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湖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一部小说艺术品格的高低,与作家修辞运用技巧的高低关系紧密。文学创作中的修辞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修辞一般指作者在创作中如何运用某些修辞手段(修辞格),如运用比喻、象征、夸张等修辞格,使词句生动,富有意蕴;广义的修辞“包括练词练意的镕裁在内,包括从情理到篇章结构的修辞在内”[1]。笔者采用广义的修辞,即作家运用的、在文本中呈现的一切表达技巧(包括主题提炼、叙述方法、结构编排、话语体系、语言形象的塑造等)。这些修辞使整个文本富有个性色彩,呈现独特的风格。
长篇小说拥有更充分更完整的修辞。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
长篇小说是用艺术方法组织起来的社会性的杂语现象,……作者语言、叙述人语言、穿插的文体、人物语言——这都只不过是杂语藉以进入小说的一些基本的布局结构统一体。其中每一个统一体都允许有多种社会的声音,而不同社会声音之间会有多种联系和关系(总是在某种程度上构成对话的联系和关系)。不同话语和不同语言之间存在这类特殊的联系和关系,主题通过不同语言和话语得以展开,主题可分解为社会杂语的涓涓细流,主题的对话化——这些便是小说修辞的基本特点。[2]40-41
巴赫金所说的这些特点在刘恒的《苍河白日梦》中有非常充分的表现。
《苍河白日梦》是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长篇小说。刘恒运用多重视角、多重声音、多种语体,以一个百岁老人的口吻,面对年轻人回忆20世纪初自己年少时的见闻与经历。《苍河白日梦》运用“一个讲者”和“一个听者”的角色进行叙述,显示这部作品独特的叙事视角。作者将老者的声音[注]华莱士·马丁在谈到“叙述者种种”各项概念时解释“声音”:“仿效若奈特,一些批评家用‘声音’指称叙述行为本身——这一局面包含一个讲者和一位听者。在更狭窄的定义中,‘声音’回答的是这一问题:‘谁说的?’在美国批评中,‘声音’经常指一位作者的作品的独特性质。”参见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页。、少年的声音、听者的静默,以及社会各界的杂语相互交织,穿插眼前情景与历史事件,结合自言自述自评,犹如书场说书。刘恒通过多语型、多声部、多体式来建构长篇小说的整体修辞任务,使作品别具一格。
《苍河白日梦》从整个榆镇都是曹家的地盘开始,讲述曹家三代人的生活,以二少爷回家、出走、被杀为主要线索,以耳朵——“我”到曹家做奴仆最后逃离曹家幸存下来为次线,反映一个家族的变故与兴衰,从这个意义讲,它是一部家族小说。《苍河白日梦》通过曹家生意的兴旺与败落揭示风云变幻时代中国现代工商业的艰难发展,见证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从这个意义讲,它又是一部现代工业成长小说。小说讲述者将城乡的各种文化符号以及时代政治隐藏于平静的叙述和平淡的故事中,每种文化又蕴含深刻的意义,从这个意义讲,它又是一部集时代文化、政治文化、城市文化、乡村文化、民俗文化于一体的文化小说。
文化是这部小说最为突出的主题,也是作家抓住读者心灵的一把秘钥。没有文化,小说就没有韵味,也缺少精深的思想内容。《苍河白日梦》中有数种文化类型:茶馆文化、信仰文化、医药文化、民俗文化(婚俗、节日等)、家族文化(家法)、现代文化(传统与冲突)、情爱文化(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和洋人大路,耳朵和五铃儿)等。从这些堆积的文化符号可以发现,对于某种文化,作家通过人物和事件娓娓道来,自然流露,无斧凿痕迹,并在叙述过程中运用各种修辞手段和艺术技巧,揭示出这些文化符号蕴含的丰富文化内涵,更形象地揭示小说主题。
要深入理解《苍河白日梦》的内容,必须先厘清故事发生的地理环境,再从地理环境洞察人文环境,进而把握人物活动状态和命运发展轨迹。小说的主要人物活动在苍河支流乌河岸边的榆镇。榆镇距离苍河岸边一个重要的码头柳镇约二十里。榆镇人要外出,必须先走到柳镇。柳镇西街上的福居家茶馆紧靠苍河码头,通过茶馆窗户可以看到河上的运输情况。窗户是茶馆的眼睛,茶馆又是苍河的眼睛。“窗户对着河汊,来来去去的都是小船,船上有猪、酱菜桶和鱼鹰,也有个把女人一摇而过”[3]5,从河上的流水涨落可以知道季节的变化,从河上船只、运输货物的多寡可以看到这里经济发展的景象。耳朵常来这里喝茶,看热闹,听新闻,同时想象各种生活,做着各种白日梦。
