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存阳
1983 年7 月下旬的某一天,钱穆先生在接受美国学者邓尔麟的拜访时,曾谈到一个重要话题——如何看待礼?他认为:“在西方语言中没有‘礼’的同义词。它是整个中国人世界里一切习俗行为的准则,标志着中国的特殊性……‘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管理着生死婚嫁等一切家务和外事。同样,‘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当‘礼’被延伸的时候,家族就形成了,‘礼’的适用范围再扩大就成了‘民族’。中国人之所以成为民族就因为‘礼’为全中国人民树立了社会关系准则……要了解中国文化必须站得更高来看到中国之心。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①[美]邓尔麟:《钱穆与七房桥世界》,蓝桦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年,第8-9 页。钱穆先生的这一认识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也是探讨礼与中国文化、核心思想关系的一种有代表性的观点。
在《先秦礼论与君主专制主义》一文中,南开大学刘泽华教授也曾对礼做过宏观审视。刘先生指出:“从先秦的历史看,礼可以说是无所不包的社会生活的总规范,融习俗、道德、政治经济制度、婚姻制度、思想准则为一体。礼最初表现为不成文的习惯,到了后来形成条文规定……《三礼》可说是礼的集大成。礼渗透到整个社会肌体的各个方面,各个角落,渗入到每个人的血液中,礼对汉族文化的形成有过巨大的影响……礼在西周以前,以成俗或直接规定的形式存在。从春秋开始,人们才开始给礼以理论的论证。”①刘泽华:《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年,第78 页。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礼义之邦(或“礼仪之邦”),论其根源,无疑与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独特性密不可分。正因为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具有礼的特性,所以自先秦以来,无论国家层面的制度建设,还是社会层面的移风易俗,以及个人层面的修身、交际,无不体现出礼在其间所发挥的重要功能和意义。尤其是改朝换代之际,或社会动荡之时,以礼救弊,更成为一些有识之士的重要选择和有力武器。明清之际顾炎武对礼的关注就是一个典型。
顾炎武,原名绛,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亦自称蒋山傭,学者尊之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县人。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1613 年7 月15 日),清康熙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日(1682 年2 月15 日)去世,享年七十岁。
顾炎武生活的时代,正处于明王朝日趋衰微、清朝建立初期的动荡岁月,整个社会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变化、激荡和考验。尤其是被视为“天崩地坼”的明清朝代更迭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更使许多人深受影响和刺激。其中,浸润于儒学文化传统的读书人,尤为倍感煎熬和困惑。面对新的世变和世局,不少人经受不住考验,选择了逃避或放弃,于是乎出现了“士大夫儒而归禅者十常四五”②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二《答赵宽夫》,朱茂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83 页。的现象。尽管如此,更多的具有担当精神、忧患意识和坚守使命者,则积极地思考明朝灭亡的原因,探讨学术之于社会的意义,并寻求如何才能在新的社会环境里安身立命等。虽然困难重重,但他们依然或持身作范,或课徒授学,或著书立说,从而彰显出自己的做人、为学取向和旨趣,以及精神品格与风骨。顾炎武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重要人物。
