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构摩登:20世纪早期上海永安百货公司的展陈叙事①

2021-12-05 13:32李佳一路晓珂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上海201620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 2021年4期

李佳一 路晓珂(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1620)

20世纪早期,上海南京路的四大百货公司,将大型百货零售业与休闲娱乐业结合在一起,成为集购物消费、娱乐消遣与审美愉悦为一体的现代都市空间。与电影院、歌舞厅、咖啡馆等新兴城市公共空间一同构造了人们对现代生活的想象,是上海走向现代都市的重要表征。永安百货自1918年营业以来,打破了传统商铺的布展与销售模式,借鉴了万国博览会的展示方式,重视物品呈现的整体环境和视觉效果。开阔流畅的空间布局、整齐有序的玻璃柜台、时尚的橱窗布景、闪亮的霓虹招贴等展陈手法,将百货公司打造成充满潮流和感官愉悦的现代都市场所。进入此场所的消费者可以直观地体会到展陈叙事所构筑的现代化生活景象,在对空间观看与体验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受到环境所营造的视觉文化和审美理念的冲击。与同时期的杂志、报刊、海报一样,百货公司展陈叙事丰富了人们的视觉经验,推动了以观看为主导,注重感官刺激和外在形象的视觉文化的流行,确立起摩登上海的美学风潮。本文结合文献资料,以展示艺术与审美经验的关系为切入点,以1918年至1949年永安百货公司的陈列设计为研究对象,从空间布局、柜台陈列、橱窗和霓虹灯设计、展演活动等方面分析百货公司展示艺术与叙事手法的特点,重点考量这种空间叙事以何种方式参与都市文化和感官经验的构建,如何渗透至市民日常生活并重塑人们审美习惯。

一、新的都市景观在上海:作为现代公共空间的永安百货

1920-1930年代是上海城市发展史上最引人瞩目的时代。人们常用“魔都”来形容上海这一时期现代与梦幻、新奇与时髦的都市文化景观。永安百货公司因其突出的建筑外观与多元的视觉形象成为这一景观的典型代表。正所谓“建筑之宏大为商店最切要之图,所以壮观瞻而吸引顾客也。”[1]永安百货公司不仅拥有壮丽形象,还兼具购物、娱乐、餐饮和演艺等功能,因而承担了上海消费文化、视觉文化和娱乐文化的生产与消费,使上海具有了现代质素。正如李欧梵在论述上海都市文化时所强调的,“城市文化是生产和消费过程的产物。在上海,这个过程同时还包括社会经济制度,以及因为新的公共建筑所产生的文化活动和表达方式的扩展,还有城市文化生产和消费空间的增长。”[2]5永安百货公司作为环球百货的陈列所、物质魅力的载体,以及视觉化公共空间,与内部的电影院、咖啡馆、游乐场构成了一个特别的现代都市公共场所,奠定了展示陈列的叙事基调。

(一)环球百货的陈列所

坐落于上海最繁华地段——南京路与浙江路交叉口的永安百货,由英商公和洋行设计建造,共7层30992平方米。自1918年9月开放营业以来,它便树立起环球百货的角色。公司以“统办环球货品为鹄的,凡日用之所需,生活之所赖,无分中外,糜不尽力搜罗”[3]1为营业宗旨,旨在为市民提供最新最全的日常生活用品。开幕后第二天公司在《申报》上刊登“永安公司之内容”,[4]向市民详细介绍了楼层布局与每层陈设。一到四楼为购物空间,五层以上为办公娱乐休闲场所。陈列销售的商品包含日常小百货、针织服饰、钟表器皿、家具摆件等,辐射到生活方方面面。从物品来源看,这些物品不仅包含中华土产和工业制品,更有大量采购自英、美和日本等国的进口货,并且进口商品居多,占了所有商品的四分之三,是真正的环球百货商店。“在四大公司中,惟有永安是以销售外国商品为主的环球百货公司,永安是二三十年代国外新潮生活用品在中国销售窗口……在这里,顾客可以购买到世界各国有吸引力的商品。”[5]308为了丰富商品类型,永安公司在英国、日本等地设立办事处,搜罗符合中国消费者的生活水平与消费习惯的物品。这些商品几乎涵盖了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生活所需,如英国的棉布、呢绒、羊毛衫;法国的化妆品、绸缎、汗衫、油画颜料;德国的玩具、五金器材用具;美国的丝袜、电器用品、钢精用品;瑞士的钟表、绣花手帕;捷克的玻璃用品;瑞士的搪瓷;日本的毛巾等。环球物品的聚集与摆放使永安百货公司一时间成为世界各国名牌商品陈列所与最新产品发布场。

