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平
(清华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系, 北京 100084)
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与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兄弟作为日耳曼语言文学专业之父,在古文学、民间文学、语言学研究上具有开创性贡献。其共同出版了《德意志传说》(1816,1818)、《古德意志森林》(1813—1816)以及至今具有权威影响的《德语词典》(第一卷1854,第二卷1860,第三卷1862)。此外,雅各布·格林还单独著有《古德意志骑士爱情诗》(1811)、《德意志神话》(1835)、《德意志古法释》(1828)、《德语语法》(第一卷1819,1822,1840,第二卷1826,第三卷1831,第四卷1837)。威廉·格林单独著有《德意志的如尼文》(1821)、《德意志英雄传说》(1829)。两人毕生研究“德意志”,但是,令他们享誉世界的童话集却被冠以《儿童与家庭童话》(Kinder-undHausmärchen),虽然书名里没有“德意志”一词,但这些童话被格林兄弟认为是“纯德意志的”(1)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 Märchen, Realschulbuchhandlung, 1815, S. XI. 后文所有格林童话版本缩写为KHM与相应的版本年代。无特殊说明,此文所有外文文献译文均为笔者自译。,意在为尚未形成民族国家的德意志人创造出“民族统一的意识”(2)Dieter Borchmeyer, Was ist deutsch? Die Suche einer Nation nach sich selbst, Rowohlt e-book, 2017, S. 206.。
这一意图被格林兄弟用文学化的语言写在了童话的前言:“天降暴雨或他种不幸后,整片麦田都毁了。但在道旁低矮的丛中还有一小片安然无恙。几株麦穗坚实挺立……它是整个冬天的粮食,或许也是未来唯一的种子。”(3)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märchen, Ausgabe letzter Hand mit den Originalanmerkungen der Brüder Grimm, mit einem Anhang sämtlicher, nicht in allen Aufl. veröffentlichter Märchen und Herkunftsnachweisen, hrsg. von Heinz Rölleke, 3 Bde., Bd. 1, Reclam, 2006, S. 15.
拿破仑引来的“暴雨或他种不幸”导致了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解体,如历史学家托马斯·尼佩代(Thomas Nipperdey)所言,德国“又沦为了一个地理概念”(4)转引自Hans-Georg Schede, Die Brüder Grimm,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4, S. 31。。1806年10月28日,拿破仑以胜利者的身份进驻柏林。同年11月1日,法军进驻格林兄弟所在的黑森选侯国的首府卡塞尔城。威廉·格林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一切迄今本有的秩序崩塌了,这一天总浮现在我眼前……十月的最后一天,我还不相信黑森会沦为异族统治,第二天,法军就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如今已经被毁了的旧宫。不久,一切都彻底地变了:陌生的人、陌生的习俗,陌生而大声的语言回荡在街头巷尾。”(5)Hans-Georg Schede, Die Brüder Grimm,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4, S. 31.黑森一夜间就消失了,成了法属威斯特伐利亚王国的一部分。同年,格林兄弟作为民族精神的拾穗者开始收集故事。他们希望用这些“源于最古老时代的信仰”(6)KHM 1857, Bd. 3, S. 409.为德意志民族在精神上提供一个共同的家。这些故事被格林兄弟统称为“Märchen”,通常被译为“童话”,但是德文的“Märchen”和中文的“童话”有着不同的来源与历史。
中文里的“童话”一词始于孙毓修,他于二十世纪初将编译的儿童文学丛书命名为《童话》,由此成为“童话”一词的首创者(7)参见盛巽昌、朱守芬编:《百年童话精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332页。。《童话》里的故事来源既有童话,也有神话、小说、历史故事(8)比如源自:《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贝洛童话》《希腊神话》《泰西五十轶事》《天方夜谭》《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漂游记》《史记》《汉书》《唐人小说》《警世通言》《孔雀东南飞》《木兰辞》《今古奇观》《虞初新志》《中山狼传》。参见盛巽昌、朱守芬编:《百年童话精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332页;胡从经:《晚清儿童文学钩沉》,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年,第233-234页。,既有译编,也有自创。其主旨即为《初集广告》中所言:“故东西各国特编小说为童子之用,欲以启发智识,含养德性,是书以浅明之文字,叙奇诡之情节,并多附图画,以助兴趣;虽语言滑稽,然寓意所在必轨于远,阅之足以增长见识。”(9)转引自金燕玉:《中国童话的演变》,《苏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第75-82页,此处第75页。
