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庭审理”看16世纪中西戏剧中的“新女性”
——以审案者鲍西亚与黄崇嘏为例

2021-12-05 07:58宗世龙蒋小平
关键词:开庭尼奥夏洛克

宗世龙,蒋小平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开庭审理”,是指人民法院于确定的日期在当事人和其他诉讼参与人的参加下,依照法定的程序和形式,在法庭上对案件进行实体审理的诉讼活动。本文不在于详尽解释特定的法律条文,而是借助“开庭审理”这一视角来审视中西戏剧中独特的女性审案者形象。

纵观中外戏剧史,在剧作中设置“开庭审理”这一戏剧情节的作品不多,女性成为拥有权力的“法官”角色的作品更是屈指可数,所以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1]、徐渭所作《四声猿》中的《女状元辞凰得凤》[2]是研究“女性审案者”形象的经典之作。《威尼斯商人》中的鲍西亚是生活在贝尔蒙特的大小姐,谨遵父亲遗愿挑选自己的丈夫,在众多来求婚的王孙贵族中选择了来自威尼斯的巴萨尼奥,但此时巴萨尼奥的恩人安东尼奥却陷入债务危机。《女状元辞凰得凤》中的黄崇嘏是一位家道中落的才女,父母逝世后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20岁的黄崇嘏猛然觉醒,决定再不要如此落魄、贫困下去,遂决定改扮男装、上京应试。在这两部作品中,两位女性审案者皆以“女扮男装”的形式进入以男性为绝对主体的“法庭空间”,通过具有个性化的审案模式实现了各自追求的人生目标,即保卫来之不易的爱情与以才华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笔者拟从鲍西亚与黄崇嘏的“开庭审案”的人物行动出发,挖掘两位女性审案者迥异的心理动机,即追求爱情与实现自我的差异,进而探析二人作为中西两种文化下的女性“审案者”的文化生成土壤。

一 鲍西亚与黄崇嘏的审案行动

布罗凯特认为,“戏剧行动是由一连串足以达到各剧目的事件结构而成”[3]。在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第四幕与徐渭的《女状元辞凰得凤》第三出中皆出现了“开庭审案”这一戏剧情节,剧作家通过一系列戏剧事件将女性人物的戏剧行动解构出来,具体呈现为让女性人物改换男装走进男性占据已久的公堂之上,成为极为罕见的“女性审案者”,运用其过人的才智实现各自特殊的目的与需求。

(一)鲍西亚:机智聪慧,善于谋略

《威尼斯商人》第四幕中,“开庭审案”承续着“夏洛克借贷”的情节线索,剧作家设置了鲍西亚改扮男装审理夏洛克的戏剧行动。剧作家为了使鲍西亚参与“开庭审案”具有更强的戏剧性,故在鲍西亚进入法庭前将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的法庭审案推向难以逆转的僵局,从而使得鲍西亚进入法庭后的断案更具有力挽狂澜的戏剧效果。公爵审理夏洛克与安东尼奥,公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诫夏洛克放弃割下胸口一磅肉的残忍合约,但是夏洛克丝毫不退让,并扬言“要是殿下不准许我的请求,那就是蔑视宪章,我要到京城里去上告,要求撤销贵帮的特权”;同时,果断地拒绝巴萨尼奥提出的多倍赔偿的条件。夏洛克依仗法律的充分保护,这就使得戏剧矛盾凝结成难以解开的“结”,只能等待鲍西亚来解开。

