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凤琴, 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甘肃 成县 742500)
陇南地处甘肃南部,东邻陕西,南接四川,西靠甘南,北连天水、定西。辖武都区、礼县、西和、两当、徽县、成县、康县、宕昌、文县等1区8县。其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包括历史文化积淀,都处在中国南北方的交汇和过渡地带,以秦陇文化为主体兼有巴蜀文化的比较性文化差异特征明显,陇南民歌资源的遗存情况也不例外。陇南民歌曲调的节拍节奏、音高走向与方言有着深层的内在联系。民歌用方言演唱,而方言赋予民歌以鲜明的地域特征。[1]可以说陇南民歌一旦离开方言便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存在。陇南方言语音体系由近代中原音韵衍化而来,在地域上又分别受到天水话、四川话、陕西话的交叉影响,形成了一个较为独特的方言分支,它是民歌歌词的载体,陇南民歌歌词是陇南的一种方言文学。但由于历史原因和条件所限,对陇南民歌方言的深入研究还非常不够。鉴于此,本文就陇南民歌方言的表达特色与艺术功效做一探讨,以为引玉之砖,就教于方家。
“陇南”一词,在清光绪以前不见于文献载录,故《辞海》《辞源》均未有该词条。我们在十几年前就此做过探讨,但限于条件,对该词首载文献的情况语焉未详。[2]后来在一些相关的文章中我们做了补充论述,使人们对“陇南”一词的由来和解释更清楚一些。[3]
陇南所属地域,是一个逐渐缩小的过程。光绪二年(1876),甘肃巩秦阶兵备道董文涣在天水建成陇南书院,即撰有《创建陇南书院碑记》,并赋诗《光绪二年丙子陇南书院落成示同舍诸生》说:
郡县设书院,礼教黉宫辅。矧当兵戈余,尤赖文治抚……伊予奉简命,分巡莅兹土。寒士失广庇,渭埃思小补。相地秦西仓,庀工兴百堵。讲舍周涂壁,学斋思栋宇。中可容百人,互以东西序。覆檐颇深邃,井灶粲可数。有竹左右之,缘阴敷庭户。于焉列生徒,何止除风雨。院长邦之彦,旧交深肺腑……治经与治事,二者实兼取。文艺后器识,菑畲惟训诂……[4]
诗作不仅说明了创建陇南书院的背景和初衷,还对书院的办学条件、规模、院长聘用等做了清楚的交待,也给书院首批入学诸生提出了殷切期望。诗中所言“兹土”,即其所称“陇南”,辖境为巩昌府、秦州、阶州,大致范围相当于今甘肃定西市东南、天水市和陇南市全部。此前,清乾隆年间,林际元的《追颂黄太宗师兼呈菽翁昆季》文称“公笃生陇之南,石鼓声高天下低”[5],此“陇之南”(作时在乾隆三十五年即1770年以前),大抵也是这个概念。至于清光绪十七年(1891)嘉业堂刻本《台州金石录》所言“陇南下寺”[6],系指天台山峰“佛陇”,不属地域,在此无需深究。民国初,国府下令巩秦阶道改为“陇南道”,辖十四县,地域约为今天水市和陇南市大部。1985年建立陇南地区,辖9县;2004年改设陇南市,辖8县1区(原武都县改为武都区)至今。所以,现在所称陇南,即指今陇南市,本文也从此说。
陇南有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遗存。它地属秦巴山区,是甘肃唯一处于长江流域的地区,亚热带到北温带气候垂直分布,高山、河流、丘陵、草甸多样地形交错分布,地域差异明显,由此形成了独特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南方的细腻柔婉和北方的粗犷刚健,在此舒缓自然地混融交错在一起。悠久的陇蜀(秦蜀)历史文化区、南北丝绸之路连线区、唐宋明清茶马贸易区、多民族繁衍生息区以及丰富的物产区,使陇南成为历史文化富集区和重要的非物质遗产存留区,陇南民歌即“非遗”存留的典型代表。
