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启智 以美为媒——再议当下艺术教育的审美向度①

2021-12-05 13:32赵璐璐南京艺术学院艺术研究院江苏南京210013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 2021年4期

赵璐璐(南京艺术学院 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引 言

中国艺术教育追溯到东周时期,诸子学派纷纷论及音乐之本源、思想、功能、教化等问题,尤以儒家音乐思想深得时代潮流之竞、历代正统之心,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系统化教育观念,对培养民众之贤良品性、审美情操、人格至善及礼仪风尚等方面有着典范式意义。其礼乐思想以道统高度和礼制示范影响至今,当下再度管窥其深刻内涵,依然具有时代学理价值和广延性意义。近代,西方艺术文化和艺术教育思想不断被引入中国传统教育体系中,历经时代淬炼与洗涤并不断壮大和完善,直至今朝再次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尤其在党的十八大和教育改革的双重浪潮之下,艺术教育积极响应主流教育理念之号召,成为美育视阈中的主导方向,充分体现党和国家对人文艺术学科的高度关注和重视。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文艺的时代品质和战略意义,在不同场合强调文化软实力与文艺育人的辩证关系及重要论断,近期在清华大学建校110周年校庆之际,他再次指出:“美术、艺术、科学、技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相得益彰。……要增强文化自信,以美为媒,加强国际文化交流。”这段讲话一方面彰明了艺术与科技、与生活之间的紧密关系及重要性,尤其在服务社会建设、经济文化发展中的积极意义和价值;另一方面也体现艺术文化在当下的时代人文精神与重大历史使命。

当代艺术育人及实践要义,从幼儿艺术教育到高等艺术教育,从业余艺术兴趣挖掘到专业艺术人才培养,整个社会自上而下已形成美育导向与群体共识,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与成效。但在这个过程中,同样也伴随着新的教育问题与挑战,譬如漫长的发展周期与复杂国情之间可能形成观念无法及时更新从而造成阻力;一些落后偏远地区认识不到位、策略不完善、践行不充分等等。一言蔽之,艺术教育在局部依然存在一些亟需重视的问题,科学、先进、合理且符合我国美育目标和情境的教育策略改革必须搭乘时代快车继续深入推进。因此,再次审视当下的艺术教育观念和审美导向,对加强美育的实质性、深层次有效贯彻与发展,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具象与抽象的审美思辨

一切可冠以“艺术”之称的事物,是缘于事物的理念属性与表意功能决定的(最早可追溯到柏拉图的理念论哲学思想)。艺术的属性包含三个层面:技术、制度和文化。技术是产生艺术的形式逻辑,主要特征是具有可操作性;制度是塑造艺术的范式底色,决定了艺术作品的美学边界;文化则是形成艺术思想的理念根基。艺术的存在功能在于熏陶人的审美、启迪人的觉悟、震撼人的灵魂,是智慧与美德的需要。而“教育”属于人类的社会活动,其根本目的在于传递思想与启发智识,是在教化活动中刷新和修正一切原有认知的过程与方式,而它必然建立在文化范畴上。当艺术与教育相结合,形成“艺术教育”这一概念和教化活动时,就意味着艺术具有了某些功用性质,而且是被默认了可以传达和授受的,这种可操作性让艺术与教育有了“合法”的姻缘关系。这是厘清艺术、教育和艺术教育相关概念的必要前提。

在这个前提和理念下,既可以明确艺术本身的人文意义,同时也肯定了艺术教育的联结功能,通过意义与功能的组合,就使得艺术教育的社会示范价值更为突出,已成为美育愿景的必然选择。找到了价值依据,仅仅是确立了艺术教育的意义所在,而实施路径并不完全等同于策略的有效实施,更不等于完成了艺术教育本身。因而,现当下大部分教改思想、课题和方案主要是围绕如何寻找有效的策略和方式去完成艺术教育本身,即专注于教育要素,这对教育本身而言十分有益,但似乎对艺术的内涵与外延会有所忽略。本文认为,艺术教育归根结底的关键还是在于:如何理解艺术的具象性与抽象性的审美思辨问题,或说如何搭建艺术作品与艺术感知的审美连接,再直白一点,即为什么被称为艺术品的事物是美的,其他的没有冠以艺术品的事物就不具备艺术审美的特征。

在哲学家眼中,世界上的一切问题追根溯源均是哲学问题,审美问题必然也不例外,我们不带哲学视角审视艺术似乎难以界定和解读艺术本身的存在及后续问题。可是哲学是什么?就连最伟大的哲学家都没办法真正从本质上说清楚。暂且抛开哲学而言的艺术,有一点可以肯定,艺术是文化的一种变形或隐喻或承载方式,文化本身含有具象(可具体为实物)和抽象(可概括为思想要素)两种属性,故而从文化角度出发,艺术即可看成是具象与抽象的化合产物。唯有理解文化的具象意义和抽象范畴,明确其能指、所指和喻指,解剖其内在元素之间的思辨逻辑关系,方能打通艺术具象与抽象的内涵要义。