鲍西亚“开庭审案”的戏剧情节由四个部分组成,这四个部分的关系是紧密相连的。第一,身份的认证:公爵透露出差人去请培拉里奥大博士,而鲍西亚先行一步得到了培拉里奥的允准,培拉里奥写下信件向公爵解释鲍西亚前来审案在身份上的合理性,使其顺利进入法庭去审理安东尼奥与夏洛克一案。第二,设计陷阱:试图以“慈悲”情怀打动夏洛克。鲍西亚以一大段的“慈悲说”劝诫夏洛克:“虽然你想要求的是公道,可是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我们既然祈祷着上帝的慈悲,就应该按照祈祷的指点,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但是夏洛克并不接受这一套说辞,更加坚持以合约上的内容要求法庭从速判决。夏洛克的这一行为恰好掉入鲍西亚预谋的整盘计划之中,夏洛克悲剧的命运走向已无法逆转。第三,抓住合约的漏洞:鲍西亚佯装同意夏洛克割肉的要求,但是提出“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写明着‘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鲍西亚这一番话使得夏洛克为了保住家产,从而放弃割肉的要求,只想要回合约上数目的三倍。但是鲍西亚利用夏洛克之前的辩词,只能让夏洛克按照合约进行处罚,不能接受其他的赔偿,使夏洛克失去了要回本金的可能性。第四,为杰西卡追加惩罚:至此,夏洛克走到了只能割肉的地步,面对可能失去土地家产的风险,夏洛克决定不再打这场官司。至此,鲍西亚“开庭审案”已经取得了胜利,但是她乘胜追击,想要帮助罗伦佐和杰西卡获得物质上的归宿。鲍西亚指出,“威尼斯的法律规定:凡是一个异邦人企图用直接或间接手段,谋害任何公民,查明确有实据者,他的财产的半数应当归受害者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数没入公库,犯罪者的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他人不得过问”,并询问安东尼奥是否同意。安东尼奥领会到鲍西亚的意图后,遂提出对夏洛克的两点要求:改信基督教与死后将全部财产传给罗伦佐与杰西卡。至此,鲍西亚“开庭审案”的戏剧情节基本完成。

鲍西亚的审案行动亦为剧作家对其塑造的最出彩之处。鲍西亚的才智与胆识,使得她可以充分运用自身才学去帮助爱人以及恩人,最终也使得自己的爱人与好友幸免于难,守护住自己珍贵的爱情。剧作家在塑造鲍西亚这一人物时赋予了其进步的人文色彩,具有女性意识觉醒倾向。

(二)黄崇嘏:体察人心,才华横溢

在《女状元辞凰得凤》第三出中,黄崇嘏的人物命运已发生了重大转折。通过“喜迁莺”与“菩萨蛮”两支曲的内容,可以得知黄崇嘏应试高中,成为朝中官员,且已上任三年之久,日常工作是处理社会中日常民事。这一身份的转换,使得黄崇嘏“开庭审案”具有合理性。

剧作家在第三出的创作中,竭力将黄崇嘏审案的细节通过人物行动表现出来,以此来凸显黄崇嘏的才华与智慧。黄崇嘏受周丞相之意开庭审理三桩成狱已久的案件:第一件是大财主夏葛与黄天知争地基,夏葛心存怨恨遂报复,买通毛屠告发黄天知私刻印章一事,但是好在黄天知在印刻时不仅刻上了衙门字样,还刻上自家姓名,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摆脱冤罪。故而黄崇嘏安排皂隶前去毛屠家,将小匣子与毛屠妻子带来,果然发现黄天知的印章,人证与物证皆在,黄天知得以洗脱罪名。第二件是大财主姜松作恶多端,害死乌氏丈夫并将此事嫁祸给乌氏,声称乌氏与古月时通奸杀害丈夫。黄崇嘏设计,假意将乌氏拉去问斩,并命黄科观察在人群中谁为乌氏说屈。黄科果然发现一人举止异常,遂将其带入衙门审问,在审问后得知这人是姜松家的小厮,并审问出全部实情,最终化解了乌氏冤案。第三件是曾经为非作歹的真可肖躲在临邛以假唱度日,因卓家失了盗找不到贼人,便欲将真可肖充贼人报官,真可肖断然不肯。之后,卓家因始终找不到贼人,便直接将真可肖带入官府充贼,因之前的官府衙门昏聩昏庸、不理政事,没有审查便将真可肖认作真贼压入牢狱。黄崇嘏计上心头,假意告诉真可肖夜间去那人家门首后,在门首画圈便可洗刷冤屈,但是真可肖说并不知家在何处,无可奈何只得再次下监。真可肖的反应正中黄崇嘏的心意,由此得知此人绝非真贼,遂还真可肖清白。

