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仲夏(长沙)
三
袁隆平求学是处于一个动荡的时代。在博中读到高二时,父亲调到南京任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事务科长,全家跟着到南京。他转学到南京中央大学附中念高中,中大附中是当时的一流名校。
袁隆平考大学的时候,全国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满腹经纶的父亲想要袁隆平报考南京的重点大学,学文继承祖业,或者报考理工、医学,也较有前途。十九岁的袁隆平既尊重父亲的指教,又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他想返回重庆求学。八个春秋的山城生活,令他难以忘怀。当时重庆北碚夏坝有一所与复旦大学有渊源的相辉学院,他选择了进相辉学院学农。
相辉学院坐落在重庆北碚东阳镇夏坝。一九三九年复旦大学从上海内迁重庆,在夏坝创办了战时校园,抗战胜利后回迁上海,复旦同学会决定在此创办一所新学院。为纪念复旦创始人马相伯和老校长李登辉,从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命名为“相辉学院”。夏坝,原名下坝,复旦大学新闻系教授陈望道取“华夏”之意,更名夏坝。而在复旦迁来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复旦师生借庙宇、祠堂、农舍作为教室、办公室和宿舍,一边教学上课,一边建设校园。复旦已去,相辉犹在。走进牌坊式的校门,山水之间,坐落着一幢幢两三层的红砖楼房,以登辉礼堂为基准,相伯图书馆、寒冰馆、新闻馆、青年馆等一字排开,皆坐东朝西,面向嘉陵江,一条梧桐夹道、绿影摇曳的马路,沿江延伸,还有一座座倒映在水中的小拱桥。这一切,让在重庆上了八年中小学的袁隆平叹为观止。
报考农艺系的不多,大家都觉得学理工、医药有前途,毕业后工作也体面,而学农却经常要到田地里实践,像农民一样,很辛苦,久而久之报考农艺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袁隆平与梁元冈、陈云铎住一个寝室。袁隆平喜欢睡懒觉,梁元冈经常用筷子敲打着瓷碗,发出的声音像唱歌,对着上铺喊蒙头大睡的袁隆平快起床,一边说,今天是管教授讲授经典遗传学。袁隆平焦急地喊道:“梁元冈,你这个家伙怎么不早说?”
梁元冈和陈云铎与同学们整齐地坐在教室里,袁隆平低着头从后门溜进来,悄悄坐在梁元冈身边。管教授瞥了一眼衣着凌乱、头发蓬松的袁隆平,就开始授课。
上了基础理论课后,管教授带领同学们到学校后山的果园去实习。管教授指着果园门上那块“相辉学院农艺系实验区”的木牌子,语重心长道:“我今天带大家来的目的,是让你们亲眼看看蔬果、作物,认识它们,了解它们,亲近它们,和它们做朋友,这才是基础中的基础。”
接着管教授率先走进果园,同学们紧随其后。一株株果树、一簇簇花卉、一垄垄蔬菜,山丘下还有几亩实验田,种植着各种作物。每遇到一种植物,他都会停下脚步,从形态特征、生长环境、分布范围、栽培技术等方面,为学生们详细解说一番。辨识完蔬果、花卉,管教授走到实验田前,回头看到果园内四处散落躲荫的学生,也不生气。他问紧跟其后的袁隆平怎么不找个地方躲躲太阳。袁隆平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学农的怕太阳晒,那还学个啥?
管教授赞许道:“学农的就要扛得日晒,受得雨淋,经得艰苦,耐得寂寞,守得清贫。”
管教授脱掉鞋子,将裤脚挽到膝盖,袁隆平毫不犹豫脱了鞋子,挽高裤脚,跟着管教授跳进水田。
建国初期,在全国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中,相辉学院农艺系与四川教育学院、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贵州大学、川北大学等的农学系或农艺系,整合为一所新型的农业高等学府——西南农学院,校址在重庆北碚。如果说相辉学院的办学形式和教学内容接近于欧美国家的大学,那么西南农学院则是完全仿照苏联的大学模式的。袁隆平从小学到相辉学院,学的都是英语,西南农学院开设的为俄语。遗传学原来学的是孟德尔——摩尔根的理论,现在讲的是苏联生物学权威米丘林、李森科的学说,二者形同冰炭,水火不容。以前在课堂上,管教授总是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现在是照本宣科,味同嚼蜡;以前图书馆能看到有关孟德尔——摩尔根遗传理论的杂志,现在一本也没有了。
袁隆平学习成绩并不拔尖,却是一个爱动脑筋、爱提问的学生。其时一切向苏联看齐,遗传学只能教苏联生物学家、农学家米丘林、李森科的获得性遗传,孟德尔——摩尔根基于基因的遗传学备受打压,甚至惨遭扼杀。袁隆平一只耳朵里灌满了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另一只耳朵里也听到了孟德尔——摩尔根的声音。他竭尽所能将两种声音搞清楚,利用课余时间阅读了国内外多种农业科技书刊,并有意识地将其他的学术观点同“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进行比较,从而做出了最初的选择。当许多同学凭着“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考取高分时,他则把更多的精力用来自学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有不懂的问题就去请教管先生。
管相桓,原名传学,进中学时改名相桓,蕴含着管仲辅佐齐桓公那份“以学辅政”的情结。管相桓毕业于中央大学农艺系,与袁隆平的父亲袁兴烈也算是校友。管相桓在中央大学幸遇了执教的赵连芳先生。