早在明亡之前,顾炎武即在其嗣祖绍芾思想的熏陶下,有志于经世之学。绍芾先生曾对顾炎武强调说:“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火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③《亭林余集·三朝纪事阙文序》。受此思想影响,青年时代的顾炎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④《亭林文集》卷六,《天下郡国利病书序》。,于是致力于对现实社会的考察,着手撰写《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和《音学五书》,试图以有用之学,切合社会实际,于后世有所裨益。其后,在明清更迭的历史巨变中,顾炎武一度投笔从戎,积极从事抗清斗争。事败之后,面对家国之痛,他遂将一腔激情付之经史之学,开始了其后半生长达20 多年的游历、著述生涯,书写了人生的精彩华章,成为名垂青史的旷世大儒。
与“好为人师”者不同,顾炎武一生不尚讲学,所收弟子也只有潘耒等少数几人。不过,他在往来南北的游历中,足迹所至,却结交了很多的良朋挚友,如王锡阐、张尔岐、李颙、王弘撰、李因笃,等等。他们之间,或辨析道义,或探究名理,彼此互动、砥砺。思想的交流是双向的,顾炎武不仅从这些友人身上获益,而且也对他们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2013 年是顾炎武诞辰四百周年。陈祖武先生撰文纪念这位大儒,强调:“当明末季,理学盛极而衰,中国古代学术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历史呼唤转移风气的学术大师,历史需要承先启后的一代哲人。”①陈祖武:《高尚之人格 不朽之学术——纪念顾亭林先生诞辰四百周年》,《光明日报》2013 年9 月5 日第11 版。顾亭林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学术巨人。先生一生,为回答“学术何去何从”这一艰难的历史抉择,留下了久远而深刻的思考。归纳起来,其思考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提出“理学经学也”的主张,把理学纳入了经学的范围。在致友人施闰章的信中,顾炎武辨析理学、经学的关系强调:“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②《亭林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显然,这是针对宋明理学之弊而发的。
二是倡导开展经学史研究,从学术源头上确立兴复经学的学理依据,进而梳理演进脉络,把握异同离合。在与友人的一封信中,顾炎武明确揭示了此一取向,他说:“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③《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四》。
三是示范了训诂治经的方法论。在答友人李因笃的信中,顾炎武鉴于“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的流弊,提出一个很独到的观点:“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④《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意思就是,要想研究儒家经典,需要从考订文字入手;而对经文的考订,则需从弄清楚古音起步。对其他诸子百家之书的研究,也应遵循这一方法。
总的来看,顾炎武一生治学,具有鲜明的特征,即以“六经之指、当世之务”⑤《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三》。为鹄的,意在“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⑥《亭林文集》卷二,《初刻日知录自序》。。正如他在致友人杨瑀信中所强调的:之所以致力于《日知录》这部书的撰写,目的就在于要“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⑦《亭林文集》卷六,《与杨雪臣》。。这一为学、用世理念和精神,潘耒在为其师顾炎武《日知录》作的序中,用“通儒之学”四个字做了很好的概括。什么是“通儒之学”?潘耒认为:“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①潘耒:《遂初堂集》卷六,《日知录序》。毋庸置疑,顾炎武所从事的正是“通儒之学”。
顾炎武既然以“匡时”“救世”作为其治经研学的目的,那么他对礼制的重视也就不难理解了。礼制中包含古代社会的礼乐、刑政、典章制度,而礼本身又是五经之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礼的关注、研究、践履,可谓顾炎武治学宗旨的归宿和落脚点。在一封信中,顾炎武明确表达了这一取向。他感慨道:“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焉。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②《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九》。所谓“教化纪纲”,也就是礼的重心所在。基于这一认识,他遂强调“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③《亭林文集》卷二,《仪礼郑注句读序》。,并进而阐发先哲“礼时为大”的礼治原则,认为“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惟其称也”④《日知录》卷六,《君子而时中》。。