为有序持续供应商品,永安百货公司成立了干事部、贸易部与德育部三个部门,分别负责策划运营、采办定价与智识生活。“组织之法,乃有干事部与贸易部之别,干事之部,各设主任。贸易之部,各设部长......至工余之暇,谋所以陶淑其德性,浚深其智识,锻炼其体魄,则有德育、智育、体育三部。”[6]57从公司组织章程来看,三个部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同时又根据商品类型下设音乐部、文房部、美术设计部等四十多个部门,分别承担某类物品的采购、定价、陈列等工作。这些部门按照柜台的形式分布在商场各层,每部门就相当于一家专业性商店,使整个商场成为一个充满秩序感的百货展览场所。

(二)物质魅力的载体

不同于传统商店单纯售卖商品为主,永安百货公司强调商品与环境为消费者带来的现场感。它通过琳琅满目的商品为消费者营造新奇体验,承担其城市物质魅力载体的角色。“陈列南北珍奇所需,皆备五光十色陆地离璀璨之观,推陈出新尽金碧辉煌之美,加以名花异卉环绕四周,奇兽珍禽分别罗列入五都之市未足。”[7]从公司在《申报》刊登的开幕预告中可以看出与商品相伴的“璀璨”“辉煌”“花卉环绕”的购物环境。当时的上海正如历史学者卢汉超在研究中表述的生活多围绕社区展开,购物活动多产生在社区型商店。“就日常生活所涉及的一切而言,上海可以被视作一只由众多小蜂窝构成的蜂巢——一个紧密的、拥挤的、多功能的居住区域。”[8]永安百货公司的出现,通过装饰性陈列技巧,使市民有机会去直面这种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物质集合。

永安百货公司面向广泛社会群体开放,全面展现物质文化的魅力。公司储备一万多种物品,并根据市民的消费水平和习惯将商品分为高、中、低三档。其中高档商品约占83%,中低档商品约占17%,并设计廉价货品部。因而,不论是否是百货公司真正的消费者,都有机会感受本地的与外来的、传统的与新颖的物品所产生的光环。同时,永安百货公司面对不同人群有针对性的产品与陈设宣传方式,儿童和女性成为其主要目标群体。公司五楼设立儿童游乐中心,并在广告中特意强调这种物质性,“小弟弟小妹妹,你们要玩,这里有冬袍冬袜。你们要吃,这里有糖果饼干。”[9]永安百货公司以数量庞大、种类齐全的商品为市民提供了一种可触摸的物质存在。

永安百货同南京路上其他几家百货公司以集聚的形式向市民展现了物质景观,使其成为20世纪20-30年代上海物质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导引车。这种物质场景的呈现不仅为上海市民和国内游客带来视觉冲击,连初到上海的国外游客也常露惊讶之情。“游客一上岸,就会发现他们家乡的所有商品都在上海的百货大楼里都有广告有销售。Jaeger名牌毛衣和BVD牌内衣陈列在一起,卖Houbigant香水的下面一层店面……谁能说在把大上海建的更大时,百货大楼没有出它的一份力?”[10]正是百货公司及其内部陈列的商品构成了普通市民遭遇上海都市的初次视觉体验,使市民的日常生活实践得以转型为目迷五色的都市现代性。

