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与九十年代文学转型论纲

2021-12-06 10:19
关键词:文学政治文化

许 莹

(闽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从政治文化视角观察文学创作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能得出从审美角度无法获得有效阐释的面向。政治文化与九十年代文学转型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改革开放经历了四十多年,中国的发展已经进入了“新时代”。从新时代的当下政治文化视角出发,重新审视上世纪九十年代与八十年代文学之间创作主题旨趣、题材意蕴等问题的接续与断裂,总结“新时期”与“后新时期”文学发展的经验与教训,对新时代文坛讲好“中国故事”、与塑造“中国形象”有一定的意义。

《社会主义政治体制大辞典》将“政治文化”定义为“涵盖着一个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中所奉行的社会政治制度、信仰和习惯等诸要件”[1](P104)。而有的学者则认为:“所谓的‘政治文化’,首先就表明政治和文化不可分割。Political Culture是政治中的文化。”[2]1992年,孙正甲所著《政治文化》则是以阐释学的方式对中国政治文化的传统进行了宏观的概括和富有意象性的描述,他认为广义的政治文化对于我国社会共识的凝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政治文化属于权力结构体系当中非强制的社会性空间,具有较大的阐述张力,同时也体现了特定的政治体制下形成的较为稳定的社会道德规范以及群体的社会心理结构,这就指向了社会群体之间关系存在的问题,这与法国思想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形成了一种有效的链接。此外,在《转变中的中国政治文化结构》一文,有学者提出了中国政治文化和欧洲政治文化之间的不同在于“文化中轴”和“制度中轴”之间侧重的差异[3]。这些论述,为中国社会进一步走向改革开放提供了学理性的参考。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在全球化政治语境的影响下而追求一种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超越性表达,但归根结底与当时的文化语境的影响仍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政治文化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现状

(一)政治文化与文学关系的整体研究

政治文化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理论范式在学者朱晓进的《政治文化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一书中得到建立,此后在杨洪承、贺仲明、王洁以及何言宏诸位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完成了以政治文化视角对二十世纪文学进行研究的文学史论著《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从而形成了一条有效的文学史研究的线索,论著者借助了政治文化学中的社会形态划分模式,将中国二十世纪不同的历史时期分为“非整合模式”“半整合模式”“前整合模式”三个阶段,具体分析了这三个不同阶段中,政府、社团,官方组织、作家、民众之间相互产生作用力的模式,并从文学本体所应具备的审美特性受到压抑的方面,总结出了文学自足性发展尚有未竟之处[4](P4)。

政治文化视角对于文学史研究的主要理论贡献在于将文学研究放置于一个真实具体的社会形态当中,从作家对待政治的态度,创作思维,以及官方意识引导等方面,揭示出文本的真实内涵及历史启示。在文学发展变迁的进程中,我们想要探究的是文学如何在时代中产生,并如何在具体的语境中与时代产生有效的共振。研究九十年代以来发展的整体面貌,重要的是对时代语境进行适度还原,如果忽略了文学与社会政治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仅仅在文学范围内研究文学,则无法获得有效的历史启示。“政治文化”的这一复合结构旨在不回避文学与时代政治文化之间存在的必然联系,将文学放置在具体的政治文化场域中进行观察和描述,形成一种由文本内部映射文本外部,再由外部研究回归文学本体的一个循环式的研究过程,并对这一概念从政策体制、思想资源、相互作用等几个方面进行分析和界说,以期进一步延续和拓展以政治文化视角考察文学变迁的理论范式。

(二)政治与文学关系研究的其他相关范式

除了将政治文化作为一个联系政治与文学的有效中介之外。国内学者对于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的阐释,也对于丰富政治文化与文学之间的言说具有良好的促进作用。例如,学者陶东风的论著《文学理论的公共性——重建政治批评》一书,强调了文学批评的政治属性,著者认为文学与政治的关联,本质上是人与自由的关联,同时陶东风引用阿伦特“本真政治”的观念来说明政治赋予文学的自由边界和言说空间。无疑,政治批评本身就是将文本与现实生活中的人进行一种最实际的结合。以政治文化的方式进行文学批评一方面来更加具体地了解作家作品的审美关涉,并且能更加生动的展现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