黄崇嘏处理的这三个案件的难易程度呈递增的趋势,故而在“开庭审案”中使用的解决方法分别为讲究“人证物证俱在”解决黄天知一案、观察揣摩人情冷暖解决乌氏一案、诱导行动体察人心解决真可肖一案。剧作家塑造黄崇嘏“开庭审案”时将其审案手段作出区别,意在凸显黄崇嘏虽作为久居闺房的女性,但是其才智、胆识、气量丝毫不弱于混迹于台前的男性,解决了长达数年的冤案错案,还冤屈之人以清白,由此可看出徐渭在创作时亦具有为女性群体发声的倾向。

以上观之,鲍西亚与黄崇嘏均以“扮男装”的形式参与了“开庭审案”,凭借其机智多谋与细腻的观察力大获全胜,实现了其个人目的——守护爱情与改换门闾。同时,亦可见出鲍西亚处理的是关于自己爱人的案件,其保护爱人、守护爱情,呈现出“爱情至上”的人生追求。黄崇嘏处理的则是来自周丞相下发的任务,得到周丞相的认可且具有“状元”的能力,呈现出“才华横溢”的人物特质,这一显著差异具体蕴含于二人审案的心理动机中。

二 审案行动的心理动机

贝克认为,“人物的行为必须从他的‘动机’产生出来”[4]。若要真正厘清鲍西亚与黄崇嘏的审案心理,那么必须要探究其人物前史,探究其人生经历对其作出“关键性决定”的重要意义。在剧本创作中,“动作和情境是不可分割的。特定的情境是动作的客观推动力,因而也可以说是动作的‘因’——外因,内因则是人物特定的心理动机”[5]。所以在进入“开庭审案”这一戏剧情节之前,莎士比亚与徐渭进行了对戏剧情境与人物心理动机的双重建构。

(一)鲍西亚的心理动机:守护爱情、保护爱人

莎士比亚在鲍西亚“换装”进入法庭之前,将其塑造成一位始终无法逃脱父权压制、但又努力追求自主权力与爱情至上的复杂的女性形象。

在“开庭审案”情节之前,莎士比亚通过前三幕中“三匣选亲”的情节线索将鲍西亚的人物形象与参加“开庭审案”的心理动机铺展开来。在剧作第一幕第二场中,鲍西亚与女仆尼莉莎在家中交谈,透露出对父亲的遗嘱无奈的心态,发泄道:“说什么选择!我既不能选择我所中意的人,又不能拒绝我所憎厌的人;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却要被一个死了的父亲的遗嘱所钳制。”再来看鲍西亚在与尼莉莎交谈前来求婚的王孙公子时的评价,如对法国贵族勒·滂先生的评价:“既然上帝造下他来,就算他是个人吧”;评价英国少年男爵福康勃立琪的语言是:“他的模样倒还长得不错,可是唉!谁高兴跟一个哑巴做手势谈话呀?”通过鲍西亚的语言可清晰地看出她对这几位前来求婚者的不屑与反感,而只对父亲在世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威尼斯人——巴萨尼奥有着强烈的好感:“是的,是的,那是巴萨尼奥,我想这是他的名字”“我很记得他,他果然值得你的夸奖。”从鲍西亚评价其他几位求婚者语言的比较中,能够看出鲍西亚心仪于威尼斯人——巴萨尼奥。在剧作第三幕第二场中,巴萨尼奥来到鲍西亚的家中,面对巴萨尼奥的到来,鲍西亚的心情既兴奋又担忧,百般劝解巴萨尼奥在选择匣子时要小心谨慎,从鲍西亚的语言“请您不要太急,停一两天再赌运气吧;因为要是您选得不对,咱们就不能再在一块儿,所以请您暂缓一下吧”“不,我的意思是说那半个我是我的,可是既然是我的,也就是您的,所以整个儿的我都是您的”,可以看出,鲍西亚在面对巴萨尼奥时,心中的爱意溢于言表,抛弃了面对之前的王孙公子时清高、毒舌的一面,而是竭尽全力帮助巴萨尼奥作出正确的选择。鲍西亚的担忧与激动并行,爱越深,她的担忧、害怕便越深一层,这将鲍西亚努力追求爱情、向往自由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巴萨尼奥挑选到正确的匣子后,通过鲍西亚的语言“刚才我还拥有着一座华丽的大厦,我的仆人都听从我的指挥,我是支配我自己的女王,可是就在现在,这屋子、这些仆人和这一个我们都是属于您的了,我的夫君”“这是真的吗,尼莉莎?”等,将鲍西亚在达成心中所愿后难以自抑的激动、兴奋的心理特征表现出来。

