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琛,朱振刚
(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呼吸科,天津 300381)
特发性肺纤维化(IPF)是一种以间质、肺泡和(或)细支气管纤维增生为表现的慢性间质性肺疾病,造成肺组织换气和(或)通气功能障碍,其病因及发病机制至今尚不完全明确,是呼吸系统常见的难治性疾病[1]。其病变呈进行性恶化,部分患者病情发展迅速,预后较差,5 年生存率为20%~25%。因此,IPF 被称为不是肿瘤的肿瘤[2]。中医药治疗在缓解IPF 患者临床症状、改善生活质量及远期预后方面具有独特优势。中国认为其多归属于“肺痿”“肺痹”范畴,病程日久,迁延反复,属“沉顽痼疾”,治疗颇为棘手。既往医家对IPF 的治疗多有论述,本文着重从三焦角度系统阐释IPF 的治疗,以期为临床治疗提供更多思路。
1.1 三焦之形质 三焦乃六腑之一,其名首见于《黄帝内经》。《类经·脏象类》曰:“三焦者,确有一腑,盖脏腑之外,躯壳之内,包罗诸脏,一腔之大腑也。”《难经疏证》曰:“凡骨肉脏腑空隙之会,总谓之焦。”因此三焦又称“外腑”“孤腑”。对于三焦的形质,历代医家众说纷纭,分为有形与无形之争,《难经·二十五难》曰:“心主与三焦为表里,俱有名而无形。”认为三焦常无形,没有实质性的器官及组织结构。宋代陈无择首先认为三焦有形,“三焦者,有脂膜如掌大,正与膀胱相对”。西医认为三焦应为脂膜、油膜、胰腺、淋巴管、循环系统等,是人体体液流通、营养物质交换的场所[3]。
1.2 三焦之功能
1.2.1 主司气化,统领诸气 三焦主司气化,推动人体正常生理活动,是全身气机升降、调节的通路。《中藏经》曰:“总领五脏六腑、营卫、经络、内外、左右、上下之气也。三焦通,则内外左右上下皆通也,其于周身灌体,和内调外,营左养右,导上宣下,莫大于此也。”三焦气化还能化生人身诸气,《医学入门·三焦腑赋》曰:“焦者,元也,一元之气观矣。”肾藏精化生元气,自下而上运行至胸中,布散全身;胸中之宗气,自上而下到达脐下,以资先天之气,合为一身之气。可见三焦气化在推动脏腑活动及气血津液运行代谢中的重要性。
1.2.2 布散津液,通利水道 人体之三焦能通调水道,调控全身的水液代谢,将脏腑代谢产物排出体外,整个过程通过肺、脾、肾共同完成。《素问·灵兰秘典论》载:“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对于其较为形象的描述可见于《灵枢·营卫生会》:“上焦如雾,中焦如沤,下焦如渎。”
1.2.3 内寄相火,禀命守位 相火一词最早出现于《黄帝内经》,与君火相对。《素问·天元纪大论》云:“君火以明,相火以位。”君火居于上焦,主宰全身,相火居于下焦,温养脏腑,腐熟水谷。相火以三焦为通道,周流于五脏六腑而不息,发挥温煦推动脏腑活动的作用,故曰“天主生物,故恒于动,人有此生,亦恒于动,其所以恒于动,都源于相火之动”。“天非此火不能生物,人非此火不能有生。”相火以潜藏守伏为宜,禀命行事,是生命活动的原动力。
IPF 是现代病理学概念,起病隐匿,呈渐进性加重,逐渐出现咳嗽气急、胸闷气短、喘促等症,高分辨率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HRCT)可见胸膜下和肺基底部异常的网格影,呈蜂窝样改变。中医将其归为“肺痹”“肺痿”等范畴,病机复杂,总因正气亏虚,邪恋蕴肺而致,表现为由实而虚、由气及血、由表及里、由聚至积的动态过程[4-5]。三焦统领气道、水道、火道,影响IPF 发生发展的全过程。疾病早期以三焦气机逆乱为始,进而出现水液失布,瘀血内停,肺络痹阻,病变过程中气滞、痰凝、血瘀等既是脏腑虚损的病理产物,亦是病变持续恶化的动因,与IPF 临床发展过程及影响表现认识高度一致。后期气滞、血瘀、痰凝蕴结于肺络,加重气机不畅,肺络失养,则正气更虚,脏腑虚损日甚,虚实夹杂,形成恶性循环,导致病情持续加重。
