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永棒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0)
屈原的《天问》可谓是一篇奇文。其一“奇”在形式:通篇由172 个问题构成,语气强烈,一气贯穿。其二“奇”在意象:上至宇宙生成、天地成形、日月星辰等自然现象,下至圣贤奸邪、治乱兴亡等古史国事,气势博大,意象瑰丽。如此这般奇文究竟为何而作,众说纷纭。
关于《天问》的作意问题,有不少学者做了研究。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注《天问》时认为,屈原作《天问》属观壁时偶然起兴。故上天入地“呵而问之,以渫愤懑”,内容庞杂,亦无次序。这种说法被称为“观壁起兴”说。
这种说法乍一看有理,但经不起推敲,有很多学者都对此提出了质疑。张德育就认为所谓“观画题壁”的说法不过是王逸的主观臆测,因为《天问》中有许多探究事理的问难,是任何丹青妙手都无法描绘的。[1]再者,从现代文论的角度考虑,作为意向性客体的文学作品是主体的意识行动的产物。《天问》一百多个问题洋洒成篇,何以尽偶然兴发,全无次序呢?必然有其内在的主观逻辑,方能连缀成篇。因而,这种观画题壁,偶然兴发的无序说,于情于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就《天问》的作意问题,目前学术界也有了新的研究成果,大体可归结为以下几种。一是“抒愤”说,即认为《天问》所作是为了抒发作者的愤懑之情。“诗言志”向来就是我国诗学传统,屈原品质高洁,其心日月可鉴,他所作的诗文无不真率地表达着他的真性情。《天问》中也有不少抒发愤懑的诘问。此说固然不错,但似乎过于强调了《天问》与屈原其他作品的共性而忽视个性。对于屈原为何采用如此奇特的形式书写丰富的内容,不能够解释清楚。二是“探究事理”之说,即认为采用发问的形式问天地人事是为了穷究事理。此说看到了《天问》与屈原其他作品相较的特性,颇有启发意义,但又忽略了作品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屈原身为王室贵族,又有着一心为国的赤子之心与责无旁贷的担当意识,在楚国危机重重的情境中,是没有多少可能仅为穷究事理而作诗的;再者,若仅为事理而发,全篇发问,又有何意义呢?三是“劝谏”说,劝谏楚王听信忠言,兴复王室。此说王夫之最具有代表性,他认为《天问》主要是“问兴废存亡”之本,以讽谏楚王。因此他注释《天问》时,句句往“讽谏楚王”上落实。此说全面考虑到了作者身份、个人遭遇与时代背景,也在诗歌内容中找到了依据,是笔者比较赞同的一种学说。但也有美中不足,即对于诗歌内容的解释有时过于牵强附会,难以服人。
很多学者对“劝谏说”做了细致研究。张德育讲:“《天问》以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诘问夏、商、周三代奴隶制王朝的兴亡史,无非是为了以君国兴亡为借鉴以规劝楚王。”[2]更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在《天问》中涉及上古三朝兴亡之事,也是有所选择的。“记夏代史实有二十多件,记殷十二三件,记周仅八九件,而尤详于禹传子前后及夏初建国一段。”[3]这种带有强烈主观选择性的结构安排,更能说明屈原作《天问》时是心怀楚国、追念祖先、感于时事有意而为之。
“劝谏说”有其他学说无可比拟的合理性。首先,劝谏楚王之意,符合屈原楚室贵族的身份和他矢志不渝、心系楚国的情怀与政治理想。其次,“劝谏说”与屈原坎坷的个人经历与战乱的时代背景联系紧密,诗中也可见不少借古讽今之语。再次,屈原的其他诗歌作品,如《离骚》《九歌》等无不饱含着兴复楚国的使命感。《天问》虽形式、内容奇特,但在思想上也必不能与其他作品截然分离。因而,《天问》是为讽谏君王而作,更加符合它的原意。
“劝谏说”虽然在诸多学说中最具有合理性,但也有其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曰遂古之初”至“乌焉解羽”言及天地宇宙星辰,涉及许多神话,读来荒诞不羁。这些与“劝谏”有何联系?再者,既为劝谏,为何采用奇特的行文与表达?下面就这些问题试做补充,以全此说。