联系当时的学术风气和走势,顾炎武旗帜鲜明地提出的“理学,经学也”新治学观念,与南北大儒陆世仪、孙奇逢、颜元等学者倡导的“六艺实学”“躬行践履”之说,可谓并时而鸣,共同开启了有清一代的学术新风气、新局面。尤其是顾炎武对“礼”进行的开创性探究,更奠定了此后乾嘉时期乃至晚清礼学研究的大基调。
众所周知,明清更迭,不仅造成易代之动荡,世风人心也成了令人堪忧的一个大问题。在与友人的论学书信中,顾炎武曾对明末某些文士的情态进行了揭露:“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⑤《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在《日知录》中,他又指出:“万历以后,士大夫交际多用白金,乃犹封诸书册之间,进自阍人之手。今则亲呈坐上,径出怀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话无非此物。衣冠而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⑥《日知录》卷三,《永筐是将》。更有甚者,明清易代之时,士大夫多“反颜事仇”⑦《日知录》卷十三,《降臣》。。如此种种的恶劣行径,及寡廉鲜耻、趋炎附势的丑态,顾炎武对之深恶痛绝。
反观当世,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顾炎武很是感慨地指出,今之学者“生于草野之中,当礼坏乐崩之后,于古人之遗文一切不为之讨究,而曰:‘礼吾知其敬而已,丧吾知其哀而已。’以空学而议朝章,以清谈而干王政,是尚不足以窥汉儒之里,而何以升孔子之堂哉!”⑧《日知录》卷六,《檀弓》。这些人“并注疏而不观,殆于本末俱丧”①《日知录》卷十六,《明经》。,其症结就在于“好异”,“以其说之异于人而不足以取信,于是舍本经之训诂,而求之诸子百家之书;犹未足也,则舍近代之文,而求之远古;又不足,则舍中国之文,而求之四海之外”②《日知录》卷二,《丰熙伪尚书》。。总起来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③《日知录》卷十三,《南北学者之病》。。
有鉴于如此种种,顾炎武高呼:“今日所以变化人心、荡涤污俗者,莫急于劝学、奖廉二事。”④《日知录》卷十三,《名教》。关于“劝学”,他认为应反之于“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悌、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⑤《日知录》卷十八,《内典》。关于“奖廉”,顾炎武不仅以史为鉴,倡为“贵廉”⑥《日知录》卷十三,《贵廉》。之说,而且强调了“廉耻”的重要意义:“四者之中,耻尤为要。”为什么说“耻”尤其重要?原因在于:“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由此认识和自觉,顾炎武发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⑦《日知录》卷十三,《廉耻》。
基于如上认识,顾炎武更将“博学于文”与“行己有耻”有机结合起来,使之上升到“圣人之道”的高度,并为之大声疾呼。大家知道,孔夫子已分别使用和强调了这两个词,《论语》中《雍也》《颜渊》两篇记夫子之言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而《子路》篇记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夫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顾炎武既在《日知录》中设“博学于文”“廉耻”等条,做了深入阐发,又在《与友人论学书》中将两者统贯起来。在“博学于文”条中,他强调所谓的“文”,并非像弟子学《诗》《书》六艺之文的“文”,而是指“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观其所引证的《礼记》《易经》文字,更可见顾炎武特指的“文”与“礼”密不可分。在《与友人论学书》中,他更进一步针对“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的状况,提出自己对“圣人之道”的理解。他说:“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处、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并感慨道:“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⑧《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又在《日知录》“求其放心”条中强调:“‘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是所存者非空虚之心也。夫仁与礼,未有不学问而能明者也。”①《日知录》卷七,《求其放心》。也就是说,要想将“博学于文”与“行己有耻”合而为一,“求放心”是一大关键。
