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与家国的悲剧书写*
——谈严歌苓《小姨多鹤》

2021-12-06 07:06胡楠楠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严歌苓张家伦理

胡楠楠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悲剧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包括社会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展现的人生悲剧性所构成的一切悲剧审美形态。”[1]1严歌苓作为享誉海内外的华文作家,笔耕不辍且硕果累累。在其绝大部分作品中,悲剧为其主色调,个人苦难、家庭困境或是国家动荡竞相呈现。严歌苓认为自己是一个悲观的人,喜欢在悲剧中找到审美价值。严歌苓于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小姨多鹤》更是将悲剧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小说讲述了抗日战争结束后日本遗孤竹内多鹤侥幸存活并滞留于中国的几十年的生存状况与存在方式,以一个“边缘人”形象建构了一夫两妻的畸形家庭。这个畸形家庭在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中所遭受的苦难与悲剧更是不言而喻,用一个家庭来反映一个国家与民族的生存困境。于那个时代,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集体的悲剧,更是国家与民族的悲剧。

一、个体之悲

严歌苓笔下的悲剧异于英雄者的悲剧,大多数是日常生活中遭受苦难于生存困境的弱势群体,属于普通人的悲剧。正如王安忆所说:“日常生活是很有意义的力量,现实生活实践着因果关系,所有因果关系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检验,逃不过去。”[2]74在《小姨多鹤》中,无论是处于多余状态的竹内多鹤、忠于“凑合”哲学的朱小环,还是宿命论下束手无策的张俭,皆是那一时代下个体悲剧的事实存在。

1.竹内多鹤——“边缘人”的存在方式

著名心理学家勒温认为:“边缘人是对两个群体的参与都不完全,处于群体之间的人。”[3]181即无法融入主流社会且被忽略、遗弃的一类人,多鹤正如此。日本女人竹内多鹤在抗日战争结束后未能回到自己的祖国,侥幸存活于中国。然而作为战后遗孤,生活在没有任何亲人且是敌对的异国,以一个“边缘人”、多余人的形象存在,个体悲剧显而易见。多鹤的侥存也正是其悲剧之始,一个异邦女人作为生育工具以七块大洋的价钱卖给了张家以续香火。以这种尴尬的身份存在于张家,以“第三者”的身份存在于张俭和朱小环夫妻之间。

多鹤“边缘人”的生存方式与生活状态持续其一生。首先,非中非日的异类存在。多鹤本是生活在中国大地一个叫做“代浪村”的日本人,然而却哑巴般地生活在中国家庭几十年。即使中日建交后,多鹤回到自己的祖国,但却无法融入日本的社会。徘徊于两个国家且皆不能融入其中的多鹤,展现了其非中非日的悲剧边缘人形象。其次,非妻非妾的尴尬身份。多鹤作为生育工具被卖到张家,在张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既不是妻子也并不是小妾,充其量是为做张家传宗接代工作的保姆,全家人皆排斥她,尤其是刚开始时小环对她的压榨,起初就连张俭也因其是日本人而充满敌意。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说“多鹤,多鹤,真的是多余了。”[4]40最后,非母非姨的戏谑存在。随着中国一夫一妻制的实行,多鹤的存在更是一种悲剧。“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4]176她作为孩子们的生母,却只能拥有“小姨”这个称谓,这种非母非姨的存在,说是戏谑,不如说是一种嘲讽。

2.朱小环——忍辱负重与“凑合”哲学

朱小环是张俭的妻子,生性泼辣却很善良,然而她的一生也是充满苦难和悲剧色彩。在抗日战争中有身孕的朱小环因为日本兵的追赶不幸摔倒导致大出血,虽然保住了自己的命,却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并丧失了生育能力。无法为张家传宗接代的小环,不得不妥协并接受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虽然开始张俭心中只有小环一人,但是后来发现张俭与多鹤的疯狂幽会,让小环心如死灰。然而小环只能选择隐忍,一如既往地照顾着这个家庭以及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们,以维护这个“畸形”家庭的平衡。小环的生存哲学谓之“凑合”。“稀里糊涂凑合起一大家子,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茄子凑合,没有洗衣粉用火碱凑合。”[4]178这种凑合表面上体现了小环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却无不透露出生活的苦难与悲剧的命运。在故事最后小环为了孩子们能去日本,不分昼夜的踩着缝纫机攒钱,小环为这个家倾其所有,到头来,孩子们远离了自己,丈夫也客死异国,最终只能与一条老狗继续自己的“凑合”哲学。

