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嘉
针灸由针法和灸法构成,内容包括针灸理论、腧穴、针灸技术以及相关器具。针灸起源于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1)梁繁荣、王华:《针灸学》(新世纪第4版),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6年,第1页。,到汉代已经成为中医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元6世纪之后,传至中国周边的日本、朝鲜、越南、印度等地,16世纪之后远播至欧洲。在当代,针灸是国际社会所广泛接受的中医门类,已传播到183个国家和地区(2)“张伯礼谈中医药发展:用现代科技发掘中医药伟大宝库”,人民网,http://health.people.com.cn/n1/2021/0518/c14739-32106448.html,访问日期:2021年5月18日。。作为我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在6世纪时就引入了中国针灸,并加以广泛地传播、应用,是海外针灸的重要发展国家。
针灸在日本的发展历史,大致可划分成三个时期:1.古坟时代末期至室町时代(552-1568),属全面吸收期;2.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1568-1868),属演变发挥期;3.明治时代至今(1868-),属中西兼取期。其中,全面吸收期是日本针灸形成和发展的第一阶段,以引入、学习中医针灸为主。本文主要梳理这一时期日本针灸的发展历程,总结、分析其特点,探讨自然和人文环境对日本针灸发展的影响因素,为中医药文化的海外传播与发展提供一个研究的视角。
16世纪之前,针灸在日本的传播,大致可划分为以下6个时期:
据浅田惟常《皇国名医传·前篇》记载,552年,梁元帝萧绎曾将《针经》赠予日本。《针经》又名《灵枢》《灵枢经》,是组成《黄帝内经》的重要篇章,其阴阳五行、脏腑经络、诊法刺术等内容为中医针灸学奠定了理论根基。但浅田惟常采用了“传云”这种不确切的语气,且未提供文献依据。据史世勤分析,《针经》应该是梁元帝通过百济国的使者转交给日本的(3)史世勤:《中医传日史略》,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2页。。
562年,中国人智聪赴日。据《新撰姓氏录·左京诸蕃下》载:“出自吴国主照渊孙智聪……持内外典、药书、明堂图等百六十四卷……等入朝。”关于文中的“明堂图”,通常有三种解释:一为古代帝王宣明政教所用殿堂的图样;二为绘有人体经脉、经穴的针灸挂图;三为南北朝的刘宋医家秦承祖(生卒年不详)所撰的《明堂图》(3卷,已佚)。秦承祖曾为太医令,有“秦承祖灸鬼法”传于后世(4)(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91页。。据《隋志》记载,秦承祖撰有《脉经》(10卷)《偃侧杂针灸经》(3卷)《偃侧人经》(2卷)等针灸相关的医籍。智聪携带的书籍中,明堂图与内外典、药书并列,由此推测《明堂图》应该是一部针灸学论著,“智聪赴日”应为中医针灸传入日本的最早记录。
圣德太子(574-622)在摄政期间非常重视中日文化技术交流,从7世纪起,先后派出了4批遣隋使。其中除了使节、翻译和技工人员以外,还有留学生和僧侣。他们在中国停留数年到数十年不等,学习管理制度、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回国时带回大批文献,其中医学类的有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方论》,葛洪收集的华佗、戴霸等人的医方汇编《金匮缘囊》等(5)冯佐哲:《中日文化交流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9页。。隋亡之后,遣唐使接替了中日交流的任务。遣唐使通常在华停留一两年,参观、访问和考察各地,学习医药、天文、算数、音乐、美术、体育、舞蹈、书法、诗文、武器、建筑以及风俗人情。据《日本书纪》记载,药师惠日和倭汉直福因均为第一批赴中学医的遣隋使成员。他们学成回国后,向天皇奏曰:“大唐国者,法式备定,珍国也,常须达。”(6)[日]舍人亲王:《日本书纪》,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13页。其建议受到日本朝廷重视,促成了更多的遣使交流活动。