因此,要理解艺术,必须借助解读文化的思维路径,构建具象和抽象的辩证关系,诉诸美的理念和内涵,才是有效解读艺术、认识艺术的根据所在。而艺术教育,一方面需要结合艺术文化的特殊性,识别艺术作品的个别差异性;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受教育者群体的身心、智识阶段性和个体差异性,以具象与抽象的审美思辨视角为策略,给予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不断打磨,融入恒久的耐心与专注,响应并启动社会集体力量去创造良好的人文环境来发展艺术教育。

二、感知与移情的审美融合

感知分为感性感知与理性感知,都是建立在视听感官上的神经连接与信号释放所产生的意识存在,共同点是基于具象与抽象的呈现结果(前者是情绪性的、后者是思辨性的)。移情是以感知为基础,以优化、转换、超越原有情感范式和思维模型为目的,实现情感内容的转移与跃迁。艺术感知与移情是极为抽象的意识活动,这一过程既依赖于基本感性感知和情感状态,又超然于它。

绘画与音乐艺术被认为是非语言特性的、最能表现深刻智慧的存在形式,它们是非意识形态下的感性与性灵的集合体,优于思维、观念和一切具象化的实体。而艺术教育的策略是要以理性思辨为方法论,以直接的色彩或听辩感知、联觉与官能印象为路径,寻找符合意向审美与精神领悟的文化思考。艺术教育试图以语言的方式,将非语言的感知状态、情感内涵与精神意向进行有秩序、有逻辑的组合起来,以语言文字的组织方式输出,以此构筑可理解的审美公共场域。文中将实现这一宏大目标的过程称为感知与移情的理性接合。

历史时期不乏以理性接合为愿景,从而导致意识形态革新运动,最著名的当属西欧文艺复兴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并非表面意义上对教会统治的反抗,也不是反对宗教权威的束缚,更不是简单为了复兴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风格,而是教会为了再次树立权威、重建理念的一次伟大尝试。它要复兴古希腊柏拉图主义哲学思想中的“理念美”,重新界定、梳理理念美的底层逻辑是为了破除固有阶层的僵化意识(中世纪宗教程式性的绘画观念),在差异和矛盾中寻找契机与依据,将神秘主义和柏拉图的理念美与基督教义相结合,进而修正、更新柏拉图艺术理念,以新的理念论打造教会结构与意识体系。抛开教权政治背景从纯粹的艺术意识范畴而言,这场文艺运动自上而下达成了某种目标和共识,即突破原有陈旧的艺术观念,注入新的“理念美”来实现感知与移情的理性接合。这样就为后来的艺术思潮、艺术流派及多元艺术风格奠定了人文美学基调。后人研究与解读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不仅是为了丰富我们对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的认知,更重要的是为了反复印证艺术是意识形态及文化理念的产物,从更深层去洞察、理解不同时期的革新精神和文明演进的智慧及合理性,以飨后世。

在哲学家康德看来:“人类有一种知觉,这种知觉本身就是判断,叫作为判断的知觉,即美感。”[1]该论断隐含两种内在理念:一、个人永远无法用说理的方式去让他人认同自己对某个事物的审美判断;二、知觉传递是每个人对外界特有的感知通道,无概念但有客观性,其存在意义就是审美判断的差异性。有基于此,我们的艺术感知及审美思索才变得如此丰富多彩、意义非凡,艺术教育才更具有生命厚度和情感浓度,并不断进行整合、优化、完善其中的内涵属性与人文情怀,以集思广益的文化纵深来影响受教育者的品格、心性及道德情操,融通严肃与通俗的内在关系、审美范式与文化共性的认知体系。

三、智识与文化的审美庚续

“艺术既不是对现实事物的模仿,也不只是主体内心强烈情感的流溢,它是对实在的再解释,不过不是靠概念,而是靠直观,不是以思想做媒介,而是以感性的形式作媒介。”[2]美的缔造是感性活动的存在,艺术审美则是对这种基于经验、居于超验的生命情感的领悟后,再跨越个体的存在。这就要求人们必须跳出本质主义认知陷阱,将艺术审美视为一个主体间的动态过程。这一过程由生命体去激活性灵、捕捉精神迹象,在不断反思和修正中确立一种整体性艺术认知模型,即“艺术审美是一种鲜活的感知与交流”。艺术教育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引导人学会主动感知、接收、领会其中的有益涵养,通过把握准确的方法和方向去洞察、体悟和关切。

