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崇有论》进步意义探微

2021-12-05 00:37:40杨正欣
人文天下 2021年6期
关键词:名教万物事物

■ 杨正欣 刘 星

一、《崇有论》的写作背景

西晋元康年间,为了肃清风气,稳定社会秩序,需要对名教加以提倡,但名教本身的弊端还没有得到纠补修正,官员至文人阶层均不堪政治压迫和礼教束缚,虚无放诞的趋势愈发明显。玄学发展到这个阶段,必须扬弃“贵无”论的理论形态,以新的体系替代之,这就是裴頠作为言谈林薮和政府重臣的历史使命。

“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①《晋书》卷三十五《裴頠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简体字本),第683 页。下文所引《裴頠传》均出自该版本,不再另行注释。裴頠担心当时风俗放荡,轻视儒家思想会带来消极影响。何晏、阮籍素来名声显赫,而言谈浮夸,不遵礼法,空受俸禄,为官不勤恳为民;至于王衍等人,声誉太过,地位高、权势重,且不约束自己,于是世人互相仿效,风俗教化衰败,因此裴頠著述《崇有论》来反对“贵无”的论说。自三国魏齐王正始年间何晏、王弼揭开“贵无”论的序幕,到西晋惠帝元康年间,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这种用“以无为本”为无为而治论证的方法在理论和实践方面都没有取得成效,尤其是“贵无”论在政治上的缺陷导致了遗弃名教礼义现象的出现。逃避现实无法解决问题,必须改变这种价值取向,因而“崇有”这种务实的理论应运而生。《崇有论》就社会存在来论说,肯定名教的现实性和合理性,试图以“有”为最高范畴,从中引申出一条更为切实可行的政治改造道路。①参见吕玉霞:《魏晋时期儒佛道思想互动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哲学系,2011 年,第58 页。

有无之辨、名教与自然之辨、言意之辨贯穿玄学发展的各个阶段。在裴頠之前,已有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以及元康名士给出了自己的见解。裴頠作为元康时期的朝廷重臣,胸怀政治抱负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一反前期以道释儒的潮流,为维护政治大厦的稳定,朝向儒家方向,立“崇有”,讲礼制,在个人方面推崇修身,在国家方面主张有为,力图摧毁制度施行方面的障碍。

裴頠在《崇有论》中从“贵无”学说引发不良社会风气的现实背景出发,对“有”和“无”的关系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崇有”之“有”,既是集部分之和的整体之“有”,也是作为既存于世的具体实在的“有”,更是作为与自然相对的名教的“有”。②参见杨杰:《裴頠<崇有论>辨正》,《江汉论坛》2016 年第8 期。所以,尽管裴頠作为清谈名士在当时具有很高的声誉,但其在《崇有论》中更多的不是论证形而上的“有”的存在,而是强调统治有为、扭转风气、节制欲望等对世道人心的积极作用,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③参见谢丰泰:《“有无”之辩及其哲学意蕴》,《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2 期。

二、《崇有论》的立论目的和现实关怀

《崇有论》首段用辨名析理的方法阐述了“有”是根本,总括万有之根本的是“道”,在认识论上提出了对世界的总的看法,并指出事物之间是相互依存、有机联系的和谐的系统,这确立了《崇有论》的基本理论前提。④参见冯友兰:《裴頠<崇有论>校释》,《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 年第1 期。在最后一段,裴頠从有无之辨的角度批判了“贵无”论的理论基础,论证了只有崇“有”才有益于世道人心。在宇宙生成论上,“有”是绝对的、运动变化的,“有”是本体,万有凭“有”生自己,阐明万有相互资生、和谐共生的道理,与第一段内容相呼应。可以说,裴頠的“崇有”思想体现在对社会现状、社会教化的看法中,以及对《老子》其书和“贵无”论产生原因的理解中。为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行,裴頠通过刑法制度、用人制度等方面的改革来维护礼仪制度。更重要的是,针对学术主流“贵无”论造成的社会失控局面,作为在朝廷中拥有实权的实干型人物,裴頠护名教而斥自然,其《崇有论》在本体论层面和经验层面为名教做了积极辩护。

