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青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韩愈诗歌的艺术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在他写作的各个时期倾向也不相同。有雄伟刚健的,有清新自然的,也有生硬怪僻的。结合韩愈想要表达的感情来看,他更倾向于雄奇一面。同时在《送穷文》中自称其诗:“不专一能,怪怪奇奇。”[1]1882在实际创作实践中既包含了他作文时的风格,又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我们认为他的作品是以奇特的事物和雄大气势见长的诗为代表的,其诗的基本风格可以概括为奇崛险怪。他力主创新,打破了唐诗自然流畅的风格,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新诗风。但从目前的研究情况看,很少有人全方面论述韩愈诗歌“怪奇”风格的具体表现。通过细读韩愈的诗歌,明确了其“怪奇”风格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陌生化语言、新奇的意象、以文入诗。
韩愈诗歌语言运用刚劲有力,标新立异。他在《醉赠张秘书》中自评其诗“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1]306,可以说此句较为准确地概括了自己的语言风格。
大历以来诗风流于庸俗、浅薄,诗体软弱,唐代诗歌由盛转衰。韩愈赋予自己时代使命,看到文的重要作用,提出“以文明道”,要求作文必须走出流俗浅薄的状态。因此,他力求创新,提出以硬语代替软体、陈言务去、词必已出等要求。这种作文的理论观念对他的诗歌创作有深刻的影响。在诗歌上,与他具有相似看法的便是孟郊的生新独创。“横空盘硬语”(《荐士》)如果说这句是对孟郊诗歌语言的评价,那更应该是韩愈对自己诗歌语言追求的目标。如:“洪涛舂天禹穴幽”(《刘生诗》)“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宿龙宫滩》)“喷云泄雾藏半腹”(《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喜欢用“洪涛、奔流、惊浪、喷云泄雾”等词语,表现急促、疾速,充满动力感,使诗歌表现为出奇制胜。《石鼓歌》中作者用了许多刚健有力的词语,如“凿”“斫”“愤”“万世”等词,生动地写出了当时打猎、朝贺等场面的雄伟壮阔,苍劲雄浑,硬语盘空,“愤起挥天戈”“剑佩鸣相磨”动词连用,飞动纵横,气势昂扬不可一世。我们可以看出韩愈诗歌在语言上“尚怪奇”,但是他所追求的“硬语”并不是晦涩难懂的,而是通过创新达到“字向纸上皆轩昂”的诗歌风格,表现出一种怒张的力量。赵翼在《瓯北诗话》评价韩愈:“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撅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2]
色彩词以其独特的视觉感受和冲击,带给人们心灵的震撼。因此许多诗人在创作时钟爱色彩词。韩愈诗中色彩词与事物搭配的方式大大丰富了语言的表达能力,创造出了瑰丽、险怪、诡异的意境,使诗中形象能够呼之欲出,主观感情得到了抒发。如“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1]213(《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在寺庙中有许多可以观察的事物,而韩愈的眼睛唯独停留在色彩上。粉丹的墙柱的背景,青红的壁画内容,使得读者在阅读时会因色彩之重,而导致心情之重。同时也可以让我们感受到诗人仕途的不顺,内心的压抑,他阴沉的心情也随着这壁画抒发出来。“怪气或紫赤”[1]140(《送惠师》)是作者想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当时被贬阳山穷困潦倒的境地,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不平则鸣”,用“紫”“赤”这两个冷暖对立构成怪奇意境的色彩词来宣泄自己的情感,这样的表现更为强烈。“缇颜韎股豹两鞬,霞车虹靷日毂轓,丹蕤縓盖绯繙。红帷赤幕罗脤膰……”[1]433(《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是韩愈雄奇险怪风格中最典型的一首,“红”作为火的最突出特征,这样强烈的颜色给人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作者在这首诗中,运用了大量描写红色的词,如“彤”“朱”“霞”“红”“赤”等等,队伍、衣服、饰带、车、轮等都是红色的,描绘出巨幅的山火图。