(三)视觉化的公共空间

20世纪早期,南京路的百货公司不仅销售商品,并为市民提供了娱乐和服务,是体验现代都市生活的公共空间。菊池敏夫将其论述为“兼有都市娱乐和文化机能的综合性商业空间。”[11]8永安百货公司非常重视这种城市机能的价值与功用,在五至七层设立具有娱乐消遣功能的永安剧场、天韵戏院、音乐厅、跑马场,餐饮功能的酒楼、茶室、咖啡馆,以及旅游住宿的大东旅社。同时,在公司自办刊物《永安月刊》中发文论述百货公司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社会角色,“百货公司若是不仅仅把它当做一个卖东西的地方时,一定会令人当做博物馆、展览会,或是民众教育馆。实际上,百货公司在今日中国负起教育民众的责任。”[12]如果说商店中高比例的高档商品主要面向高消费群体,那么娱乐设施则以低廉的门票满足了广大市民的业余生活需求。据档案记载,永安天韵楼1921年至1925年间的门票价格仅1.5角,工作日平均每天可售出一千至两千张,星期日或工厂假日可售出两千多张,中秋春节等节日期间增加至三千多张。[3]61可见,上海各收入状况的群体和外地游客,都可以通过购物、游玩、闲逛的方式走进永安百货,体验这种新型城市设施所带来的乐趣。这种休闲娱乐职能使其成为城市公共地带,一个市民共享的公共空间。

与传统社区的公共场所不同,视觉性是永安百货公司作为现代都市空间的最显著特征。这种视觉性一方面体现在多元空间功能所提供了丰富的、新鲜的视觉形象。如六楼的天韵楼戏剧院不仅可以同时演出多种中国传统剧种与节目,“有京剧、苏滩、本滩、大鼓、宜卷以及魔术表演等,游客购一票可欣赏不同剧种的演出。”[5]309同时还设有新式音乐厅,邀请国外乐队现场演出。中西夹杂的演出场所,使市民在一次游玩中感受不同体验,这些新鲜感以视觉形式激活日常生活的大众文化的感知。另一方面体现在为市民提供了观看上海与审视日常生活的新视角。这是以往城市设施所不具备的。七楼的倚云阁是1920年代上海最高的建筑,在屋顶可以俯瞰上海城市全貌。永安百货自开业之初就发掘这个场所具有的独特视角,将其设置为景观观望台,“但各界凡到本公司者,每欲登临瞻眺一赏此中风景似此虽设常关无以助游客清兴殊觉歉然”。[13]永安百货作为视觉化公共空间为市民提供了丰富的视觉形象和物质景观。商场内陈列的物品与娱乐项目,传达着现代生活方式的信息。置身于其中的人们看到的不仅是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商品和环境集合后的视觉效果。

二、感官体验的转译与现代生活景象的营建

以都市公共空间为基调的永安百货,其物品和活动的展陈铺设也自然围绕视觉、触觉、听觉感官展开。受万国博览会的影响,永安百货公司采用敞开式的陈列设计,即所有物品和活动都以显性方式呈现出来,让人们能够一目了然地观看浏览。永安百货借由宽敞松散的布局和明亮有序的陈列,为市民提供了丰富的感官体验,极大地扩展了市民关于现代生活的想象边界,使其成为讲述都市文化和人们生活故事的地方。

(一)秩序化呈现

与传统的商店相比,百货公司的魅力除了种类广泛齐全的商品,更在于条理有序的陈列与叙事。这个场所不是单纯的物品的堆积,还是以视觉故事的方式阐述了这些物品的使用场合、功能方法,以及给生活带来变化。因而,顾客无论购买与否,均能自由地品评商品,改变了人们城市空间的体验感。永安百货的这种陈列叙事技巧主要体现在空间布局、动线设计与柜台陈设等方面。