对于顾炎武提出的“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等思想,作为好友的张尔岐深表认同:“《论学书》粹然儒者之言,特拈‘博学’‘行己’二事以为学鹄,确当不易,真足砭好高无实之病。‘行己有耻’一语,更觉切至。学之真伪,只以行己为断……此愚见所以于一语中更服此语之有裨世教也。”②张尔岐:《蒿庵集》卷一,《答顾亭林书》。
由上可见,顾炎武“以礼存心”的思想,正是在目睹了晚明清初世风人心之浇漓后,为力矫其弊而提出的。其关节点在于“博学于文”与“行己有耻”合而为一,从而使人们归依于“圣人之道”,去其虚浮,反之六经,以期达到社会风气淳厚、国治民安的理想状态。宋代学者罗从彦曾说:“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③《日知录》卷十三,《廉耻》。顾炎武所强调的“教化纪纲”为礼之重心的思想,正与之相合拍。就明清之际社会风气的衰败来看,致力于转移人心、救正风俗,倡导礼义、廉耻相结合,无疑是切合扭转社会习气需要的。
在为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所作的序中,顾炎武对礼下了一个判断:“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④《亭林文集》卷二,《仪礼郑注句读序》。在他看来,周公之所以为治,孔子之所以为教,关键就在于礼。换句话说,礼之功用就是“自治治人之具”。《日知录》中有一条“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顾炎武引用晏子回答齐景公的话,揭示了礼之精义所在。大意是说,无论君臣、父子、兄弟,还是夫妻、婆媳,如果各按礼尽自己的本分行事、相待,那么,自家庭而国家,就会形成和谐的人际关系。反之,则会导致家庭不睦、国家危乱。既然如此,礼就不可须臾离了。有鉴于此,顾炎武还得出一种认识,“古之明王所以禁邪于未形,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者,是必有道矣”⑤《日知录》卷七,《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这个“道”便是孔子所说的“坊”,即防范百姓出现过失、规范其行为。如果没有礼这道防护墙,整个社会就会杂乱失序,纷争不已。所以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国家,礼的兴废都至关重要。正如孔夫子所强调的:“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⑥《礼记·仲尼燕居》。
顾炎武曾指出:“三代之礼,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独有《仪礼》一经。”⑦《亭林文集》卷二,《仪礼郑注句读序》。但可惜的是,自春秋并为七国,七国并为秦,先王之礼屡屡遭到破坏。尽管如此,礼所具有的辨上下、别亲疏、决嫌疑、定是非等功能,并没因时代的变乱而改变。不过,世人明乎此者微乎其微,尤其是随着佛教、道教的兴起,礼乐教化更是受到很大的冲击。这一状况,更因如下一种风气而每况愈下:“自宋以下,一二贤智之徒,病汉人训诂之学得其粗迹,务矫之以归于内,而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置之不论。”在顾炎武看来,“此真所谓‘告子未尝知义’者也,其不流于异端而害吾道者几希”①《日知录》卷七,《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有感于此,他不仅倡为“以礼存心”之说,力图挽救世风之弊,而且对于释道二教深恶痛绝,于《日知录》中,通过对魏晋至元代有关禁释道言论的钩稽,彰显出自己的好恶取舍。②参见《日知录之馀》卷三,《废释道二教》《禁僧》。
