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体记者 曾勋
四川省东北部,渠江、嘉陵江如二龙盘绕,绕出了一处地枕华蓥、城环清流的富庶宝地。宋太祖开宝二年(969年),朝廷取“广土安稷”的寓意,在渠江县置军吏,命名为广安军,广安由此得名。
广安扼巴蜀要冲,境内浅丘终年披挂翠绿的外衣,山间平地郁郁葱葱,一丛丛竹林依傍着纵横河道。成都平原的温柔丰饶与川东平行岭谷的雄奇壮美,在这里产生奇妙的碰撞、融合,沉淀出山程水陆、良田万顷。当地地方志记载:广安厥土饶沃,无旷土,无闲田,无沃瘠之别,无水旱之忧。
一个地方人杰地灵,是不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当一位开国元戎的名字穿透历史,震惊世界,广安作为他的故乡,其大德被后人世代敬仰传颂。
1904年8月22日,广安城北约10公里处的协兴场姚坪里(今协兴镇牌坊村),一座坐北朝南的宅院传出新生儿的啼哭。父亲邓绍昌接受过新式教育,痛恨清政府的腐败和帝国主义的暴虐,希望刚出生的长子能像古代圣人一样干出一番事业,于是便给孩子取名邓先圣。
邓家院子四周梯田环绕,绿树成荫,时节不同,或草长莺飞,或蛙鼓虫鸣,邓先圣耳濡目染,在温润灵动的乡间自由成长。不远的私塾翰林院子传出琅琅读书声,时常吸引他的注意。
翰林院子建于清乾隆年间,本是邓小平先祖邓时敏的故居。乾隆十年(1745年),年仅35岁的邓时敏升任大理寺正卿。他费尽心思冤案平反,《广安州新志》评价“时敏温恭恬退,无矜容躁气”,“刚果正持,不肯曲为迁就”。
邓时敏不喜拉帮结派、趋炎附势,正当大家都认为他不久即可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时,他却无心恋权,大部分时间于老家丁忧。邓时敏曾说:“天地之性,人为贵者,以其有此,直气也。”他一生践行“直气”,回乡后接济穷苦,修编《广安州志》,大兴地方文教。
先人的故事邓先圣从小耳濡目染,5岁那年,他到翰林院子求学,老师邓俊德人称邓三先生。当邓先圣拜见邓三先生并行礼报名时,邓三先生听到“邓先圣”之名,忙说不妥当,孔子方才谥为“至圣”,小小孩童怎能称“先圣”,因而赐名“邓希贤”,希望孩子将来成为贤人。直到1927年邓希贤在武汉从事地下工作,才将名字改为邓小平。
邓小平天资聪颖,记忆惊人,在私塾里能很快记熟老师所授知识。1910年,邓绍昌和当地乡绅在离邓家宅院不远的协兴场老街,创办了一所新式小学北山小学堂,邓小平当年即转入学校。
学校开设国文、算术、修身、体操等课程,邓三先生同时也到了北山小学任国文老师。他讲课不拘一格,把革命人士邹容的《革命军》选进课本,还将“梁红玉抗金”“岳飞报国”等故事带到课堂,令年少的邓小平肃然起敬,一颗爱国济世的心逐渐萌芽。
不足百户的小镇姚坪里,两百来米的石板路几分钟便能走完。每逢赶集,附近的居民汇聚于此交易货物,常有人从不远的渠江码头过来,带来新的资讯。风起云涌的时代,位于巴渝要冲的小地方终究躲不过洗礼和冲击。
1911年保路运动爆发,北山小学堂墙上贴满“反对出卖川汉铁路”“打倒卖国贼”的标语,老师向同学们讲述保路运动来龙去脉,带着学生上街高唱《来日大难歌》。如果砖石有记忆,它们定不会忘记人群中那个少年懵懂却带着几分刚毅的脸。
如今,走进协兴老街,静谧的时光深处,激荡着往昔的热血。学堂大门的牌匾上,“北新小学堂”五个大字浑厚苍劲。步入学堂,丁班第二排右侧课桌上,放着邓希贤的座牌。年轻气盛的少年仿佛近在眼前,他会调皮打闹,也会正襟危坐。放学后,他路过神道碑,会陷入思考,为什么每个人都对它毕恭毕敬?人们世代尊崇的律令都对吗?