创始人郭乐非常重视商品在空间内的陈列效果,在永安百货筹划期间,他就结合消费者的心理对商场的布置经过细心研究,设计指导为“尽量突出、宽敞和适应顾客的心理。”[3]15永安百货的楼梯设在大厅中央,柜台摆放在四周,确保了空间内宽广顺通,自由参观选购。同时商品在各个楼层的布局也是经过细致考量。一楼是基层商场,销售各种日常生活必需品,例如牙膏、香皂、手巾等,这些商品购买时不需详细选择,便于顾客闲逛、游玩时进出公司临时看到而购买。二楼则为绸缎、布匹、服装等女性消费者商品居多。公司管理者考虑到女性消费者需要细心选择花色、比较价格的购物习惯,所以将此类设置在二楼较为宽敞的区域。贵重和大件的物品因购买频次较低,而前来购买者多出于实际需要,因此陈设在较高楼层也会前往挑选。因此永安百货公司三楼陈列销售则是珠宝、首饰、钟表、乐器等比较贵重的物品,四楼则为家具、地毯、皮箱等大件商品。这种依据人们的消费水平和购物习惯的陈列布局,清晰有序地将物品呈现在消费者面前。为了不断为消费者提供新鲜感,永安百货公司还定期调换商品陈列处所,将热门商品单独陈列展出,并且把文房、烟草分为两部。由于独家经销的康克令钢笔销路畅旺,还另设“康克令笔部”。[14]这种整齐有序又突出重点的布局方式,对于前往购物消费,或消遣闲逛的市民都会留有深刻印象。

20世纪早期的百货公司已经意识到环境视觉效果对消费者的影响,“如果商品杂陈,毫无组织系统美术化陈列之可言,店员平日复又率多懒漫,随手抛置,杂乱纷呈,非但失去整齐庄恳,观瞻不雅,因之顾客顿失兴趣”。[15]永安百货公司也非常重视柜台陈设效果,柜台采用玻璃材质,使路过柜台旁的顾客不会阻碍视线,可自由参观。为了保持环境整洁美观所有物品均摆放在柜台内,台面不再陈设物品,并要求售货员利用空余时间整理柜台及周围场地。此外,永安百货还根据商品特征设计了多种形式各异的陈列模式。这种博览会的展陈方式,增加了百货公司“看”的元素,使购物意义从“买”向“逛”“观”扩展。

(二)感官体验转译

以商品橱窗和霓虹灯广告牌装饰的百货公司,在南京路以传统砖木结构为主体的住宅式建筑中非常醒目,成为近代都市的新景观。永安百货公司也通过橱窗陈列和霓虹灯展示的方式聚集了人们视觉、触觉与听觉等感官诉求,为人们提供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新奇体验。这种感官化的展陈叙事不仅改变了城市生活的纹理,其中所呈现的视觉形象刺激着人们的感官,“丰富了逛公司的文化内涵:百货公司提供的不只是商品,也是现代性的体验,”[16]刷新了人们的视听感受与认知。

橱窗是百货公司特色,被称为“商店的眼睛”。永安百货特别重视橱窗的设置工作,沿最繁华的浙江路和南京路设置了十个大型橱窗,在走廊两旁也设置了三十多个小橱窗;为了保证橱窗视觉效果,由美术部的专职设计师负责橱窗陈列布置。同时还定期向国外订购橱窗陈列的书刊,“本公司向美国订有杂志数种,兹请继续订阅LLOK(展望)、LIFE(生活)、WINDOW DISPLAY(橱窗展示)等有关陈列之杂志,按期由出版人直寄本公司广告部,俾资参考为荷。”[6]82橱窗采用背景、前景与物品三个视觉层次。通常用花帘、镜子或彩色的纸作为橱窗背景,前面再叠加浅黄色毛绒小帘,并用咖啡色的丝线编织成“永安公司”字样,再将木质展架摆放其内,将匹布、鞋子、毛巾等物品陈列在其中。女性服装则采用丝绒背景和蜡型模特陈列方式。随季节变化而橱窗重新设计布置,如春天橱窗内多展出鲜艳的女性春装、白色皮鞋等,使路过的女性停留鉴赏,宛如看美术展览会一般。[17]圣诞节、中秋节和春节等重大节日,百货公司会装扮节日橱窗。

