤,既不打碎什么,也不锻造什么;它只是检验成品的牢固程度,成品也经得住考验”[4]。
在分析传奇世俗小说时,巴赫金着重列举了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金驴记》中主人公的情节已不同于传奇小说,不再是两个时间点之间不同空间的快速移动所构造而成的超时间的空白。在这里主人公经历了一系列蜕变,比如主人公喝下药水变成驴子以及最后变成一位圣人,小说中的时间性正是蕴藏在这种蜕变中。这种以蜕变为基础的小说描绘方法“表现整个人生时只描写它那基本的转折性的危机的时刻,就是人怎么变成了另一种人”[5]。不同于传记小说中对人物人生历程的梳理,这里只通过一些具有特别意义的重要时刻来决定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因此相对于希腊小说中时间性的不留痕迹,传奇世俗小说中的时间在人物身上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记。诚然,这些特殊时刻不完全是传奇小说中的那股神秘力量,他最开始是由于人物的性格与行为所造成的,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人就具有了主动性,因为这种性格依附于“做错事,入歧途,犯错误的主动性”。另外,对于传奇世俗小说所要描述人物的人生道路而言,他所遵循的是一种“过错——惩罚——赎罪——幸福”的序列,在这个序列中,小说中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完整性并具体化为若干个时刻,同时空间也不同于传奇小说中那种他人世界,它必须是主人公熟悉的地点,不能有陌生的异邦事物的参与。这种局限在某一范围内的时空体也使得描绘人的日常生活成为可能,但当传奇世俗小说开始出现描述私人生活的倾向时,人并没有成为这一生活的主体,他只是类似于工具成为私人生活的观察者。且一直到古罗马传记和自传中的“广场时空体”,依然没有出现有内在和外在之分的全面化的人。总而言之,在传奇世俗小说中,人依然处于他者的主宰中,虽然小说以人的生活道路为主体,但却没有给予人足够的决定权。
经历了黑暗的中世纪直到文艺复兴时期,人的地位才迎来了转变,正如巴赫金本人所说“小说在古希腊罗马的土壤中,无法发挥出后来在新世界中展现的所有那些潜力。这只有到了文艺复兴时代才有了可能”[6]。文艺复兴的小说中,巴赫金尤其青睐拉伯雷,他专门著书《拉伯雷的创作》来对拉伯雷小说中的民间诙谐文化和狂欢文化进行探究,对于巴赫金而言,拉伯雷所创造的形象是与一切完成性和稳定性、一切狭隘的严肃性、与思想和世界观领域里的一切现成性和确定性相敌对的。诚然,拉伯雷的小说创作中的人是具有某种开创性意义的,他完全不同于古希腊时期小说中人的被动性,而是赋予了人甚至整个世界以新的面貌,这在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对拉伯雷小说的时空体的分析中可见一斑。一方面,拉伯雷所特有的时空体是具有反叛意味的,在他的小说中,颠覆了传统的时空观念而将价值水准(“价值”)同时空规模(量)划上正比的关系,因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切优质的东西,应该把自己的优质体现在时空的优势上,应该尽可能扩展,尽可能存在得长些;而且真正优质的东西必然会有力量在时空上扩展,一切劣势的东西就应该完全被消灭。”[7]所以在拉伯雷的《巨人传》中所有更有价值的东西在数量上便完全取胜于其他事物,比如黄金首饰的价值胜于普通石子,那么就将黄金首饰运用在所有可以用到的地方。这一点可以视作对中世纪不协调的时空观的反击,在中世纪最美好的是彼岸世界,现实中的人需要历经磨难才能去往彼岸世界,拉伯雷将人拉回到正常的时空中,并使其产生对时空的信任以及追求的激情。在拉伯雷的时空里,所有事物都必须处于成长的状态,必须与其价值想匹配,他以一个新生的现实世界取代了虚假的彼岸世界。在这里,古希腊那种消极不变的时空观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在拉伯雷小说中看到的时空观是带有流动性的,且这种流动性下对人的主体参与做了强制性的规定。
另一方面,不同于古代史诗和民间文学创作,拉伯雷在建造一个新的时空世界的同时,他开始构造与这种时空观相照应的新型完整的人。在拉伯雷“破坏世界旧图景和建设新图景”的交织性任务中,他将这一任务的核心放在了人自身,他“第一次一贯到底地尝试围绕着人体建立起一个世界图像;不妨说是在人同世界的血肉联系中(不过在拉伯雷看来,这个联系的范围是及其广阔的),建立起世界的图像。”[8]首先,他打破了中世纪对人体的束缚,为人体建立了新的毗邻关系。拉伯雷在小说中用及其细致的笔法甚至带有结构学和生物学的色彩来对人体的构造进行描绘,无论是对婴儿出生时从母亲子宫里出来的情形还是战争时期人体遭到破坏时的场面描写,拉伯雷都对人本身给予了很高的重视并希望恢复人体所具有的物质性和真实性,他甚至将人体视为一个小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人体的各个器官各司其职。另外,在拉伯雷看来,人体可以作为一种尺寸和工具来衡量一切,因为人体可以与周围的一切发生毗邻关系,整个世界都可以被“躯体化”。其次,在死亡的问题上,拉伯雷反对中世纪那种将死亡视为去彼岸世界获得永存的方式,他赋予了死亡新的含义。拉伯雷颠覆性地认为死亡对于人来说并非是某个具有重要转折意味的因素,即使死亡是必然存在的,但人的生命并不会因为死亡而停下前进的步伐。在这样一种对死亡积极乐观的看法之下,拉伯雷将死亡与笑联系在一起,并且提出“快活之死”。并且,这种死亡观不仅仅局限在个人的封闭世界中,对于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在拉伯雷看来,需要积极地去面对时间以及创造时间,此外他还赋予了人以自主性和行动性,最主要的是使人继续人世间的成长和发展,使人进一步完善起来。相反,他最不满意的便是使人停留在某一发展阶段上永存不变。