邓小平的表弟淡文曾讲起这样一件事。神道碑是清朝嘉庆皇帝为表彰邓小平先祖邓时敏的功德而赐造的“神道碑”,由于碑立在巨大的石龟背上,村里人平常就叫它“乌龟碑”。当地人认为此碑摸不得、攀不得。有一次邓小平与小伙伴们在石碑附近玩耍,不信邪的他爬到了石龟背上玩耍。据传,他是第一个敢爬神道碑的娃儿。
调皮、叛逆的少年,少不了挨打,但有一次,有“冤情”。邓小平得知一名同学妹妹病重,家境贫寒无钱医治,便在第二天塞给那个同学5个银元,让他拿去给妹妹治病。当时,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能买500斤稻谷。邓绍昌发现家里少了5个银元,召集家里所有人盘查。邓小平承认自己“偷”了钱,并递给父亲一根竹匾,盛怒之下的邓绍昌操起竹匾打了邓小平。
事后,邓绍昌与妻子淡氏一合计,娃儿平时节俭,为什么突然偷这么多钱?待到他们明白邓小平是为义而“偷”,邓绍昌问邓小平,为什么挨打时不申辩。邓小平说,不管怎么样拿家里的钱都是不对的,理该受罚。后来邓绍昌倾其家产也要送儿子去法国勤工俭学,正是看到了他身上的仁义与坚韧,他相信,儿子接受了更先进的教育,方可在未来大展宏图。
1914年,政局越发动荡,偏安成渝一隅的广安竟得片刻安宁。当年,邓绍昌当上广安县团练局局长、八县联防副指挥,这一段时间,邓小平的家境还算殷实。但邓绍昌任职不到一年半,便因得罪政敌而辞官,流落到重庆。也正是几年后在重庆,他得知革命家、教育家吴玉章等人正筹备赴法预备学校,坚定了将儿子送到法国留学的决心。
邓小平的母亲淡氏出自当地的望族,贤惠通达,勤劳能干。每年家里的正堂屋和两间厢房都摆满蚕簸,全靠母亲打理。邓小平心疼母亲,经常帮着母亲采桑叶,捉小蚕。邓小平的弟弟邓垦回忆,母亲非常爱小平,父亲长期不在家,维持那个家庭是困难的,她希望小平长大后来管理家事。
1915年,邓小平进入广安县立高等小学,学校旧址在如今的广安区政府院内,为白墙青瓦二层悬山式建筑。如今,四周现代化的建筑鳞次栉比,学堂旧址仿佛局部时空凝固后馈赠给后世的礼物,于现代繁华中诉说着往日的激荡岁月。
父亲的严管以及学校的教育,多少对年少的邓小平产生了影响。他有着超越同龄人甚至同时代的理性和叛逆,小小年纪,深谙“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君子求学之道,哪怕对老师,他同样就事论事,从不虚与委蛇。
在县立高等小学时,他曾对同学也是后来的姐夫唐惠民说:“我很敬重邓三先生的学识和人品,但我似乎又觉得他有点迂腐和霸道。”
这一时期,百年未有的破旧立新思潮卷席神州大地。在与重庆水陆相通的广安,进步人士很快紧跟新文化运动步伐。正是在这风起云涌的时代,处在风暴眼中的少年邓小平于1918年考入广安县立中学堂,结识了胡伦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同仁。
据邓小平的同学周石广回忆,邓小平成绩优异,写得一手刚劲有力的毛笔字,他的座位在第一排靠中,平时不喜欢说话,但一说话,便透露出川人特有的平易、乐观、幽默,而且他关心国事,深受同学喜欢。
邓小平寄宿,与下铺的同学罗光煦情同手足。罗光煦曾回忆,邓小平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和善可爱。于是,罗光煦给他起了一个亲切的外号“邓boy”。
剧变时代,学校亦非清静之地,旧势力的监学嚣张跋扈,随意给进步学生挂牌记过,引起公愤。学生要求这些监学下课,县知事派军包围学校,学生冲出校门罢课一月。邓小平冲锋在进步学生群体中,五四运动爆发,他还参加了抵制日货、声讨卖国贼的活动。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目睹了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的邓小平开始更加深刻地思忖国家命运和未来人生。
1919年5月下旬,川东热浪侵袭,学生运动持续在全国各地爆发,广安县立中学停课,恰好暑假将至,学校提前放假,邓小平回到家中,之后,再未回过学校。