俊超曾在《申报》上发文对比南京路百货商店、食品店、化妆品行、绸缎店、糖果店等橱窗设计特点,并指出:“橱窗最多之商店,首推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永安)公司之装饰法,固是加人一等,且常时掉换,尤足以引人注意。”[18]永安百货的橱窗超出了陈列物品的功能,以空间故事形式成为与市民沟通一种方式。“吾人每至各大公司,恒见伟大之窗饰广告,布置精雅,使人徘徊不忍遵去。初非有意购物也,追至看得出神时,忽起购买之心。”[19]这些布置精美的橱窗拓展了城市的公共空间的同时,也为过往路人提供了不经意间遭遇物质景观的机会。当然这种景观陈设的出发点正是激起人们的消费欲望。

如果说橱窗展示多在白天刺激观众的感官,那么霓虹灯的展示方式则是建构了城市的夜景观,重塑了人们对都市夜晚的感知。“比其粉华登万宝之场,距能方兹美伦兼之灯皆用电,如居不夜之城。”[20]虽然霓虹灯通常不以单独宣传某种商品为主,但是这种展示方式赋予永安百货现代化城市场所的身份,延长了城市的“时长”。章竞标甚至发文称,“一切赞美都会的文字,莫不以夜为中心,但人们之所以赞美夜,多半不把夜当作夜,而是‘早夜间求昼’。”[21]对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市民而言,永安百货公司的霓虹灯是都市生活环境组成部分,并逐渐融入了日常生活之中,影响着人们关于都市形态、时空理念、娱乐方式的感觉。文化学者迈克·克朗的研究指出,空间与文化具有相互依存的关系,一方面文化需要特定的空间来承载,另一方面文化也赋予空间某种意义。“我们不能把地理景观仅仅看作物质地貌,而应该把它当做可解读的‘文本’。”[22]永安百货公司中橱窗与霓虹灯所营造的景象,以感官化方式参与20世纪早期上海城市文化、视觉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形塑,成为人们解读摩登上海的文本之一。

(三)现代生活景象的营建

永安百货公司与传统商铺在展陈叙事上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所呈现的不是单个商品,而是由物品组合出一套新颖的生活方式和景象,其中包含了所使用的物品、服饰装扮、居家陈设、会友交际、娱乐生活等等内容。因此永安百货中的场景式的展陈叙事,不仅冲击着市民感官,更激起了人们对现代生活方式的憧憬。商场中的闲逛与观看、试穿与品用,消费者之间相互的打量与揣摩成为市民体验现代生活的有效途径。同样,对外地游客而言,在南京路的百货公司里购买现代的奢华品也成为必要而令人神往的仪式。永安百货与其内部传统的、新颖的、本土的、外来的休闲娱乐一起构成了上海城市文化的中心部分,成为市民现代生活的必要空间。

新式物品在永安百货的陈列也同样参与了现代生活方式的构建。如仅收音机就有在永安百货向消费者展示的增拟智收音机、百来牌长短波收音机、胜利爱尔西亚收音机等不同款式的产品,唤起人们以最快的方式获取最新资讯的诉求。同时,根据人们的生活需求改造设计,如把医用的热水袋设计为妇女日常取暖的产品,在商场里用柜台和霓虹灯展示的方式来呈现,此后成为许多家庭的日常用品。这些新式物品在被展示与销售的过程中满足都市市民需求的同时,又刺激和创造了更多的购买欲望。