赵连芳毕业于清华大学,后赴美留学,回国后在中央大学任教期间,先后主持育成了“中大帽子头”和“中大258”,并指导江西、湖南稻作人员分别育成“南特号”“胜利籼”等一批水稻良种,对长江中下游水稻品种改良和大规模推广示范具有奠基与开拓之功。日寇投降后,他被派往台湾地区接管农林机构和主持农林科技事宜,后任台湾大学农学院教授兼农艺系主任,晚年受聘为联合国粮农组织水稻专家,远赴中东的伊拉克、拉丁美洲的多米尼加等国,为改进这些发展中国家的水稻生产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管相桓作为赵连芳的嫡传弟子,无论在专业上还是思想上,深受其直接影响。目睹一个泱泱水稻大国,每年还需要进口大米两千万担以上,因此赵连芳、管相桓等两代科学家发誓要为提高我国稻作生产水平,解决中国人的吃饭问题而奋斗终生。管相桓大学毕业后,又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从事稻学研究,学成归国后,任四川省农业改进所技正(相当于高级农艺师),并兼任四川大学、华西大学等多所大学教授。在战乱频仍、科研经费几近于零的困境下,他主持了全川水稻品种的搜集、普查与比较研究,编纂了《四川省水稻地方品种检定汇编》,保存的水稻品种数量之多为全国之冠。一九四五年管相桓受聘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但在新中国成立后,他毅然放弃美国的高薪厚禄,重返祖国,成为西南农学院的创始人之一。
袁隆平有幸成为管相桓的嫡传弟子。他从管教授那里了解了孟德尔——摩尔根和米丘林、李森科学说的理论基础和分歧。孟德尔是十九世纪奥地利生物学家,他通过豌豆杂交实验发现了生物遗传规律,创立了遗传基因学说。摩尔根是二十世纪初美国的生物学家,他在孟德尔学说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了基因染色体的遗传规律,因此获得了一九三三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孟德尔和摩尔根从而被称为现代经典遗传学的奠基人。
李森科出生于乌克兰的一个农民家庭,毕业于基辅农学院,随后受聘到育种站工作。他父亲老李森科,有一次不小心把冬小麦的种子当作春小麦播种,在春天播种可以提早在霜降前成熟,结果当年获得不同寻常的丰收。当时乌克兰的农作物因霜冻而大幅度减产,致使乌克兰三分之一的人饿死,苏联政府对此深感忧虑。李森科喜出望外,将这一偶然发现提升为“春化作用”,似乎给战胜灾害和解决缺粮问题找到了有效的途径。乌克兰农业部和苏联农业部立即在敖德萨植物育种遗传研究所,创立专门研究春化作用的机构,由李森科负责。从此,李森科成了无产阶级进行科技革命的代表,受到斯大林的格外器重,成为苏联科学院院士,确立他的遗传学新概念,并用以否定染色体理论。他利用自己主编的《春化》杂志对遗传学上的不同学术观点发动了猛烈攻击。李森科当上全苏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两次被授予斯大林奖章,还获得列宁勋章,并被授予苏联英雄称号。
一九四八年七月,苏联召开全苏农业科学大会,李森科做了《论生物科学现状》的报告。李森科强调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个世界在生物学上的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宣布孟德尔——摩尔根主义是烦琐哲学。全苏联对摩尔根遗传学发起猛烈攻势,有关摩尔根主义的教科书和专业文献一律被销毁。
如果说米丘林的环境影响学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量变,不见质变,但米丘林毕竟还是一个用科学方法进行研究的生物学家,而李森科已经不是纯粹的生物学家了。他搞的已不是纯粹的生物学,而是政治生物学,把生物学当作政治工具。苏联农业科学研究院前任院长瓦维洛夫认为孟德尔遗传学完全符合辩证唯物主义,这让他成了李森科的头号敌人。一九四〇年,瓦维洛夫被捕,先被判以极刑,后改判为二十年监禁,入狱三年即死于监狱。
成立西南农学院后,梁元冈、袁隆平、陈云铎、孙昌璜、张本、康杏媛他们还在一个系。课余活动时,袁隆平、陈云铎、孙昌璜、康杏媛几个人喜欢围着听梁元冈拉小提琴。那典雅的造型和优美的音色,迷住了袁隆平。梁元冈每拉完一曲,就让大家学着拉。每个人试了一下后,袁隆平说:“一把小提琴怎么让大家练习,我买一把来向元冈学习。你们哪个还买一把,就够用了。”康杏媛马上答应买一把。
不久学校要成立一个合唱团,每周练习几次,袁隆平选了《喀秋莎》《红莓花儿开》《解放区的天》,以后又学会几支英文歌,由康杏媛打拍子。
庆祝西南农学院成立一周年晚会上,可容纳两千人的礼堂灯火辉煌,座无虚席,气氛热烈。学院领导致辞后,红色幕布拉开,主持人走到台前大声宣布:“第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解放区的天》,由康杏媛同学演唱。”
康杏媛走上舞台,鞠一个躬,就唱了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诗歌朗诵、舞蹈表演后,接着是梁元冈、袁隆平的小提琴二重奏。
袁隆平在大学时代也曾有过一个心仪的女孩子,正是这位健美阳光、性格活泼、落落大方的园艺系女生康杏媛。她时常和这帮男生一起去重庆北碚温泉游泳。她曾冲着袁隆平妩媚地微笑着,袁隆平却一脸通红不知所措。说来这也并非他的天性,只因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实行严格的男女分校的环境里读书和生活,在整个成长期都很难见到一个女生。在重庆博中上学时,他只能透过一片山林,远远眺望姊妹的懿训女中那些穿着白衫黑裙的婀娜身姿,隐约听到随风送来令人神往的优雅的歌声。那时他还是一个初中生,对异性还只是充满了朦胧的憧憬。上大学后,男女同学终于可以自由接触了,但哪怕打着赤膊、穿着短裤和穿着泳装的女同学在一起游泳,他也不敢向自己心仪的女生表白心迹。直到大学毕业,劳燕分飞,他也未曾表露过自己难以言说的爱意。
西南农学院按照苏联的办学模式,将百分制改为五分制,很多人不习惯。要拿五分真的很难。袁隆平从小好学,在博中开始阅读《泰戈尔诗选》《简·爱》《呼啸山庄》等文学名著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而对各学科都不单纯追求考高分,只注重理解其中的内涵。学校计分采用苏联的五分制,他只要考个三分就可以了,还编了一首歌谣在同学中流传:
三分好,三分好;
不贪黑,不起早;
不留级,不补考;
所以我说三分好。