陇南民歌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至周秦时期。赵逵夫先生认为《诗经·秦风·蒹葭》“形成于秦早期活动的西汉水流域(属今陇南)……为秦襄公时作品,当成于公元前8世纪六七十年代”[7],而唐禹先生认为“《秦风》中的《东邻》《驷驖》《小戎》和《蒹葭》属甘肃陇南地区的民间作品,主要反映了该地区的社会、军事、民风、民俗”[8]。从先秦时期至今,陇南民歌成为历代陇南人创造、遗留下来的巨大精神财富和原生态文化资源。截至目前,武都高山戏、文县傩舞戏“池哥昼”、西和县乞巧歌被列入国家级“非遗”项目;文县玉垒花灯戏、西和县与礼县的春官歌、康县木笼歌、两当号子曲、康县锣鼓草(薅草歌)、康南毛山歌、宕昌羌傩舞曲、徽县河池小曲等列入省级“非遗”项目。
陇南民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据我们的考察,陇南民歌主要包括号子、小调、山歌、花儿、田歌等。其特征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第一,思想内容与民众的社会生活密切相关。先民们在长期的生活、生产实践中,为表现自己的生活、抒发自己的感情、表达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创作民歌。第二,陇南民歌系即兴编作,形成和发展随口头传唱而演进,属于世代传承性智慧结晶。第三,陇南民歌的音韵形式生动灵活、简明朴实,都押尾韵,四句歌一、二、四用韵,五句歌除第三句外都用韵。[9]第四,陇南民歌主要采用比、兴手法,同时兼用夸张、重叠、谐音等手法增加感染力。第五、陇南民歌曲调高亢明朗、悠扬婉转,旋律跳动较大。其形式或为抒情,或为叙事,或为吟叹,或为对唱,自由灵动。唱词多为七字句,段数不定,因系口头编成,故保留了大量陇南方言。
陇南民歌是一种独特的民间抒情语言,质朴而清新,是“历史的童音”[10]。它蕴藏着丰富的民间传统文化,其深厚的历史积淀、广泛的生活情景、独特的爱情表达、多彩的方言俚语、形象生动的比喻等等,为语言学、文艺学、民俗学、社会学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
民歌与方言有着天然的联系,在很大程度上,二者之间是一种熔融关系,陇南民歌之于陇南方言尤其如此。德国民歌研究家约翰·赫尔德(Johann Cottfried Herder,1744-1803)指出:“歌谣是同语言的、音节的、甚至在某些音节字母上的对称分不开的,同旋律的进程以及同成百上千的其他事物分不开的,这些事物对于活生生的世界,对于形成格言歌谣和民族歌谣,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同歌谣融合成一片了。”[11]这段著名论断,贴切地描述了陇南民歌与方言之间的熔融关系。如我们搜集到的一首陇南号子传唱原样《铧匠号子》(宕昌县):
老君爷穿的是拍踏(pha31tha31)鞋,拍踏去(tçhi55)着拍踏(哟)来,花儿(哟)拍踏的去着拍踏(哟)来……扯呀要扯麻杆箱,麻杆儿箱的火焰(哟)长。花儿(哟)麻杆儿箱的火焰(哟)长。老君爷坐的是搭板房,开了铁厂开铧(哟)厂。花儿(哟)开了铁厂开铧(哟)厂。(1)来自2011年2月19日在宕昌县沙湾镇赵家坡村对村民赵福来(45岁)的调查记录。