在本体论上,《崇有论》构建了一个由本有而分有,理而有、有而资、资而宜、宜而情的逻辑体系。在这个内部体系中,裴頠着眼于事物之间的相互依存,把整个世界看作是有机联系的和谐整体。裴頠还将目光转到现实世界和现实存在者,探讨事物的本质本性,其基本路径就是借维护儒家之政教来匡正时弊以益于时。裴頠站在国家立场劝导圣人积极有为,除却有为的思想,不要有过分的物欲,不要有过度的事用,这是儒家中和、中庸思想的体现,甚至对于儒家温良恭俭让的道德规范也有着全面的借鉴。

虽然裴頠有关圣人、君子之言与孔子之说无甚区别,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有着重要意义。裴頠反对“贵无”提倡“崇有”,不只是针对政治生活方面提出的,更涉及贵无论对道德生活的不利影响。虚无之义难以得到检验,巧辩的言论可以使人愉悦,似是而非的言说足以迷惑众生。“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庄子·天下》)由此观之,长幼序列、等级制度皆不可偏废。

三、《崇有论》中的进步思想

在中国哲学史上,裴頠第一次明确肯定了以“有”作为宇宙本体,提出了“济有者皆有也”的新观点,深化了西晋学术文化上的讨论。更有现实意义的是,裴頠指出了崇尚虚无的荒谬,官员士人冲决礼法,缺乏社会责任,因此他重举名教旗帜,在社会政治和道德伦理方面重建合理性和有序性。《崇有论》显现出许多光辉的思想,其中构筑的理想社会模式虽没能阻挡西晋的覆灭,但在理论和实践上仍有借鉴意义。

(一)认识规律,为我所用

圣人君子“观乎往复,稽中定务”,通过观察事物的运动变化来总结事物运行的规律,确定适当的原则、准则以及为之努力的方向。遵循事物的规律就在于做到“用天之道,分地之利”,既要尊重自然气候条件,也要尊重地理条件;同时,人的有为也不可缺少,君子要专于自己的本分尽职尽责,身居朝堂就要仁厚谦顺,身在家中就要恭敬勤俭,用忠义诚信做表率,以谦和礼让的态度来做事。这就是考察万物运行规律所得的行事之道,大而扩之便能总结出治国之“极”——最高的治国方略。君主应当创建秩序教化百姓,让百姓明确自己的本分而有事可做,安于职守,一切仿佛都自然而然得到确认并受到承认,那么统治便可安稳,此为作为政治清明之“阶”,即实现政通人和的规律、途径。

裴頠在理论层面上对规律进行了形而上的叙述:“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情也。”(《裴頠传》)万有的根本是至高无上的道,不同的族类是万物的类别,相互区别的万事万物是万有的载体,变化交感的痕迹是事理的根源。

万物既然种类不同,那么它们都是不能全然靠自己的,既然无法自我满足,就须凭借外物。反映到认识论上,人与万事万物都是具体存在,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思考来明确万有的规律,从而把握事物规律来为我所用,以促进自身的发展。裴頠构筑的这个理想模式肯定了具体物质的基础作用,并强调了宇宙万物的互补以及人力所起的协调功能,从中也显露出裴頠审慎进取的理论精神。

(二)“宝生存宜”,中间之道

“宜”,从宀从且。“宀”指“处所”“地点”,“且”意为“加力”“用力”,“宀”与“且”指意为“力量用在指定的地方”,即《仓颉篇》所言“宜,得其所也”。宜又通“仪”,作法度、标准之解;通“谊”,意为合理的道理、行为。在裴頠的宇宙观中,作为总体的“道”以万事万物的整体性为出发点,世界以事物的多样性为基础,并依据事物自身的属性划分为不同的种类,这其中起作用的是事物的差异性。有形有象的形体构成事物基本的存在,并保证了万物自身的独立性,各自特殊的事物之间相互联系,在发展的过程中又表现出各自的“理”,以及各自的客观规律。