新中国成立伊始,大学生都是未来的国家干部,为了提高阶级觉悟和政治素质,他们分期分批都要到农村参加土地改革运动。一九五二年春,袁隆平赴四川大足县参加了三个多月的土改。一方面,他感受到了中国农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拥有了土地的农民提高了劳动积极性;另一方面,他住进农民家里,和农民裹在一床污黑的破被子里睡觉,在一口土锅里搅饭,才知道真正的农村“又苦又脏又累又穷”。在那里,他穿着一身青灰色学生服,胸口别着一支钢笔,黑发浓眉,眼神深邃,那神情已不像平日女同学印象中的袁隆平,而是一个充满了凝重忧思的知识分子了。如果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去的不是那个资本家的园艺场,而是带他们到真正的农村——这样“又苦又脏又累又穷”的地方,恐怕他就不会立志学农了。然而,当他看到农村贫穷落后的现状,反而让他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看到农民这么苦,就暗下决心,立志要为农民做点实事。学农的就应该有这个责任,发展农业,帮助农民提高产量,改善农民的生活。再加上小时候亲眼看见了中国饱受日寇的欺凌,新中国诞生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但中国更应该强大起来,他感到自己肩上应该有担子,为自己的国家尽点绵薄之力。
袁隆平搞完土改回到学校不久,国家决定在全国高校中选拔一批飞行员,去抗美援朝,保卫祖国。他立即回家告诉父母,他父亲鼓励他应征为国效力。考空军很严格,体检三十六个项目,只要一个项目不合格就会被刷掉。他闯过了体检关,但还有政审关。这让不少人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父亲原本是一位凛然正气的爱国志士,但毕竟在民国政府担任过军政职务,这一关是否过得了,他心里没底。最后,西南农学院八百多名学生只有八个人被录取。他被光荣选上了,出席了庆祝八一建军节的晚会,第二天就要到空校去正式受训了,岂料晚会后突然宣布:大学生一律退回。原因是朝鲜战场形势有所缓和,美军被中国人民志愿军赶到了三八线。毛泽东主席钦点乔冠华陪同李克农赴朝鲜同美军司令进行停战谈判。国家开展第一个五年计划,急需各类专业人才,大学生凤毛麟角,全国在校的大学生大概只有十多万。飞行员上前线打仗,不一定要那么高的文化,所以都退回来了。
还有一件袁隆平感到既骄傲又遗憾的事情。一九五二年,贺龙元帅主持西南地区第一届体育运动大会。袁隆平的游泳水平在西南农学院是首屈一指的。在北碚夏坝的时候,前面是秀丽的嘉陵江,他和同学们经常沿着江边的石阶溜下去游泳。有时去对岸看电影,他就将衣服顶在头上,游过去再穿上,这样就能省下过渡的几分钱,当时三分钱可买一个鸡蛋呢。
四川省分为川东、川南、川西、川北四个行政区,北碚是川东区的首府。袁隆平在川东区的游泳选拔赛中一路领先,轻轻松松拿了第一名,然后代表川东区到成都比赛。成都小吃又多又好吃,什么龙抄手、赖汤圆、一蹦三跳等等,他吃多了,把肚子吃坏了。比赛那天,一声信号,选手们同时跃入水中,袁隆平又是一路领先,闯进了“两百米自由泳”决赛。决赛一开始,他发挥了“反应快,爆发力强”的优势,前五十米竟然打破了当时的世界纪录,在看台上观战的拉拉队,挥舞双臂如同劈波斩浪为他加油。然而,袁隆平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他吃坏了的肚子受冷水刺激,一阵阵发作,在最后五十米冲刺阶段,眼看着落在他身后的选手一个接一个超越了他。结果他只得了个第四名。前三名都吸收进了国家游泳队,他被淘汰了。如果这次不拉肚子,发挥正常,他很可能成为国家游泳队的专业运动员,在游泳池里为国家摘金夺银!
转眼间四年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袁隆平面临着毕业分配的考验。毕业分配既是大学生人生旅途的重要的十字路口,也是走向社会的起点。七月下旬,学校在礼堂举行了分配动员大会,号召毕业生服从国家统一分配,到基层去,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从童年跨入少年,步入青年,在重庆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嘉陵江和长江是哺育他成长的母亲河。他怎能忘记,从龙门浩出发,漫游嘉陵水,搏击长江浪,磨炼出坚韧毅力;在位于两条江畔的相辉学院和西南农大,攻读农业,练就本领,打下了深厚的专业基础。加之当年家在重庆,还有那么多同窗学友,他对重庆有着深深的依恋之情。他多么想留在整整生活了十二个春秋的重庆啊!这年袁隆平二十四岁,人生的一半时间都是在这座山城度过的,这座大西南的山城对他人生观的形成有着深远影响。重庆,可以说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过了几天,学校礼堂的墙壁上,贴出一张大红公告。应届毕业生中的一批青年团员(共青团前身)响应学校号召,带头报名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袁隆平经过反复、冷静的思考,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想到自己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新中国建立不久,百业待举,急需他们去担当重任。他向学校递交了服从分配的决心书。通知书发下来后,同学们各自收拾行装,就要离校了。梁元冈跑来告诉袁隆平自己分配在河南新乡农科所,问袁隆平分在哪儿。
袁隆平说分在湖南安江。安江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没听说过。在地图上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常德逆沅水而上的江边找到一个小点,就那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那里是荒凉边远的穷山沟,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流放贬谪之地。梁元冈要他做好思想准备,到了那里,一盏孤灯伴终身,心事浩茫对谁言?