“拍踏鞋(hai21)”,系陇南方言,原指破了的鞋,这里暗喻风箱。“去着”,属方言词,生动地模拟了穿着破鞋行走的姿态。莲花台,这里借指炉火。“麻杆箱”,方言词,指宕昌县当地的一种拉杆风箱。“坐(cuo44)的”,陇南方言词,意为“居住的”。“搭板房”,方言词,指天水、陇南历史传统中特有的板屋,屋顶用薄木板搭盖、上镇石块代替瓦片。这些民歌方言词不仅决定了民歌的音节节奏,而且规定着歌曲旋律的进程,歌与言已经融为一体。
陇南民歌和方言,还是一种表里依存关系。有专家指出:“民歌从一开始就用方言演唱,歌词就是方言,并不是有了文字才有歌词。只有用方言演唱的民歌才能保持它们的原汁原味,才能避免篡改民歌的原意。”[12]地道的陇南民歌都是用当地方言演唱的。如果不了解陇南民歌流传地区方言的发音特点,用普通话演唱,艺术效果就会逊色很多。以陇南民歌阳坝吆猪调《大河坝里水浪柴》(康县)为例:
(哦)大河(的)坝里水(哟)浪柴(吔),水(哟)浪柴(吔),千里(嘛)路上(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淌(噢)到唻(哟)。
(哦)过了(的)多少乱(唻)石礁(吔),乱(唻)石礁(吔),才从(的)路上(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闯(噢)过来(哟)。
(哦)大河(的)坝里水(哟)浪柴(吔),水(哟)浪柴(吔),捡到(嘛)手里(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抱(噢)回来(哟)。
(哦)提到(的)坝里掉(哟)下水(吔),掉(哟)下水(吔)可真(嘛)把你(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舍(噢)不得(哟)。[13]
这首陇南民歌很能让听者领略到陇南方言的北方特性,唱段多半声调高亢有力,旋律大起大落,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由三个基本乐句构成歌段,开句直接落在高音上,特别是衬词构成的短语“扭扭捎哎捎哎一捎哎”,用方言语音在高音位甩出,非常有味道且很有特色。“水浪柴”,方言,指水上漂的木头。“淌到唻”,意即淌着呢,当地方言把“着”,均读作“到”。而段落之间,跳进、滑音与休止紧贴方言语词,起伏韵律在民间歌唱与方言语音间回环,欢快活泼成为主旋律的显著特点。我们在教学与研究时注意到,陇南民歌一旦放弃了方言,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再演唱时,就完全失去了其特有的艺术风采。有学者认为,民歌中的那个“土”味,正是乡音的本质内涵,而在民歌演唱中乡音成为最鲜活、最有表现力的要素。[14]
调查记录陇南民歌,离不开用方言记录,二者是一种互证关系。用方言记录民歌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古代许多民歌都是用方言记录下来的,或者带有浓重的方言韵味。屈原的楚辞《九歌》和《离骚》楚方言痕迹明显,《诗经·国风》虽经多次删改,仍保留了十五诸侯封国的方言。汉代杰出的学者扬雄“常把三寸弱翰,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15],写成了著名的《方言》一书,开汉语方言研究的先河。[16]历代文人中,用方言记录民歌成就最突出的是明代冯梦龙。他用方言注释其辑录的《山歌》,很好地保留了吴语民歌的特点。就陇南山歌而言,用方言做记录显得尤为重要。陇南有些方言鼻音“n”和舌边音“l”不分,前后鼻音无区别,后鼻音整体发音靠前,前鼻音又有些靠后,发音时舌位靠前的音比较轻柔。方言衬词“哩”“啰”“哟咦哟”“呀依呀哎”的适当使用,为山歌增添了自然质朴、温柔婉转的韵味,有些山歌又蕴含羞涩、悲切、哀怨的情感。如陇南山歌《听见外面郎唱哩》(西和县):