“童子之用”让“童话”在中国一开始就成为儿童文学的同义词。(10)参见Heike Frick, “Rettet die Kinder!”: Kinderliteratur und kulturelle Erneuerung in China, 1902—1946, LIT Verlag, 2002, S. 106。中国童话研究界先锋周作人虽然认为“童话者,原人之文学”(11)周作人:《周作人论儿童文学》,刘绪源辑笺,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28页。,但随即附上“亦即儿童之文学”(12)周作人:《周作人论儿童文学》,刘绪源辑笺,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28页。。《现代汉语词典》里也将“童话”视为“儿童文学的一种体裁”(1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315页。,因此,它的“阅读对象是儿童……必须适合儿童心理”(14)陈蒲清:《中国经典童话》,岳麓书社,2011年,第2页。。
而对于Märchen是否译作“童话”,仁者见仁。赵景深认为,“Fairy-Tales or Märchen,不可译作‘童话’二字,以致意义太广,最好另立一个名词,免得混淆”(15)赵景深:《童话评论》,新文化书社,1934年,第9页;第11-12页。。对此,张梓生认为,“因为童话一个名词,是从日本来的,原意虽是对儿童说的话现在却成了术语,当作Märchen的译名;正如‘小说’二字,现在也不能照原意解说了。如恐混淆,便不妨用儿童文学这个名称包括一切”。
Märchen约定俗成地被译为“童话”,与儿童文学有着天然的联系。然而格林的Märchen首次被译为中文时却被归为西方短篇小说(16)参见伍红玉:《童话背后的历史》,台湾学生书局,2010年,第212页。,而且并非只为儿童,而是旨在“吸彼欧美之灵魂,卒我国民之心志”(17)转引自伍红玉:《童话背后的历史》,台湾学生书局,2010年,第213页。,因当时“国民尤切自强之望,而有志之士,眷怀时局,深考其故,以为非求输入文明之术断难变化固执之性。于是而翻西文,译东籍……开智启慧”(18)吴趼人:《点评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88页。。但这些故事旋即“成为儿童通俗读物……成为当时进步的知识分子宣扬新思想新道德的工具”(19)伍红玉:《童话背后的历史》,台湾学生书局,2010年,第213页;第226页。。在此背景下,“童话翻译被提升到了国民教育的层面,成为改造国民性的途径之一……上升到了教育新儿童、新国民的层面,成为培养新儿童的读物之一”。
格林兄弟收集、整理童话时虽也怀有“自强之望”,也旨在教育国民,但却并非要于异域取经,而是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或者是让本民族的文化立足。因此,《格林童话》的初衷并非为儿童,而是为整个民族。雅各布·格林在致友人的信中也明确提出这部童话集“根本就不是写给儿童的”(20)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271.,而是献给“那些最年长、最严肃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认为这部童话书对诗、神话与历史都很重要”(21)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271.。所以全书的构成不仅仅是故事本身,还有翔实的附录,记载了故事的来源地以及它们的起源、流传与变异。对此,格林兄弟在童话前言里作了说明:“不同版本的故事以及所有该放在这里的注释都在附录里了,谁要是觉得这个可有可无,可以忽略,我们也很难忽略,因为它是对德意志民间文学史的贡献,所以属于本书的一部分。”(22)KHM 1815, S. X; S. VIII.由此可见,这部故事集其实是带有浓重学术色彩的“科学文献”(23)https://www.unesco.de/kultur-und-natur/weltdokumentenerbe/weltdokumentenerbe-deutschland/unesco-weltdokumentenerbe-die-2,2019-04-22.,目的是要“为文学的历史做出贡献”(24)KHM 1815, S. X; S. VIII.。而格林兄弟的贡献之一就是让“童话”从此成为一种“指代一种特定文学体裁的专有名词……这个词虽然早就被用过,但是格林兄弟借此作将之前众多用法汇成了一个统一的概念”(25)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ä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ä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尽管要为童话下定义是近乎令人抑郁与绝望的任务(26)参见Jan M. Ziolkowski, Fairy Tales from Before Fairy Tales: The Medieval Latin Past of Wonderful Lie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9, p. 46。,但是基本上在叙事内容、形式、风格上与格林童话类似的故事,就可以被称为“童话”。(27)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ä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ä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