苏州大学教授刘锋杰提出建构“文学政治学”的观点,在《试构文学政治学》一文当中他认为:“在文学与政治关联中的这三种想象,往往也会体现出阶段性,有时以民族想象为主,有时以国家想象为主,有时以人民想象为主。”[5]政治文化本身是一种历史传统影响力和社会现实人际关系的结合体。政治文化一词不是简单的关系叠加,而是体现着政治对整体文化的一种内在规约性。整体性的研究思路是一种发生学机制上的讨论,政治文化对于文学所产生的影响并非是直观的,更多的是通过潜在的心理方式作用于文学创作,作为重要的外部因素而言,政治文化作为一种具体的历史的存在需要研究者以更加全面的方式进行挖掘分析,才能发现其中与文学的真正“结缘方式”。

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学转型与政治文化语境

(一)九十年代文学新表征

九十年代作为一个继续走向开放的历史时间点,在文学史上也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八十年代为了摆脱既定的文艺创作方针对文学的限制和干预,出现了伤痕文学、文化寻根、先锋文学、朦胧诗等新等具有西方现代文学特征的文学思潮。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引入由于与本土文化观念的差异较大,直接挑战读者阅读习惯上的戏剧化审美兴趣,因此文学表现方式上的创新并未得到大众的认可和接受,这也为之后的文学世俗化进程的埋下伏笔。洪子诚在《当代文学史》当中曾经提及:“90年代,尤其是1993年以后,中国内地的最重要的社会现象,是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6](P55)张颐武曾提出过将九十年代以“后新时期”的概念命名,但是这个命名并未得到学界的接受。伴随着作家创作技巧的持续丰富,长篇小说有了较为长足的进步和发展,这也说明文体在不同阶段的兴盛程度必然与社会政治文化的转变密切相关。

从政治文化语境上看,九十年代的先锋文学试图借解构宏大叙事模式,打破十七年等文学主题先行的魔咒,使文学反身自我。同样新历史主义也企图超越庸俗历史上升论、社会进化论等简单粗暴的历史进步说,开始向民间立场倾斜,注重民间价值与家族史叙事。1993年,《废都》《白鹿原》等长篇小说先后出版,并迅速进入传播领域,占据文化消费文化,从社会历史变迁的角度上看,一方面体现了乡土文明的式微,一方面也暗示着物质文明对人性产生异化的时代并不遥远。“都”“原”“国”成为了作家想象文化故里的一种叙事空间的存在,成为了文学地理当中经典的意象群,这些地理意象当中充满了家族伦理、权力控制与人性本能在幽暗的历史情境下相互纠缠与渗透。同年,作家冯骥才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了一篇杂文,名为《一个时代结束了》,篇末的那句话仿佛具有预见性的判断:“市场经济劲猛冲击中国社会……文学的使命、功能、方式,都需要重新思考和确立,……一切都变了,时代也变了。”[7]

1993年《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掀起了“人文精神”大讨论,参与讨论的学者有王晓明、张宏、徐麟、张柠、崔宜明等,他们与王蒙等作家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论点,一边是长篇小说出版迎来暖流,一方面是人文知识分子在“旷野”和“废墟”中感慨八十年代文学主体精神的失落,评论家与作家之间观点的对立与交锋,在文化场域中形成了吊诡的裂变。同年,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杀妻后自杀,则呈现出诗人对于自我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否定。“人是万物的尺度”,作为体验世界存在的价值尺度的个人,在遭遇价值失落的精神危机之后,无法在与现实达成和解,这就造成了创作与现实之间的隔阂与断裂,九十年代的文学至此已经形成了躲避崇高的整体哗变,走向更为世俗大众化的叙事空间。1993年被部分学者看作文学转型的重要节点,彼时文学随着社会体制改革进入了新阶段,体现在了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创作主体开始从体制内向体制外流动,商业化潮流促使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自觉产生迎合读者的心理。其次,文学概念的内涵也在发生位移衍化。影视剧本、报告文学等原先的亚文学种类也不断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原有的诗歌、小说、散文等文体形式也不断增加了新的表现质素。文学研究界也在不断更新研究范式和研究视角,法国著名批评家罗贝尔·埃斯卡皮所提出的“文学事实”,这一提法实际上也就是将作家、文本、读者、传播这几个方面看成是整体,他认为:“凡文学事实都必须有作家、书籍和读者,或者说得更普通些,总有创作者、作品和大众这三个方面。”[8](P1)这就意味着,随着商业文明对于研究文本内部艺术审美效果的同时,同样需要关注文学在社会功能的变化、文学消费状况等等,这必然凸显了时代语境与文学之间的实质性关联。