642年,日本的纪几男麻吕从新罗(7)新罗是朝鲜半岛的古国之一,935年归附高丽。学医后回国,升任“针博士”(8)[日]中野操:《增补日本医学大事年表》,京都:思文阁,1972年。。他是现有文献中最早记载的日本针医。针博士一职最早出现于唐朝,是太医署内的官职,从八品上,主要负责掌教针科(9)据《旧唐书·经籍志》卷四十四记载,唐朝太医署内分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其中,专司针科的人员主要有针博士、针助教、针师、针工、针生等。的学生(简称“针生”),授以经脉、孔穴之学。纪几男麻吕的升任表明,日本当时已设有针灸相关的官职。
645年,孝德天皇颁布《改新之诏》,正式开启了日本为学习唐朝律令制度而进行的改革,史称“大化改新”。701年,第一部成文法典《大宝律令》问世,其中的《医疾令》主要参照了唐朝的《医疾令》,是日本最早的医事法律,对医疗体系的基本规定如下。
首先,中务省(10)日本仿唐建立的中央官僚制度,简称“二官、八省、一台”制。其中,中务省(なかつかさしょう)主要负责辅佐天皇、发布诏勅与叙位等朝廷相关的职务,如撰写诏书、修史、制定天文历法等。设有内药司,专门负责皇室的各项医疗事务。
其次,宫内省(11)宫内省(くないしょう)为律令制的八省之一,主管天皇及皇室成员的财产,以及饮食、医疗、教育等内务,兼管诸国献上的食料和御料地。设有典药寮,管理皇宫之外的中央机构以及各地方的医疗事务,是全国最高医疗行政机关,也是医学教育的最高学府。典药寮内分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药园科,其中专司针科的人员有针师、针博士和针生(详见表1)。这是日本法律中首次出现针灸相关的官职。
表1 《大宝律令》中典药寮的人员构成(部分)
其三,五卫府(12)负责宫廷警备的五家中央军事机构的统称。、大宰府(13)设立于日本九州筑前国的地方行政机关,治理西海道九国二岛的军政和民政事务,并接待外国使节和归化人,是古代日本接通外来文化的窗口。以及地方诸国均设有医师,以维持日常的医疗和保健。
757年,在《大宝律令》基础上修订的《养老律令》(令10卷,律10卷)正式施行,直到明治初年废止,历时约1100年,是日本史上沿用最久的明文法令。相比于《大宝律令》,《养老律法》对医学教育的规范更为全面、详细,包括了医疗教学机构的基本规制,医学分科与修业年限,职员的人数构成,各科的讲习内容,医官的考试与选拔等。
在《养老律令》中,针生是官方针灸教育的接受者。在中央级、地方级的医疗机构中,针生的人数有所不同,但年限、课业、教习之法都是一样的。针生的修业年限为7年,主修《素问》《针经》《脉诀》《明堂》,兼学《流注经》《偃侧图》《赤乌神针经》等书。在中央级医疗机构中,针生有月考、季考、年终考,成绩突出者可提前录取、授官。学业完成后,需将个人行状、考试成绩具呈至太政官(14)日本的律令制度下负责执掌国家司法、行政和立法大权的最高国家机构。,审核,再由式部省(15)式部省(しきぶしょう)为律令制的八省之一,掌管国家的仪式典礼,文官的考察(如工作业绩,品行好坏)和选拔(授予官职),以及俸禄的赏罚等。复试,依复试结果决定官职。学满9年仍不能通过考试者,须退学。在地方级医疗机构中,学生有月考、年考,学业不精者须退学,由机构另择人选。
这一阶段,日本本土的医著相继问世,多由宫廷医师奉朝廷之命修编完成。808年,安倍真直和出云广贞奉平城天皇诏令编成《大同类聚方》(100卷)。原书已佚,据记载,其内容大多引自《内经》《脉经》《新修本草》《针经》《针灸甲乙经》等中医专著(16)[日]小曾戸洋:《漢方の歴史》,东京:大修馆书店,2014年,第116页。。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书撰成后的上表中提到:“臣闻长桑妙术,必须汤、艾之治;太一秘结,犹资针、石之疗。”由此推测,针灸疗法在书中应占有一定篇幅。
931-956年,源顺编成《和名类聚抄》(20卷),书中列举、诠释了各种人体部位、疾病、本草名词,是日本现存最早的汉日词典。其中,卷三的个别词条引用了中医专著《针灸经》中经穴与部位相关的佚文,如人体部位“完骨”“鸠尾骨”,经穴“率谷”,以及男子“阴颓”(即睾丸肿大)的针灸疗法(17)马继兴《针灸学通史》,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1年,第693页。。