据格林兄弟的《德语词典》,童话是一种短小的叙事,是所有民族在其童年时期取代真实历史的叙事,虽然与史实相对,却能导向真理本身。(28)参见 https://woerterbuchnetz.de/?sigle=DWB#2,2021-08-07。《童话百科全书》一方面提到童话研究名家博尔特(Johannes Bolte)的论断,即童话是自赫尔德和格林兄弟以来源自(特别是魔力世界的)诗意想象的叙事。这些神奇的故事不受现实生活条件的约束,而且无论阶层高低都爱倾听,即使他们认为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其也提到了贝伦德松(Walter Arthur Berendsohn)被众人所熟知的观点,即童话是具有彼岸世界母题的受碍爱情故事,但故事的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地、何时出现彼岸母题以及它是否可信都无所谓,因为它是艺术手段,目的是营造出一个不依赖于日常现实的世界。但无论学者怎样众说纷纭,都不能忽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童话的历史与形式是不同的。(29)参见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ädie des Märchens: Handwö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ä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
在德语文化里,Märchen是Mär或Märe的小化形式。Mär在古高地德语里为mri,基本意义为有名、著名。(30)André Jolles, Einfache Formen: Legende, Sage, Mythe, Rätsel, Spruch, Kasus, Memorabile, Märchen, Witz, Max Niemeyer Verlag, 1968, S. 218; S. 219; S. 219.“在中古高地德语中,单数形式(daz maere)指消息、报告、叙事。复数形式(diu maere)除了消息、演讲的意思之外,还有对其进行诗学建构的含义……基于复数形式的意思,Märe就成为泛指中古高地德语叙事的一种文学体裁,不仅包括英雄史诗、宫廷小说,还有关于它们的史料和传说以及其他史诗类叙述。”(31)Gerhard Köpf, Märendichtung, Metzler, 1978,S. 1.然而在中世纪晚期它的含义越来越接近“谣言”,也就是说大多情况下是不真实的消息。小化形式的后缀lein或chen的加入,更加强化了这一发展趋势,(32)参见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ädie des Märchens: Handwö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ä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Märlein或Märchen就成了未必是真实发生的,或者听起来很神奇、离奇的故事。(33)参见Heinz Rölleke, Die Märchen der Brüder Grimm: Eine Einführung, Reclam, 2008, S. 11。路德在翻译《圣经》时虽然将Märlein看作是蠢话(34)参见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ädie des Märchens: Handwö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ä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3ff.; S. 250; S. 250。,但他却不仅认为童话是无价之宝,而且还试图编译出版一部童话集(35)KHM1812, S. XXII.;歌德更是将童话与谎言相提并论(36)参见Rolf Wilhelm Brednich u.a. Hrsg., Enzyklopädie des Märchens: Handwörterbuch zur historischen und vergleichenden Erzählforschung, Bd. 9, Walter de Gruyter, 1999, S. 250。,但他自己却也写了篇《童话》,同时也为童话从具有负面意义的“不真实的或骗人的故事”到富含积极意义的“幻想的或神奇的故事”(37)参见Wilhelm Solms, Der Reiz der Märchen“, Das selbstverständliche Wunder, Beiträge germanistischer Märchenforschung, hrsg. von Wilhelm Solms und Charlotte Oberfeld, Hitzeroth, 1986, S.193-210, hier S. 193。这一重大转变做出了贡献。18世纪末19世纪初,童话的积极意义不断攀升,被诺瓦利斯(Novalis)奉为“诗的典范,一切诗的皆须是童话般的”(38)Novalis, Das Allgemeine Brouillon: Materialien zur Enzyklopädistik 1798/99, mit einer Einleitung von Hans-Joachim Mähl, Felix Meiner Verlag, 1993, S. 209.。