2.1 气化失司,升降乖戾 三焦主司气化,推动人体脏腑及气血代谢等正常生理活动。《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三焦气顺,则脉络通而水道利;三焦气化失司,气机乖戾,则肺脉失和,津液失布。IPF 首先以三焦气机逆乱为始,水液代谢失常,津聚为痰,血滞为瘀,进一步加重胸中气机不畅。三焦气化障碍,水谷运化失常,则生化气、血、精、津、液不足,导致胸中大气虚陷,气血亏虚,脏器衰微。临证中可见胸闷气急、刺激性干咳,肺功能表现为轻度限制性通气障碍,影像学表现为胸膜下磨玻璃样改变及部分网格、索条影为主,此期相当于西医中肺泡渗出,多种炎症细胞浸润,肺中毛细血管增生,肺泡壁逐渐增厚,肺泡腔变形[6]。
2.2 津液失布,痰瘀内生 随着IPF 病程日久,气机逆乱进一步加剧,壅塞于三焦,使三焦通调水道功能失调,津液输布不利,水湿内生,聚而成痰。《医宗必读》云:“水精四布,五经并行,何痰有之?”肺、脾、肾水液代谢障碍,病变持续恶化,症状变化多端。《类经·藏象类》云:“上焦不治则水泛高原,中焦不治则水留中脘,下焦不治则水乱二便。”湿为阴邪,易伤阳气,阻滞肺中气血运行,“初为气,久则血”,血滞为瘀,与痰浊胶结为患。因此,IPF 后期痰瘀互结正是水液代谢失常的病理产物,痰瘀交阻于肺络,脉道不利,痹阻不通,进一步影响肺脏助心行血之力,使心脉痹阻,心阳不振,出现有心功能衰竭、肺动脉高压等合并症,临床中可见胸闷憋气,时有胸痛,咳嗽,痰质黏稠,难以咯出,唇甲紫绀,杵状指,舌紫黯,有瘀斑,舌下脉络曲张,苔厚腻,脉涩等表现,肺功能表现为肺部弥散功能下降,通气血流比例失调,此期相当于西医中肺泡壁成纤维细胞活化与增殖异常,炎症因子加速激活,细胞外基质大量聚集,胶原蛋白不断沉积,肺泡壁出现不可逆的囊性改变[7]。
2.3 相火妄动,耗气损阴 三焦为火道,通行相火,相火守卫禀命,在君火之下发挥温煦推动作用,使清者得升,浊者得降,气血津液流转,脏腑功能正常,故曰“君火精明,相火守位,病安从来”。IPF 晚期因三焦枢机不利,相火离位妄动,失其温煦推动之功,进而耗伤正气,水谷不用,生化无源。妄动之火亦致火道壅滞,煎熬肺中津液,耗伤营血,导致津亏血少,肺络空虚,肺脉失养,阴损及阳,阳不暖肺,终至肺脏痿废不用。《景岳全书·虚损》曰:“故凡病于上者,必其竭甚于下者也,余故曰虚邪之至,害必归阴,五藏之伤,穷必及肾。”久病及肾,肾不纳气,气不归根,肾虚于下,痰气搏结于上,上盛下虚,肺气不降则水道不通、关门不利,肾主水、纳气之用失司,出现肾功能受损、衰竭等症,迁延不愈,变证丛生,危候至矣。临证中可见呼吸浅促,呼多吸少,浅短难续,动则喘甚,短气不足以息,甚则倚息不能平卧、憋闷难耐、肢体水肿,神识昏蒙等,脉象表现为虚脉、细脉、代脉等气血虚损之征,肺脏功能整体减退,肺泡反复修复损伤,肺泡-毛细血管基底膜的完整性遭到破坏,肺部结构出现严重的不可逆性改变。
3.1 疏利三焦,荡涤浊邪 六腑生理特点是“实而不满”“泻而不藏”,三焦乃六腑之一,“六腑以通为用”,三焦在生理状态下是正气流行的通道,病理状态下亦为邪气传变通道。三焦郁滞成为气逆、痰饮、瘀血之源,三焦郁滞是IPF 的主要病机。疏利三焦,使气血水火得以布达,正气得复。因此,《儒门事亲》提出:“先论攻其邪,邪去而元气自复也。”因此,荡涤三焦之浊邪是治疗IPF 的必要手段。
肺为娇脏,为人身之藩篱,外邪侵袭,留着于体内,首先使肺中气机升降乖戾,气机逆乱,故宣畅三焦之气机是截断后续病变进展的关键。《丹溪心法》曰:“气顺则一身之津液亦随气而顺矣。”病变后期因气机逆乱,升降失常进一步使津液布散不利,津聚化湿为痰,血滞为瘀,痰瘀异形而同源,出现痰瘀互结之势,“痰挟瘀血,遂成窠囊”,治疗上应祛痰与活血并重。“治痰必活血,血活则痰化;治血必治痰,痰化血易行。”临证中根据寒热可选二陈汤、温胆汤、三子养亲汤等加减,方中瓜蒌、桔梗、葶苈子等药豁痰利气,除湿而不燥;入病入里,病变深伏于肺络,如朱丹溪所云:“久得涩脉,痰饮胶固,脉道阻滞也,卒难得开,必费调理。”可选用桃红四物汤或血府逐瘀汤加减,酌情使用虫类药物逐瘀通络,如僵蚕、地龙、蝉蜕等。叶天士云:“久则邪正混处其间,草木不能见效,当以虫奴疏逐。”研究表明,IPF 患者血管生长因子和血管生长抑制因子调控失衡,肺微血管密度增加,肺小动脉管壁增厚,促进IPF 形成[8]。川芎、当归、丹参等活血化瘀类药物具有抑制肺泡细胞、血管上皮细胞的进一步损伤和延缓肺纤维组织增生的作用,不同程度抑制IPF 进展,减轻血液循环障碍并抑制内皮细胞凋亡,降低肺动脉高压[7]。
