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翠菊
(漳州职业技术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贵族文化是西方社会文化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有着悠久的历史、丰厚的底蕴、独特的文化精神魅力。贵族文化的核心在于对精神、道德、灵魂层次的追求,绅士们学识渊博温文尔雅、气度不凡,淑女们聪颖智慧、乖巧伶俐、婉转动人、温柔痴情,莎士比亚生活在贵族文化色彩最为浓郁的英国,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族情结,尽管他本人并非贵族出身,但对象征着人性光辉与美好的贵族文化精神充满崇敬之情,对儒雅知性的贵族阶层心向往之,他把贵族情结融入到戏剧创作中,于是其笔下便诞生了一个个有着鲜明的贵族性格与气质的绅士、淑女及政治精英[1]。无论在其喜剧作品还是悲剧作品中,人们都能看到无处不在的贵族文化元素,这一对西方社会发展有着重要主导作用的文化形态同样也对莎翁的戏剧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贵族文化是主导中世纪欧洲社会整体思想意识形态的主流文化,它伴随着欧洲贵族这一特殊历史群体的出现以及封建制的发展而形成,并逐步向社会其他阶层结构所渗透,最终形成了全社会都普遍认可并身体力行的文化形态。它主导着人们的价值判断,影响着人们的艺术审美,在欧洲庞大的文化体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甚至是欧洲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文化形态赖以形成的基石。中世纪欧洲的贵族阶层是社会的统治阶层,他们是权利与地位的拥有者,是傲慢、霸道、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代名词,同时也是追求高贵、崇尚文武之道、强调社会责任与意识、敬畏秩序与礼仪的贵族文化的制造者[2]。
对于贵族阶层的界定可以从狭义与广义两个层面来进行,狭义的贵族即世袭爵位规则等严格法律意义层面的数量较少但真正处于社会顶端的贵族,他们通常是上议院的成员,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占据着巨额的社会财富,主导着国家的发展方向;广义的贵族则范围较大,既涵盖了国王、王子等王室成员,也包括了诸侯、骑士、绅士等人群,甚至随着基督教在西方的确立,担任神职的文士等人员也被囊括在内,这一庞大的社会阶层拥有着较高的社会名望,享有诸多的阶级特权,如在财政、法律、荣誉、领主等多方面的特权,其思想意识、文化审美、伦理观念等都对全社会的价值判断产生影响,由此而使贵族文化融入到社会结构的每一个细胞,成为弥漫整个欧洲社会的主流文化。
在欧洲的诸多国家中,贵族文化色彩最为浓厚者非英国莫属,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极好地佐证了这一事实,王室成员无处不在追求体面、风采,强调高贵、华美的思想意识即源起于早已深入骨髓的贵族文化,而英国人普遍较为保守的性格,对所谓绅士做派的推崇等也有力地证明了贵族文化对其民族精神意志的深远影响。相较于英国文化,美国文化即非常随意,且具“平民化”,对比之下,则会对英国社会贵族元素的核心地位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以英国为典型代表的欧洲贵族文化主要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首先是其产生并逐步兴盛的5至15世纪时期,其后是鼎盛发展的16至18世纪阶段,而19世纪开始,贵族文化逐渐由盛而衰,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它的式微、消解、没落时期。