接下来的戏剧情节以“一封来自安东尼奥的书信”迅速推进到促使鲍西亚参与“开庭审案”情节。面对巴萨尼奥的好友安东尼奥陷入债务案件,鲍西亚表现出客观冷静的心态,宽慰巴萨尼奥:“还他六千块钱,把那借约毁了;两倍六千块钱,或者照这数目再赔三倍都可以,可是万万不能因为巴萨尼奥的过失,害这样一位好朋友损伤一根毛发”“你可以带偿还这笔小小借款的二十倍那么多的钱去;债务清了以后,就带你的忠心的朋友到这儿来”。鲍西亚深知巴萨尼奥得惠于安东尼奥,没有安东尼奥的慷慨相助,自己与巴萨尼奥便不会结为夫妻。故而鲍西亚对安东尼奥遭祸一事的反应不仅是出于感恩之情,更是出于她深爱巴萨尼奥而毅然作出的决定。

根据黑格尔对“情境”的解释,由于某种内在需要初步发生作用和得到满足,情境中的某一行动与外界发生关系且表现出自给自足的内容后,即可以理解为一种纯粹外在的较确定或较不确定的原因,这种原因成为一种机缘[6]。经过上文对鲍西亚戏剧行动的解构,可以看出莎士比亚在前三幕“鲍西亚三匣选亲”中,致力于构建出鲍西亚对于男性爱人的选择仅限于巴萨尼奥一人,且鲍西亚将爱情看作高于一切的存在的戏剧情境与人物心理。

“情境与动机的互动契合旨在表现人物的人格”[7]。鲍西亚在安慰并送走巴萨尼奥后,立马选择换上男装赶往威尼斯的心理动机,即保护爱人巴萨尼奥以及促成二人相爱的关键人物——安东尼奥。这一人物行动蕴含着对鲍西亚的极高赞扬,将鲍西亚原本仅存有爱情的精神世界蜕变为兼具爱情与感恩的丰富的情感世界。由此,笔者认为,鲍西亚毅然决定参加“开庭审案”的行为具有合理性,且由于鲍西亚的心理动机是源于保护心爱之人、守护来之不易的爱情,在此动机的驱使下,面对安东尼奥被夏洛克告上法庭意图陷害的戏剧情境,使得鲍西亚最终换装为律师走上法庭的戏剧行动势在必行。

(二)黄崇嘏的心理动机:以才升迁,实现自我

徐渭剧作《四声猿》中的《女状元辞凰得凤》共五出,黄崇嘏“开庭审案”的戏剧情节被安排在第三出,故而剧作家在剧作前两出中充分交代,并在情境中体现出黄崇嘏“开庭审案”的心理动机。