永安百货公司要求各级管理人员经常研究上流社会的需要,尽量搜罗质量好、花色新颖的新产品,新奇珍贵的商品,如烫发钳、卷发夹等;此外,他们还会根据上层社会的生活习惯,研究他们的需要而自己加工或定制的商品也不少。这些物品的展出赋予永安百货真实感,即不仅使市民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更看到这些商品带来的真实生活场景。为市民的生活现代化提供了参照。百货公司的静态展柜和动态场景为市民提供了从时尚装扮、新式用品,到行为礼仪、演艺动态、健康理念等现代生活知识。物品这种展陈叙事作用于市民对现代家庭的想象。永安百货公司在某种程度上是新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词。出入这些商店的人们,穿着时髦的衣服,选购新潮的家具用品,本身就代表着某种诱惑。在市民间流传:“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够用,即使不走出永安公司的大门一步,也可以在这个小天地里过上一辈子”的说法。[3]18

永安百货公司尽可能以极具魅力,甚至带有渲染性的叙事方式展示现代的都市生活景象,使人们对其营造的印象和氛围充满憧憬之情。虽然不是每位市民都是永安百货的消费者,甚至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围绕社区周围的传统店铺展开,但是仍然推动了生活贫困的女工节俭下来的钱稍稍用于时尚消费,“包括中下层职员、工人在内的广泛人群的微小的模仿、拟态,支撑了摩登印象的现实。”[23]这些转变使上海被公认为中国的时尚之都,上海的服饰、发饰以及其他时髦物品对全国各大都市有着强大的辐射力,同时期“上海化广州”“上海之南京”等名词,就是这一辐射力的反映。当然,伴随着时尚之源而来还有视觉文化的转型和审美潮流的演变。

三、审美经验的重塑与摩登品味的营构

永安百货公司不仅是新式购物娱乐中心,更是城市文化现代性的实践场域。“城市现代性的方方面面进入文化母体后,会培养人们对文学艺术的特殊体认方式。”[2]110永安百货公司在新的都市空间中成了休闲和消费的主要场所,为流行的大众口味和审美习惯做了铺垫。动态展陈叙事滋养着与都市生活匹配的审美环境和趣味。伴随着永安百货公司的动态展演活动,逛公司成为一种时尚,摩登品味逐渐向日常生活渗透。伴随着流行文化从购物场所到城市公共空间,再到市民日常生活的空间扩展,都市生活的审美趣味、观看方式和与艺术品位也发生了变迁。

(一)展演活动与审美趣味

永安百货公司通过服装表演、商品操作展等形式将物品穿着使用效果以动态的方式呈现出来,供消费者审视与观赏。1934年至1936年,永安百货公司先后举办过三次时装表演。对摩登女性进行着装示范。首场只是聘请几位舞女在大东舞台进行表演,这种新颖的展示方式吸引了大批前来参观的观众。为了拉近与观者的距离,强调服饰在普通人身上的效果,永安百货在后面的服装展演中将模特改为公司女职员,并专门展示美亚丝织厂服饰产品。并在第三次展览活动规模更大、范围更广,震旦丝织公司、美亚丝织厂、美文丝织公司、大美丝织公司等多家丝绸厂参加。此外,永安百货公司在夏令时节还举办过泳衣展演,请模特展示富民棉毛内衣厂的泳衣、德昌毛巾厂的海滨浴巾等产品,促进了商家与观者直截了当地交流。展演活动在呈现产品的材质、花色、款式之时,也将最新的审美趣味在一个更为公开的场合展示出来。

20年代初,上海女性开始关注时尚美容,为此永安百货公司在二楼设立“蜜丝佛陀美容室”,由美国好莱坞蜜丝佛陀美容专家公开表演各种美容化妆技术,并免费为顾客化妆。同时设计化妆品牌专柜,成为时髦产品的发布地。许多新颖产品通过这些活动进入顾客视野,并成为审美生活的一部分,如香水经百货公司进入上海后深受女性消费者喜爱,并成为摩登身份的象征。“香水是时尚、身份的象征。香水成为判断一名上海女性是否够得上摩登的标志。”[24]面向女性消费者的展演活动,推动了美容在更大范围的流行与普及,使上海迎来了美容时尚风潮迅速嬗变、美容化妆用品消费空前繁荣的“摩登时代”。这种展演方式与同时期的期刊、广告迅速扩大并主导了女性审美喜好,使得旗袍、烫发、丝袜成为这一时期上海的女性形象固定的外在表征。“一个摩登时代的摩登咖必然是烫其发、革其履、丝其袜、旗袍其身、胭脂其唇、白粉其面,为一个追逐流行的女子。”[25]这个形象又在小说和电影作品不断强化,成为关于老上海想象与记忆的一部分。

