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
对于高中生来说,可能“文学类文本阅读”这块,感觉特别吃力的就是外国小说了。很多同学拿到外国小说文本,首先的感觉就是——故事情节基本都能复述出来,但是却不知道作者到底为啥讲这个故事。而且很多小说的情节发展似乎都很不合情理,不知道该怎么理解那些仿佛完全背离了现实逻辑的情节。今天兰姐就以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为例,来谈谈如何初步读懂那些似乎不讲逻辑的外国小说。
下面步入正题!
读懂小说的第一步,是梳理出小说的主要情节。比方《乡村医生》的情节大致可以概括为下面的内容——
小说中的“我”是一名忠于职守的医生。“我”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却面临着恶劣的自然(狂风暴雪)和冷漠的社会(谁会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把马借给你走这一程路呢)双重环境压力。“我”的马“在这冰雪的冬天里因劳累过度而死了”,这说明“我”出诊频繁,需要医治的人很多,但此时“我”却失去了最重要的出行资源。于是,为了履行职责,“我”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我”的女仆被野蛮粗鄙的马夫凌虐,“我”由此才得到了出行的马匹。這种交换显然违背了“我”的意愿,但却完全不由“我”分说。
到达出诊目的地的“我”,事实上已经非常痛苦。“我”自认为忠于职守,并且乐善好施,但却因此而牺牲了相当于是唯一的亲人的女仆(但是这一次还得牺牲个罗莎),以至于说“我自己也想死”。这时候的“我”已经无心诊治病人,以至于一开始会认为男孩没病(这年轻的病人长得很瘦,不发烧,不冷,也不热……我的出诊也就到此结束,我又一次白跑了一趟)。但是对病人家属的悲悯(全家人都站在一起……姐姐摇晃着一条满是血污的毛巾),以及起码的职业道德感和职业素养还是唤醒了“我”的知觉(两匹马同时嘶叫起来;这叫声一定是上帝特地安排来帮助我检查病人的),“我”终于发现了病人“致命的伤口”,但同时也发现病人已经“无可救药”。
紧接着,于“我”而言更加危急的情形出现了——男孩的家人们认为“我”必须要把男孩治好,“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这些人认为只要用逼迫“我”、剥夺“我”尊严的方式,“我”就能治好病人(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也就是说,他们一方面要求“我”能像神一样做到起死回生,一方面又侮辱“我”,蔑视“我”,视“我”的生命如草芥(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
“我”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披风历雪而来,最后却要像一个犯人一样,狼狈逃窜而去。偏偏那两匹马也仿佛在刻意与“我”为难,送“我”来的时候它们何其迅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但是载“我”逃离的时候却又何其迂缓(我们像老年人似的慢慢地拖过荒漠的雪地)。最终非但“我”的事业毁于一旦(我的兴旺发达的医疗业务也完了),“我”还忍受着非人的耻辱(在我的房子里那讨厌的马夫正在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被剥夺了所有的尊严(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到处流浪)。
在梳理完情节后,我们就要标记出小说中我们读不大懂的情节点。
比方这篇小说,很多同学不太明白的地方可能会是以下几点:
1.为什么那么明显的伤口,医生一开始却完全看不到?
2.为什么家属会唱那么奇怪的歌,歌词还是“如果他医治不好,就把他处死!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
3.为什么医生最终会到处流浪?