对礼之功用的认识,还体现在顾炎武的“严夷夏之防”思想中。早在先秦时期,许多人便将有无礼义视为华夷之别的标志。虽然有人对此提出批评,如祭公谋父就曾肯定犬戎“树惇”(谓立性敦厚),③参见《国语·周语上》。但没能被多数人接受。孔子在对管子的评价中指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对此,顾炎武认为:“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华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犹不敌华夷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④《日知录》卷七,《管仲不死子纠》。基于这种认识,他主张“素夷狄行乎夷狄”,意思就是“处夷狄之邦,而不失吾中国之道”。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若乃相率而臣事之,奉其令,行其俗;甚者导之以为虐于中国,而藉口于素夷狄之文,则子思之罪人也已。”⑤《原抄本日知录》卷九,《素夷狄行乎夷狄》,1970 年徐文珊点校本。又见黄侃《日知录校记》卷六。由此不难看出,面对满洲贵族的入主中原,顾炎武是抱有强烈的民族意识的。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并非顾炎武一人所持有,在清初其他进步思想家的思想中,也有程度不同的反映。这一现象正是清初特定历史环境给那个时代的理论思维留下的烙印。
在中国传统社会,礼与法可谓两位一体,相辅而行,能否结合得好,直接关涉统治机器的有效运转、国家的治乱安危。所以,怎样妥善处理礼与法二者之间的关系,便成为思想家和当政者关注的一个大问题。比如,早在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荀子便已援法入礼,在大力提倡礼治的前提下,也注意到法对礼的补充作用。其后,汉代的贾谊辨析礼与法的关系时说:“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⑥《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司马迁继承了贾谊的这一观念,对礼法关系也做了类似的概括。他说:“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⑦《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
顾炎武对礼与法的关系也给予了关注。有鉴于历代法制,尤其是明代后期法制的败坏,他探本寻源,认为法制禁令尽管是王者之所不废,但并非是所以为治的根本,其根本乃在于“正人心、厚风俗”。又针对历代法制之弊,强调道:“前人立法之初,不能详究事势,豫为变通之地。后人承其已弊,拘于旧章,不能更革,而复立一法以救之。于是法愈繁而弊愈多,天下之事日至于丛脞,其究也眊而不行。”①《日知录》卷八,《法制》。而在顾炎武看来,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变鲁至于道”的治世,这是因为“变鲁而至于道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变齐而至于鲁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②《日知录》卷七,《变齐变鲁》。。
由此可见,在礼与法的关系上,顾炎武从明亡清兴的社会实际出发,更加重视礼制的建设,而这也正是他礼学思想的一大特色。
在礼学研究方面,顾炎武虽然投入了不少的精力,但没形成专门的著作。对于个中原因,顾炎武在答友人汪琬的信中予以表露。“至于悯礼教之废坏,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书,返百王之季俗,而跻之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然斯事之难,朱子尝欲为之而未就矣,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后乎?弟少习举业,多用力于四经,而三礼未之考究。年过五十,乃知‘不学礼无以立’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晚,兼以北方难购书籍,遂于此经未有所得。”③《亭林文集》卷三,《答汪苕文书》。这当然是顾炎武的谦虚和自我要求甚高,同时也道出了一个事实——限于客观条件,成书确实并非易事。
尽管没有礼学专著,但顾炎武在礼学研究方面还是有一些成果的。比如,他鉴于明代北京国子监所刻《九经》存在很多讹误,于是利用石刻经文以及获得的旧摹本,比对之后,著成《九经误字》一书,辨其讹误,补其脱漏。其中就涉及《周礼》《仪礼》《礼记》,计《周礼》3 条、《仪礼》11 条,而《礼记》则多达57 条。在《日知录》“监本二十一史”条中,他又强调:“十三经中,《仪礼》脱误尤多。”如《士昏礼》脱14 字,《特牲馈食礼》脱11 字,《乡射礼》《士虞礼》《少牢馈食礼》脱7 字,这些都属于“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监刻矣”④《日知录》卷十八,《监本二十一史》。。