3.张俭——宿命下的无可奈何

张俭作为整部小说中的中心男性,其身上所体现的悲剧性亦然存在。其一,作为张家传宗接代的根种,张俭身上肩负着为张家续香火的传统使命。张俭本性是善良的,作为小环的丈夫,面对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紧急情况,张俭毅然决然地保小环。然而在面对无后的威胁时,张俭只能默默接受父母为其买回来的日本女人,“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4]55其二,作为丈夫,张俭处于小环与多鹤之间的尴尬位置。性格本就懦弱的张俭,更无法处理三人之间的关系,他只能选择将多鹤丢弃作为逃避的方式。当张俭知道了多鹤的一切又心生懊恼与同情,为弥补内心的不安,与多鹤疯狂约会。当小环发现丈夫与多鹤的恋情时,这种混乱的伦理关系达到高潮,而张俭更是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痛苦地生存。其三,作为集体与社会中的一员,张俭更是苦难与悲剧地存在。张俭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依靠其微薄的收入来支撑起一个家,身体上的劳累与精神上的压力不言而喻。且在上个世纪的动乱年代,张俭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而锒铛入狱,饱受监狱之苦,给身体和心灵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以至后来身患重病,深受疾病的煎熬,最终在日本悲惨地死去。观其一生,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丈夫,乃至社会中的一员,其身上肩负的责任与使命足以使其悲剧般的存在着。

当然,除此主要三个人物外,小说中张俭的工友小石、小彭皆有着人生的苦难与悲剧的结局,包括张俭的儿女们都未曾逃出悲剧的牢笼。至此,不难发现,严歌苓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无一不充满悲剧色彩,而悲剧的个体建构悲剧的家庭毋庸置疑。

二、家庭之悲

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中我们可知部分与整体是紧密相关的,集体包含着个体,个体的发展离不开集体。由此,小说中个体与家庭的关系更是相互联结、彼此制约。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中就说到,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作者运用冷静温情的叙事笔调将一个家庭在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中的悲欢离合展现出来,张家的家庭悲剧主要表现为混乱的家庭伦理关系与离散的家庭状态两个方面。

1.混乱的家庭伦理关系

伦理关系的混乱以多鹤作为生殖工具进入张家为标志,这不仅是多鹤命运悲剧的起点,亦是张家悲剧的开始。“几乎所有伦理问题产生都同伦理身份有关”。[4]1多鹤的出现打破了张家原有的伦理秩序——由一夫一妻转为一夫两妻,然而多鹤的出现却是伦理使然。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这一个多鹤,也会有另一个多鹤出现,因为张家作为中国一户普通的传统家庭,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本能地存在着。即使张俭很爱自己的妻子小环,但当自己的父母为其纳妾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延续香火的观念使其选择默认。首先,多鹤的出现打破了夫妻伦理秩序,多鹤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现在张俭与小环之间,即使刚开始张俭和多鹤之间并没有爱情的存在,但身体上的接触已足以让三者所建构的夫妻伦理秩序处于尴尬的困境之中。其次,张俭与多鹤隐秘恋爱至被发现将混乱的伦理关系推至高潮。两者的爱情似乎是无法解开的死结,而三者却只能在小环的“凑合”哲学下回避混乱的伦理,“凑合”哲学无时无刻不在解构畸形家庭的困境与悲剧,即便如此,混乱的伦理关系所造成的家庭悲剧从未被消解,且这种伦理混乱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2.离散的家庭生存状况

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传统思想中,家庭的完整性尤为重要,家和万事兴更是每个传统家庭的期许状态。张家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离散状态,这种离散状态主要表现为空间位置上的离散和家庭凝聚力的离散。家庭的离散在中国固有的传统观念中亦然是一种不幸。首先,张俭带领自己的小家庭离开其父母,形成一种离散。新中国的成立使得一夫多妻制失去存在的合法性,为了掩人耳目,张俭带着自己组建的小家庭及不合法的惊天秘密南迁,离开了东北老家,即与上一代产生离散。其次,在国家动乱的时代,张俭带领的小家庭发生离散。张俭的入狱使得整个家庭遭受重创,而张铁的追求政治进步,向组织揭示自己黑暗的家庭情况,揭露自己亲生母亲的真实身份,甚至从家里搬出去等种种行为更是将离散推至高潮。最后,多鹤的回国、张俭的死亡以及儿女们的奔走他乡或异国已将整个家庭处于分崩离析状态。