标记出不懂的情节点后,就得构建情节点之前、之后发生的与之最紧密相关的情节,它们彼此之间的逻辑关系。
比方说,医生看不到那么明显的伤口,之前发生了什么情节会与之紧密相连,产生逻辑关系呢?那就是罗莎被马夫凌虐。罗莎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通过小说文本,我们会发现“我”曾说“我还得养活罗莎”,因为医生在这里没有提到任何其他亲属,也就是说她是“我”唯一要养活的对象。那么罗莎对于“我”而言,是照顾“我”日常起居,能够在“我”最着急的时候替“我”忙前忙后的(我的女佣人现在正在村子里到处奔忙,想借一匹马来)唯一的亲人。现在看,对“我”这样重要的罗莎被人凌虐,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还在外面给病人看病。你问“我”为什么会看不到那么明显的伤口——如果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运用一下情境化思维就不难发现,那是因为“我”太伤心难过、慌乱愤怒、五内俱焚,急着回去解救罗莎(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离她有十英里之外,而且套的两匹马难以驾驭,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样才能把她从马夫身下拉出来呢)。
那么,为什么家属会唱那么奇怪的歌?这个情节点之前、之后与之最紧密相关的情节是什么?在那之前,家属一心想让“我”治好男孩的病,看着“我”忙前忙后就开始兴高采烈。为什么看着医生忙就那样高兴呢?因为“医生不忙了”就意味着,要么就是孩子没病,要么就是孩子会死,但医生在忙,就意味着孩子还有救。那么既然孩子有救,他们为什么又会脱掉“我”的衣服呢?并且他们的歌词为什么那么奇怪——“脱掉他的衣服,他就能治愈我们”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逻辑似乎是很扭曲的,因为如果要“我”好好地给孩子治病,就不应该脱掉“我”的衣服,更不应该威胁要杀了“我”呀。
在读到类似这样的情节时,我们就需要推进到第三个解读步骤了——寻找现实生活中,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荒诞的逻辑,回忆在身边或是在新闻中有没有相似的事件。
我们常常会发现,小说中看起来特别荒诞不经的事情,其实现实中恰恰就在生动地上演。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会看到病患家属伤医的事件,比方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医生陶勇与其助理刘平出诊时被一名男子持刀砍伤,陶勇的手臂神经被砍断。也会看到某些家长诬陷老师的事件,比方广州一名家长污蔑老师体罚孩子导致孩子吐血,实际上是那个母亲用化妆品捣弄出来的一场闹剧。——这些人,都是通过伤害别人来表达自己的诉求和愿望。
卡夫卡说:住在这个地区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有的信仰;牧师会在家里一件一件地拆掉自己的法衣;可是医生却被认为是什么都能的,只要一动手术就会妙手回春。
我们一旦找到了现实的呼应点,就会明白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赞同什么,反对什么,同情什么,鞭挞什么……
如果,我们能进一步对这种荒诞的现实做出反思,深究出背后的原因来,那我们对这篇小说的理解,就不只是停留在文本层面,而是深入了其社会意义层面。
我感到非常窘迫——卡夫卡在小说开头如是说。可小说里的情节一旦在现实中真实上演,就不只是让人窘迫,往往还会让人感到悲凉,不是吗?
就像是卡夫卡说的,很多人“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在现实中,很多人也几乎是在用“神”的标准来要求医生或是老师——
一方面,他们认为医生和老师天然就应该有无私奉献、崇高伟大的精神品格,不无私不崇高就不配做医生和老师。甚至某些极端一点的,还认为医生必须有回春妙手,认为老师必须能点铁成金——医生和老师必须对他们有求必应。
另一方面,这些人又用对待跑堂小二一样的轻蔑态度来对待老师和医生,甚至动辄就用剥夺人尊严的方式来进行羞辱(脱掉他的衣服)。有些人全然不顾客观规律和事实,意图用逼迫的方式让对方满足自己的需求,甚至在自己的需求沒有得到满足之后,心生怨恨以致伤人、杀人(就像小说里那些唱着歌的病人家属那样)。
在谈到满足自身需要的时候,要求对方秒变成神;在谈到给予对方应有的尊重时,就鄙薄对方:“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逻辑双标混乱到既可笑又蛮横的地步,而这种可笑和蛮横却又让人很无奈。
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双标呢?从价值观层面来看,或许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1.很多人似乎已经失落了第一个基本常识:对人付出的真诚情感和真挚关心是无价的。