听见郎在外面喘,心上如拿扇儿扇,坐不住,立不安。听见外面郎唱哩,面叶儿下到锅巷里,才给黄狗娃赶帐哩。听见外面郎喘哩,马勺(uo35)拿起当碗哩,惹的阿哥瞪眼哩。听见外面郎没喘,眼泪淌了一饭碗。前扯肠子后扯心,眼泪淌湿了衣裳襟。[17]
这首山歌里面的方言“喘”(说话,此处指有声音答应)、“锅巷”(开水锅)、“黄狗娃”(暗喻情郎)、“扯心”(揪心),普通话里没有准确、相应的词,硬译成“官话词”,不仅意义不吻合,而且原有的韵味和美感必然丧失殆尽。
陇南民歌方言的表达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陇南民歌方言,表现了陕甘川毗连地域浓郁的乡土情感、强烈的生活气息。沈兼士先生在《段砚斋杂文·今后研究方言新趋势》一文中说:“歌谣是一种方言的文学。歌谣里所用词语,多少是带有地域性的,倘使研究歌谣而忽略了方言,歌谣中的意思、情趣、音调至少有一部分的损失,所以研究方言可以说是研究歌谣的第一步基础工夫。”[18]说明民歌中用方言表达的内容具有地域性文学的特质,其意象带有浓厚的乡土情感和生活气息。试看陇南民歌《小放牛》(两当县):
人家呀男子哎进书房(呀依呀哎),咱家男子放牛了羊(呀哎依哟),放牛了羊呀。……问你吃来哎你不吃(呀依呀哎),问你喝来你不了喝(呀依呀哎),你不了喝呀。睡到半夜哎,要馍馍(呀依呀哎),馍馍拿来却睡了着(呀依呀哎),却睡了着。看着看着哎,气上来(呀依呀哎),揭开被儿两巴了掌(呀依呀哎),两巴了掌呀。打的轻了哎,叫姐姐(呀依呀哎),打的重了叫亲了娘(呀依呀哎),叫亲了娘呀。不怪爹来哎,不怪娘(呀依呀哎),单怪媒人配成了双(呀依呀哎),配成了双呀。[19]
这首民歌用了“不了(liáo)喝”“要馍馍”“睡了(liao)着”等几个带有感情色彩的方言词汇,描绘了一个大姑娘被昧良心的媒人配了个弟弟或儿子般大小的丈夫的怨愤,恰当地表达了主人公对自己婚姻的不满。陇南民歌方言属于土生土长的原生词语,带着泥土的清香,朴素、贴切又风趣地表达着人们的喜怒哀乐。
(二)口头吟唱的陇南民歌,方言的声调密切关联着基础曲调,具有独特表现力。方言是民歌地域性的标识,是民歌独特表现力的灵魂。受南北交界地带方言的影响,陇南民歌方言既有陕西、山西的腔调,又有四川、天水的语音声调。如我们搜集到的《倒夯歌》(成县):
(领)抬起打来,(合)(哟嗬,哟嗬来里么,咹喊咹喊呀),(领)鼓打三更(呀)(合)(咹喊咹喊呀),(领)鸡儿叫呀(合)(咹喊咹喊呀),(领)老子骂儿呀(合)(咹喊咹喊呀),(领)不做活唻(合)(哟嗬,银花儿来哩么,咹喊咹喊呀)。(2)来自2020年3月20日在成县店村对村民罗红兵(53岁)的调查记录。
这首号子采取的是方言生活声调,语感很强,特别是表现曲调节奏的大量方言衬字,在陇南独有的方言阴平字调(21)、阳平字调(31)、上声字调(51)、去声字调(55)的联动下[20],曲调不仅显得高亢、粗犷,而且更觉明快、嘹亮。从陇南方言与民歌的亲缘关系中,完全可以看出,方言的声调、语调、节奏、语气等对民歌旋律、音调、节奏、调式乃至艺术风格有着最直接的影响,从而显现出独特表现力。就这首陇南成县号子而言,正是衬字声调联动衬腔,才使曲调起落有序、强弱分明、缓急多变、丰富多彩。[21]其中的大量衬字无特定意义,似乎韵律非常自由,其实其节奏并非随意,它有劳动节奏的制约。因为方言和衬词的协和,使号子产生曲调节奏长短适宜、节拍规整统一的效果。经过这些方言衬词的渲染和烘托,号子唱起来也颇为精彩,不但充满了阳刚之气,而且使繁重的劳动轻松愉快了许多。