在此背景下,格林兄弟开始研究欧洲的童话、神话、笑话、传说、寓言。虽然他们从未给童话下过定义,但却深受赫尔德关于自然诗论述的影响,认为:“在童话还存在的地方,人们不会想它是好是坏,品味是高是低,人们知道它、喜爱它,因为人们就是这么接受它的,无需理由就很开心……它一次又一次在方方面面带来喜悦、感动与教诲,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它一定是从那滋润一切生命的永恒之泉而来,即使只是落在一片小叶子上的一滴,也会在第一缕晨曦中闪光……很容易从童话里找到当下适用的教诲。但这既不是童话的目的,也不是它产生的原因,正如好的果来自健康的花一样自然而然,无需人为。真正的诗从不会失去和生活的联系,因为它自生活中来,又回到生活中去。”(39)KHM 1812, S. VIIff; S. XI.格林兄弟不仅对童话推崇有加,而且还给予其非常高的定位,他们认为童话是“史诗”(40)KHM 1812, S. VIIff; S. XI.,甚至还为德意志民族的童话建构找到了一个史诗的源头:《埃达》。
《儿童与家庭童话》出版前,威廉·格林在写给丹麦民俗学家奈汝普(Rasmus Nyerup)的信中说道:“这部童话集是一个令人愉悦的附带工作,我们现在的主要工作自然总归还是《埃达》。”(41)Ernst Schmidt Hrsg., Briefwechsel der Gebrüder Grimm mit nordischen Gelehrten,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5, S. 56.虽然格林兄弟的《埃达》翻译工程并未完全完成,而且知名度也远不如他们的童话,但却成为他们为童话建构意境与意义的源头。这在威廉·格林于1811年6月18日写给歌德的信中可见一斑:“在我看来,《埃达》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伟大诗集,在各民族留下的严肃、宏伟的叙事作品里,我必须得将它视为最杰出的诗篇之一。它们大多属于尼伯龙根之歌系列,具有北欧特色。在我看来,它们似乎比德意志的版本更古老。”(42)Reinhold Steig, Goethe und die Brüder Grimm, Wilhelm Hertz Verlag, 1892, S. 75f.
威廉·格林不仅将《埃达》看作德意志民族之诗的一个古老源头,而且还认为其中的传说、神话放在当下就是童话。在1815年4月13日写给阿尔尼姆的信中,威廉·格林说:“在散文翻译(《埃达》)中,我试图尽可能靠近我们时代地去翻译清晰,在我看来,它们读起来就像是美丽而卓越的童话。”(43)Reinhold Steig, Herman Grimm Hrsg., Achim von Arnim und die ihm nahe standen: Bd.3 Achim von Arnim und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bearbeitet von Reinhold Steig, Verlag der J.G. Cotta’schen Buchhandlung Nachfolger, 1904, S. 326.反之亦然:《儿童与家庭童话》读起来就像是《埃达》。
《埃达》里奥丁肩上有两只乌鸦,《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肩上有两只鸽子;《埃达》里有神磨,《格林童话》里有神锅(44)参见Seidler Christof, Märchen in der Edda: Eine motivische Spurensuche, Epubli, 2017, S. 30; S. 22f。;《埃达》里的海姆达尔能够听到草生长的声音,《六个仆人》里的神奇之人具有同样的听力(45)参见Seidler Christof, Märchen in der Edda: Eine motivische Spurensuche, Epubli, 2017, S. 30; S. 22f。;《埃达》里有因荆棘而眠的布伦希尔德,童话里有被纺锤刺睡的“睡美人”;《埃达》里巨人鹰粘住了洛基,童话里“金鹅”粘住了一群人。(46)参见 KHM 1815, S. VII。
不仅在细节上,甚至在开篇布局与意境上两部作品都高度地相似。在1810年手抄源头版的《格林童话》里,《青蛙国王》未在开篇,而且开头很简短:“国王最小的女儿去到森林,坐在了一口凉井边。她拿起一个金球把玩,球却突然滚落到了井里。她站在井边,眼睁睁看着球落入深处,伤心极了。”(47)Brüder Grimm: Kinder- und Hausmärchen: Die handschriftliche Urfassung von 1810, herausgegeben und kommentiert von Heinz Rölleke, Reclam, 2007, S. 45.但是1811年格林兄弟获得手抄本《埃达》(48)参见 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202。后,《青蛙国王》被放到了开篇,而且与《埃达》开篇的《女占卜者的预言》里的情景如出一辙:“王宫近旁有一处幽暗的大森林,林中有一棵老椴树,树下有一口井。天热之时,这个王的孩子就会走到林中,坐在凉井沿,当她无聊之时,就会拿起一个金球抛起又接住,这是她的最爱……球直接滚入水中……她向四周看……看到了一只青蛙。”(49)KHM 1857, Bd. 1, S. 29.