世间从不存在完美的事物,若因玉有瑕疵便舍弃会遭人诟病,而舍弃日常所需的万有,只追寻于生存无实际意义的空无之义更是不可取。但“贵无”派正是如此,因为看到了盈欲的危害就走向了另一个“空无”的极端,由“过”走向了“不及”,错过了平衡点“宜”。因此,要使社会向正确的方向发展,就要避免走向极端。裴頠看到了假名教和尚虚无的关键所在,着眼于协调自然与名教,既要发挥名教的作用,又要限制权力的滥用,指出崇尚名教不应该是统治阶级掩饰其奢侈生活方式的虚伪口号,而是改变现状的必行方向。所以,统治者和在社会各方面起引导作用的士人阶层心中都该有个“宜”的标准。

裴頠认为,《老子》申明放纵恣肆的危害,写崇尚虚无的文章,是为了反对过奢的言论,存养善道使之合于节制,使万有不超越界限,回归清朗纯正的状态,因而老子讲“无”的目的是保全万有。而先前的贤人达士对于老庄之学没有深入剖析,仅当作虚无之学偏而信之,这些先贤达人对学说的盲目信从也是缺失了“宜”。贤人君子要“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劳而后飨;居以仁顺,守以恭俭;率以忠信,行以敬让”(《裴頠传》),高位者更要怀着感激崇敬之心谨慎处事。不认同虚无之理的人受到排挤后反而去迎合此理,使得“虚无之言,日以广衍,众家扇起,各列其说。上及造化,下被万事,莫不贵无”(《裴頠传》)。当时的人或惧于争论,或为了名利,因为没有坚持自己的意愿而失去了内心的基准。就此而言,只尊某一学说为不“宜”,学说并存无害为“宜”。

(三)以礼息欲,以礼治国

孔子重仁义,老庄尚道德;儒书言人事,道家谈玄虚。纵观中国古代哲学史,在儒学遭遇危机时刻,儒学都会从其他学说中找出路以谋求更长远的发展。玄学体系兼宗儒道、争辩有无、调和自然与名教,裴頠这里正是以“崇有”为武器进行自救,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对“贵无”派进行批判分析,基于对现实的深刻认识和反思,针砭时弊,维护了儒学的地位。“有”是万有之体,也是社会规范,自然包括儒家的名教在内。裴頠对名教的重申是为了在世风日下、分崩离析的现实中重新建构一个秩序井然的施政环境,并将理想寄托给圣人君子以及礼制。

针对假名教的弊端,即当时一些大士族膏田万顷,仆役成群,生活极端奢侈腐化的情况,裴頠提出“据于在三之尊”者——身在司空、司徒、司寇职位的人,更要心怀感激之情,督促自己谨以为诫。如果身居官职却不认真做事,做人不顾廉洁操守而认为这是旷达,罔顾尊长爱幼的秩序,混淆等级观念,身居高位本该做表率却起了反作用,那么社会的运行就会失去正确方向。

君主治理天下的根本途径就是“大建厥极,绥理群生,训物垂范”(《裴頠传》),君主“必慎所教,班其政刑一切之务,分宅百姓,各授四职,能令禀命之者不肃而安,忽然忘异,莫有迁志。况于据在三之尊,怀所隆之情,敦以为训者哉!斯乃昏明所阶,不可不审”(《裴頠传》)。即要建立一个最高的规范,引导官员和百姓。君主即便是最高领导者,也不是无拘无束不受任何限制的,君主不应成为一个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绝对权威。这是裴頠根据现实弊端提出的,是君主专职体系之下哲学理论思维的必然趋势。虽然这种言论在彼时封建专制的制度下对君主的督促作用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还有某种期望使这些建议在有限的程度上得以遵照,这是裴頠对以礼治国的理想模式的构建。

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向秀、郭象等人的理论水平很高,但在治国上是行不通的,虚无之学使人忘记自己的社会责任感。若人人都“越名教任自然”,那么社会就无从治理,而裴頠有一种维护名教的社会责任感和革命创新精神,认为积极有为是必行之路。裴頠不是能遏制历史车轮前进方向的英雄人物,西晋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他的责任意识和有为方法却像一针清醒剂,引发了一群人的社会责任感,个人和群体矛盾中的公民感,以及自我意识的进步。