(三)陇南民歌方言的大胆表意,充分表现了民间文艺泼辣直白、妙趣横生的审美情趣。方言作为民歌的声音载体和表现,在表意方面与所属独特地域密切相关。陇南历史上处于朝廷控制的边缘地带,但同时又是陇蜀商贸交通的要道通衢之地,闭塞与开放矛盾而又协调共融,陇南民歌方言的大胆表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就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陇南民歌确实是方言的延伸、变形和艺术表现。如流传于徽县的《渡船曲》(节选):
一把扇,两面清,山又高来水又深。山高它有盘盘路,水深它有渡船人。渡上一台又一台,清水河里船上来。渡船的哥哥本姓刘,麦穗子缠头蛇探头……[22]
该船工号子篇幅较长,抒情色彩较浓,充满了诗情画意。常常是船工一边摇船一边唱,即兴编词,大胆表意,看见什么唱什么,什么开心唱什么,夹杂了大量抒情的内容,甚至热辣直白的情歌。再如我们搜集的西和县小曲《给我连个妇人没》:
(2)新《行政诉讼法》第60条规定:人民法院审理行政案件,不适用调解。但是,行政赔偿、补偿以及行政机关行使法律、法规规定的自由裁量权的案件可以调解。此条明确地提出了行政诉讼调解制度,但根本问题如前所述,我国行政诉讼法的立法仍以不可调解为原则。
番麦(fan35mei)地里的兔儿窝,给我连个妇人没。粉白墙上画鹅哩,单人匹马咋活哩?粉白墙上画马哩,叫我的主意咋打哩?粉白墙上画麦蝉,早打主意早撩揽(liao35luan31)。粉白墙上画老鹰,缠上个女子娃当妇人。(3)来自2019年8月14日在西和县对彭战火(64岁)的调查记录。
这首民歌中的番麦(玉米)、妇人(老婆、妻子)、撩揽(打算、准备)等方言词大胆表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表情达意显得淋漓尽致、妙趣横生。即便是如此反映失恋、失意的内容,但还是在风趣幽默的歌唱、自嘲中缓解了尴尬的情绪,让人心生怜爱,忍俊不禁。
依据《中国语言地图集》,陇南方言属北方方言中原官话秦陇片,地处陕甘川毗邻区因而又有了西北、西南次方言的一些特点,史料、方志中多有“山尤为蜀色,人已作秦音”的记载。具体分析,陇南北部西汉水流域的礼县、西和县、成县及嘉陵江上游地区的徽县、两当县西北次方言特征明显,在民间口头文学中古音古义保存较多;[23]而由于与巴蜀接壤,文县、武都、康县方言又有一些西南次方言因素。同时,各县方言之间、县域内部或多或少也存在差异,有些差异甚至相当明显。比如康县《采茶歌》:
二月里唻采茶呀茶发芽,姊妹二人哎吆来采茶。姐采多来么妹采少嗨,多多少少呀么转呀回家……(4)来自2019年7月12日在康县对石正杰(55岁)的调查记录。
这是一首真正意义上的采茶歌,用方言表达的是采茶的辛劳与欢乐。但文县《采茶歌》(选段)则不同:
正月二月哩么茶发芽,三月四月哩紫阳茶噻,五月六月哩抱叶茶哎,七月八月哩扫树杈噻,蒸是蒸来吆挼是挼哎,踩的踩来吆踏的踏噻,装成包子噻快发茶……(5)来自2014年8月12日在文县碧口镇李子坝村对村民李永兴(42岁)的调查记录。
这首民歌讲述制茯苓茶(一种砖茶)的轶事,从正月唱到十月,具有复沓的章法和丰富的内容,属于长歌类型。方言尤其是川方言在此曲的艺术表达上,起到了借茶说事、借茶抒情的作用,不仅渲染了气氛,还拓宽了采茶歌的外延,给传统的陇南采茶歌增添了新的内容。