在剧本第一出,黄春桃上场一曲“女冠子”奠定悲剧人生的感伤基调。“一尖巾帼,自送高堂风烛,僦居空谷。明珠交与侍儿,卖了归补茅屋。黄姑相伴宿,共几夜孤灯,逐年粥。瘦消肌玉,翠袖天寒,暮倚瘦竹”,从这一支曲的内容可看出黄春桃的悲惨命运,年仅12岁的女子孤身送走去世的父母,只有黄姑相伴左右,变卖了家产后逐年穷困,八年来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这首“女冠子”在构建戏剧情境上具有决定性作用。在接下来黄春桃与黄姑的对话中,笔者发现,黄春桃的心理动机迥异于鲍西亚——以才情改变现状,发挥才华。

以“女冠子”为标志的欲要考取功名来改变贫穷生活与实现自我价值的决心,在第一出中多次出现。第一次是黄春桃出场交代自己过往境遇后,“春桃若肯改妆一战,管倩取唾手魁名。那时节食禄千种,不强似甘心穷饿”,流露出黄春桃对自身才华的肯定,以及想要考取功名、改变穷苦生活的志向。第二次是作出决定后与黄姑商议,黄春桃的语言为:“黄姑,我这几日,日日动念,我和你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可也不是了。你晓得的,我这般才学,若肯去应举,可管情不落空,却不唾手就有一个官儿。既有了官儿,就有了那俸禄,渐渐地积攒起来,摩量着好作归隐之计。那时节就抽头回来,我与你两个依旧的同住着,却另有一个好过活处,不强似如今有一顿吃一顿,没一顿挨一顿么?”黄春桃得到黄姑的支持后,其去考取功名的动机已凝结出来,即凭借过人的才华去赢得社会地位。但这尚未发展到得以支持黄崇嘏可以参与“开庭审案”的阶段,徐渭在第二出中接续推进黄崇嘏的戏剧行动。在第二出中,周庠身居丞相,奉命校选进士。黄崇嘏、贾胪、胡颜入堂应试,周庠一改往日辞赋应试方法,运用乐府牌名“北江儿水”考核。黄崇嘏凭“当一壶赛珍珠榨滴才。何事跑来穿鞋?要引佳人笑口开,怕蹙损了远山眉黛。亏杀他跟着措大,走遍天涯,还消得领雉头裘,付酒家酬债”一曲的优异表现,列为廷试头名,如愿得官。

至此,剧作家已将黄崇嘏的身份从一介贫女转变为从事“审理者”的官员,使得黄崇嘏“开庭审案”这一情节在人物身份上具有合理性,“女扮男装顺利成为状元,科举及第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晋升求仕的唯一踏板”[8]。黄崇嘏在经历了科举及第之后如愿成为朝廷官员,其生活状态势必发生了由贫穷向优越的转向,为实现其人生最高需求提供了基础,这是黄崇嘏的心理动机发挥促进作用的必然结果。

三 从“需求层次理论”看审案行动异同

(一)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解读女性审案

马斯洛按照由低级到高级的顺序,将人的需求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并指出,“需求层次理论”的基本前提之一为“人类行为是由动机引起的,动机起源于人的需要”[9]。亦即“需求催生动机”,指人类产生了特定的需求后,在其影响下凝结出人物行动的心理动机。上文已得出鲍西亚与黄崇嘏的心理动机,笔者以此反观二人真正的心理需求。

鲍西亚的心理动机呈现为“守护爱情、保护爱人”。鲍西亚是一位向往新型爱情、渴望得到自由、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女性,在失去父亲后一人生活在家中,她渴望在生命中遇到一位真正的知心爱人,得到两性之间的爱情与可以深入理解的感情。鲍西亚对巴萨尼奥的帮助与奉献,无疑是在维护着来之不易的爱情,只要与巴萨尼奥的感情存在,她的心便有归属。由此可知,“爱情”是鲍西亚的人生追求,这属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第三层,即“归属与爱的需要”。