袁隆平说:“我自有办法,我会拉小提琴,寂寞的时候就拉拉小提琴自我排遣。”
梁元冈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在湖南,我在河南,不远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长江呗。”
两个人笑着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二章
位卑未敢忘忧国
一
思想单纯的袁隆平未曾想到,无论他是否服从分配,不由他选择的家庭出身注定他要像历朝历代那些失宠的文人墨客,下放到这边远荒凉的山沟里来的。他告别父母兄弟和师长学友,从大西南的重庆到大湘西的雪峰山,竟一路辗转了半个多月。这条路其实就是他童年时代走过的路。如今一切都倒过来了,他从重庆朝天门码头顺江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转眼到了武汉,再乘火车下长沙。
袁隆平到达长沙,在湖南省农林厅领了试用期第一个月的工资四十二块钱,用二十四块钱买了一把小提琴,然后怀揣省农林厅一纸用毛笔手书的介绍信,挥别湘江,奔赴大湘西的雪峰山。
神秘可怕的湘西啊!春秋战国以后,中原人南侵,与湘西土著苗、瑶、侗、土家等少数民族的战争迭起。湘西成了中原人眼中最野蛮最落后的“五溪蛮地”,也成了历代迁客骚人以及不同政见者的流放贬谪之所。历代被流放、贬谪、囚禁于“五溪蛮地”的历史名人不下百人,著名的有屈原、王昌龄、刘禹锡、高力士、王庭珪、魏了翁、张学良等。在朝廷看来,五溪蛮地,那里穷山恶水,瘴气弥漫,毒蛇当道,猛兽横行,被流放、贬谪到那里的人,即便是铁骨钢筋,不死也要脱几层皮。屈原、刘禹锡、王昌龄、王庭珪四位著名诗人,在流放、贬谪期间写下了大量诗文。他们胸怀远大,高风亮节,即便身处逆境,仍然心存高远。如屈原在被顷襄王流放之时所写的《离骚》,表达了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忧国忧民情怀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追求的精神;屈原流放到溆浦、辰溪一带长达十几年,又写下《涉江》《远游》《橘颂》等名篇,体现了他的高洁品质和不屈性格。
大湘西是湖南西部二十八县的统称,境内被武陵、雪峰两大山脉和云贵高原团团围困,重重阻隔,又是长江在湖湘境内的两大支流——沅水和澧水中上游及其众多支流汇聚之地,加之与川、鄂、黔、桂四省交界,这方水土是天高皇帝远,也是少数民族聚居的荒凉神秘的独立王国,一直凭借天险与整个外界对峙。那些在石头缝里苦苦求生的山民,当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的时候,就会铤而走险。人道是“天下不乱,湘西先乱,湘西一乱,天下必乱”。历史上这里一直匪患猖獗,素有“中国盲肠”之称。
莫道大湘西那时候有多么偏远闭塞,只说那两天两夜的长途颠簸就会让人望而却步。一辆车、一条路,一直在雪峰山与云贵高原东南边缘的复合地带迂回穿行。长途客车是靠烧木炭发动的,在车头一侧装着一个庞大的炉子,有的炉子则挂在汽车后背,像个形状古怪的罗锅。客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司炉,木炭点火后,用鼓风机把炉火烧旺,从点火到启动几乎要一个小时,行驶中还要不断扒炉灰、续炭、鼓风。这种汽车行驶起来慢吞吞的,时不时就抛锚了。司机和司炉一路上累得半死,乘客也是苦不堪言,那浊重的炭烟味呛得一车人不停地咳嗽,还得时不时下来推车。袁隆平乘坐这种靠烧木炭发动的汽车,第一天只能到邵阳。第二天从邵阳出发,过了洞口,弯弯曲曲的沙石公路,在群山间时隐时现,盘旋而上,汽车像蜗牛似的慢慢朝雪峰山爬行。雪峰山,顾名思义,常年积雪,因而得名。
雪峰山的主峰苏宝顶为湘西第一高峰——一千九百三十四米,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山高得多。雪峰山上下三十公里,民谣这样唱道:雪峰山,山连山,三百三十一道弯,道道都是鬼门关。举世闻名的湘西大会战,是抗日战争夺取全胜的最后一战,雪峰山就是这次会战的主战场。
翻越雪峰山,才到达目的地安江。安江是云贵高原东部延伸的一块难得的峡谷盆地,沅水穿流而过。安江又因沅水平澜无波、民安江靖而得名。千年古镇,洗尽铅华,整个安江仿佛一个偌大的柑柚园,几乎所有的屋宇建筑都被柑子树、橘子树和一两丈高的柚子树簇拥着,几乎所有的庭院里都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柑橘树。从唐朝王昌龄的“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船凉”的诗句里,可以看出在这里橘柚至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河对面宝塔山上有座文峰塔,就是安江人的风水图腾。安江是地、县、镇三级党政机关的驻地,是黔阳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县、镇两级机关在安江镇,地委、专员公署在安江镇东北四公里处的大畲坪,那里曾是安江纺织厂的分厂旧址。安江镇与大畲坪两地由一条三米多宽的沙石马路连接,途中有个枫树坪,几十株数百年的老枫树,大的两个人手牵手还抱不住,盘根错节露出地面的树根,供游人乘凉当凳坐。每到晚秋,苍劲的枫树霜叶红似二月花。枫树坪旁侧,是黔阳地区的最高学府——黔阳一中。这座学府设有高中部,每个年级四个班,满额招收两百新生,辖区各县的初中毕业生,只有学业佼佼者才能考到这里来。
这个古镇,工农兵学商,加起来才近三万人。一个安江纺织厂,职工家属总人口占了这个城镇的三分之一。它是全区最大的工厂,撑起全区财政收入半壁江山。城市的交通运输,一司两社:一个汽车运输公司,客车一天一班通邵阳、长沙;运输全靠搬运社和航运社。搬运社就是板车队,是市内运输的主力;航运社就是几十条摇橹背纤的木船。沅水是古镇的交通命脉,上游自贵州天柱经新晃、芷江、黔城、洪江至安江,下达溆浦、辰溪、沅陵、常德,入洞庭湖进长江,西上武汉、重庆,东下南京、上海。这条水路自古发达,屈原经此水路入辰溪、溆浦,王昌龄被贬,也是坐船经沅水逆流而上到达龙标(黔城)的。
当时整个黔阳地区只有安江纺织厂和地委行署各有一台吉普车,为最高一级领导人公用。比较大的机关单位才有一两辆自行车,钥匙由办公室保管,因公办事的人,填了登记簿领了钥匙才能骑去,办完事回来就得完璧归赵。于是一家自行车出租行应运而生,在安江街上和大畲坪各设一个站。从安江到大畲坪去的人,在安江站出示工作证租一辆自行车,店主给你填上一张两联的计时凭证,一小时租金是一角钱,半小时就收你五分钱。镇里还有两个剧院,一个祁剧,一个京剧,去看戏的大多是安江纺织厂的职工,他们工资丰厚,纺织姑娘比大学毕业生工资还高。其他单位都很穷,大多是集体所有制。当时这里还没有电影院,县里有个放映队,隔三岔五到机关学校放一场露天电影。爱玩的船巴佬和市井小民则喜欢进河边竹楼的茶馆,听贺瞎子打渔鼓、说书、唱道情。
客车翻越雪峰山,袁隆平下车后经人指点,租了一辆车响铃不响的自行车,直奔安江农校。
二
“当——当——”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校园里敲响了嘹亮的钟声。这口钟是用日本鬼子投下的炸弹壳改制而成的,悬挂在那棵千年古樟树上。上课下课,起床就寝,司钟按时敲响这口钢钟,钟声洪亮而悠扬。
吃了早饭后,专业课教研室全主任来叫袁隆平去见魏泽颖校长。魏泽颖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他在长沙读高中时就是学生会头头,组织同学们到黄兴路一带举行抗日救国游行演说。袁隆平走进办公室,魏泽颖指着长条木格沙发让座:“你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个弹丸之地,还适应吗?”