(四)万物共生,宇宙和谐

除了以上三条外,对万物生存权力的普遍认同则更体现出裴頠颇具人文关怀的特点。由于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彼此相互联系、相互依存,每种事物因自身发展之需取资他物。在这种情况下,圣人君子就要善于因势利导,使万物各行其道而又不互相干扰。裴頠认为,行此之道方可使万物有序相处,和谐共生,从而摆脱统治失序、烽鼓不息的混乱局面。裴頠对天地万物和谐共存和万物共同发展的追求,对于当今的社会也具有启发意义。万物的对立是相对而言的,它们之间也有相互依赖、相互补充的特性,这是圣人君子和每一个自由自主的人得以介入的基础。

如我们所知,和谐是一种平衡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事物在一定条件下既相互对立又相互需要,裴頠对此是深有理解的。在社会现实中,万有往往只知“自生”而不知自制。例如,统治阶层常常因欲求过盛而与被统治阶层形成矛盾,激化矛盾的后果往往是引发暴乱,正是统治者自身在不知不觉中摧毁了政治大厦的支柱。统治者沉迷奢靡不知节制,被统治的民众生活艰难,苦不堪言,此时本可并存无碍的天理被完全掩盖,各自的性质也随之扭曲,仿佛冲突的两端是遥相对立、互不相容的。正是从这种现象出发,裴頠看到了万有之间和谐相处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并不能自然发生,靠“垂衣拱手,无为而治”来实现是不可行的,因而需要引入“宗极之道”这种有为的形式,协调矛盾双方的关系,进而破除统治形式上的障碍。

裴頠认为万物都有自己的独特性、差异性,因有不同所以能够共生,共生需要彼此凭借成就各自的发展。具体到社会中,在当时的君主专制统治下,这种和谐就是各司其职,圣人君主、政府官员、平民百姓各安其位,各尽其职,就可以达到统治的和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裴頠“逆道而行”,从“有”的角度看到万物共生的必要性与可能性,这对于当时的中国以及当今全球的和平与发展都是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结语

通过对《崇有论》创作背景和文本内容的研究,我们可以对其理论本质和现代意义做出如下判断。

第一,裴頠不仅对“有”做了理论上的建构,而且将其作为政治现实进行考量。正是通过对事物运行规律的把握,解释了圣人遵循规则、垂训百姓的理论根源。既然有可遵循之“道”,就必有“道”的标准,其标准就是“宜”。这是针对当时因欲望过盛引发的战争频繁、政治动荡、社会不安的现实提出的切实标准,在贵“无”贱“有”的大背景下,“宜”是防止走向极端的中肯之道。作为儒士和朝廷重臣,裴頠走的是儒家名教的路子,主张为官亲所司,为人守廉操,立言有依据,各司其职,各安其分。除了在解决政治危机时提出的准则、制度、职分等具体行为依据外,他还将万有视作一个和谐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有彼此共生的规律,个体之于整体以及个体与个体之间有着适宜的关系。

第二,裴頠的“崇有”思想在现代社会依然有效。在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目标的过程中,《崇有论》的主要思想与实现现代化新征程的基本目标不谋而合。要实现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缺一不可,根本、保证、灵魂、条件、基础各有安排,这是“和”;中华民族是以儒家文化为文化基底的民族,追求以礼待人、以礼治国,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要想实现社会发展必须要有章法,治国有原则,外交有原则,这是“礼”;就世界总形势而言,国家无高低、民族无优劣,“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我们尊重不同的文化,尊重各个民族的价值标准,在承认文化的多样性的前提下进行交往,这是“宜”;在促进发展的过程中关注具体情况,遵循发展的必然规律,少走不必要的弯路,加快现代化进程,这是“道”。

综上而言,裴頠“崇有”思想中包含着的认识规律、宝生存宜、以礼治国、万物共生等观念,这些观念在当代社会仍不过时,可在一定程度上结合实际予以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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