所以,医生和老师这个职业的崇高和伟大,并不在于他们救死扶伤或者教书育人的技术性职能上,而在于他们会对病人和学生付出真心和真情。病人付出的挂号费,学生付出的学费,只是在提供给医生和老师基本的生活条件而已,充其量也就是给他们上班八小时的劳动时间象征性地计个酬。但稍微对这两个职业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们的付出远不止八小时,比较负责的医生和老师总会不由自主地牵挂他们的病人或学生,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在看病或上课。他们的工作时间远不能用八小时来衡量,他们付出的心血和情感就更不是可以计量的了。
我们大部分人在经历新冠疫情后,都对医生肃然起敬,因为我们觉悟到这个职业真的很危险,他们常常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死扶伤。但这种觉悟其实也是很可悲的,因为似乎只有他们在以生命为代价来为我们付出时,我们才会心生崇敬,却忘记了与敢于牺牲同样可贵的,是他们在日常中一点一滴饱含感情成年累月的辛苦付出。就像是小说中的乡村医生那样,他们往往在最艰苦的情形下还必须要忠于职守。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好意思说出类似小说里那句“他仅仅是个医生”。
2.很多人似乎已经失落了第二个基本常识:高道德标准是用来要求自己的,而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
无私和伟大是道德的较高标准,守法和善良是道德的较低标准。前者应该是用来鞭策自己的,后者应该是用来理解他人的。但是我们这个社会常常会有人弄混道德标准的适用对象,对他人“高标准严要求”,对自己则高呼“理解万岁”。
太多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每一个医生和教师都该是清心寡欲的圣人,还有人甚至认为一旦对方达不到圣人的标准(甘守清贫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就合该被随意践踏。
可是,如果你要把对方的品德当成圣人那样来期待,那你就得像对待圣人那样敬他,爱他,信服他,无条件地追随他、听从他;可一旦你笃定地认为“这世上没有谁是圣人”,那你就应该用普通人的逻辑来宽容他、谅解他,承认他也有力所不逮之处,明白他也会跟你一样面对人生的艰难。你就得承认,在技术性的劳作之外,他一旦对病人或学生付出了真挚的感情,那就可以说是一种“无私”,那就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奉献”,那就值得人尊重和尊敬。
3.我们这个社会似乎已经失落了第三个基本常识:羞辱和惩罚并不能培育出有高尚道德萌芽的土壤。
当下有一个很基本的现代教育理念是——我们如果想让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就得按照他已经成为那个样子的态度去对待他。因为我们的态度,就是他最好的成长氛围;我们的眼神就是他成长方向最明确的暗示。所以,哪怕一个恶果造成的原因有千万种,我们也要把善意的揣摩放到首要位置上去。因为这种揣摩事实上就是一种期待,代表着我们的信任,而这种期待和信任,最能引人向善。
应该说,高尚的人格是从基本的善良和责任感中间培养出来的,而无私奉献的精神除了是一种自赋的性格特征之外,往往也是在被尊重、被信任乃至于被敬仰的氛围里,被自然激发出来的一种人格力量。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有着基本的善良和责任感,就有了成为一名医生和老师的基础,但要培养出道德高尚的医生和老师,除了他们需要自我鞭策之外,还需要社会营造良好的氛围和环境。当舆论总是用以偏概全的眼光来看待医生和教师,总是为了吸引眼球,报道这些行业的负面新闻,而不弘扬和褒赞这些行业里的正能量,树立更多行业中的典范形象;如果我们这个社会每每让坐诊的医生落荒而逃,让履职的老师含垢忍辱,那最终造成的结果也就会如小说中一样——医生完全无心诊治病人,哪怕是再明显的病灶都无法看到。这不是他故意要渎职,而是他的悲伤和愤怒已经夺去了他的注意力和思考能力。
如果医生和教师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保”上,试问他们还会有什么精力和心情来面对棘手的病患或学生?他们又怎么可能做到全身心地奉献自我?
而当医生和教师都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这对于病患或者学生来说,到底是祸还是福呢?这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又到底是祸还是福呢?
那到最后“流浪”的,恐怕就不只是小说里的那位乡村医生了吧?
如果我们解读小说能像这样来联系现实,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点,一方面梳理出文本情节的逻辑线,另一方面整理出现实情境的逻辑线,有意识地构建文本和现实的逻辑关系,使得文本情节的逻辑和现实情境的逻辑一一对应,那么我们对文本的解读就会豁然开朗了。
梳理情节,找出疑点,建构情节逻辑,联系社会现实——这就是读懂外国小说的四个关键步骤。
你学到了吗?要不要再找一篇卡夫卡的小说来练练手呢?我很期待你的解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