《女占卜者的预言》对应诗句如下:
我知道有一株大梣树,
名字叫伊格德拉西尔,
它高大无比擎天又撑地,
树根弯弯扎在白沙里。
洒落在峡谷里的露水,
可供它尽情吮吸享用。
大梣树终年碧树长青,
遮挡在命运圣泉井沿。
那边过来了三个仙女,
从梣树底下圣泉里,
司命运的三位女神,
个个能够预测先知:
……
决定每个人前途命运。(50)佚名:《埃达》,石琴娥、斯文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7-8页。
两个开篇有着同样的叙事背景和逻辑:起初有树,树下有井,井下有命运转折。虽然《童话》里井下是青蛙,似乎和北欧神话没有关系,但据《格林童话》第三卷附录记载,这个故事在《苏格兰之怨》(1548)里是《世界尽头之狼的故事》(TheTaleoftheWolfoftheWarldisEnd)(51)主要讲一个女孩被继母逼去世界尽头之井挑水,历经千险达到井边后被迫答应井中青蛙的求婚以汲水,尔后,青蛙追至女孩家,当女孩开门将青蛙放在膝上后,青蛙恢复为王子。参见KHM 1857, Bd. 3, S. 6f。。据格林兄弟推测,这狼有可能是《埃达》中生活在智慧井下的芬尼尔(Fenrir)狼。(52)参见KHM 1857, Bd. 3, S. 6。诸如此类追溯至《埃达》的注释在附录里比比皆是。不仅如此,首篇童话开启的树、井、水的场景也成为《格林童话》中承载意义的典型意境,所以,人物一旦来到树林、井边、水边也就预示着他们来到了命运的转折点。《汉瑟尔与格蕾特》被父母抛弃在树林深处,由此获得了食物与财富;《星星塔勒》里的女孩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走进树林,获得了满地钱币;《幸福的汉斯》在回家之旅的最后一程来到井边,摆脱了所有重负,成为最幸福的人;《井边的牧鹅女》在井边可以改变伪装,回归自己的真正身份;《赫勒婆婆》里两位女孩落入井中,勤劳的女孩从井中回到地面时获得金子而一生幸福,懒惰的女孩落得一身沥青则一世受苦;《生命之水》里的王子从古井取回生命之水,救了国王,娶了公主。
为这些看似简单的故事赋予神话级的意境是由于格林兄弟坚信:“在这些民间童话里有的是人们以为遗失的纯粹的古德意志神话。”(53)KHM 1815, S. VIIf.但因为“这些故事的意义已经遗失”(54)KHM 1857, Bd. 3, S. 409.,所以,要保存的传统需要先被重新建构出来。(55)参见 Steffen Martus, Die Brüder Grimm. Eine Biographie, Rowohlt Taschenbuchverlag, 2013, S. 216。建构完成后的《儿童与家庭童话》成为儿童化了的神话(56)参见 Heinrich Detering, Das Nationalepos im Kinderzimmer: die ,Kinder- und Hausmärchen‘ der Brüder Grimm“, Nationalepen zwischen Fakten und Fiktionen, hrsg. von Heinrich Detering u. a., Tartu University Press, 2001, S.114-126, hier S. 115; S. 114。,成为广义上的史诗(57)参见 Heinrich Detering, Das Nationalepos im Kinderzimmer: die ,Kinder- und Hausmärchen‘ der Brüder Grimm“, Nationalepen zwischen Fakten und Fiktionen, hrsg. von Heinrich Detering u. a., Tartu University Press, 2001, S.114-126, hier S. 115; S. 114。,进而成为德意志民族叙述的经典。