黄崇嘏的心理动机呈现为“以才升迁,实现自我”。黄崇嘏主动进入以男性为主的政治环境中,成为男权统治阶级中的“异类”,她在实现做官理想的三年后,面对周丞相的考验时,巧妙地化解了三件棘手的案件,得到了男性当权者的赞扬。由此可知,证明个人的政治能力、实现自身才华与价值是黄崇嘏的人生追求,这属于“需求层次理论”中的第五层,即“自我实现需要”。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等级高低意味着主体对自身需求与个体目标期待的界定,从“生理需求”到“自我实现需求”的五步跨越,意味着主体对自身需求的逐步提升与更具个体价值的自我认可,女性意识到的自己所缺乏并试图去追寻的需求的层次高低,是判定女性意识觉醒程度的重要依据。鲍西亚竭尽己能维护的是自己全心期待的爱情关系,追求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人生理想,其积极主动的审案行动满足了“归属与爱”的心理需求。但是不可反驳的是,由于鲍西亚拘泥于父亲的遗言,陷入寻找异性伴侣的爱情漩涡中,无法彻底摆脱男性主导世界下的“女性依附男性”的铁律,使得鲍西亚仅达到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中等需求。而黄崇嘏较鲍西亚更进一步,在黄崇嘏身上已然褪去了对于爱情的憧憬,是将实现自己的才能放置在第一位,追求的是才华得到认可、能力得以施展的人生理想,这属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最高层次的需求,是女性对自身最高层次的要求与更深程度的认可。

由上可见,在徐渭与莎士比亚的剧作中都塑造了兼具思想与行动力的新女性。但是,从鲍西亚与黄崇嘏这两位女性审案者来看,黄崇嘏的“自我实现需要”高于鲍西亚的“归属与爱需要”,黄崇嘏形象的超越性即体现在对于自我需求的高度提升与自我价值的深刻体认。

(二)“需求”背后女性意识的觉醒

在16世纪中后叶,无论是处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还是在封建极权统治的明王朝,即便已经出现了女性意识觉醒,但是这远无法与社会中的固有男权思想抗衡,从文艺复兴时期男性对女性施加的服装、身材、样貌等条件的规训,以及明朝统治阶层与社会环境对“节妇”“烈妇”的极端推崇都可看出女性的社会地位尚未得到认可,仍然是受到男权社会压制、依附于男性群体的性别群体。故而,倘若女性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意识到自身缺少的内心欲求,进而尝试追求人生理想,实现个性化的心理目的时,就可认为女性个人或群体开始具有一定程度的女性意识,“即使是在封建社会沉重的‘夫权’之下,也终有少数女子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传统势力的束缚,偶有女性意识的闪光,尽管只占女性文学创作的一小部分,但它却昭示着,女性并非天生属于家庭,生存于男性羽翼”[10]。在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与徐渭的《女状元辞凰得凤》中,鲍西亚与黄崇嘏即为已经意识到自身需求并努力满足自身需求的新女性,在她们二人身上可明显看出与之前戏剧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所不同的特质。

通过剧本情节设置,可看出莎士比亚与徐渭都构建了凸显女性意识觉醒的戏剧情节。第一,鲍西亚与黄崇嘏得以顺利参与“开庭审案”的前提均为“女扮男装”。笔者认为,男性话语权力对女性欲望的压制是沉重的,女性一直充当着克制感情、服务男性的历史角色,丧失了自我独立意识。在两部剧作中,虽鲍西亚与黄崇嘏拥有着迥异的人生经历与内心需求,但正是在其过往的人生经历与理想追求的碰撞下,凝结为二人的展开审案行动的心理内驱力,使得她们敢于突破由男性定义的性别模式,智慧性地借助男性外衣,投身于男性主导的政治场所。由此可见,两位剧作家试图“否定了传统的妇女观念,解构了男性中心及父权社会对妇女的界定”[11],将女性从生理性别的压迫与男性依附中解脱出来,解放固化的性别思想,这具有突破传统思想壁垒的先锋意义。第二,鲍西亚与黄崇嘏审理的案件都是久居台前的男性未能处理的棘手案件,最终由鲍西亚与黄崇嘏运用其智慧与谋略巧妙化解,这一结果正符合明代思想家李贽认为的“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2]女性并非只存活于闺阁之中的弱势群体,女性具有超越生理性别的能力与思想,女性群体亦可通过自身行动证明“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13]的一种独立且自主的社会性别。第三,剧作家对鲍西亚与黄崇嘏人物性格的塑造,具有赞扬女性的思想倾向,具体表现在对待棘手的案件与难缠的反面对象时,鲍西亚与黄崇嘏均泰然处之,运用自身的才学、计谋、胆识,成功解决了难题,实现了个人的目的与需求。