彷徨英雄路,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正等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多少年峥嵘岁月、挥斥方遒,渠江边的豪情与希冀,他终身难忘。
后来在1983年,邓小平游览杭州西湖,见岳王庙北碑廊的《满江红》歌谱,感慨万千,对身边的人说:“我小时候就会唱《满江红》呢!”在广安县立中学求学时,邓小平多次和同学们唱起《满江红》,那时的他们希望自己能像岳飞那样戎马倥偬,精忠报国。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历史的声音凿穿时空隧道飘然至今,希贤路上绿树红花萦绕,邓小平青年时期的塑像背后,汉白玉浮雕讲述着勇攀巨石龟、义“偷”银元的故事,传承着他的精神和义德,感召着充满朝气的莘莘学子。
广安渠江东门码头,电气化的商船和游船来来往往。如今的渠江广安港,已成为川东物流运输的黄金水道,对地区产业布局和经济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无论是船工还是来河边休闲的居民,提到邓小平,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二关于他的故事,更像是在谈论昨天刚从码头送走的挚友。
邓小平喜欢游泳,儿时常在家屋前的清水塘嬉水,稍大点后,便到渠江东门码头附近的青龙嘴附近游泳。他一生难忘故乡山水,晚年时,有人问他是否记得东门码头,他立即回答说:“东门码头?记得!我就是从那里坐船走的。”
1919年9月,开往重庆的货船载着邓小平驶离渠江东门码头,他泪眼蒙,挥别亲人,走出夔门。他未承想,这一别,竟无缘再见广安的山水草木。
当年5月,邓小平从广安县里中学回到家后的几个月内,重庆正发生一件影响中国未来走向的大事,这件事的源头还要从1917年讲起。当年7月,吴玉章从法国归蜀,作为川人,他迫切希望四川成立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让蜀中的有志青年能够赴法留学,之后回国报效祖国。
1918年春,成都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终于成立。成都学校的成功,令实业家汪云松、教育家温少鹤等政商界人士深受鼓舞,他们集资成立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正在重庆的邓绍昌听闻消息,立即捎信回广安老家,要邓小平报考该学校。15岁的邓小平欣然同意,而母亲淡氏最初反对,但她是理智的,最后细心给儿子准备好了衣物和生活用品。
邓小平后来经常回忆说,母亲最疼爱自己,“当时那个家庭能够维持下去,全靠母亲”。母子相隔万里,遥远的距离却无法斩断彼此的思念之情。接下来几年,淡氏得知邓小平不能回国,思子之情尤甚,1926年在郁郁中病故,葬于邓家院子东边的佛手山下。
邓绍昌后来得知儿子在法国参加革命活动生活窘迫,在老家卖谷子、田地寄钱接济邓小平,还将儿子从法国寄回来的进步书籍一一收藏保管好。
在邓小平的成长过程中,邓绍昌的血性直率、进步开明对其影响极为深刻。1936年,邓小平正忙于革命工作,不满50岁的邓绍昌客死异乡,后被葬于邓家宅子西南方不远的地方。邓小平曾用四字概括父亲的一生——“进步党人”,可见他对父亲的尊崇。
1920年8月,邓小平从重庆预备学校毕业,与83名学生一起在重庆登上“吉庆”轮,辗转到上海,再转乘“盎特莱蓬”号邮轮驶往法国。
当年渠江水汹涌激荡,如今通过城市建设与河道改造,河水变得悠然而醉人。岸边人车辐辏四方,高铁呼啸而过,夜晚,滨江之城万家灯火熠熠,远胜当年十里洋场。在思源广场的观景台,人们远眺美丽的江景,享受平安繁荣,饮水思源,无人忘记那翩翩少年百年前的身影。
大鹏展翅,总有牵绊。故乡广安是邓小平永远解不开的结。1919年离开故乡后,他一生未再踏足养育他的土地。广安当地百姓说,邓小平是“龙”归大海不回头。实际上,邓小平一直思念着家乡,他曾说:“我怎么能忘记我的妈妈,和那块生我养我的故土?怎么能忘记我们一起追逐嬉戏、一起做游戏的童年?”