张家作为中国那个时代一个普通的小家庭,却无不充满着苦难的遭遇与悲惨的命运,而张家仅是中国成千上万个家庭中的一个小集体的存在形态。由此,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家庭的剧折射出一个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之悲。

三、民族之悲

“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不属于个人。”[5]2家庭的生存状态与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紧密相关,张家的命途多舛更是与那个时代悲剧的国家民族密不可分。小说中民族的悲剧主要体现在时代造就的苦难及封建思想的遗存两方面。

1.时代之苦难

严歌苓擅长从小人物、小家庭反映国家与民族的生存状况,作者将《小姨多鹤》中的人物与家庭置于特殊的时代之下,从而以小见大式地反映那个时代的现状与走向。首先,战争带来的苦难不言而喻。德国作家伯尔在其小说《噩耗》中所说,只要还有一个由战争造成的伤口在流血,战争就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结束。战争只会带来两败俱伤,那场灾难不仅使中国人受到极大的伤害,日本人亦是伤痕累累,且这种伤害是持久的。从日本层面来看,战争不仅使得日本人民饱受苦难,战后的遗留问题所带来的后果亦不容小觑。由日本民众在中国土地上建构的“代浪村”的毁灭,体现了一个战争给民族带来的苦难。多鹤作为“代浪村”的幸存者,实则是不幸的,战争使她成为无国无家的异族者。多鹤仅是战争造成不幸者之一,成千上万的多鹤皆遭受着战争的戕害。战争造就的苦难不仅给个体的生存与生活造成了极大的苦难,更会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遭受沉重的悲剧。从中国层面观之,作者没有从宏观上直面风云变幻的发展状况,而是将这一状况作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小家庭的悲欢离合。然而我们在文本中不难发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黑暗时代依旧作为微观历史呈现出来并给予反思。“文革”是严歌苓悲剧意识产生的根源之一,“‘文革’是我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最重要阶段……人为什么在那十年有如此反常的行为?”[5]261在张家这个小集体中,张俭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给这个小家庭带来的几乎是灭顶之灾;竹内多鹤尽管是善良的日本女人,却依旧被冠以“日本特务”的帽子,整日戴着白袖章清洗厕所;张钢在所谓的政治进步与血浓于水的亲情之间毅然决然放弃亲情,揭发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从家里搬出去……我们不得而知,张家在那个时代仅仅是其中一个典型。文革是一场中国人的集体梦魇,作者虽没有对其进行大是大非的批判,相反是深沉的反思,然而其故事背后所呈现的时代噩梦不可视而不见。

2.封建之遗存

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自始至终是中国文明化进程的桎梏,给个人、家庭带来沉重的灾难,同时亦是一个民族的悲剧。延续香火的思想从中国封建社会传承至今,“中国儒家的创始者既不说人死会一切归于乌有,也不愿承认有灵魂常存在于天堂或地狱的说法,他们创立了第三种答案。他们的答案是,人如果能在死前留下自己亲生的子女或后代,就是自己生命和祖先生命的延续”[6]344。作者虽然没有直接对这种狭隘的封建思想进行鞭挞与否定,但是作者运用冷静的笔触反映封建思想对国民的戕害,其所表现的民族悲剧并非沉默的事实。

封建思想在当时社会的盛行,很多人都深受其害。似乎女人生下来就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养儿育女。小说中小环因大出血失去了生育能力,对于张家买来多鹤进行延后工作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即使小环用回娘家进行示威,但最终还是向中国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低下了头,与另一个陌生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接受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多鹤更是深受其害,年仅十六岁的她仅以七块大洋的价格卖给张站长,被迫成为张家的生殖工具,她的唯一价值就是进行传宗接代的工作以为张家延续香火。她和张俭起初并没有爱情,甚至是互相憎恨与厌恶的,然而他们在传宗接代思想的禁锢下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着肉体接触。多鹤为张家生儿育女,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丧失了尊严与人权,甚至丧失了说话的权利。由此观之,封建思想对当时人们的戕害不容小觑,即使是经济较为发达、社会日益进步及思想渐趋文明化的当今社会,这种腐朽的思想依旧或隐或显地影响着我们,其所带来诸如男女比例失调、社会秩序受到严重挑战等后果依旧是事实存在,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总而言之,严歌苓作为现代文坛上才华横溢的女性作家,作品中满含悲剧色彩,《小姨多鹤》亦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一部力作。作者以冷静且温情的笔调将悲剧故事娓娓道来,并展现了个人的生存困境、家庭的生离死别以及国家与民族的风云变幻。作者将个人与家国悲剧紧密结合,其悲剧意识与悲悯情怀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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