袁隆平说适应适应,学校四面倚山,一湾碧水,十里橘橙,让人爽心悦目。尤其是学校背后那条清澈碧绿的沅江,他昨晚就去江里畅游了一番。
魏泽颖面带微笑介绍说,湖南是个农业大省,湘北、湘南、湘东、湘西各办有一所中等农业学校。安江农校前身系湖南国立第十一中学职业部,一九三九年始建于湖南武岗县竹篙塘,后改为武岗中等农业学校。因日寇南侵,一九四〇年西迁至以雪峰山为屏障的安江镇溪边村的圣觉寺。圣觉寺为明代湘西三大古刹之一,是西南佛道集中藏经之所,内有古柏云樟百余株,轮曲盘结,浓荫蔽天,相传乃汉唐之物。圣觉寺向来香火旺盛,抗战时期一场大火,青瓦白墙的寺宇建筑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口圣觉寺内的千年古井。武岗农校在圣觉寺的旧址上修建校舍,更名安江中等农业学校。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与苏联签订了友好同盟协定,所有的学校一律撤销英语课,改设俄语课。安江农校目前缺少俄语教师,魏泽颖看了袁隆平的档案,虽然是学植物遗传专业的,但学过三年俄语,成绩也不错,所以想让他先教教俄语。
袁隆平大吃一惊,自己选择学农,现在却要去教俄语,自己的专业岂不是白学了?魏校长见他犹豫不语,就说:“袁老师,这只是临时安排,有了俄语老师,你还是去教专业课。”接着魏泽颖同袁隆平拉起了家常,笑着说安江纺织厂有很多纺织姑娘,以后要潘一飞帮他找一个,有个温暖的小家,工作就会更有劲头。
袁隆平开始了漫长的教书生涯。袁隆平觉得教书还不错的,一是有寒暑假,二是生活比较稳定,不要东跑西颠。安江农校只有农作、园艺、畜牧三个专业。他教了一学期俄语,魏校长就把他调回专业课程教研室,教遗传育种学,同时还担任农作班的班主任。袁隆平充分发挥“班三角”的作用。一个团支部书记、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那时叫“班三角”。政治思想工作由团支书去做,他这个班主任就带领同学们搞各种各样的课余活动和体育运动,譬如拉拉小提琴,教唱俄语歌,带“旱鸭子”下河游泳,练跑步、练跳远、踢足球等等。他虽已为人师长,但从年龄上来说,只比学生们年长几岁,如同一个大哥哥,跟学生们打得火热。
袁隆平只当了一个学期俄语老师,但这半年俄语没有白教。那是一个教学相长的过程,他的俄语水平有所提高,能够直接阅读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论专著,更深入地了解其学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学校第一个外语过关的专业教师,可以不靠字典阅读英文和俄文的专业书刊。那时农校的科研设备相当落后,一台显微镜成了袁隆平的第三只眼睛。除了备课、上课,他几乎一天到晚趴在显微镜前,观察细胞壁、细胞质和细胞核的微观构造,时常观察到凌晨两点,才揉着红肿发涩的眼睛走出实验室。
袁隆平来农校后的第三年,共和国历史上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春天,那也是一个科学的春天。周恩来总理在《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中明确提出了“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同时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在这种强大的推动力鼓励下,袁隆平也跃跃欲试,希望能搞成一个什么新的品种,或者一种高产的新作物。然而无论在目标上还是技术路线上,他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甚至连真假科学也难以分辨。一方面,他深受管相桓教授的影响,但对孟德尔——摩尔根基于基因的西方遗传学理论,还不像管相桓教授那样坚信不疑;另方面,在那样一个“向苏联一边倒”的时代,苏联体制和意识形态几乎凌驾于一切科研和教学之上,在农学和生物学领域,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已是超越了科学的存在,你只能无条件的迷信,甚至是崇拜。
那时还没有一本由教育部门出版的遗传学教科书。袁隆平经常带领学生去农田采集实物做标本,以实物当教材。为了引起学生们的兴趣,他带领学生搞试验,将课堂知识与生产实践结合起来。
随着苏联在政治上对中国的影响,李森科的《论生物科学现状》作为无产阶级的农业科学理论,成为中国大学生物系和农业院校的必读文献。全国范围内开展批判基因学说,《人民日报》发表了《为坚持生物科学的米丘林方向而斗争》的文章,李森科被中国生物学界视若神明。许多教授因学术观点与“无产阶级的科学理论”相抵触,被当作政治思想和阶级立场问题受到严厉批判。北京农业大学著名植物分类学家胡先骕,在其《植物分类学简编》一书中对李森科的一些观点提出异议,因而受到批判,著作被全部销毁。
当时农业专业课大纲明确规定,只能向学生传授米丘林、李森科的学说。根据李森科的“无性杂交”理论,袁隆平尝试进行无性杂交、营养培植、环境影响等试验,目的是为了获得优良的高产品种,提高作物产量。这些试验当年确实也结出了一些奇花异果。譬如月光花嫁接红薯,地下长出的红薯很大,最大一个有十七斤半。一块地里,藤上的月光花结出了“红薯种子”;另一块地里,土里挖出了马铃薯,茎上结了西红柿。收获的时候许多人跑来看稀奇,报纸上也做了鼓舞人心的报道,学校领导为此很高兴,觉得袁隆平为安江农校争了光。袁隆平因此被学校推荐出席过一九六〇年在湖南武冈县召开的全国农民育种家现场会。他很兴奋,以为找到了提高农作物产量的方法。第二年,他按照米丘林、李森科的无性繁殖学说,把月光花嫁接红薯培植出来的种子播下去,结果地上照样开月光花,地下却不再结红薯了;把嫁接后的西红柿种子种下去,西红柿还是西红柿,下面根本没有马铃薯,马铃薯种下去,上面也根本没有西红柿;西瓜嫁接在南瓜上,当年结了一个瓜,南瓜不像南瓜,西瓜不像西瓜,拿到教室让学生看,大家哄堂大笑,吃起来味道怪怪的。一个试验是否成功,要看收获到的种子能否把双重性状稳定地遗传给下一代,否则这个试验在生产上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农民不可能年年给田地里的每株作物进行嫁接,那样做得不偿失。米丘林曾做过这样的试验:为了提高梨子的含糖量,给梨子打葡萄糖针。后来苏联专家来中国讲学,以此为例宣传无性繁殖学说。袁隆平按照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论搞了三年试验,屡遭失败,李森科的理论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这使他对无性杂交产生了疑问。袁隆平借用一首唐诗来形容他这一段的心路历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这是诗鬼李贺《致酒行》中的诗句。每次当袁隆平陷入迷惘或面临抉择时,这首诗都让他的心胸茅塞顿开。