3.2 扶正培元,分而治之“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始终也。”三焦功能失调使水谷代谢失常,生化乏源,元气亏虚。深伏于肺络之邪难以祛除,日久进一步耗伤正气,阴精亏耗,加重三焦郁滞。培补元气,辨别脏腑虚损,分而治之是截断病情恶化的根本途径。吴鞠通在《医医病书》言:“必究上中下三焦所损何处。补上焦以清华灵空;补中焦以脾胃之体用各适其性,使阴阳两不相奸为要;补下焦之阴,以收藏纳缩为要。”
心肺共居上焦,肺为华盖,与天气相通,为一身之藩篱,故曰“人受天地之气,以化生性命”。肺主气,心主血,肺朝百脉,助心行血,“宗气积于胸中,出于喉咙,以贯心脉而行呼吸”,胸中宗气亏虚,阴津耗伤,百脉失调,影响心脉气血之运行。补益上焦能恢复气血之流通,驱邪外出,选药宜清补灵动,补而不腻,上焦如羽,肺亦为清虚之脏,忌滋腻重浊之物,易恋邪使之内引,选方如沙参麦冬汤、麦门冬汤加减。现代药理表明沙参、麦冬等药能抑制血小板活化,减轻肺泡炎症渗出,减少内皮素释放,延缓肺纤维化进展[9]。
对于IPF 后期合并心功能不全、心力衰竭的患者,可选用生脉散、黄芪、桂枝等温阳益气类方药,振奋胸阳,助心行血。党参、黄芪能降低肺纤维化大鼠肺组织血管内皮生长因子(VEGF)表达,抑制血管重塑,减少肿瘤坏死因子-α(TNF-α)、白细胞介素-8(IL-8)、转化生长因子-β1(TGF-β1)表达,抑制肺泡内炎症渗出[10]。徐艳玲等[11]应用生脉散配伍黄芪、川芎等联合西药治疗IPF 患者,可明显改善其临床症状、肺功能水平,提高患者生活质量。
中焦为气血生化之源,升降之枢纽,“胃为卫之本,脾为营之源”“和调于五脏,洒陈于六腑”,为一身之根本,脾胃一败,则生化之源枯竭,正气虚衰。IPF 患者肺病日久,子病及母,肺脾两虚。陈士铎在《石室秘录》言:“治肺之法,正治甚难,当转以治脾,脾气有养,则土自生金。”治疗宜温运中焦,临证可选用六君子汤加减,方中党参、干姜、炙甘草等培补中土,酌情加用陈皮、木香、厚朴等行气调中之品,使其补而不滞。对于中焦虚损的IPF 患者还可选取阳明经穴如足三里、上巨虚、下巨虚等施针以补法,使脾胃得养,肺气得充。
下焦亏虚,命门火衰,温煦失职,推动无力,故肾不纳气,水泛下焦,久则郁而化热,阴精亏耗,肾水不足,阴阳皆损。可见咳嗽气逆,胸闷气短,憋喘难耐,周身水肿等症。《医学衷中参西录》记载:“痰饮病轻则治肺脾,重则治肾;以虚痰之本源于肾,肾气虚则闭藏无力,则水湿运化,痰之本源清也。”可选用黄精、补骨脂、熟地黄、山茱萸、枸杞子等补肾填精,附子、肉桂、肉苁蓉、淫羊藿等温肾纳气,引火归原,使其无拒格之患。对于晚期IPF 合并肾功能损伤,甚至肾功能衰竭患者,可选用金匮肾气丸、右归饮等方剂治疗,正所谓“治水治火,皆从肾气”,使津液上承于肺,气有所主无上越之患。宋建平等[12]发现金匮肾气丸明显减轻IPF 大鼠肺泡炎及纤维化程度,抑制TGF-β1、TNF-α、PDGF-β 等炎症因子过度表达。
综上,IPF 是一种难治性呼吸系统疾病,常起病隐匿,病情迁延反复,症状变化多端。三焦失司是肺纤维化发生、演变、转归的关键因素。IPF 早期病变以邪实为主,气机逆乱,痰瘀胶着;后期虚实夹杂,互为因果,恶性循环,使病变持续恶化。疏利三焦,祛除瘀滞之邪是必要条件,扶正固本,鼓动正气,补三焦之虚损是截断病情恶化的根本和关键。临证治疗中宜圆机活法,刚柔相济,缓图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