《日知录》中也有一些探讨礼的条目,其中不少是关于丧礼的问题。如卷五的《凶礼》《三年之丧》,卷六的《父不祭子夫不祭妻》《为父母妻长子禫》《十五月而禫》,卷十四的《君丧》《丧礼主人不得升堂》《祭礼》,卷十五的《停丧》《奔丧守制》《国恤宴饮》等,多有精深之论。例如,关于“三年之丧”,他通过对“今人三年之丧,有过于古人者三事”的详细梳理考辨,得出结论:“实之无所不隆者,仁之至;文之有所或杀者,义之精。古人制礼之意盖如此。后世父在为母三年……此皆溺乎其文,昧乎其实,而不究古人制礼之意者也。古人所勉者,丧之实也,自尽于己者也;后世所加者,丧之文也,表暴于人者也。诚伪之相去何如哉!”⑤《日知录》卷五,《三年之丧》。又见《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服制书》。可谓通达之见。
顾炎武汇编的《五经同异》,卷下涉及三礼27 条,又《大学》2 条、《中庸》1 条。尽管该书乃采编宋至清初学者之说而成,但彰显出顾炎武的取舍旨趣。而且,这一著述形式也正是他提倡的治学方法——“抄书”的体现。
在顾炎武的礼学研究中,还有两点尤其值得指出:一是对汉儒、经学大师郑玄的服膺与表彰,二是对治礼方法的思考和提倡。
关于第一点,顾炎武在《述古》诗中,从学术发展大脉络着眼,对郑玄的学术成就和地位进行了评论和推崇。“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祖。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礼器与声容,习之疑可睹。大哉郑康成,探赜靡不举。六艺既该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礼存,其学非小补。后代尚清谈,土苴斥邹鲁。哆口论性道,扪龠同蒙瞽。”①《亭林诗集》卷四,《述古》。他又对郑玄研治三礼的特色作了扼要概括,认为“或改其音而未尝变其字”②《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其于二礼之经及子夏之传,往往驳正”③《日知录》卷二十七,《汉人注经》。。由此可见,顾炎武对郑玄的推崇并非出于回护汉儒。如果考察郑玄和顾炎武二人对礼的考辨,不难看出两者在治学研礼上的渊源。无怪乎顾炎武强调说:左丘明解经,“多不得圣人之意”,杜预注传,“必曲为之疏通”,但并不正确;而郑玄则不然,对二礼之经和子夏之传,往往进行驳正,“所驳虽不尽当,视杜氏之专阿传文则不同矣”。两相比较,他断言:在经注之中,郑玄作的注“可谓卓然者乎!”④《日知录》卷二十七,《汉人注经》。显然,在顾炎武看来,较之晋代学者尚清谈、宋代学者谈性论道,汉儒尤其是郑玄对经学的阐发、遵循训诂治经的方法,更对学术发展有益,能得圣人之意。
关于第二点,顾炎武在与汪琬、张尔岐等学人的学术互动中,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治礼方法主张。在答汪琬的信中,他曾表示:“窃意出处升沉,自有定见,如得殚数年之力,以三礼为经,而取古今之变附于其下,为之论断,以待后王,以惠来学,岂非今日之大幸乎?”⑤《亭林文集》卷三,《答汪苕文书》。此可见其治礼贵通、通经致用的思想取向。
张尔岐是另一位与顾炎武论学谈礼的挚友。他是山东济阳人,一开始治学涉猎范围很广,三十岁以后则专注于《仪礼》的研究,至五十九岁撰成《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成为清代礼学研究开风气之作。对于张尔岐的礼学研究和成就,顾炎武非常欣赏和认可。在《广师》一文中,他说:“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⑥《亭林文集》卷六,《广师》。在与汪琬的通信中,顾炎武对张尔岐也多有推誉:“所见有济阳张君稷若名尔岐者,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根本先儒,立言简当,以其人不求闻达,故无当世之名,而其书实似可传,使朱子见之,必不仅谢监岳之称许也。”⑦《亭林文集》卷三,《答汪苕文书》。又说:“弟久在山左,有济阳张君稷若,淹通礼学,著《仪礼郑注句读》一书,立言皆有原本。”⑧《蒋山傭残稿》卷二,《答汪苕文讳琬》。当张尔岐去世,顾炎武更是悲痛不已,感叹道:“从此山东问三礼,康成家法竟谁传?”⑨《亭林集外诗补·哭张蒿庵先生》。张尔岐为人为学很低调,既不求闻达,也不求人知,尽管他“孜孜以穷经力学为务”,也确实取得了很多重要的学术成就,但除了三五知己之外,世人知道他、了解他的很少。顾炎武的推誉、表彰对提升张尔岐的知名度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正是基于彼此之间的深厚友谊,以及对圣人之道的追寻、对《仪礼》价值的认可、对礼与社会发展密切关系的关注,顾炎武不仅引张尔岐为知己、同调,而且也就“礼”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观点。在为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作的序中,即有较集中的表达。