通常意义上说,感知是个人的,个人的感知无法直接传输给其他人,需要借助通感机制与共情联结辅助;交谈同样需要两人以上,借助语言和某种媒介(书籍、手势、表情、符号、声音的震动等)才能进行。艺术上的感知与交流区别于文学语义上的交谈,并非讲述与说理就能直接达成,它需要建构人的感受力、想象力和能动性,以实现介于经验和超验的思维耦合。

可我们深知现实境况的复杂与多变,同时需要通过反思庞杂的社会结构和阻碍艺术教育发展的诸多因素来寻求超越和革新,从中梳理出基本的逻辑脉络,发挥智慧的效力来敏锐捕获障碍背后嵌合着的根源问题,并尊重艺术教育的属性 (即尊重艺术本身的特殊性),以疗愈方式逐步重建感受力、想象力和能动性,成了当代艺术教育的关键命题。暂且将这种思路概括为智性的唤起与庚续。

智性的唤起与文化庚续并非直接等同于艺术教育的鲜活感知与交流,而是通过智性的唤起与庚续,来激发、盘活艺术教育应有的鲜活感知与交流面貌。具体而言,可分为两个层面:宏观上是对民族意识与思想观念的唤起与摈弃(扬弃旧垢),以庚续优秀历史文化和文明成果为出发点,营构合理、民主、科学的教育生态和艺术教育体系;微观上是对个人或群体艺术教育思想和意识观念的反思与更新,以确保良性的发展秩序和持续性的优化关系,尤其需要慎重对待竞争与比较,以艺术的智性启发、尊重审美差异和传递人文关切为准绳,建立某种“调和”体系。

智性的唤起与文化庚续是底层逻辑,只有从个人到群体、再到民族层面一致打通这一思脉,才是关键所系。在这个前提条件下,也必须还艺术学科合理性的建设、管理与评价体系。当前的艺术学科现状整体包含三个普遍性问题:“一是不够尊重学科自身的性质和规律;二是学科的等级化偏见致使某些学科不断边缘化而丧失其主体力量;三是学科建设的异化而导致教学与研创游离其人才培养的根本目标。”[3]这三个问题成为阻碍艺术教育实现跃迁和转型的主要因素。

进而言之,必须在强调求同的基础上,也允许和提倡存异,这要求艺术教育本身具有持续性差异,不以标准和范式为绝对导向,在艺术教育实践活动中挖掘、探索和发展学生各自的智识独异性。这个过程既可以有效显现艺术教育的特质,培养受教育者的品位与创造性理解能力,增进艺术涵养与文化素养的鲜活程度。也可以通过学养的熏陶,树立对不同艺术作品、艺术文化的隐喻及象征识别力,养成良好的审美思维习惯,学会适时调用个体经验、学识与艺术创作的超验世界达成共鸣。

具体如何实现和提高,当然是艺术教育工作者在教学实践中要解决的问题,这也是检验艺术教育人员合格与否的重要标志。当艺术教师秉持“智性的唤起,鲜活的感知”的信念,那么必将致力于营造交流、互动、思辨和共享的弹性学习空间,而不是向学生兜售“一系列千篇一律和复制粘贴的绝对标准”。

结语

“美的艺术乃科学与道德之产地……审美的境界乃物质与道德境界之津梁。”[4]席勒赞誉审美的作用,可见深谙德、智、美三种育人观相互关联的内在意涵与潜在价值。王国维先生精辟阐释:“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谓完全之人物?……完全之人物,精神与身体必不可不为调和之发达。……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5]追溯人类文明史,教育繁荣时期均推崇美育之要义,施美育以善德智。轴心时代的古希腊、春秋时期,其精神信仰皆取美为径,以通仁德之善;文艺复兴时期以塑养美情为宗,弥合品性、才艺锻造,即达德艺之境界。可见,艺术教育的最终目的在“立美”,其根本使命在以“情意直观”的方式实现“立人”。通过感性熏养和智性唤起,激发学生心中那炽热、纯粹的情愫,挖掘深邃又鲜活的感受力与想象力,在手、眼、身、心的能动贯通中迸发出健全的人格品质。故而新时代的美育,任重道远。

时间与时代本是共生关系,话语体系不存在任何偏袒和预设。一些尚未定义的未知鸣响和主题标签,等着我们去开掘、激活内在之潜力,从命运中探寻未来之可能。本文简要概括了当代艺术审美的主要导向,意在强调时代美育的学理脉络和主体任务,指出艺术教育事业必须时刻以时代美育思潮和动态发展为轴,树立审美思辨、理性接合及智性庚续等关键品质,进一步明确时代美育理念的根本要义和使命观照。同时,希望通过理性思考来汲取古今中外的教育思想精华,激发中国艺术教育的人文活力和文化潜力,弘扬美育建设的文化属性、时代需求和历史意义,以期推进艺术教育事业新气象,福泽华夏育人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