产品操作展也是永安百货推出的新颖展陈方式。比较有影响力的是1935年9月的留兰香牙膏和1936年9月的润肤香皂制作展。这种展演方式的亮点是把新产品的生产操作流程从工厂搬至台前,在商场内公开表演制作过程。通常由化妆部来负责,设置专门的表演台,陈列各种制造雏形机器,并聘请专人向顾客讲解生产过程、商品原料和商品的优点等内容。根据参观者发表的记录,这场展演主要分为从配料到成品研磨、切块、塑性、压花、包装五个工序,由两名女职员配合完成。[26]从《申报》展览宣传所描述的“质料高贵,装潢雅丽,香味清芬,风行全国”,[27]我们便可窥见这类展示叙事的核心是产品背后现代生活知识和行为方式。也即强调这是一款基于科学生产并代表现代生活方式的产品。服饰、化妆术、香水、肥皂等展演活动不仅为女性消费者感知中上层都市生活提供了线索,同时也无形中影响着她们的行为习惯和审美喜好。

(二)“逛公司”与日常审美实践

值得注意的是,百货公司的展陈手段和叙事方式提供给市民的不只是消费文化的内容。作为人和物的集散场域,它是一面审视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环境的视镜,因而给城市生活带来一种新习惯——逛商场。“20世纪30年代,逛公司和看电影并列,成为上海摩登生活的象征。”[11]135永安百货公司多元城市空间的定位,消费与娱乐并置的功能,敞开式的陈列方式,以及动态的展演活动使其具有极高的公共性。不仅是顾客,所有市民都可以像进入都市道路和公园那样自由浏览。在那里,市民可以自在浏览陈列在商场橱窗内的商品,观望店员们的礼仪举止,也可以观察不同购物客的行为姿态。因而,在百货公司的“逛”不单是脚的活动,更是基于视觉审美的观察与对照。与之相伴的看、观、撇、窥、瞧等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行为成为了城市叙事的重要内容。

永安百货公司,同南京路的另外几家百货商店,为人们的消遣与闲逛提供了场域,从而催育了“女性漫游者”的诞生,即在城市公共空间中橱窗陈列、展演活动与消费行为的打量者和欣赏者。同为都市消费空间的产物,此时上海的都市漫游者与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却完全不同。19世纪末,巴黎拱廊街下的漫游者多为男性,是城市和物质资本的观察者,并以看似闲散的方式对抗着都市的加速。[28]而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女性漫游者,是消费文化的被动接受者,她们迷恋这种物质文化和展演叙事所带来的光环,也享受这种参与都市摩登文化参与方式。但也正是百货公司橱窗与展演等城市叙事媒介为女性提供了走出封闭家庭空间、更广泛地参与城市生活的经验。是她们的行动将摩登时尚由百货公司扩展至日常生活的审美实践之中。

百货公司营构的都市文化是流动的、动态的。同其他城市景观一样由千百万市民的生活实践参与构成的。正如德·塞托表明的日常生活实践,如说话、阅读、动作、逛商店等都具有策略的性格,会作用于人们的身体与感知。同样,逛公司这一行为也决非传统定义的被动接受,包含了能否视觉性地展示与接受。人们和百货商店之间的关系是诗意和疏离的,当人们在这些场所闲逛或散步时“感官会受到各种刺激兴奋起来(人群、噪声、气味)”[29],正是在百货公司所遭遇的陌生物品、全新环境氛围这些看似脱离市民日常生活轨道的新奇景观和体验。正是百货公司、游乐场等城市“剩余空间”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市民的观看方式与审美习惯,从而使他们“既不断地理解这座城市,又为它创造了新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它们也创造和构建了自己的空间和景观。”[30]