984年,宫廷名医丹波康赖编成《医心方》(30卷)。此书是日本现存最早的中医养生疗疾名典,被誉为“国宝”,内容以隋人巢元方所著《诸病源候论》为纲,汇编了先秦至隋唐时期共167部医学著作,以及35部非医学著作的精华部分。书中第二卷为针灸专题,共12篇,包括孔穴主治、取穴诸法、针灸禁忌等内容,并引用了多部亡佚的中医针灸文献,如《玉匮针经》《扁鹊针灸经》《龙衔素针经》《百病针灸》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18)[日]小曾戸洋,天野陽介:《鍼灸の歴史》,东京:大修馆书店,2015年,第172-176页。。
这一时期至少诞生了两部针灸学论著,虽然影响力甚微,但对于日本针灸是突破性的成果。1194年,丹波长其撰写《四花患门灸法》,内容参考了中医专著《苏沈良方》(19)《苏沈良方》是北宋沈括所撰《良方》与苏轼所撰《苏学士方》的合编本,共15卷。全书记载了临床各科的医案及验方,涉及医理、本草、灸法、养生、炼丹等内容。中的经外奇穴“四花穴”“患门穴”部分。1299年,唯宗时俊撰写《续添要穴集》。此书是对《要穴之抄》(20)原书已佚,据说成书于平安时代(794-1192),作者不详。参见李廷举、[日]吉田忠《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之科技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6-107页。的续添,记录了各种疾病的灸穴之法。
此外,医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著作是棍原性全(1265-1337)的《顿医抄》(50卷)和《万安方》(62卷)。《顿医抄》是综合性医科全书,设有针灸章节,汇集了人体127个常用穴位的取穴方法、主治症候。《万安方》略同于《顿医抄》而作增补,尤其重视灸法,所载灸法的适应证广泛,多采取“灸药并存”的治疗思路,因此“多灸少针”的情况较为常见(21)马继兴:《针灸学通史》,第707页。。
室町前期,医学代表作是有邻在1362年编著的《福田方》(12卷),书中引用《素问》《难经》《针灸经》《诸病源候论》等中医文献约160种,主要整理了临床各类疾病与疗法,治方以方药为主,并兼用针灸。此外还收录了一些经络奇穴、针灸禁忌(22)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3页。。
1404年,明成祖朱棣正式与日本缔结了通商条约,即勘合贸易。从此,入明留学的日本医师遽增,或是随勘合商船、或是日方指派,人数之多可谓空前(23)史世勤:《中医传日史略》,第91页。。医师如月湖、田代三喜、坂净运、吉田宗桂等人,吸收了中医的最新成果,返日后行医任职、著书立说,促成了新理论学派的形成。针灸方面的代表医家有16世纪的金持重弘、吉田意休。前者曾在明朝太医院的针灸科(24)太医院是古代的医疗管理机构。据《明史》卷七十四记载,明朝太医院将医学分为13科,针灸科是其中之一。任职,回国后在九州一带开馆施治,以针灸术闻名当世(25)何晓晖、陈明人、简晖:《旴江医学研究》,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8年,第99页。。后者曾向明朝医家杏琢周学习针灸,代表作《刺针家鉴》《经络考义》,是日本针灸流派“吉田流”之祖。另有为针灸做出贡献者如竹田昌庆(1338-1380),他赴中学医后携针灸铜人返日。该铜人一度被江户幕府收藏,因穴位全面、便携实用而多次被仿制,以供医家们进行穴位学习和施针训练(26)马继兴:《针灸学通史》,第709页。。
中医针灸传入日本之初,其理论体系尚未成
熟,日本针医亦需要一定时间接受和适应,所以针灸的发展以模仿中医为主,本土暂未出现极有影响力的创新理论或技术。在文献方面,这一时期的日本医籍主要依据中医文献编写,很多内容直接成卷移录,与原文无太大差异。从平安到室町时代,日本较著名的医籍如《医心方》《药经太素》《顿医抄》《万安方》等,均大量引用了先秦至宋元的各种医经、本草、医方、针灸、养生、方术等医籍。以918年深根辅仁撰写的《本草和名》为例,全书列举了1025种药物的和名,其卷数、序次参照了《新修本草》(27)《新修本草》(54卷)是中国首部政府颁布的药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药典,由唐朝苏敬等人奉敕撰于659年,原书已佚。,内容至少引用了唐朝之前的中医本草、方书30多部。在医事制度方面,从8世纪开始,日本的医政设施、医官设置、医学教育等方面均仿唐制而建。此后虽有各种变动,但在明治维新大规模引入西医之前,日本医学界始终以中医药学为规范(28)潘桂娟、樊正伦:《日本汉方医学》,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4年,第28页。。