他觉得应该走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的路子。那时候虽然也说要百家争鸣,但实际上在农业教育系统中占主流的仍然是米丘林、李森科的那一套,仍然把摩尔根遗传学当作唯心论批判,视摩尔根遗传学为与无产阶级水火不相容的天敌。袁隆平当时不敢公开看摩派的书,只能偷偷用《人民日报》把书遮住,有人来了就装着看报纸,没有旁人才看书。他在大学时已有了一些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基础,而此时他从文献中更进一步了解到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已经不是停留在理论上了。实践证明,染色体学说和基因学说已对改良品种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例如无籽西瓜等。
讲课时,他也就偷偷地给学生们讲些孟德尔——摩尔根现代经典遗传学的知识。有一次,他把“孟德尔——摩尔根现代经典遗传学”的要点书写在黑板上,然后兴致勃勃地一条一条给同学们解释。站在讲台上的袁隆平远远看到教研组长朝这边走来,慌忙搜寻黑板刷子,一时没找到,便扯起棉衣袖子,将有关“孟德尔——摩尔根”等字眼的板书抹掉,坐在下面的学生们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回事。
三
在苦苦地寻找一粒种子的同时,袁隆平也一直在寻找自己人生的另一半。在雪峰山的山谷里,这么多年他一直过着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孤寂生活,但他觉得这也挺好的:住的是单人房,吃的是大食堂。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除了弹琴唱歌、游泳打球,他还养成了不少爱好或习惯,如抽烟、下象棋、打扑克。然而,一个天性浪漫的人,在婚恋上却成了一个久拖不决的老大难。天性浪漫是一种天生的魅力,可生活散漫、不修边幅却不讨姑娘们喜欢。在学生的印象中,年轻的袁老师长年留着一个板寸头,长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哪里像个知识分子啊!到了冬天,他换上了新棉袄,却贪图方便,时常撩起袖子擦黑板,袖口磨破了,连棉絮都露出来了。他的经济条件在当时还算优越的,新衣添置了不少,还时常送衣服给学生,可他每次洗衣服,只拣脏的领口和袖口洗洗,笑称这是他独创的“新式洗衣法”,在那些单身汉中推广。
久而久之,这个大学时代还挺洋气的“大贝斯”,在安江农校却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油渣鬼。
眼看和他年岁差不多的老师早已结婚成家,孩子都能一口一声叫爹了。他教过的学生也一批批毕业了,又一个个结婚生子了。袁隆平年复一年地吃着别人的喜糖,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给别人发喜糖。同事们一个个急于给他牵线搭桥,有个还未找对象的男老师发现有个姑娘挺适合他,便带着他去相亲。袁隆平还是穿着平时那身衣服,而那位介绍人却换了一身行头,还特意露出了白衬衫的领子,皮鞋擦得亮晃晃的。结果一见面,那姑娘却相中了介绍人,反倒把袁隆平这个主角晾在了一边。袁隆平挺知趣,赶紧说要去买包烟,就退出来了。没过多久,那两位喜结连理,袁隆平还乐呵呵地给他们送上了一份贺礼。
安江农校与黔阳一中不过一箭之遥,两个学校属一个党支部领导,这年国庆节两校举办了一次联欢晚会。黔阳一中可容纳近两千人的礼堂灯光通明,座无虚席。
晚会由农校性格泼辣的林晓琼老师主持。她用诗一般的语言宣布联欢晚会开始,两所学校的领导致辞后便开始表演节目。节目穿插进行,有教师的,也有学生的,有安江农校的,也有黔阳一中的。就农校来说,自然少不了诨名“扁脑壳夫”的李效牧老师的古典诗词朗诵,外号“曹孟德”的曹延科老师的京剧清唱和林晓琼的长沙花鼓戏。而在诸多节目中,最被观众赞赏的是袁隆平的小提琴独奏。他从容不迫走上台,脚跟尚未站稳,台下便爆发出一阵掌声。这既是捧场叫好,又是对他衣着不整的善意嬉笑。袁隆平全不在意,他微笑着向观众一鞠躬,便操起小提琴演奏起《春江花月夜》来。那清脆悦耳的琴声,神奇般平息了观众的喧闹,把人们带进了美妙无比的境界。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同时有人高声喊道:“再拉一曲!”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不让袁隆平退场。林晓琼微笑着右手一摊,示意他满足观众要求,再演奏一曲。他潇洒自如,又兴致勃勃地演奏了一支德国著名浪漫音乐家舒曼所作《幻想曲》。演奏完毕时,台下掌声大作。谢幕走下台来,一位充满激情的姑娘站起来对他莞尔一笑,说:“演奏得太好啦!”
姑娘姓王名兰,是黔阳一中的化学老师。他一见倾心,尽管两校之间只隔着一条田垅,一条马路,但他不敢贸然去造访,只好买四分钱邮票寄了一封情书投石问路,可是泥牛入海,音讯杳无。王兰芳龄二十二岁,收到袁隆平的情书后,惊慌得像一头小鹿,不知所措。还好,命运之神又给了他一次表现才华的良机。国庆联欢晚会开过不久,黔阳一中教生物的老师生病了,几个班的课没人上,一中领导找农校求援,农校领导觉得袁隆平年轻活跃,有真才实学,派他去代课不会给学校丢面子。在两校任教,虽然很辛苦,但对袁隆平来说却是求之不得啊!他这次汲取了上回的经验教训,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理了头发,换了衣衫,擦了皮鞋,系好鞋带,还在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尊容。他是怀着想见又怕见的复杂心情去的。
王兰恰好是袁隆平代课那个班的班主任,在学生面前,自然要对代课老师做一番介绍。本来这话是很好讲的,可是口齿伶俐的王兰站在讲台上却前言不搭后语,心在跳,脸在发烧。
袁隆平原本就有真才实学,又做了充分准备,讲课自然而又从容。他从米丘林讲到李森科,从孟德尔讲到摩尔根,展示千奇百怪的生物现象。这位袁老师貌不惊人,但一开讲就不同凡响。他那带着重庆口音的语调,佐以适当的手势,辅以动人的表情,庄重与诙谐熔于一炉,幽默与严肃合为一体,顿时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学生们个个听得入了迷,连王兰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没有离去,和学生一样端坐在教室后座听完课。如果说上次联欢晚会袁隆平的小提琴独奏深深打动了她的芳心,那么,这回袁隆平的讲课就从灵魂深处震撼她了。可她又觉得奇怪:像他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为何还是一个单身汉?