《天问》看似离奇荒诞之说,实则有着深刻的理性蕴含。以“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为例。这句话的直译是,神女女岐没有婚配,为何能够产下九子呢?无夫而产子,实为荒诞之言。所谓女岐生九子,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并非真正要表达的内容。明确点明“无合”,就是在进一步否定这一外在形式的真实性。
这一神话传说实际是与天象有关。“女岐即九子母,本星名也”[4]。我国古代有观天象的传统,把漫天繁星分为了二十八星宿,“女岐”即指的是二十八宿之女宿,“九子”指的是二十八宿之尾宿,因为他有九颗星,所以称之为“九子”。所谓女岐生九子,就是对这一星象的形象化表述。因而,看待这些神话传说,不应被他荒诞不羁的外表和情节所吸引了去,而是更应看透其中的本质。以下段为例: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微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古,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而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莵在腹?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5]
这部分之问时空极为广阔。初读似不知其意何在,但细读分析,其中有着严密的结构与逻辑。这一小段之问可分为三层,从“遂古之初”到“何本何化”是宇宙初生之问;从“斡维焉系”到“十二焉分”是天地初成之问;从“日月安属”到“角宿未旦,曜灵安藏”是日月星辰之问。这三层之问,层层递进,秩序井然,且十分细致。其中提到的夜光、天极、角宿、曜灵等,都是古代天文历法中的专有概念。这不是偶然间的随想,而是经过仔细观察与思考的哲理之问,这也不是屈原一人之问,而是包含了先贤圣哲对天地万物本源的思索。
屈原提问的逻辑与细节,都与先人已建立的宇宙知识体系高度相合。可见屈原所问之事,并非全无依据或凭空而想,而是来自于先古丰富的天文地理知识。若非屈原已经有了相关知识储备与思维,难以问得如此系统与细致。
屈原在有了这些知识的基础上,专以其外在奇特的形式与传说而问,其实并不真正想要答案,而只是通过这种“问”的形式,来引发君主对天道自然的反思与深省。这也正是它“明知故问”的目的与意义。
自古以来,人们就极其重视对天道运行规律的探求,因为风雨寒暑,直接关系着农业的生产丰收。伏羲氏作八卦,《系辞》中盛赞其“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6]。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分别对应着自然界八种事物,是伏羲取象于自然而成的一套符号系统。周文王进一步推衍六十四卦并作卦爻辞,孔子作《十翼》,这些卦爻辞和《十翼》无不是在以天道指导人事。战国时期,阴阳五行学说盛行,这本是在古人对天道变化思考而得的理论建树,后来发展为中医的理论基础。可见,古时以探究天地之道建立的理论体系,都很自然地落实到服务于人事上。从天人合一的观念出发,屈原论及天道,其意并非向我们当今所见的这般离奇惝恍。当时的君主被尊为“天子”,他的身上背负着更多顺应天道、造福百姓的责任。屈原呼天呵地之问,看似与政事无关,其实正是在警醒君王莫忘天道。
探究天道运行规律并非易事。若历法不准确,以它来指导百姓生活便会带来灾难。就农事来说,播种过早或过晚,都会导致粮食产量大大降低,甚至颗粒无收。我国古代传说多是有着天地日月星辰的宏大背景,这其中很可能包含着对天道规律不懈追求的民族记忆。而后人因为时代久远,对荒诞形式背后的深意不可知。如“后羿射日”“十日”并非指十个太阳,而是源于对古历法图画的误解。“十日是环绕扶桑树的末端对称排列一圈的,测日之表的形象一目了然,十日的本义对应于一天之内十个时刻的太阳方位。”这是刘宗迪教授从古代华夏世界观的角度,结合天问历法知识做出的解说。此外女娲补天之说、共工颛顼之争,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实际也都与先人对天道规律的不懈追求有关。[7]顺应天道而行事,百姓富足。否则四海困穷,民不聊生。屈原有意识地提到这些神话传说之事,其意义与论天道地道一样,也是在警示君主有道则兴,无道则亡。