对于传入的中医药理论,日本并非从始至终都照搬全收。中医包含大量古奥深邃、辩证抽象的哲学思想,而日本医家更偏好简朴、直观的理论指导,强调实用价值,因此在学习过程中经常对中医原文进行增删、修改。例如927年颁布的法令《延喜式》缩短了典药寮学生的学制,并删去部分讲授的书目。选书的指导观点认为:《黄帝内经》的内容可由更简明扼要的《黄帝内经太素》替代,故删去。《甲乙经》的内容通过《黄帝内经太素》和《黄帝内经明堂》就能把握精要,故删去。药方方面,《小品方》一部足矣,其它如《集验方》等删去。《脉经》中存在大量与《素问》《针经》《八十一难经》重复之处,故删去。(29)白兴华:《中国针灸交流通鉴之历史卷》(下),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6页。又如《医心方》中所引中医文献,涉及阴阳五行、脉论等抽象思辨的内容多被节略,只摘录了具体可操作的实践指点(30)[日]松本弘己:《鍼灸臨床のための素門霊枢医学現代に読む》,東京:谷口書店,2005年,第548页。。针灸方面大幅度弱化了经络和气血等原理,更强调穴位所对应的功效,以及操作手法的轻巧灵便。
16世纪前,针医的身份以医官和僧侣最为常见,此外还有江湖游医、商人、农民等。医官即宫廷医官,主要由中央、地方级医疗机构通过考试进行选拔,少数经由他人举荐,在各级政府部门任职。镰仓时代(1192-1335)以前,针医的最高官职为针博士(从七位下),相当于典药寮针科的教授、指导专家,负责为典药寮的学生讲授针灸。一些著名医家如丹波康赖、菅原梶成、下道门继、丹波忠明等都曾出任针博士。镰仓时代之后,随着佛教的兴盛,僧侣群体逐渐活跃在社会的舞台。他们除了研究佛理,还学习儒学和各种技艺,其中不少人投入到学习、传播医学的热潮。许多僧侣赴中留学,进修佛学和医术,并带回大量的经卷典籍,以及新出版的医书。影响力较大的医家如梶原性全、有邻、月舟寿桂、月湖等,均为僧侣出身。
包容开放、善于学习是日本人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7-9世纪向中国吸收生产制度、科学技术、文化艺术,还是18-19世纪向欧洲汲取西方文明、进行现代化改革,亦或是二战后引入美国的议会制度和管理科学,日本人一直在学习世界范围内的先进文化。有学者认为,日本文明的发展就是不断吸收与融合外来文明的历史(31)孙雄燕:《日本文化的多视角探究》,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8年,第11页。。但日本在模仿、吸纳的过程中并非原封不动地接受,而是先将其“拿来”,然后“同化它,使其变形,继之在此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独自的制度和文化特质”(32)[美]埃德温·赖肖尔:《近代日本新观》,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9页。。这种改造外来文化、加强与自身文化的融合,是一种务实的表现。森谷正规认为,日本人擅长从各种文化的产物中选择、学习和吸收他们认为需要的东西,以适合自己的目的,具有“吸收和同化的非凡才能”(33)[日]森谷正规:《日本的技术》,徐鸣等译,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85年,第26页。。
这种才能的形成,或许与日本特殊的地理环境有一些关联。日本位于亚洲东部、太平洋西侧,四面环海,是典型的岛国。由于平原面积狭小、南北跨度长,不仅缺乏煤矿、石油等矿产资源,而且气候复杂多变。又因位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除了地震频发,火山爆发、海啸、台风、洪水等自然灾害亦不少见。相对封闭的环境和严峻的生存压力,令日本人的性格带有强烈的危机感和忧患意识,所以更擅长对外学习、取长补短,养成开放、务实的学习精神。对于包括针灸在内的中医药学、乃至汉文化而言,这种精神不仅为其在日本的传播和应用创造了条件,也较大程度地影响其发展的方向。这一点,从医家对医事制度和理论思想的选取和改造中可见一斑。