(三)都市生活与摩登品味

作为一种可见的空间占据,百货公司和人们对新鲜事物感知和接受联系起来。同时期的张若谷、朱应鹏等作家把咖啡馆、百货公司作为提升市民审美愉悦的重要场所。他们认为此类景观赋予上海异国情调,使其成为试验崭新文明可行性的文化实验室,并终将提高整个民族的美学修养。这些空间中的行为做派不仅区别于传统,又带有戏剧梦幻之感,一时成为“摩登”典范。电影、油画、唱片机成了摩登品味的固定想象。永安百货为这些想象提供了真实空间,所展出与销售各种商品被赋予社会功能,成为时尚的符号表征,消解了物质景观与文化景观的距离。

上海的摩登品味主要体现在一些具体可见的行为方式中,如逛公司和去咖啡馆是摩登休闲活动的代表,去舞厅和看电影是摩登娱乐生活的代表。听唱片则是具有摩登音乐品味的证明。永安百货公司捕捉并强化了这种都市品味。音乐部陈列销售各种唱机、唱片与乐器,大多为西洋音乐。“永安公司音乐部,昨日又由美国运到大批新片,如肖丽章之爱娜姑娘吊影,牡丹苏唐明皇醉酒,曾瑞英之聚珠涯及司马相如柳摇金等,皆印有戏曲,随片奉送。”[31]为了迎合和引导大众这种审美品位,永安百货还邀请电影演员到商场音乐部播唱歌曲,并由电台转播。“为提倡美化人生起见,特浼名人商请乐家多名,定于今晚在场,合用中西化乐器奏演舞曲。”[32]这些展示方式使都市生活由想象进入现实,变得具体看见,为人们模仿与参照提供了范本。

同样,欣赏西洋绘画作品,参观西洋画展也是摩登品味的一部分。上海作为西洋画的重镇,土山湾被喻为中国西洋画的摇篮,培养了一批有造诣的画家。随着上海西洋画教学的加快发展,先后出现了许多西洋画学校。由于从事西洋画的画家多,对油画材料的需求也较大。永安百货公司的文房部不仅销售西洋画材,还会举办相应的展出活动。在陈列和广告中特意强调这些画材的来源地“自发售法国油画材料以来,久为学界及艺术家所赞许。”[33]值得注意的是,物质形象的背后是对传统审美和习惯的冲击,以及新式审美诉求的培养。永安百货公司通过展陈叙事与广告相结合的方式为市民营构了一个全新的物质场域。这个场域的魅惑在于,不单强调单件物品的用处与效果,更将这种物品与现代生活方式相关联,与身份地位、生活品位交织。当这些审美品位被代表上海品味和情调的主要消费者[34]——新贵精英阶层以及都市中产阶层认可与接受后,便很快成为摩登生活的典范被追捧和效仿。

结语

百货公司并非由商品、柜台和橱窗组成,而是由参与其中的商家、设计师和消费者的行为和习惯构成。百货大楼为市民提供了进入公共空间的形式,走入城市生活的场域:一个重新审视自我和他人、私人和公共生活的机会。永安百货视觉化和有机化的陈列设计和展演活动带动了市民观看习惯和城市视觉传统的转变。视觉化的消费环境加强了城市中消费文化、审美潮流与市民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引领人们对服饰、美容、娱乐等生活时尚的追求。通过静态陈列、情境展示与动态展演等展陈媒介与手段,摩登文化逐渐从商场到城市公共空间,再到市民日常生活环境蔓延,审美品位也借助感官形象的方式重新被塑造。百货公司展陈叙事所构建的视觉趣味与《永安月刊》《良友画报》等期刊共同推动了上海在20世纪早期审美品位的摩登化、感官化、即时性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