别看袁隆平大大咧咧,却似张飞猛汉粗中有细呢!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从王兰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里,他看出对方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又去讲课。课后,他故意把讲义夹留在教室里的讲台上。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匆匆跑去敲王兰的门,说自己的讲义夹忘了带走,问王兰看到没有。王兰告诉他在讲台上,教室门锁了。王兰客气地说:“你头次来,喝杯茶再去拿嘛!”
这房里还住着一位女教员,不是谈话之处。袁隆平喝了几口茶便要去教学楼取讲义夹。从教学楼下来后,袁隆平望着王兰,鼓起勇气说:“今晚的月亮真好,我们到外面走走行吗?”
王兰咬咬嘴唇,用眼色表示同意。他们怕碰着熟人,袁隆平在前,王兰在后,出了校门,避开马路,乘着溶溶月色,沿着弯曲小径,向沅水河畔走去。集山水精灵于一身的沅江,似一条游龙,穿群山,越峡谷,从云贵高原奔腾呼啸千里,流到农校背后时,似乎疲倦了,拐了一个大弯,变得格外的温柔,江宽水阔,碧波荡漾。他们在江畔平坦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深秋的月夜,如洗的天穹,朗朗皓月像一面报喜的铜锣,冉冉地从对面的神仙山坳里升起,水一样的清光,流泻在树枝上,闪动在江水里。夜,多么静谧而又温馨的夜啊!
他们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坐的是那么贴近,听得见对方的心在怦怦狂跳,都想找几句得体的话打破窘局,可是,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还是王兰在这方面比袁隆平灵活,她开口称赞袁隆平提琴拉得好,课讲得生动,浑身充满了文艺细胞。袁隆平说自己还喜欢看小说,王兰说她也喜欢,哎,你喜欢哪个作家?袁隆平说中国的最崇拜屈原和李白,外国的最喜欢英国的莎士比亚。王兰说,你这么多才多艺,一定与家庭的培养有关系吧!
袁隆平笑道:“我父亲是‘老铁’,一天到晚板着副铁面孔,对我够严的,可我母亲读过教会学校,信基督教,讲善良、博爱,总是笑容满面,与父亲完全两样。一个人是否有作为,关键是靠自己,我最羡慕有作为的人。”
他坦诚而直率,话匣子一打开,彼此间的拘谨便逐渐消失了。王兰天真地仰起头问:“你在学校的成绩一定很好吧?”
“有的好,有的很不好。我玩心重,凭兴趣读书。那时没有一个平静的读书环境,武汉失守后,我们全家从汉口逃难到了桃源,原本打算从沅陵去重庆,父亲听说湘西土匪十分猖獗,就返回洞庭湖,进长江再逃到大后方重庆的。”
王兰连连摇头说:“你一家幸好没逃到沅陵来,不然恐怕会饿死去。”
袁隆平不以为然,说我们带了钱的。
“有钱也没用。听我父亲说,那时有钱也很难买到粮食。”王兰说。一九三八年夏天,省府机关分批迁来沅陵。廖沫沙任总编辑的《抗战日报》年底搬迁到马坊界五号复刊。报社经费拮据,总编辑不仅没有稿费,甚至连薪金也没有,只供食宿。廖沫沙不能顾及家中妻女。一天通宵编报,凌晨回到家里,妻子和两个小女儿因饥饿所迫而自杀在床上!
袁隆平听了这番话,心情沉重地告诉王兰,国难当头,逃避战乱的难民,体弱多病,饥寒交迫,不知饿死病死了多少。王兰说她那时还只一两岁,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将家里的谷子都捐献给了前线的抗日将士,自家天天吃红薯、南瓜粥。
袁隆平问她家住在什么地方,王兰说从沅陵县城出发,沿酉水而上三十里,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濒水极多”的二酉藏书地乌宿,那就是她的故乡。
“啊哟,书通二酉,学富五车,那是出才子的地方!”袁隆平欣喜地说,暑假要同王兰去看看那两座山。王兰嗔笑道:“哈宝吔!那里是酉江和酉溪两水汇合的地方,故名二酉山,它是一座山。”
袁隆平说:“古人和《辞源》上不都讲是大酉小酉二山吗?”
“大酉山在辰溪,二酉山在沅陵乌宿。也许编书的人从未到过我们那里,所以我们不要迷信书本。”
“对对对。”袁隆平一贯不迷信书本,很赞同毛主席说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亲口尝一尝。
不知不觉,月正中天。夜凉如水,江面如薄纱般升起一层水雾,原来停靠在江边的几只小渔船,船头挂着一盏小马灯,渔夫们正在向江里撒网下钓钩,对面高山上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情歌。
第一次幽会是相当和谐的,虽然没有什么腻人的甜言蜜语。袁隆平只不过述说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平淡无奇,给王兰第一印象是多才多艺。第二印象是坦诚直爽,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就这样他俩双双坠入了爱河,海誓山盟,如胶似漆地爱恋着,再也不需要逃避别人的眼睛。春夏秋冬来复去,他们整整热恋了两年。两年中,王兰只给袁隆平写过一封信,要说是信,却既无称谓,又无落款,只是誊抄了汉乐府一首广为人知的民歌——《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秋后算账的时节。大鸣大放之后,突然“反右”运动席卷全国。袁隆平性格直爽,口无遮拦,平时免不了说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在反右中,有人贴出了袁隆平的大字报,批评他宣扬孟德尔——摩尔根资产阶级遗传学说,攻击米丘林、李森科无产阶级遗传理论,就是反对苏联老大哥,就是右派言论。幸好党支部书记兼校长的魏泽颖帮他暗中开脱,他才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戴上“右派”帽子。
消息传到黔阳一中,黔阳地委文教科驻校工作组的段副科长,一直暗恋着王兰,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向王兰表白,这次他觉得机会来了,把王兰找去,说袁隆平已经划为“中右”。王兰听了吓得浑身发抖。段副科长亲切地拍着王兰的肩膀说:“王兰同志,你虽然出身不好,但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过,如果在个人问题上处理不好,就会影响自己的进步。袁隆平家里的成分更不好,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分子,而他又划为中右,你和他能谈情说爱吗?”