新中国成立后,邓小平主持西南局工作。他领导西南土改时与广安的政府通过信,信中提到,把自己家的财产分给贫苦农民。特殊时期,广安当地农民几乎无法创收,生活穷苦,不少人到火车站外要饭,邓小平对此深感忧虑。与四川省委的领导干部见面时,他对他们说:“我那个家乡很落后,你们省委帮一帮嘛!”
改革开放后,广安市政府决定在秀屏山上修建公园,邓小平听完汇报后,欣然为公园题写“萃屏公园”四个大字。对家乡建设特别是惠及桑梓的事情,他总是极力支持甚至亲力亲为,而对于自己或者家人,从来是严格要求。一次,广安地方上有人提出要整修邓家老院子,邓小平知道后说:“修它干什么,是啥样子就是啥样子,有钱去整修,不如去修个学校。”
邓小平念着故土的人、山水和风物。1986年2月,邓小平回到成都,住在成都金牛宾馆,他和工作人员摆龙门阵,说:“回到四川,回到家乡,才能吃到真正的豌豆尖。”然而,他有很多机会回广安,为何少年一别,再未归乡?
1988年,自贡灯展在北京北海公园举行,邓小平在现场观看时,有个记者也是广安人,他问邓小平:“您这么多年没有回广安老家,您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看看啊?”邓小平摇摇头说:“我怕。”邓小平一生以廉勤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是深受爱戴的好父亲、令人敬仰的好领袖,他怕自己回老家下面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故土又何曾淡忘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运筹帷幄的开国元戎,那个务实求新的辅国良弼?1997年2月19日晚,邓小平因病经抢救无效与世长辞,神州悲恸,巴蜀垂泪。家乡人情不自禁地涌向协兴镇牌坊村邓小平故居,寄托哀思。有人自发用1.4米的大青石刻制了一块石碑,立在邓小平故居的大门前,用隶书刻着“邓小平同志永垂不朽”9个大字,落款“协兴乡亲”。一名102岁的老人,来到邓小平题名的萃屏公园,哀伤地吟唱起广安古老的吟孝歌……
“扶大厦之将倾,此处地灵生人杰,解危济困,安邦救国,万民额手寿巨擘。”
“挽狂澜于既倒,斯郡天宝蕴物华,治水秀山,兴工扶农,千载接踵颂广安。”
如今,邓家宅院的门前,镌刻着这样一副长联。游人至此,常驻足喟叹缅怀。纪念林里,林木参天、枝繁叶茂,党和国家领导人在此造林认绿和立碑纪念,其中的邓小平铜像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居家风格,他穿着短袖衫、军便裤悠闲地坐在藤椅上,笑容和蔼可亲。人们说,小平回家了,是该坐坐了。
一人从一城走出来,改变了一个国家,创造了一个时代。他是“人民的儿子”,也是广安的儿子。多少年后,不管世界哪个角落的人寻觅他广安天下的情怀和魄力的源头,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城市。这时,语言失重了,周遭一切事物早已悄然给出了答案:广安,小平;小平,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