从我们调查的情况看,陇南民歌方言的艺术功效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字(tsh55)儿字儿黑踏踏,它认得(ti31)我来我认不得它。月儿照灯来风儿扫地(thi55),弯弯枕儿叉叉被(pi55)。割麦(kuo31mei31)你把腰儿打下(xa55),缠花儿你把窍儿得下(xa55)。肩(tia31)骨头儿上靠一把,夸踏踏地哈嗒嗒。白粉粉脸(iæn35)儿溜溜圆,杏核(xn55xu35)儿眼睛憋赞赞(zan51)。[24]
此曲除了使用摹态、摹声的方言词“黑踏踏”“夸踏踏”“哈嗒嗒”渲染情绪外,还用叠词“弯弯枕”“叉叉被”“溜溜圆”“憋赞赞”等创设情境、营造氛围。尤其是配合使用“腰儿打下”(弯下腰)、“肩骨头儿”(肩头)、“眼睛憋”(眼珠溜圆)等富有特点的方言词,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二)在情感抒发方面巧用方言词,增强并丰富感情色彩。陇南民歌中,有些儿化词很有感情色彩。如“哥哥儿”“心上人儿”“贤妹娃儿”“野鹊(thi31)儿”等,相当于一种“爱称”,用方言表达出“爱着”“心疼得很”的意思。同时,一些很有地域特色的连词或副词,描摹动作或表达程度,是通用官话语词所达不到的。如我们搜集到的宕昌花儿《店子上》:
店子上嘛红水沟,我和我人手嫑丢;我和我人一搭走,就像一根穗子缠住头。红花碗里臊子面,姻缘不成嫑下贱;人面前头嫑呼唤,就像缠山烟雾呵慢慢散。(6)来自2011年2月19日在宕昌县沙湾镇赵家坡村对村民赵福来(45岁)的调查记录。
此曲中的陇南方言词“嫑”,多用陕西关中话“bao31”音或“bo31”音在花儿演唱中使用,也有其他歌手用成都川音“biao31”演唱的。既反映了陕甘川方言词汇交互融合的特点,也表达了在行动程度上的“肯定”和态度上的“坚定”。在具体的花儿语境中,用方言语音演唱出来,使情感的表达婉转缠绵,妙不可言。
(三)方言在塑造刻画民歌形象方面,直观生动,惟妙惟肖。我们通过田野调查发现,陇南民歌中的方言运用,根本不是一种刻意的修辞,而是演唱者情不自禁、信手拈来之艺术表达方式的一部分。如流行于西和县、礼县毗邻地区的说春曲《闲来无事火炉坐》:
闲了(呢)就无事(我)火炉(的)坐,无人(呢)尊称(我)把(的)春来说。春官我(哪)心想(呢个)不赞称,还说春官我装(个)大(的)人。春官无有尺把装人处,怀抱三爻(就)在(呀)外游。一个火炉尺把四四方,柏木(的)板凳儿在(呀)四(的)方。板凳落地(哪)脚(呀)朝天,无人他揍起(的)我(哎)揍(的)起(呀),无人(尺把)装烟在我(哎)装(的)烟。(7)来自2020年5月2日在礼县宽川镇对村民鹿小红(54岁)的调查记录。
说春曲,即春官曲,主要见于陇南西汉水流域和川北阆中一带,陇蜀民间在立春前后便有“说春官”的报春说唱民俗活动。同时散发《春牛图》(附有二十四节气)以备一年农务之参照,提醒人们不误农时。“春官”说春有固定程式,语意吉祥,边说边唱。此曲中的“怀抱三爻”就刻画了一个抱着卦版、颂人吉祥的“春官”形象。爻是构成《易》卦的基本符号,每三爻合成一卦,可得八卦。方言“揍起”(读作tshou31),意为“扶起”。演唱者信手拈来使用此词并伴以动作,达到了摹状的修辞效果,艺术功效极其显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陇南民歌中这类方言词语的大量使用,是表达效果的必需,因而巧妙地成为“表现手段”。
