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视角的过度诠释—评倪雅梅《中正之笔》

2021-12-06 09:05李兴亮
书法赏评 2021年2期
关键词:中正颜真卿文人

李兴亮

美国学者倪雅梅的《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the upright brush,下文或简称《中》)是西方关于中国艺术研究非常有影响的一部著作。按中文版译校者祝帅先生的说法,此书是“西方为数不多的书法研究著作中堪称经典的一部”,而且“也是一部开辟了书法史乃至艺术史研究范式的重要著作”。

平心而论,就研究视角的新颖,掌握材料的深入程度,以及此书出版后的影响来说,此类好评实非过誉。

但是,如果我们结合中国书法史和中国人的美学观念来阅读这本书,在肯定这本书重要学术价值的同时,也有些地方感觉值得商榷。比如此书对颜真卿书法的接受,就有“有过度政治诠释”的问题。

该书认为,“颜真卿书法风格并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那种魅力”。该书说,颜真卿书法之所以流行,既取决于颜的个人声望,也取决于其书法风格与其人格魅力之间的关系。该书在序言部分以极其显豁的方式告知此书基本立论:颜真卿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是被宋代(960-1279)的文人集团有意识地制造出来,且宋代文人集团“出于某种特殊的政治需求,从而要将颜真卿的声望传递给子孙后代”。

在序言部分亮出立论后,该书用八章的篇幅评述了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之关系。当然主要的内容是唐宋之际颜真卿书法的“政治接受”。在较为集中地研究了颜真卿书法的“宋代接受”之后,此书拉长了中国艺术接受的历史镜头——在绪论和第八章皆有陈述——并进而得出“延伸性”结论:“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有许多古老的艺术都被政治手段进行了创造性的再解读,而宋代围绕颜真卿的艺术及其声望之间的争论不过是其中一个段落罢了。”由一个段落的研究,此书将“为己所用”论证为包括颜体书法在内的中国艺术接受的基本形态。

如果“大而化之”地看待这些论断,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从伦理派书法理论的角度,《中正之笔》的立论视角倒也似乎说得过去。“伦理派”理论强调“作字先做人”“欣赏书法即欣赏人格”,颜真卿立身行事确实体现出儒家文人正直刚烈的一面,这种人格特征确实也为包括“宋朝文人集团”在内的不少书法接受者称许并勤而行之。

但是,《中正之笔》无疑在“伦理层面”或“政治层面”强调太多。中国人的书法视角,除了伦理(或人格),还有喻物派、缘情派、天然派和禅意派等等视角(参见熊秉明《中国书法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从艺术评价的角度说,包括伦理派在内的理论都只是一种视角,这些视角是观察艺术品的角度而不是艺术作品唯一本质特征的界定。横岭侧峰,每种视角都只有相对的意义。《中正之笔》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选择了政治偏好视角,这一点本身不是太大问题,问题处在作者“把话说得太死”,太过于政治化解读,过度诠释即在所难免。

由于《中正之笔》过分强调苏轼、黄庭坚、蔡襄、欧阳修对颜真卿的人格向往并进而推崇其书法,就“伦理派”的接受视角来说自有言之成理处。但是,书法的接受行为和接受心理本身是多元的。比如黄庭坚说“东坡先生常自比于颜鲁公”,但东坡书法却与颜真卿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一方面可能包含着宋人学颜本身有心向往之但心口不一的问题,另一方面原因也因为艺术家要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在书风上和颜真卿保持距离(当然也有继承)就是必然的行为。事实上“尚意”的宋人书法本身是丰富多彩而远非努力学颜。如果过分强调宋人对颜真卿由人格而至书法风格的政治利用,并进一步立论颜真卿书法之所以流传其功在宋代文人的政治手腕,就很难不流于著书者作为“后来人的臆说”。

《中正之笔》说颜真卿书法“不美”,这一点或许中国书法界也有不同看法。从传统中国美学来说,阳刚与阴柔是基本主调。但中国美学并不认为阳刚阴柔为绝对两极而是追求彼此相容的和谐与统一,可以说中国历代书法家都在“刚”与“柔”的组合中追求自己的书写趣味。从中国书法美学来看,刚、柔、美并非彼此相对的美学范畴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渗关系。“书贵瘦硬方通神”(杜甫)“羲之俗书趁姿媚”(韩愈)这类诗性论述都只表达书法艺术的“局部真理”,事实上瘦硬未必通神,姿媚也未必没有力度,“中和之美”“协调统一”(成分配比自当别论)才是书法美追求的境界。具体到颜真卿书法艺术,自然颜书总体风格“雄强宽博”,但颜平原书法却也并非风格固定铁板一块。《多宝塔》《王琳墓志》《争座位帖》即偏向柔美,和后期作品在美学风格上具有较大差异,但是人们并不能否定这类书法是颜真卿作品。

在西方美学理论中,优美(beauty)和崇高(sublime)是相比较而存在的范畴。《中正之笔》一书说颜真卿书法不美,或许是因为此书用西方的“优美”(beauty)来观察中国人的书法美而得出了颜书“不美”的结论。《中正之笔》说颜真卿“并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魅力”,以及很少用“优雅”或“美”来形容他的风格,因此该书作出了颜真卿书法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书法背后的人格力量受到宋代文人政治化的推崇。

很可能《中正之笔》著者(即倪雅梅)有意无意忽略了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的不同,也即中国的“阴柔美”和西方静穆和谐的“优美”,阳刚也不是西方因恐惧审美而升华的崇高。事实上,厚重宽博的“颜体”,在中国人看来,也是一种“美”,颜筋柳骨既非优美也非崇高,而是东方文化的刚柔相济。而在书法传承史上,不管专家们是否承认《多宝塔》在“颜体”中的地位,但此帖确实是中国人习“颜体”的基本字帖之一,而此帖的风格就具有较为浓厚的“优美”(注意此非伯克、康德美学一路的非西方美学意义之“优美”)风格。

因此,不管是逻辑上还是中国书法的历史事实都已经说明的那样,颜真卿书法的广为流传,既有作为“美的形式”为人们接受的一面,也有其人格魅力为人们推崇的一面,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将颜真卿作为神仙崇拜等等相对非主流的推崇。所以《中正之笔》单独将“政治利用”抽取出来作为宋代文士集团接受颜体的基本意图,立论固然新奇,但确实也有驳论者釜底抽薪的危险。

从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上,《中正之笔》毫无疑问值得中国艺术研究者们阅读和借鉴,此类价值自不宜轻易否定。不过在重视它山之石攻玉之效的同时,检视一下这块石头本身的硬度,有时候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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