用了暖色的色彩词—红色,来着力渲染火的颜色,有力地描写了陆浑山原的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可以让读者既想象到当时火光冲天的景象,又读起来铿锵有力,感受到了作者强烈的感情抒发。这三首诗是韩愈在贞元、元和之际所作,一方面这个时期他在官场上屡受打击造成强烈的心理冲突,另一方面展示了南方险恶的环境,二者交互作用,并大量运用色彩词,形成瑰奇险怪的诗风。再如“赤龙黑鸟烧口热”[1]513(《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作于韩愈任河南令时期。河南令虽然不是贬官,但作者对此任命也并不满意,用“赤”形容龙,用“黑”形容鸟,冷暖色相称,对比鲜明,惊心动魄,形象更为丰富,加强了感染力。韩愈在色彩词运用上敢为人先,与前人截然不同,冲击着中唐诗坛,表现自己独有的气势,深刻影响着后来以李贺为代表的一批诗人。
诗人在选择意象时,总是从自己的角度观察事物,经过反复选择可以作为意象的事物,又将这些事物融入作家自己的深刻感情和风格品质。韩愈在意象写作中展现了丰富的想象力,这些怪怪奇奇的意象也构成了诗歌雄伟的意境。
在意象选择上,韩愈主张“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1]704(《调张籍》)韩诗中的意象有的是现实生活中存在但令人害怕的动物,如蛇、蛟龙等;有的则是诗人在心里经过加工或者编造的鬼魅形象,如鬼物、妖怪等。诗人在选择意象时避熟就生,充分体现了韩愈诗歌追求“怪”的思想。又如“胡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1]260(《永贞行》)岭南地区有很多异蛇,这是我们大部分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的。几句话中罗列了两头蛇、怪鸟、蛊虫、雄虺、毒螫等意象,可以看出被贬之地环境恶劣,看到这种怪异之物,战战兢兢;又因为自己政治的失意,在诗中使用前人未曾有过的险怪意象,把心中的不快之感通过它们发泄出来。“怪魅炫耀堆蛟虬,山鲹灌澡猩猩愁”[1]170(《刘生诗》)“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1]406(《赠崔立之评事》),诗中出现的“怪魅”“蛟虬”“山鲹”“蛟螭”“蝼蚓”等光怪陆离的鬼魅意象,营造出一种怪异奇特、令人生畏的氛围。再如韩愈与好友游青龙寺时所作的《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千形万状的鬼魅壁画引起了诗人的注意,这就使得追求怪异风格的韩愈与壁画有了情感共鸣,从而将它们进行形象化描写。同时,他还把这些独特意象结合起来,更显一种险怪的氛围。“三光弛隳不复暾,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1]433(《陆浑山火》)这首诗生僻字多,读起来很费劲,一句诗七个字中竟出现六个意象,来表现鸟兽鬼怪无处可逃。地上万物被烧,天撼地动,光怪陆离,眩人眼睛,奇特无二。用密集的意象赋予这场山火狂野酷烈的力量,极尽描绘之能事,表达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创造力。
中唐文坛在诗歌上的审美趣味变化主要以元白诗派的“以俗为美”和韩孟诗派的“以丑为美”为代表。盛唐是诗歌的黄金时期,声律、气韵等各体兼备,这就为以后的诗歌提出了现实的问题,即不可能循着前路再继续前进,必须有所创新。同时结合着大历以来,诗歌多以吟咏山水、风花雪月、歌颂升平来表达个人闲情逸趣等为主要内容,偏重形式,远离现实,风格有神韵而缺少骨力。文风与社会互相影响。韩愈一生只活了五十七岁,但经历了六位皇帝,可想而知时代的混乱。乱世出雄才,韩愈用士之心强烈,性格耿直,是非观念强,这就赋予了他特殊的使命——以文学改变社会的不和谐、不正常风气。所以他提出“尚警奇”“奇崛险怪”的诗文观点,并努力将笔墨付诸于那些奇异的、血腥的、丑陋的形象中,这与传统美学相比,无疑是一种“丑”。有些诗是以直接的意象入诗的,如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及至落二三,始忧哀即死”[1]125(《落齿》)落齿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般人很难想到要把它作为意象来写,如果将它写到诗中,它一定不是美的,但韩愈将它反复地进行描绘,从一牙一齿的掉落写起,经过细细品味,用这种“丑”的现象表现了深刻的道理:落齿本来是坏事,落齿后食之难咽,话难讲清,而他却认为“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即根据落齿的过程表现了心情的变化,从悲忧到乐观,记录过程尽管“不美好”,但他也深刻感悟到人生死有命,不用惊慌,要用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生活。又如“气寒臭莫嗅”寒气堵塞鼻子,不能闻味,此处又以臭代味,诗歌表面是丑的,但生动有力的写出了当时寒气的逼人。有些意象尽管是普通的,但韩愈只着重强调这些事物中丑陋的一面,从而表现出一种特殊情绪。如《驽骥》中“驽”“骀”均是指劣马,它们“龌龊”“力小”“价微”,不像那些强壮、力量大、价钱高的良驹、骥。再深入思考可以发现,作者以这些劣马来比喻庸才,写出自己不被重视的失意与意难平。这些丑陋、世俗之景物、事物都进入了韩愈的视野,使他的诗形成了以俗为美、以丑为美的特点。