序的开篇,顾炎武就强调:“《记》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就“三代之礼”而言,他认为“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独有《仪礼》一经”,尽管郑玄为之作注,魏晋至唐宋间的通经之士也多有讲求,但受王安石变乱旧制、陆九渊心学的冲击,造成“新法之为经害”“新说之为经害”的局面,致使《仪礼》学衰微,甚至沿至清初,连一些“坐皋比,称讲师,门徒数百,自拟濂、洛,而终身未读此经一遍者”。这一状况很令人忧虑,亟待改变。又鉴于张尔岐在《仪礼》研究方面做出的重要成绩,对如何推进此项研究并发挥礼之于社会的意义,他提出了一种研治方法,寄望学者能够运用。这个方法就是:“因句读以辨其文,因文以识其义,因其义以通制作之原,则夫子所谓以承天之道而治人之情者,可以追三代之英,而辛有之叹,不发于伊川矣。”另外,他还希望当政者能“据《石经》,刊监本,复立之学官,以习士子,而姑劝之以禄利,使毋失其传”①《亭林文集》卷二,《仪礼郑注句读序》。按:《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以上这些观点、方法和良苦用心,既为礼学的复兴开启了先路,注入了活力,又为此后清中后期礼学研究的深化、集大成示范了治学研礼门径。
顾炎武对礼的关注和探讨,并非只局限于思想层面,他还曾尝试将其礼学主张运用于社会实践之中。在致弟子毛今凤(字锦衔,长洲人,康熙十八年冬至翌年春从学)的信中,顾炎武曾说:“比在关中,略仿横渠、蓝田之意,以礼为教。”并强调:“君子之为学,将以修身,将以立命,舍礼其何由哉?”为什么要致力于“以礼为教”?在与毛今凤的信中,顾炎武说:“吾见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故欲反其所为。”②《亭林文集》卷六,《与毛锦衔》。又在与汪琬的信中表示:“近至关中,谓此地宋之横渠、蓝田诸先生以礼为教,今之讲学者甚多,而平居雅言无及之者。值此人心陷溺之秋,苟不以礼,其何以拨乱而返之正乎?”③《蒋山傭残稿》卷二,《答汪苕文讳琬》。显然,顾炎武倡导“以礼为教”,是针对那些聚徒讲学但实际效果于世道人心无补的状况有感而发的。这也正是他在给挚友王弘撰的信中所强调的:“自今以往,以著书传后学,以勤俭率子弟,以礼俗化乡人,数年之后,叔度、彦方之名,翕然于关右,岂玉堂诸子之所敢望哉?”④《蒋山傭残稿》卷二,《与王山史》。按:黄宪字叔度,王烈字彦方,汉末名士,以学识、品德为世所重。
顾炎武“以礼为教”的尝试,概括起来有两点:一是以张载、吕大钧作为榜样,二是以关中作为理想的实践基地。那么,顾炎武为何选择关中作为实现其“以礼为教”理想之地?
一是关中风俗淳厚,有礼教传统。经过对关中风俗的实地考察,顾炎武发现,虽然处于人心陷溺之时,但“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①《亭林文集》卷四,《与三姪书》。。而且,在与当地人士的接触中,他认为“此中一二绅韦,颇知重道”②《亭林文集》卷四,《与王虹友书》。,还是有志趣相投之人可引为同调的。另外,从关中士大夫行三年之丧的风习中,他也看到推行礼教的可能性。他指出:“增三年之丧为三十六月,起于唐弘文馆直学士王元感,已为张柬之所驳,而今关中士大夫皆行之……虽然,吾见今之人略不以丧纪为意,而此邦犹以相沿之旧,不敢遽变,是风俗之厚也。若乃至其情而去其文,则君子为教于乡者之事也。”③《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服制书》。
二是关中地理位置独特。“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④《亭林文集》卷四,《与三姪书》。不仅如此,关中还有他省所无的屏障,就是这个地方“与汉羌烽火但隔一山”,“三十年来,在在筑堡,一县之境,多至千余,人自为守,敌难遍攻。此他省之所无,即天下有变而秦独完矣”。⑤《亭林文集》卷三,《与李星来书》。
由此不难看出,顾炎武之所以选择关中是有良苦用心的。虽然随着整个社会客观形势的发展,他的愿望未能像设想的那样得到实现,但他以君子之职责、文化传承为己任的担当精神,以礼挽救世风士习的艰辛努力,无疑是值得称道的。诚如潘耒在《日知录序》中所说:“凡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至于叹礼教之衰迟,伤风俗之颓败,则古称先,规切时弊,尤为深切著明,学博而识精,理到而辞达。”⑥潘耒:《遂初堂集》卷六,《日知录序》。
综观而言,顾炎武不仅于礼学深有研究,其思想走在同时代前列,开一代之风气,而且还尝试将其礼学思想运用于现实中去,以保天下为念,尽其“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社会责任。他对礼义与廉耻、礼之功用、礼与法等诸多问题的探讨,目的在于拯世风人心之弊,寻求维系社会有序之法。他对礼学的考辨、思索,更为后学树立起治学的门径。风气既开,后之学者踵继而起,清中叶兴起的“以礼代理”思潮及晚清“理学即礼学”“礼学即理学”思想的提出,就是赓续顾炎武经学观念、礼学思想的路子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