综上,屈原《天问》中问及天地大道及神话传说,并不是仅对其外在形式而问,而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告诫君王顺应天道而行人事。这在当时天人合一的观念下是完全可以解释通的,且其言神话传说中也不乏因不能顺应天道而导致四海混乱的隐喻,劝谏之意显而易见。
如上所述,《天问》问及天道、地道、神话、古史,上天入地无所不包,其实都是为了讽谏君主服务,这也是他的根本作意所在。那为何对于《天问》作意,古往今来会有如此多的争议呢?当因它内容形式之奇特,令人困惑。这正是屈原曲意讽谏的表现。
首先,《天问》开篇之问日月星辰无所不及,占了全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这种天地自然之道讽谏的方式,符合先秦天人合一的观念,也有一定的文学传统。尧在将天子之位传给舜时说:“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8]告诫其要承天之历数,造福百姓。老子的“无为而治”,正是本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理念。“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9],是孔子告诫君主要实施德政,其统治和威望才能与北辰相应。知晓并顺应天道,是古代君王统治的基础。所以屈原作《天问》以前三分之一文段问及日月星辰之事,并非惝恍无旨之言,而是以此来启示君王莫忘顺天道而行人事之本心。
其次,屈原采用如此奇特的形式,与当时创作背景有关。学术史上基本都将《天问》视为屈原晚年作品,认为此篇应作于屈原放逐汉北期间。此时屈原身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困境之中,进谏忠言而不见信,君王被谗言蒙蔽不能明察,所以屈原不得已采取了这样一种方式,把劝谏的锋芒隐晦在问句与上天入地、奇神怪话的宏大意境之中。再者,屈原在稷下学宫发展的鼎盛时期,曾三次出使齐国。屈原这种开篇就一系列的天地自然之问,很可能是受到齐国稷下学者的影响。
最后,屈原《天问》之作,开创了一种曲意劝谏的形式。就行文结构来看,全篇前三分之一言天地大道。目的是以天地大道劝谏君王应该顺天道而行人事。这之后,才自然过渡到对古往今来的人事之问,借古讽今。在篇章结尾,点明主旨,表明自己的忠心与希望楚王纳谏的恳切之情。整个行文逻辑与思想内容是统一的。这种形式对汉大赋“劝百讽一”风格的形成有深远影响。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等,它们和《天问》一样,从文章内容来看,前面相当篇幅的内容似与劝谏君主无直解关系,但实则都是劝谏的铺垫。在最后,都会点明主旨,表明自己的忠心和希望君主劝谏的恳切之情。屈原这种曲意讽谏的形式,为后世文学家所继承和发展。
《天问》看似奇特的内容与形式,都掩盖不了屈原劝谏之本义。无论是上天入地之问,还是古往今来之问,其目的都是为了劝谏齐王。这种手法符合当时天人合一的文化观念,在典籍中也有先例。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内容其来历或不可考竟,或本意已失,只留下了荒诞的外在形式,因而有了很多辞意荒诞未可尽解之处。但这些对当时人们来说,并非意不可彰。
对作意的正确认识,有助于我们在正确的方向上理解、推测文义,避免了漫无边际的解说。同时,解决作意问题也能给《天问》一个恰当的文学史定位,让人们认识到《天问》的意义与价值。它不是无首无尾,语无伦次的随意之作,而是一篇凝聚了屈原丰富的知识与智慧,蕴含着其无奈与悲愤,表现出屈原赤诚的一心为君、为国的赤诚之心的劝谏之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