这样的建构成果决定了这部故事集的整理方式不可能是格林兄弟在童话前言里说的“忠与真,也就是说我们没有根据自己的臆想添加任何东西,没有对文本的状况和特征进行美化,而是将它如我们所听闻的那样复述”(58)KHM 1857, Bd. 1, S. 21.。因为自1819年第二版起至1857年第七版终版都是威廉·格林一人完成,而他认为需要“按照现代的方式去阐释这些听闻的半懂不懂的故事,以使它们更清晰易懂”(59)KHM 1819, Bd.1, S. XXVIII.。
威廉·格林的主要阐释来源是包括神话与英雄传说的《埃达》以及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他早在1811年出版的《古丹麦英雄诗歌,谣曲和童话》前言中就写道:“如果我们完完整整地知道尚未印刷的与尼伯龙根之歌系列作品有关的塞蒙恩德《埃达》后,有趣的整合将会变得可能。”(60)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6.为此,威廉·格林不仅于1811年开始翻译、研究《埃达》,而且还在1832年开始在哥廷根大学讲授《尼伯龙根之歌》。(61)参见 Hartmut Kugler, Wilhelm Grimms Nibelungenkolleg. Zur Unterscheidung des Historischen vom Mythischen und zur Naturgeschichte der Sage“, Mittelalterliche Poetik in Theorie und Praxis: Festschrift für Fritz Peter Knapp zum 65. Geburtstag, hrsg. von Thordis Hennings u. a., Walter de Gruyter, 2009, S. 79-96, hier S. 79。这些关于神话、史诗的研究透过“儿童”这一关键词就让童话成了童化了的神话与史诗。儿童在浪漫派时期不再是缩小版的成人,也不是未成熟的被教育者,而是成了人类源初时期纯洁、纯真的象征,因而也成了具有独立性的、完满的榜样。教育不再是尽快让儿童变成成人,而是让成人成为儿童。诺瓦利斯甚至认为“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是黄金时代”(62)Ludwig Tieck, Fr. Schlegel Hrsg., Novalis Schriften, zweiter Theil, Verlag von G. Reimer, 1837, S. 271.。
格林兄弟作为浪漫派时期的代表人物,同样秉承这一儿童观,认为“因为纯洁,儿童对我们而言才显得那么美妙、有福”(63)KHM 1812, S. VIII.。于是,威廉·格林用儿童化了的语言,塑造出了用以鼓舞、教育德意志人民的示范性人物类型:因为弱小而受人嘲笑的傻人,最终却因为葆有纯真的心灵而成为有福之人,以此鼓舞深受拿破仑战争之苦的德意志民众,以诗为鉴,坚信德意志一定能够从弱小走向强大。
童话里的示范性人物形象正是脱胎于《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西古尔德与齐格弗里德。《格林童话》的前言申明了这一关联:“齐格弗里德独有的[勇敢、纯真的心,脾气好而又风趣,不多虑、稳稳地顺着自己秉性与生命力的美好行事](64)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可以被称为是德意志的特点,这与童话里经常出现的傻人的特点类似。年少被冷落,在很多需要机智和服从的事情上还很笨拙。他需要做很多普通的工作(比如齐格弗里德需要先做铁匠),同时还要忍受嘲讽。他是只能在炉灶旁、台阶下睡着的‘灰姑娘’,但是他的心里被内在的欢愉与更高的力量照亮,在《帕齐法尔》里他被很美地称为愚且清……但当任务来临时,他就立刻变得高大,像是萌芽已久的、终被阳光照耀的植物,在众人中成为唯一能达到目的的人。他被以不同的方式描述,通常被描述为三兄弟最小的那个,与骄傲自大的哥哥们形成鲜明对比。当他们被一起派出完成一项任务以确定谁是被选之人之时,他总被哥哥们嘲笑与鄙视。但是,傻人怀着儿童般的信任出发,当他感到完全孤立无援之时,更高的力量帮助他,让他获胜。”(65)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