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正是贵族文化兴盛发展的时期。在英国伊丽莎白王朝,文艺复兴运动不断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形成,贵族文化渗透于社会结构的各个层面。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贵族阶层承担着管理国家与社会的神圣使命,国家机构的运转并非依赖官僚机构,而是由贵族、绅士、骑士等社会高阶层人群主导负责,他们支配和引导着社会的文化形态与价值判断,是国家的中流砥柱,该时期的贵族文化已经初步完成了由骑士文化向精英文化的转变,人文主义精神中关于人性的思考、对自由与理性的崇尚等渗透影响着贵族文化形态,比如对王权意识、自由意识、法律意识的强调即为这一历史时期贵族政治思想文化的主要特征[3]。而在文化教育方面,贵族阶层担当起文化活动的资助者与庇护人角色,彼时的书籍若没有呈现贵族人物的题材就难以出版,与此同时贵族们对戏剧文化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此给予了大量的支持。
莎士比亚即生活在这样一种社会大环境中,他的贵族情结,以贵族人物及生活情景为主题的戏剧创作皆体现了浓厚的时代色彩。莎士比亚自幼即心仪向往贵族人士的生活状态,并赋予贵族以一切美好的期许。在他的意识中,贵族们是社会的精英,他们博学、睿智儒雅、高贵、富有正义感与社会责任心,由此他的很多作品都是怀着对贵族文化的崇尚之情而创作的,甚至其早期创作的“十四行诗”都是直接写给某位贵族青年,以赞颂他们之间的纯粹而美好的友谊,这种对贵族文化的崇尚,对贵族阶层的膜拜虽然在其后期涉世弥深、见过了太多王权的残酷与阴谋之后有所消解,但并未动摇其敬畏王者的思想根本[4]。他的一生都在以戏剧的形式描写王公权贵,并为进阶贵族阶层作出了诸多不懈的努力,1599年,这些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终于获得了成为绅士的资格,同时在戏剧创作领域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奠定了其在伦敦剧坛的重要地位,莎士比亚所加盟的宫廷大臣供奉剧团建成规模最大的环球剧场,莎翁终其一生效力于该剧团。直到1612年退休,告别舞台后的莎士比亚也并未停下其戏剧创作的脚步,他依旧笔耕不缀,他的创作虽然透露着对贵族精神的欣赏、对理想中的骑士道精神的崇尚,但也以一种狡黠的幽默无情地嘲弄着权贵的腐朽、庸俗与病态。贵族文化、贵族生活为其戏剧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灵感来源,莎士比亚的作品以独特的方式对贵族文化“精雕细琢”,呈现于读者和观众面前,向人们展现着一个特殊而充满个性色彩的贵族世界。
贵族文化在莎翁视角中被赋予了很多理想化的色彩,他或多或少地对其进行了主观性的美化,这也是他很多时候对其弊端视而不见的原因所在。诚然,贵族文化中有诸多值得颂扬与赞美的精神特征,这些特征深深地吸引了莎翁,使其充满激情地用笔来为其构建华美的梦幻城堡。莎翁笔下的贵族人物通常高贵优雅,气度不凡,有着良好的教养,翩翩的绅士风度,他们博学多才、风雅知性、尊重秩序、礼数周到、诗歌音乐无所不通,而对于社会也充满责任感,践行着作为统治者的社会管理义务,即便一些负面角色表现出狡诈、暴虐的一面,但也绝不会猥琐下作[5]。从莎翁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他心中的贵族文化更具理想性的色彩,是一种社会理想,是人们在对完美的期许下所想象出来的梦幻般的真实,这种理想化的光环使贵族文化魅力四射,人们心向往之,对它予以高度的认可与评价,莎翁用艺术手法将这种具有乌托邦色彩的象征着大众道德期待的贵族精神融入作品,搬上舞台,于是气宇轩昂的绅士、优雅高贵的淑女等人物角色便成为莎翁笔下美好的贵族精神的代言者。名门闺秀伊莎贝拉、充满骑士道精神的奥兰多、治国有方的伟大君主亨利五世这些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朽的艺术形象皆是贵族文化与精神的美好化身,他们的行为方式、道德标准、价值观念都体现着高贵的本质,也引导着普通大众对高贵的精神品行的追求与践行。