(二)文学在转型中的观念分化

这一时期先锋作家在八十年代切断文学符号与现实生活联系的创作方式在九十年代遭遇了瓶颈,因此先锋作家在九十年代后集体转向新历史主义或者是新写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成为了新的写作风潮。从文学的批评范式上来看,叙事学作为一门新兴的文艺学学科发挥了强大的理论武器的作用,成为了小说文本分析中最为重要的理论形式。此外,创作手法上受到“限制性叙述视角”的启发,对于此前全知全能叙述模式则持有排斥的态度,这个问题从路遥的作品《平凡的世界》的接受中可见一斑。路遥作品接受过程的特殊境遇体现了我国市场经济体制建立过程中,不同话语观念之间的轩轾。《平凡的世界》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与当时先锋文学创作的“零度叙事”形成了较为鲜明的反差,文学评论界在当时并未予以过多的关注。1988年该作品经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广播剧的形式播出后,在读者、听众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该作品于1991年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这足以说明,一方面真正反映时代精神的文艺作品,并不会因为创作手法是“先锋”还是“写实”而被忽略。另一方面,先锋文学在经历了八十年代末期创作的井喷之后,因无法摆脱晦涩的“叙事圈套”而遭遭到读者的拒绝。此后,余华的作品《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成为了先锋文学转向的标志作品,因作品以新的视角反映人的生存状态重新获得了读者的接受。从“先锋文学”的转向与回撤可以看出,文学创作虽然需要形制上的创新,更重要的却是作品内容是否真实反映了人物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只有真正反映心灵真实和时代真实的作品才具有历久弥新的生命力。现代派技法与现实主义创作之间的互动是九十年代中国文学思潮的重要景观,随着市场经济制度的进一步建立,党中央文艺政策的进一步推行,“现实主义冲击波”在九十年代末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文学创作走向进一步的繁荣。

九十年代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纯文学”面临了双重的危机。第一重危机在于,人文知识的贬值,直接引发后来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使人文知识分子感到迷茫,作家对自己创作的价值感到不自信甚至怀疑。有论者指出:“‘人文精神’……是用人的精神解放、自由、丰富来抗拒物欲的奴役和金钱的盘剥。”[9](P241)第二重危机则是1997年榕树下网站的一群“网络写手”开始了电子化的文字创作方式,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成为了文学作品数字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性作品,开启了人机共创、半开放、互动式的写作方式。文学创作论争进而从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区隔转为了如何面对数字时代文字符号的自我异化问题。文学作品的地位和功能受到的前所未有的挑战,其见证和反映历史的可能不断遭受到质疑,“纯文学”的“失语”状态已经成为了不争的现实。先锋文学创作的开拓者从原本所坚持的解构主义、叙事圈套中退场,他们不再挑战读者,引领读者,而是选择面向读者。1999年由评论家发起的“断裂”问卷调查,也在预示着当代文学创作启蒙思潮在商品化浪潮裹挟下的再一次中断,文学创作的主体走向市场、寻求日常化的写作策略成为了当代文学转型中最鲜明的图景。