“儿童般的信任”在神学家柏慈(Otto Betz)看来是理解童话意义的关键,因为“像红线一样贯穿童话的一个隐秘的信息就是:有勇气,有信任……我们可以称之为‘存在之信任’,即使这个世界显得谜一样难懂、难以解释,但它还是有其终极秘意,不是无底之物”(66)Otto Betz, Der abwesend-anwesende Gott in den Volksmärchen“, Gott im Märchen. Forschungsbeiträge aus der Welt der Märchen, hrsg. von Jürgen Janning u. a., Königsfurt-Urania Verlag, 2005, S. 9-24, hier S. 12.。
威廉·格林同样坚信童话的意义,在他看来,虽然“这些故事的意义已经遗失,但却可以被感知并给予童话内涵。它满足人们对神奇之事的兴趣,从来不是……空洞的想象”(67)KHM 1857, Bd. 3, S. 409.,它“源于最古老时代的信仰,这一信仰以图像性的语言诉说着神秘的、超自然的、属于精神世界的事情”(68)KHM 1857, Bd. 3, S. 409.。另外,在格林兄弟看来,最古老的时代则是“黄金时代”,那时“万物皆有生命:太阳、月亮和星星可亲可近,还会赠予礼物。山中矮人挖矿,水中睡着仙女,动物、鸟儿(鸽子最受喜爱、最爱帮助人)、植物和石头会说话,会表达同情之感,血液能呼喊,能诉说,童话拥有这样直接叙述的权利,而之后的诗却只能靠比喻来表达”(69)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
童话之所以有这样的权利,是因为它属于自然诗。在威廉·格林看来,自然而然产生的自然诗“处于纯真的状态,赤裸无华,有着神的拓像”(70)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4; S. 114.。诗中处于自然状态下的语言不仅具体,而且有着禁欲般的感性,简单而神奇。它描述的是一个黄金时代,那时所有的对立面都处于统一的神性之中,而身在其中的人也是最近接神性的人,所以,要确定自身的身份就要回到自然诗中,它最大限度地展现了这一蕴藏在单个个体中的神性,因此它是人类精神的珍宝馆,藏着人类从生命中获得的真知。(71)参见 Otfrid Ehrismann, Philologie der Natur—die Grimms, Schelling, die Nibelungen“, Brüder Grimm Gedenken 5, hrsg. von Ludwig Denecke, N.G. Elwert Verlag, 1985, S.35-59, hier S. 45。具体到童话,威廉·格林认为,里面“保存着的是生命中的神性与精神:这些古老信仰与教益浸润于与一个民族的历史一起发展的史诗般的因素之中,并被塑造成形”(72)KHM 1819, Bd.1, S. XLVIII; S. LIf; S. XXIII; S. XXVII.。因此,自然诗在他看来也是民族诗。(73)Wilhelm Grimm, Kleinere Schriften, hrsg. von Gustav Hinrichs, Bd.1, Ferd. Dümmlers Verlagsbuchhandlung, 1881, S. 184; S. 114.