莎翁笔下塑造了诸多勤勉好学、乐善好施、心地纯良的贵族绅士形象,这些优秀而正直的世家子弟成为贵族文化的代言人。《终成眷属》中国王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却并不骄奢荒诞,相反,他秉持着对美丑善恶的公正评判,体现着正直、高贵的贵族精神,对勃特拉姆鄙视海丽娜的地位卑微给予了严厉的批判,他认为善恶的根本在于所思所行,在于其对待世间万物的态度,而绝非取决于地位,海丽娜聪慧貌美、品德高尚,这本身就值得嘉许;《驯悍记》中年轻的绅士路森修为自己定下了座右铭,即要将宝贵的时间用在修身养志与研究学问上,贵族的身份对他来说更是一种激励,一种与高尚,正义相关的信仰;《量罪记》中伊莎贝拉被有着高尚德行的公爵所挽救;《威尼斯商人》中莎翁塑造了安东尼奥这样集所有贵族优秀品格于一身的具有典范意义的绅士形象,仿佛在大众的心中树立起一位道德与品行的楷模;莎氏喜剧中这样杰出的贵族青年人物胸襟宽广,优雅自律,象征着人性的美好,闪耀着道德的光芒,而对于情欲,对于人性中的各种真实存在的情感,莎翁从否定中世纪禁欲主义出发,以真诚、宽容的态度刻画了主人公们美好的自然人性,那是一种美好的人文主义情怀,是与美德相伴的优雅情思;《无事生非》中贵族少爷培尼狄克真诚地爱恋着贝特丽丝,他的苦恼皆来自于感情的纯粹与真挚;《皆大欢喜》中贵族奥兰多也为所爱写下“我要在一片片树皮上镂刻下相思……颂赞她美德的言辞”的优美诗句,爱人高贵的品行在沉沦于爱情的贵族绅士心中是最美的、值得赞颂的优点,这样的爱欲纯洁美好、洒脱奔放、高贵淡雅,是人性中美好一面的集中体现,莎翁创作的喜剧作品中最具贵族品格的男性角色莫过于《皆大欢喜》中的奥兰多以及《第十二夜》中的奥西诺,前者纵使屡次遭遇兄长奥列佛的“致命迫害”,或唆使拳师将其打死,或欲将其烧死,但在兄长被猛狮袭击时,不计前嫌,奋命相救,莎翁在此所歌颂赞扬的正是这位贵族绅士以德报怨,不吝饶恕的高贵品行,体现了他对贵族精神与文化的崇拜与敬仰[6]。而奥西诺则是位有着更高身份地位的贵族人士,他是位公爵,是拥有统治权力的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在面对爱情时仍尽显旷达温柔的秉性,他热爱音乐、珍惜爱情,甚至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饱含温情,他爱上伯爵小姐,但却无法获其芳心,苦恼中的他像个初入情网的年轻人一般请求其侍从代其去求爱,他的天真、痴愚、为爱而叹息,而流泪,所见证的恰恰是人性中最柔美之所在,这样的人治理国家,百姓也必然会在日常的点滴中感受他的仁爱与良善。
莎翁的喜剧创作自然也少不了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他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出身名门,气质典雅,有着高洁的灵魂,如精灵般的调皮妩媚,如小鸟似的婉转动人,他不惜笔墨来赞美和歌颂这些贵族女子高贵的灵魂以及聪灵颖智,《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亚为拯救安东尼奥,女扮男装在法庭上用博广的法学知识,缜密的逻辑思维打败夏洛克,其聪颖智慧令衰衰诸公都自愧不如;《终成眷属》中海丽娜以其为爱而生的智巧拉回爱人勃特拉姆的心,她的教养、知性、善良、智慧与痴情最终战胜了根植于丈夫头脑中的门第偏见;《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即前文所提及的公爵奥西诺的侍从,事实上她一直出于无奈以女扮男装的方式侍候在公爵身边,她深深地仰慕暗恋着公爵,公爵却并不知情,反让其代自己向另一个女孩求爱表白,薇奥拉为了使心爱之人能得偿所愿,挽回爱人的心,说服公爵的心上人奥丽维娅不要错过一个深爱她的优秀男子,薇奥拉为爱而自我牺牲,爱情的自私属性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的爱超脱而美丽,她将自己的幸福等同于所爱之人幸福,或许也正是因为薇奥拉高尚美好的灵魂本质使其独具魅力,竟反被奥丽维娅爱上。