16世纪以前,日本吸收中医针灸的最新理论,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是中医文献的输入和传播,如使者赠书、商人购书等,二是医学人才的培养和引进,如日本医家赴中留学、中国医家赴日长居等。这些物质交换、人才交流都需要借助中日两国的交往来实现。
中日政府的交往可追溯至东汉班固的《汉书·地理志》:“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文献记载了公元前108至8年的某一时期,当时日本尚处于小国分立状态(34)[日]藤家礼之助:《中日交流两千年》,章林译,北京:后浪出版咨询有限公司2019年,第2页。。到了隋唐两朝,中日政府的来往密切。日本使节团通过海运抵达中国长安,向朝廷呈献礼物,朝廷则以几倍价值的礼物回赠,并按照使节的等级另行赏赐。此外,使节团也会与达官贵人、商人、市民进行货品交易。部分留学生和僧侣还会留下来进行考察、访问和学习,然后携各种文献典籍、特产物品归国(35)参见冯佐哲《中日文化交流史话》,第45-47页。。
政府无交往时,中日两国一般通过民间进行交往,包括商业贸易、文化学习等。例如五代十国时期,中国政局动荡、国土分崩离析,醍醐天皇(885-930)为节省开支、限制贵族,基本禁止日本船只前往中国。但中日交流并未就此中断。据不完全统计,中日间的商船贸易至少有15次,均为中国商船到日本进行贸易,向日本输入各种工艺品、书籍、药物、香料、锦缎等,并换取砂金、木材、铜等物品。此外还有不少日僧搭乘商船赴中,前往杭州、长安等地进修学问,如澄觉、宽延、宽建等人。他们赴中时携带了日本的诗文、书法、书籍,亦增进了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和认识。(36)参见冯佐哲《中日文化交流史话》,第88-89页。。
雕版印刷术是将文字、图像反刻在木板或其他材质的板面,然后在这块板上加墨、覆纸复制的方法。它是印刷术中最古老的一种,一般被认为起源于唐朝。日本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物为黄麻纸上的《无垢净光陀罗尼》四种,印于770年,由遣唐使引入(37)应岳林:《印刷术在中国的起源、发展及在亚洲的传播》,《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在现有记载中,日本翻刻的第一部中国医籍为明朝医家熊宗立编注的《新编名方类证医书大全》(24卷)。书中所选方剂多为历代名医所创,是明朝以前方剂学理论的代表性医著,成书于1446年,传到日本之后,于1528年被日本医家阿佐井野宗理翻刻。
早期的医书传播大多依赖手写传抄,不仅效率低下,并且容易出现字句的疏漏讹误,甚至造成重要的理论、医方被曲解或误用。雕版印刷术的引进,摆脱了人工抄写的多重束缚,提升了纸本医籍复制、传播的效率,对于中医典籍与理论的普及、应用和传承发挥了重要作用。
针灸作为汉文化的一部分,在日本的传播、发展不可避免地受到汉学影响。16世纪以前的日本汉学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是宫廷主导的阶段(5世纪至12世纪末)。
日本文献中,最早提及的中国书籍出自285年,王仁、阿直歧等人自百济(38)百济是朝鲜半岛的古国之一,660年被唐朝、新罗联合灭国。赴日并献上《论语》《千字文》等(39)[日]舍人亲王:《日本书纪》,第141页。。此后,陆续有汉籍经由个人流入日本。607年,第一批遣隋使团前往中国,此后中日频繁来往,使者、商人、移民、留学生等群体将大量汉书典籍带回日本。根据约9世纪成书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记载,当时日本的汉籍有1579种,分40部,共16790卷。这些汉籍主要见于上层社会,不仅宫廷皇室及贵族群体流行读汉书、写汉字、作汉诗,当权者还将儒家思想运用到治国理政。如圣德太子在《宪法十七条》中引用了经部的《诗经》《论语》等,史部的《史记》《汉书》等,子部的《孟子》《管子》等以及集部的《文选》(40)参见[日]冈田正之《近江奈良朝の漢文学》,天理:养德社,1946年,第37-65页。。此外,朝廷制定的“冠位十二阶”(41)日本古代的官制原为冠位十二阶,由圣德太子在公元603年制定。自《大宝律令》开始废除冠位制,改施行位记制,模仿唐朝的九品三十阶,由最高级的正一位到最末级的少初位下,共有三十位。其中,五位及以上的官员皆属贵族。、教育制度以及建筑、天文、宗教、歌舞、体育、美术、书法等领域几乎都受到汉学的影响。