(三)剧作家创作心态的个性差异

通过“需要层次理论”可见,鲍西亚与黄崇嘏在女性意识觉醒方面呈现出强弱的对比,其原因在于剧作家创作心态的不同,这与剧作家生活的社会环境与人生经历息息相关。

莎士比亚是生活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主义剧作家,且《威尼斯商人》这部作品属于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这一时期中世纪的阴霾逐渐褪去,人文思想、资本经济急速发展,社会中光怪陆离的新兴事件寄予了莎士比亚创作戏剧作品的灵感与素材。构建跌宕的戏剧情节与完满的人物形象、书写转型时代的真实生活是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剧作家从事创作的重要目的,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流露出的“妇女观是开明的,他的局限及性观念是他的时代的局限”[14]。

徐渭生活于封建统治发展到鼎盛的明代,这一时期虽有“心学”思想在社会中传播,市民文化开始兴起,但无论女性还是男性仍然都面临着难以打破的阶级与历史屏障。以徐渭为代表的失意文人苦于无法施展自身才能,只能借助文学抒发自己的愤懑不平、描绘自己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徐渭作为天才型的失意文人,具有超越时代的思想才华,且徐渭一直“潜心研究心学和禅学,目的是为自己有悖常理的行为寻找理论的支撑,而当他对心学和禅学有了独到的见解,并由此生发出对社会、对人生的许多‘离经叛道’的看法”[15]。他对黄崇嘏这一形象的塑造不仅打破了社会对女性的固化定义,顺应了开化思想提高女性地位,更是将自己的理想抱负赋予了黄崇嘏,使黄崇嘏成为代自己实现人生夙愿的内心视像。故而鲍西亚与黄崇嘏呈现出女性意识强弱差异的对比,是与剧作家迥异的生活环境、创作心态和思想追求密不可分的。

笔者认为,就徐渭与莎士比亚所处的特定历史条件而言,无论是鲍西亚还是黄崇嘏都具有不同于过往戏剧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独特品质。她们是出现于16世纪的“新女性”,能够凭借自身力量去实现主体需求与理想目标,即女性通过“女扮男装”的形式主动参与庭审,运用自身才学与谋略解决了男性所解决不了的社会难题,展现了两位剧作家超越历史局限的创作思想与精神品质,透露出男性剧作家对于女性群体的客观审视,女性亦可以成为独立于男性的“完整的人”的进步思想,这恰恰体现了16世纪中“女性观念”的进步。

四 结语

综上观之,出现于16世纪中后期的鲍西亚与黄崇嘏是中外戏剧史上独特的女性审案者形象。剧作家在塑造二人形象时赋予了其“新女性”特质,无论是大胆追求爱情归宿,还是努力实现自我才华的价值,都体现出女性主动运用自身能力参与社会事宜,流露出女性意识觉醒的色彩。不同层次的“需求”决定了个体意识觉醒的程度,黄崇嘏较之鲍西亚的需求层次高了两层,这意味着在女性意识觉醒方面,莎士比亚远没有像徐渭那样对女性群体具有更为深刻的同情与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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