这些纯情、善良、文雅、痴情的贵族女子是莎翁创作中的宠儿,是最能体现贵族文化核心特质的淑女文化的代言者,缺失他们的贵族文化将会失去最绚丽的色彩。
莎氏喜剧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歌颂性的喜剧,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对于贵族出身的人物美好的一面加以肯定,极力推崇这些“贵族们”身上具有的完美的骑士风度、勇敢正义、风流倜傥、道德至上、友谊纯粹等特质,这无疑是作家人文情怀的传达和洋溢。比如《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借约”的故事就体现了极强的“歌颂性”,安东尼奥为了成全巴萨尼奥的婚事,在经商失败之后宁愿向夏洛克贷款,并答应若逾期未还便从身上割一磅肉代偿的约定,也不愿追回借给巴萨尼奥的三千款项。巴萨尼奥如愿以偿向鲍西亚求婚成功,但安东尼奥借贷逾期不得不遵守“割一磅肉”的约定,鲍西亚乔装扮成法官在威尼斯法庭救回恩人,期间巴萨尼奥宁愿丧失一切去换取友人的生命。这个故事彰显了浓郁的骑士风情,让人们看到了贵族特有的勇敢、纯粹和正义,而类似的情节在莎氏喜剧中比比皆是。
《哈姆莱特》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悲剧,作为王子的哈姆莱特一生遭遇了诸多不幸,亲弟弑父篡位,迎娶王嫂,哈姆莱特受父亲灵魂感召而知晓了事情真相,于是立志要诛杀元凶、为父报仇、整饬朝纲,但非常不幸的是这样一位有着良好的人文主义教育背景、善于思考、品质高拔的“哲学家王”最终也难逃厄运,以身殉难。剧作家在哈姆莱特身上寄托了最美好的政治与道德理想,赋予其全部的思想家素质,他的悲剧结局令人扼腕。哈姆莱特以国家帝王的思维方式看待眼前的复仇,他不是赳赳武夫,不是单纯的复仇主义者,而是从拯救国家的高度思考如何用人类理性与正义的最高象征——法律来使罪人受到惩罚,他关心父亲被害这一个别现象,但更重视如何找到根除社会病症的方略,他是一位拥有极高修养的,有着不凡的绅士气度的,忧国忧民的思想英雄,他的牺牲是高尚的政治理想与洁白无瑕的个性气质在现实中的破灭与消亡,是高贵而伟大的灵魂的陨落。
《裘里斯·凯撒》讲述的是罗马共和国末期贵族共和体制执行官勃鲁托斯等人为防止野心勃勃的凯撒称帝独裁而伤害公民自由权利,而刺杀凯撒后又在安东尼等人对叛军的围剿之下战败自杀的历史事件,与哈姆莱特是思想的英雄不同,勃鲁托斯则是行动的英雄,尽管他作为德行高尚的贵族绅士非常不齿刺杀这种行径,但为了捍卫自由与正义,为了保护公民自由权利,他步步为营地推进着自己对凯撒的刺杀计划。在剧作中,莎翁强调了这一刺杀行动的正义性,认为它是自由反抗暴政的象征,因此,勃鲁托斯在剧中是道德理想的代表。剧作家肯定了他的责任心与使命感,勃鲁托斯对刺杀计划坚定不移的执行力恰恰是罗马贵族脚踏实地的现实性的体现。
西方社会文化发展过程中一大重要的特点即贵族文化的形成与兴盛,这种以敬畏秩序、注重礼仪、追求品行的高尚、崇尚灵魂的高贵、讲究使命感与责任感为主要特征的文化形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兴盛于欧洲社会的各个层面,成为莎士比亚成长重要的文化环境。莎翁将其浓厚的贵族情结渗透到戏剧创作中,他笔下翩翩的绅士、典雅的淑女以及悲剧中的政治精英们无不是理想化的贵族文化精神的代言者。观照莎剧中的贵族文化元素对于了解西方社会文化发展历程有着丰富而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