三、研究政治文化与九十年代以来文学转型的意义和价值

(一)文学是政治文化的集体无意识表达

钱谷融在1957年时候重提“文学是人学”的讨论,实际上就是从文学演进的角度,对当时社会主义文学强调典型人物、典型形象所带来的过于脸谱化的创作方式进行的反思与探讨,恰恰也印证了文学走向现代性过程中必须进一步的革新观念,转换视角,创新形式。丁帆在《文化批判的审美价值坐标》一书中指出中国社会存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并置的文化时空当中”。中国的现代政治文化提升的进程必然需要面对重重的挑战,因为社会群体的意识层面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点达到一致。随着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入,社会群体整体知识水平的提高,互联网技术背景下公共舆论的互动性而进一步加强,公众的审美水平逐步得到了提升,政治文化参与热情不断增强,对公共议题的介入和参与力度也进一步加大。例如,当前城乡二元发展思路导致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问题等社会新现象进入了公共舆论视野。一些具有公共意识的作家通过文学创作,让小说见证历史,吸引更多社会力量参与到公共事务当中来。这也是讲好中国故事,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方式。

(二)政治文化规约下文学的价值取向问题

作家对社会发展中不平衡现象的审视,对公平正义的建构和呼吁,也是政治文化的题中之义。主流意识倡导的人民性以及精英意识所追寻的人性之间虽然有着不同着力点,而这背后所隐藏的价值诉求,是对人的全面发展这一持久目标的殊途同归的追求与探索。这期间的文学由在历史文化场域中寻求自主性的二律背反的困境进入新世纪,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这一事件,缓解了中国作家的创作焦虑。莫言小说中对“民间”的想象与建构折射出一种生生不息的原始欲力,与不断现代化的中国城市面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从而生发出魔幻、怪诞的美学意味。然而,随着当前中国读者群体整体知识储备不断地攀升,莫言等乡土小说作家的创造显然已经无法满足读者的需要,越来越多的读者转向对“未来叙事”的关注和兴趣。在“跨世纪的新一代”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群体的关系不仅需要在具体可感的现实环境中去理解和认识,还应当从科学理性层面上将人性的探讨引向更为广阔的时空。正是在这样的期待中,中国科幻文学迎来了新世纪的崛起,作家刘慈欣、郝景芳先后获得了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雨果奖,改变了世界科幻文学的格局和版图,标志着中国新世纪文学创作主旨逐步从城乡二元发展内部的、历史性的探讨发展出了面向未来,面向未知的精神面向。

九十年代以来,作协的改制让原有的体制内作家开始走向市场,为了迎合读者的阅读趣味而出现了较多的感官刺激描写的现象,大众文化、商业文化无可避免蚕食了纯文学的生存空间。这一方面是受到了西方泛性主义的影响形成了一种文学向下的趋势;另一方面是一种创作自由的具体体现。言论是现代社会体制中的一个重要的价值尺度,与此前所经历的各个历史阶段具有明显不同,它蕴含着某种现代文明因子。在文艺理论家去政治化的理论建构当中,真正关乎现代化政治时代文学命题是“文学即人学”。新文化运动以来,对于文化传统的全盘否定的激进主义必然会引起某种反弹,这种反弹在文学创作中体现为“文化寻根热”,以及九十年代余秋雨的散文创作所激发的“文化散文热”。至于最终“文化热”的出现,实际上是文化从中心向边沿消退的回光。九十年代出现的新历史主义思潮,新写实主义都是在寻求个人或者是民族自身身份的确定与认同,遗憾的是文化寻根热潮未尽,网络热潮的兴起已然改编的文字符码的存在空间,新世纪大门的开启也意味着媒介变革对文学生存环境的挑战,当代作家有些选择继续进行书斋创作,而毕飞宇、金宇澄、刘震云等作家则选择了让文学创作进入影视传媒等大众文化载体,形成了新的文学创作景观。

布迪厄认为,符号的政治社会功能实现于场域与惯习相互塑造的过程,承担着政治功能的符号是一种权力,也因此成为一种资本[10](P263-265)。这种文化资本通过对符号的等级划分,在社会中构建起具有特定的文化流向,因此在以符号作为一种想象与认同的社会契约构建体系上来说,符号系统的作用恰恰在于转换文化惯性对主体意识形成的规训作用,从这个层面上理解,文学必然对社会的文化场域具有同等效力的反向作用力,九十年代文学向商业化倾斜过程中所表达出来“躲避崇高”以及倾向日常化的叙事面向,实际上也表现出了个体觉醒对原有的生活模式的反思和突破,也映射出了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社会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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