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中包含着其对人的形象的看法。早在《论行为哲学》中,巴赫金就指出人的身体对于自身存在的重要意义,他反对由理性主义所造成的人对负责意识的缺乏。通过人的身体占位,自我才拥有一个他们无法取代的位置,“我所能做的一切,任何他人永远都不可能做,实有存在的唯一性质是绝对无法排除的”[9],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人在世界中永远以自我为中心,其他对象都是“他者”,巴赫金所肯定的是每个个体所构建的责任中心,以及由多个责任体的中心位置所相互连接而成的世界多样性。巴赫金对各种小说体裁中的时空体的梳理后再次强调了时空体的重要意义,它“决定着文学作品在与实际现实生活的关系方面的艺术统一性”[10],并称作者所选择的时空体与其本人所处的时代以及现实生活密切相关。拉伯雷创造中的时空体虽然还没有十分明晰地完成人的生成,但已经使未来的方向呼之欲出。关于“人”的问题在文艺复兴后乃至启蒙运动时期不断被重视,其中便包括巴赫金在《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中所提到的歌德的时空观。在巴赫金看来,歌德的时空观的叙述主要为两个方面:其一为歌德将时间与空间看成是一个整体,从任何微小的事物中都可以看出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转移,并且在他看来时间需要放在历史长河中去看,时间是不能被割裂和停滞的;其二为歌德的时空观中时间是具有可视性的,人可以用眼睛看世界,一切事物和概念都可以通过人自身的感受而来。这种时空体所带来的是人对于世界的参与性,外在的世界可以不依赖自身的运行轨道,但可以依托于人与外在的直接联系。这种时空观响应了十八世纪上帝的主导权逐渐褪去的风潮,此时人的意识不断觉醒,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创作》中称“歌德将自然看作是整体,看作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这种观点渗透着狂欢化的处世态度。”[11],在狂欢中,人可以在节日和人群中清晰感受到自身肉体的存在和作为“人”的存在。
在歌德那里,人作为自我的主体性不断增强,但似乎陷入了“人”的唯我论,在一点在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小说时空观的叙述中得到了解答。不同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和叔本华非理性的意志主体都是唯我论的主体性思想,巴赫金认为“我”与他人共在。从古希腊小说到歌德的时空体分析,巴赫金使人作为主体的存在不断显现,并且在确立了每个个体的地位之后,走向了更深层次的对话中。首先,巴赫金强调对个人价值的尊重以及与他人直接的联系,他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读者和作者之所以可以进行平等对话的原因便在于个体之间的平等性,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识并且可以形成以自己为中心的圆。在他看来陀氏的主人公是有其思想和情感的,小说的门坎时空体给予了小说人物个人意识的充分展现,但同时这又不是孤立和封闭的,如果只强调个人思想的唯一性必会导致对世界的摧毁,所以必须形成多声部的对话。其次,巴赫金重视“他者”的存在,“他者”对于主体而言并非是一种依存关系,相反“‘他者’是自我的前提,没有他者也就没有自我……我的一切思想行为都是通过与他人的思想行为进行对话才得以真正实现的”[12]。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每个人又都会存在自身的局限性,这导致人们有时无法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所以便需要在与他人开放性的交往中把握自己。巴赫金在这里已经将其对人的形象研究从个体延伸到人与人之间的依存关系之中。最后,巴赫金强调了对话中的未完成性,每个人都有其丰富的思想情感,且人是可以不断进行自我塑造的,不断选择与超越的过程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巴赫金对人的重视,使得每个人的不断发展的过程最终成为整个世界的发展过程。
综上所述,在古希腊小说的时空体中人是被动存在的,到了拉伯雷小说创作中,旧的世界图景被打破,人开始积极显现,再到歌德的时空体中,人通过由个体建构的中心去理解社会,最后到陀思妥耶夫的时空体中,人由个体的自主性走向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对话。值得注意的是,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小说和小说中的人都是具有某种未完成性的,会随着世界发展中出现的新问题而发生转变。在被称作“人的发现”的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对人的束缚被逐渐冲破,尤其是在拉伯雷的创作中,开始重视“人智”和人的精神,三代巨人在追寻理性智慧的同时也是在追求自己作为“人”的完善;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人”从发现走向解放,理性力量不断被彰显,尤其是强调人对自然的超越;而社会主义中基于“群体的“人”则更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巴赫金对于“人”的问题的描述是越来越趋于全面化的,他不再只高呼人的独立与自主,例如在分析复调小说中的人时,巴赫金将道德和宗教问题混杂在一起,而这又反过来驱使人用发达的自我意识去思考各种复杂的问题。
巴赫金在评价拉伯雷小说的时空观时称其最不满意的,是让人停留在某一发展阶段上永存不变,这种开放性与连接性也是巴赫金思想的重要方面。在巴赫金时空理论中,时空体的变化总体是由稳定不变性向过去现在未来三维一体的开放性转变,时空体中人的形象也是由消极被动向自主性和主动性转变。虽然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中称其所列举的小说体裁并不完全,但这种开放性与进步性是贯穿其中的。总体上而言,巴赫金的时空体虽然是在讨论小说创作中的人,但一方面与其基于历史发展历程中的人学观密切相关,对不同历史背景下的“人”进行解读提供了借鉴作用;另一方面,巴赫金所提出的时空体理论具有方法论层面的意义,这给予了人一种新的理论视角,在这个视角下可以开拓新的理论研究领域,促进新的文艺理论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