(四)方言在调节陇南民歌节奏方面所起的作用是,调节了声韵起伏,也协和了韵律速度。我们在调查陇南民歌时从文艺学和民俗学两个角度,审视方言在民歌表达中的功能及艺术特色。具体说,就是既关注陇南民歌本体的特点——内涵的现实倾向性、表现手法的独特个性等,又不是从纯文艺学的角度审视,而是把民歌方言置于陇南民众的文化生活进行考察。实际上,陇南民歌节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方言调节,因此才决定了其地域性和俚俗性的主要特点。如西和县山歌《三个斑鸽儿到一堆》:
三个哪斑鸽(ɡuo35)儿到一啰堆哟咦哟,两个哪打捶,一个啰飞呀。有人哟问你哟,飞啥啰子哟咦哟,光棍哪不吃眼前啰亏呀。(8)来自2020年5月2日在礼县宽川镇对村民鹿小红(54岁)的调查记录。
这首山歌节奏舒缓,比较接近语言的自然节奏形态,韵律速度较为自由,“在乐逗(包括乐节和乐句)的尾音中出现了自然的延长”[25]。此类陇南民歌除受特定的体裁形式和氛围情绪影响之外,其节奏自由伸缩的幅度大小,直接与所用方言词汇有关,因为有方言衬词的拖腔调节,其发音、咬字、语调才能互相协和韵律,并调节声韵起伏,产生或含蓄、或夸张、或拟态的抒情效果。
从文化表达和艺术功效的角度看,陇南民歌与方言应该是密不可分的。陇南民歌体现着方言的鲜明特征和巨大力量,为陇南方言插上了理想的翅膀;而陇南方言则是陇南民歌的“底座”,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歌的魅力,对民歌的流传产生了奇特的功效。二者的互动互证,从根本上丰富了人文陇南的重要内涵。
同时,陇南民歌方言也深刻地影响着周边地区的民歌传承与延续。中国民歌的代表性作品《下四川》,最早就是在陇南西和县流行的。[26]西北至河西地区的民歌小曲,也看得出在一些音乐唱腔上吸取了陇南民歌、小曲音乐的特点,使陇南方言随着民歌传播到更远的地域与文化空间。在东北面,陇剧腔系的整理、提炼,融合了陇南民歌等的音乐素材,使其具有缠绵悱恻、宛转凄怆的表现力,而人物内心的起伏变化能从板式变换、节奏快慢、力度强弱上表现出来。[27]在东南面,陕西凤县地处黄河文化与巴蜀文化的交汇处,又与陇南毗邻,其西北部有陇南民歌、花儿的味道,使其民歌地域性鲜明且风格也有不同。[28]在南边,汉中原生态民歌也显现了汉中文化多样性基因,略阳一带的原生态民歌就带有明显的黄河上游陇南一带民歌的韵味。[29]在西南,陇南花儿是陇南民歌区别于其他地区民歌(花儿)的主要类型,而且具有原初性。[30]即便位于陇南西南的川藏文化区,除了白马藏族民歌方言与陇南民歌方言的交融外,岷江上游羌族、藏族民歌也与陇南汉族民歌方言存在着密切关系。[31]
可见,陇南民歌和方言在彼此具备了特色和价值的同时,得以互相混融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是它们能够源远流长的重要原因。陇南民歌与方言二者不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彼此取长补短,而且因其独有的文化内核和特色品质影响着周边地域民歌方言的发展和传承。随着世界一体化、文化多元化进程的加快,每一个国家甚至每一种文化形式都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发展模式。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发展工作,应该重视方言对地方文化的重要作用和功能。[32]陇南民歌和方言的研究与保护只有通过相互结合、双管齐下的途径,才会使其内容和形式同时都得以传承,对陇南民歌方言表达特色与艺术功效的研究才会有更直接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