经过初、盛唐的发展,以五、七言为标准的诗歌已经定型并达到了顶峰。这种形式,对仗整齐,人们读起来朗朗上口。但如果一直按照这个标准,必然会导致形式僵化的问题。韩愈意识到此弊端,主张在诗歌形式上求新求变,跳出古人的模式。作为古文大家,他用尚奇文笔调入诗,痛快畅达地叙事、议论、抒情。经过这样的改变诗歌变得错落有致、参差不齐,让人耳目一新。赵翼《瓯北诗话》中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3]
首先,在字法上表现为以虚字入诗。诗歌的重要作用在于抒发自己喜怒哀惧等感情,而感情的表达不仅需要实词,也需要虚词。特别是表达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时,虚词更是必不可少。比如杜甫的诗歌中就使用了“呜呼”“同”“岂”“但”“从”等等。韩愈赞扬并学习杜甫的诗歌,首先表现在虚词的使用上。如:“决云中断开青天,咦,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已焉哉,嗟嗟乎鄙夫”,还有“耶、者、尔、岂、也”等,虚词使诗歌于整齐中有变化,且运用得好。虚词的大量使用,改变了诗歌句式结构,产生了散文化效果,同时有利于表达作者的丰富感情。其次,在句法上打乱节奏,在五、七言诗的基本句式里插入三、四言的短句,甚至可能是十字以上的长句。如“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头脱去而无因。”等等诗句,这些诗句的不对称感使诗歌打破常规,句式变化,避免了诗歌走向僵化的道路。同时,唐诗的基本句式绝大部分都是“二三式”,如“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洛阳”对“江岭”是名词,“访才人”对“作流人”是动宾式。而韩愈诗多改变这种结构,如“有穷者孟郊”(《荐士》)可以理解为一四式或者三二式;“使以归期告”(《荐士》)是一三一的句式。最后,诗和文在韩愈之前有明显的界限,所以韩愈试图打破诗文疆界,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用散文章法结构来布局诗歌。这些诗歌主要集中在他的五七言长篇古诗《南山》《谒衡岳庙遂宿岳题门楼》《山石》《荐士》等,都是将散文章法运用到写山水游记诗中。《山石》可以说是一首按时间顺序写的诗歌游记,从黄昏到夜晚再到天明,记录了其中的所见所闻,如芭蕉、蝙蝠、月光以及游历后的所感。诗歌篇幅短小,但能做到一句一景。这样的游记散文式诗歌,让人眼前一亮,有亲历之感。受韩愈散文造句布局变化莫测,气韵沉稳深厚的影响,其诗在造语、结构上也雄厚博大,不可捉摸。
韩愈之前的古人诗论中提及诗歌作用主要有两种:“诗言志”“诗缘情”。以议论入诗就是在诗歌中发表议论从而阐明道理。韩愈之前的杜甫已经有诗歌融入议论,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诗人巧妙地将叙事、议论和抒情结合起来,和传统的诗歌有了很大的差别,是杜甫“沉郁顿挫”风格的典型代表。韩愈在诗歌创作时积极学习杜甫以议论入诗的诗歌特色,如《调张籍》把李杜并举,表达了对他们的仰慕之情,肯定了他们的艺术成就,赞成了他们雄奇壮美和浪漫的风格。这首诗可以说通篇都是议论,但当我们读它时并不枯燥,是因为他把议论作形象化、具体化的描写,使诗歌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词句从“万丈”增强气势来极力赞美李杜文章万古长存;“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中,“蚍蜉”是一种蚂蚁,用蚂蚁之“小”和大树之“大”作对比,差异形象鲜明,具有强烈的论辩力量和讽刺意味,指出对李杜的优劣评价和贬低毁谤都是白费的。在《谢自然诗》中,他对人们惊叹的奇女异事并不在意,并引用前代帝王之事来说明不可信荒诞迷信的佛老神仙之事。全诗叙事、议论相结合,有理由据,以此来劝谏唐宪宗奉迎佛骨。顾嗣立评价此诗:“公排斥佛老,是生平得力处。此篇全以议论作诗,词严义正,明目张胆。《原道》《佛骨表》之亚也。”[4]
总之,韩诗继承李、杜诗风,同时韩愈拥有深厚的知识储备,通过不断实践,形成了其独特的“奇崛瑰怪”的诗风。韩愈用陌生化的语言、新奇的意象、以文为诗等方法让其诗歌走出了与众不同的“怪”“奇”之路,引领了中唐诗歌发展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