民族诗面向整个民族,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否受过教育。这一定位的划时代意义在于其改变了童话之前所处的两极对立的地位。一方面童话是供贵族阅读的文学(74)参见 Ruth B. Bottigheimer, “The Publishing History of Grimms’ Tales: Reception at the Cash Register”, The Reception of Grimms’ Fairy Tales: Responses, Reactions, Revisions. Donald Haase ed.,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78-101, here p. 78。,繁冗、不单纯、不直接;(75)参见KHM 1812, S. XVII。另一方面,童话又被认为是哄吓儿童的故事,太单纯、太直接、不值得出版。(76)参见 Christoph Martin Wieland, Dschinnistan oder auserlesene Feen- und Geister-Mährchen, theils neu erfunden, theils neu übersetzt und umgearbeitet, Bd. 1, Steiner, 1786, S. XV。格林兄弟让童话从宫廷回归家庭,成为不分阶级的读物;从泾渭分明的或为成人或供儿童阅读的故事扩展为不分年龄的读物,让生动的童话发挥诗本身的作用,愉悦它所能愉悦之人,由此发挥它作为教育之书的作用。(77)参见KHM 1815, S. VIII; S. VIIIff。同理,其教育的对象也并非只是儿童,而是所有人。因此,格林兄弟认为他们“讲述儿童童话,为的是在故事纯而柔的光中使心最初的想法和力量苏醒、成长。这简单的诗对所有人都能发挥寓教于乐的作用。因为它在家中被讲述、被传承,所以也叫家庭童话”(78)KHM 1819, Bd. 1, S. XXI; S. XXIV.。
虽然兄弟两人说明了这部童话集供所有人并非专供儿童阅读,但在1812年出版后,还是受到了延续至今的质疑,比如“少儿不宜或有伤风化”,对此,格林兄弟给予了回应:“个别地方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家长可以轻易把这些地方挑出来。但从整体来看,担心全无必要……雨露为地上万物而降是个善举。如果有谁不敢将自己的植物放到外面,只因为担心它太敏感会遭受损伤,而宁愿将它放在室内浇灌,但即便这样,其也不能要求雨露因此而停止降落。一切自然的都是能结出硕果的,这是我们所追求的。另外,我们还不知道有哪本健康的、能治愈民众的好书,首先是《圣经》,不存在更严重的此类问题。正确使用便不会有恶产生,俗话说得好:心之见证。儿童毫无畏惧地指向星星,而有人却因民间信仰以为这是在侮辱天使。”(79)参见KHM 1815, S. VIII; S. VIIIff。
此番解释之外,威廉·格林还自第二版起对书中内容作了大幅度的调整,在第二版童话前言里,他再次回应了人们的质疑:“我们已将不符合儿童的表述在这一新版中谨慎地删去了。如果有人还是觉得这儿或那儿会让家长觉得尴尬、有伤风化,以至于不想把书直接给到孩子们手中,对有些情况的担心可能是有道理的,这时他们可以轻松选择一下。总体来看,也就是说对于正常健康人来说,担心肯定是多余的。”(80)KHM 1857, Bd. 1, S. 17.因为此书在他看来和儿童一样纯真无邪。(81)参见KHM 1812, S. VIII。
虽然书名中提到“儿童童话”,但这部产生于德意志本土遭受拿破仑冲击之时的童话集却既不是以教育儿童为初衷,也不单纯是以丰富诗学、史学研究为旨归。在威廉·格林依据北欧神话与德意志史诗而对童话重新建构后,这部童话集在原有贵族童话的繁冗与妇孺童话的简单之间找到了跨越阶级、性别、年龄的叙述语调与内容,让儿童成为纯真的象征,让齐格弗里德这一拥有儿童般纯真的人物成为教育德意志民众的榜样,鼓舞德意志人民通过童话这一史诗级作品看到:即使一时身处困境,最终亦能“因其纯真的心灵独获幸福”(82)KHM 1819, Bd. 1, S. XXI; S. XXIV.。因此,《儿童与家庭童话》在格林兄弟的塑造下,成了德意志民族叙事的经典之作,为民族认同提供了一面镜子,为回答“什么是典型的德意志精神”提供了参考,同时这部《儿童与家庭童话》也为德意志民众在只有家庭未有民族国家的时代提供了民族认同的榜样(83)参见 Maria Tatar, Grimms Märchen“, Deutsche Erinnerungsorte, hrsg. von Etienne François und Hagen Schulze, Bd. I, C.H. Beck, 2002, S. 275-289, hier S. 278。: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