王兰心如刀割,不知如何回答。段副科长软硬兼施,说:“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组织上会看成是要求进步的表现,个人婚姻问题也是政治立场问题。你是要爱情,还是要前途?”没有经过风雨的王兰哪经得起如此巨大的压力,她只有偷偷地哭泣。她爱袁隆平,怎能与他分手?如不分手,那又怎么办呢?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她父母知道了,两位老人急忙赶到了安江,母亲哭,父亲骂,一致声称不准她再与袁隆平往来,否则就断绝家庭关系。两位老人还要去农校找袁隆平这个“右派分子”摊牌。王兰既怕自己丢面子,又怕袁隆平受伤害,苦苦哀求,死活不让父母去找袁隆平。学校的压力、家庭的压力,使王兰痛不欲生,最后屈从于政治压力,没有再去找袁隆平了。
没过多久,段副科长给她介绍了一个出身比较好的男朋友,是省城长沙矿冶学院的团委书记。对于一个山区女教师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和这个男朋友结了婚,她就有机会从湘西雪峰山调到省城。她找到袁隆平,告知实情,也算是三年恋情的一个交代吧。那眼眶里含着泪花,又含着一种决绝,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袁隆平,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我们……算了吧……”
算了,三年的热恋啊,一句话就算了?袁隆平的痛苦那真是一寸一寸的揪心啊!她心里也很苦,她那悲伤而迷茫的眼神,让袁隆平瞬间理解了她的选择,也许爱就是一种最深的理解。那就分手吧,他甚至还对她微笑了一下。他是一个豁达而乐观的人、一个以微笑面对痛苦的人。但失恋还是很折磨人的,尤其是在女友结婚的前一夜,眼看自己的心上人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那个坎,绝非一般人能够迈过去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把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诉,几个同事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生怕他想不开,便拉他去看电影。
可就在那天晚上,他刚出门,女友就来找他了,而且一连来找了他三回。她心里也很苦,很揪心,一直在后悔,在结婚的前夜,她就是想来告诉袁隆平,她不想结婚了,还是想跟袁隆平在一起。而此时,袁隆平正满怀惆怅地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却错失了一次可能失而复得的爱情。就在领了结婚证之后,王兰的丈夫忽然又来找袁隆平,要袁隆平跟他妻子见面。这让袁隆平有些生气了,“你们都结婚了,何必还要跟我示威呢?”袁隆平不肯去,态度很坚决,但王兰丈夫的态度也很坚决,接连来找了袁隆平三次,非叫他去不可。袁隆平感到有些蹊跷了,那就去一下吧。到了那,王兰一下扑在袁隆平怀里抱头痛哭,一边流泪,一边倾诉,说自己好后悔、好后悔,要袁隆平等她,一定要等她。这次见面,王兰一直在哭,整个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袁隆平也泪眼模糊,分不清是自己的泪水,还是王兰的眼泪。他答应了,等她,一定等她。
后来王兰接到了调令,临行那天,袁隆平赶来送她,她又哭了。袁隆平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只身远去,然后真诚地祝福她一路保重,全家幸福!挥别之际,他看似一脸平静,可当车子开动的那一刻,他的心在一瞬间被掏空了,赶紧转过身来,那夺眶而出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了下来。但这一别并非就此别过,袁隆平那一份人间少有的痴恋还在延续。王兰每两三天就会写封信给他,信纸上泪痕斑斑,连那娟秀的笔迹也被洇染成一片。她说她那个老公对她很好,但她只想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你……”
这样的信,袁隆平看一次感动一次。安江离长沙八百多里,坐车都要两天,想见面不容易,他也只能写信安慰她。每封信,他都信守着自己对爱的承诺:“我等你!”就这样,袁隆平一直等了王兰三年,一直等到她的第一个孩子降生,这场无果的等待才终于结束。
这就是袁隆平一往情深的初恋,也是对他伤害至深的苦恋。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直信守着爱的承诺,哪怕最终等来的是那样一个苦果。他一辈子也无怨无悔,而一直在后悔的还是他那初恋女友。
安江有个近万人的纺织印染厂,纺织姑娘占了一大半。她们一大特点是文化低工资高,一个纺织女工的工资相当于一个科局长。她们穿得起皮鞋,戴得起手表,呢子毛哔叽由她们挑,因此在找对象时眼光也就高,只看得上党政机关的干部、军分区的军官和有文化的医生、教师。其他集体单位的职工,能够找到她们做老婆,可算是前世有缘、三生有幸了。
在安江农校袁隆平的朋友圈里,有个曹延科,曹胖子,外号曹孟德,他就在纺织厂找了个老婆。他看到袁隆平失恋后,就要他老婆给袁隆平介绍了一个纺织姑娘,可是,不知农校党支部受哪里指示,找纺织姑娘谈话,要她站稳工人阶级立场,不能嫁给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那个星期六,袁隆平到纺织厂去邀她看电影,她躲着不来,两个人就这么挂了。
纺织姑娘谈不成,另外一个老师给袁隆平介绍了大畲坪干部子弟小学一位语文教师。她与袁隆平见面之后,两个人虽谈不上如胶似漆,却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谁知不到一个月的一个中午,袁隆平从农场给早稻打完农药回来,天上乌云密布,就要下大雨。他正准备在暴风雨中遨游沅江,这时传达室张师傅递给他一封信,这是那位女教师给他写来的第一封信。他欣喜地拆开一看,全信只有八个字:相见恨晚,今世无缘。袁隆平气得双眼发黑,常言道,土地(菩萨)不开口,老虎不咬狗!一定又是哪路神仙在背后做了手脚。这时天空乌云压顶,大雨倾盆,他猛地冲进大雨中,捏紧双拳振臂高呼:独身主义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