在汉文化的熏陶下,日本的上层社会对中医的接受度很高,并充满了学习的热情。因此,中医的制度、理论和技术率先在日本皇室和贵族间得到应用和推广。从《大宝律令》《养老律令》《延喜式》等医疗法规中不难看出,医学教育的直接目的是选拔医学官员,为皇室或贵族阶级服务。这一阶段的著名医籍如《医心方》《大同类聚方》《和名类聚抄》等,均由御医、大臣们奉天皇或亲王之命编纂,并上交朝廷收藏保管。此时的日本医学带有明显的宫廷特色,针医的身份以医官为主。
其次,是僧侣主导的阶段(13世纪至16世纪末)。
522年,南朝人司马达赴日建造佛寺,这是现有文献中佛教传日的最早记录(42)参见[日]皇円《扶桑略記》,《国史大系》第六卷,东京:经济杂志社1901年,第478-498页。。此后,日僧明庵荣西(1140-1215)两次入宋学禅,归国后宣扬禅宗教义,成为日本禅宗的开山之祖(43)[日]上垣外宪一:《日本文化交流小史》,王宣琦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2-126页。。12世纪末,天皇权力被削弱,武士阶层崛起。禅宗所主张的“顿悟成佛”“不必研读经卷”等思想在武士阶层大受欢迎,并得到幕府的支持,迅速成为日本的主流宗教(44)[日]家永三郎、[日]黒羽清隆:《新講日本史》,东京:三省堂1986年,第308页。。
禅宗改变了日本人的生活,不仅园林、建筑、美术、书法、饮食,连医学领域也深受其影响。这是因为佛教一向主张慈悲为怀、治病救人,关注信徒和平民的生老病死。在佛教的“五明学”(45)佛教将五明学归为教徒的必修。传统的五明学分大、小五明,大五明有:工巧明、医方明、声明、因明、内明。小五明有: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系学。中,“医方明”代表着医药知识与医疗手法。佛经中也有专述治病去灾的内容,如奈良时代《金光明最胜王经》的《除病品》一章,指出治病应首先弄清病源,方能“随病而设药”(46)姜秀玉:《略论唐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及其在朝鲜、日本的传播》,《朝鲜·韩国历史研究》2011年。。因此,这一时期涌现出许多“僧医”,一些著名的日本医籍如《顿医抄》《万安方》《福田方》《类证辨异全九集》《大德济阴方》等均出自僧侣之手。针医的身份也以僧侣为主。
医官到僧医的转变,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医学主导权的下放,令针灸更加“深入民间”,在平民阶层中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应用。许多医生选择开馆行医、收徒授道,吸引了无数慕名学习者。如日本“后世派”创始人田代三喜(1465-1537)与其座下弟子曲直濑道三(1507-1594),后者编纂了较有影响力的针灸专著《针灸集要》。
从6世纪智聪赴日到16世纪室町末期,日本针灸经历约一千年的发展、演变,从药石之余的辅助疗法,逐渐成长为独立的医学门类。
早期的日本医家主要通过中医文献学习针灸。7-8世纪期间,较有名的针医如大神庸主、丹波忠明等人都未有著作遗世,只有《大同类聚方》《金兰方》等综合性医书中包含一些针灸内容。此后,针灸在医学文献中的比重逐步增加。有影响力的医籍如10世纪的《医心方》中专设第二卷为针灸专题,14世纪的《顿医抄》《万安方》均将针灸列为重要章节,并将其作为临床的主要疗法之一。期间,《四花患门灸法》《续添要穴集》等针灸论著也相继出现。到15-16世纪,随着赴中学医的浪潮兴起,一些著名针医如金持重弘、吉田意休逐渐在日本医坛活跃起来。
这一过程中,日本针灸的发展体制也在逐步转变。尽管在前期,针灸相关的医事制度、医学理论,都基本以中国为学习模板。但在日本独有环境的影响下,针灸的发展已逐渐呈现出本土的特点。例如对医学教育的改制,对文献引用的筛选,以及医学主体人群的变迁。这些变化日积月累、聚少成多,即将在16-17世纪末彰显力量,催生出新的理论体系和针医群体,将日本针灸引向一条与中医针灸截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