老舍《茶馆》中的大茶馆是一个小社会,刘恒《苍河白日梦》是通过一个小茶馆洞见一个大社会。河上流动的人物为岸上的福居家茶馆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信息。茶馆把河上传来的各种信息经过老板、茶客等人的加工后又从这里传播出去。作为信息传播窗口,地处城乡交汇处的福居家茶馆里,老福居和茶客们的议论,传播了很多时政新闻。例如,老福居和茶客们闲聊时事,谈论蓝巾会成员被杀死,头颅被悬挂;闲聊下游的炸弹炸巡警道台的船只,船只没炸到,“凶手”自己被炸死了,由此联想到二少爷是否就是那位倒霉的放炸弹人,最后知道二少爷是因为制造炸弹被抓捕、被吊死。
对于河面景象和街市景象的细致描摹,沈从文、萧红、老舍等现代作家的创作都有大量范例,如沈从文《长河》、萧红《呼兰河传》、老舍《茶馆》都与河流、街市、茶馆等相关。不过,这些作家都是细节叙述,通过写码头或街市的繁荣展示地方的风俗人情;而刘恒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福居家茶馆的繁复与混杂,突出它在地理上的特殊以及作为信息传播平台的重要,如《苍河白日梦》所写的茶馆各色人物、各类信息、各种渠道混杂,是为革命者的活动提供社会环境和政治掩护。
福居家茶馆及旁边的码头,是部分人物成长和故事发展所必需的环境,而主要人物的成长则在榆镇。榆镇是一个万亩大小的盆地,盆地里的乌河是苍河的支流。盆地里只有两种人:一是曹家的老少,一是曹家的佃户。作者以奴才“我”的视角,借奴才之口这样说:“榆镇是天堂也是曹家的天堂,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相干呢?!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把自己当个人儿,到头来不过是曹家府里一条饿不着的狗罢了……那时候,不瞒你说,只要能在曹府里做事,做狗我也乐意。”[3]13这里交代了曹家的势力,也暗示了曹家的发展趋势。这里的“我”是曹家的一双眼睛,是对外交流的渠道,是信息的收集者和传播者。正因为“我”是曹家的奴才,地位最低微,才得以在变幻莫测的艰难时世中苟且活下来,得以有各种机会观察大户人家的生活,有时间去了解社会的各个方面。作者借奴才之口来批判封建等级观念和尊卑观念,讲述者将自己贬低到极其卑贱的地步,有自嘲和自讽的味道。
这种叙述口吻和莫言《食草家族·红蝗》十分类似。《食草家族·红蝗》第一章开头写道:
三月七日是我的生日,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这个日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动的大便,尽管我是和名扬四海的刘猛将军同一天生日,也无法改变大便本质。[4]
在这两部小说中,事件的讲述者采用诙谐的语气,用自嘲和自讽的手法,分别把自己贬低为“狗”和“社会的大便”,说明下人在贴地的位置上只能发生极其卑微的作用。“所有诸如骂人话、诅咒、指神赌咒、脏话这类现象都是言语的非官方成分。……这样的言语便摆脱了规则与等级的束缚以及一般言语的种种清规戒律”[5],让说话人更加自由自在地表达,更加具有幽默感。事实上,这是一种生活状态的写真,也是一种心理情绪的真实写照,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人,就必须有这样不折不挠地活着的姿态。这些人把自己降格[注]降格是一种指向下部的行为,如打架斗殴、诅咒和辱骂等。巴赫金认为,降格是“怪诞现实主义的一条基本艺术原则,因为一切神圣和崇高的事物都从物质-肉体下部角度重新理解,或者都与其下部形象相结合,相混淆了”。详见巴赫金《拉伯雷研究》第430页。,不引起他人注意,进而达到保护自己、寻找发展机会的目的。这也是巴赫金民间狂欢思想的一种具体表现。因为“奴才”很难享受到官绅的政治待遇、社会待遇和生活待遇,又渴望有富足的生活、有漂亮的女人、有驾驭他人的权力。现实生活中,这些都很难实现,于是引发种种不满与不切实际的幻想,常常做着白日梦。“我在白日梦里听到老福居说:你们听。茶馆里乱哄哄的。老福居又说:你们听呀!人们静下来,苍河上飘出纤夫的号子,吼的人不少,是一条大船。”[3]9这种声音,使历史、幻觉与现实交互辉映,空灵和实景共生共鸣,增添了文本的艺术趣味。
大船把人们引出来了,于是热闹的码头文化出现了。码头文化是一种混杂的文化,小说文本把饥民和妓女放在一起,通过饥民映照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也呼应了前面提到的“萍水湾的饥民暴动”。人们从妓女的穿着打扮可以看出地方经济的发展与商品的销售情况,以及服装文化的传播情况。在封建社会,妓女是服装文化和时尚文化的重要传播者。饥民和妓女,一个穿着破烂,一个穿着光鲜,看似两类不同的群体,但在本质上,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境况是相同的。饥民的乞讨和妓女拉客,热闹了码头,也展示了当时码头文化的“发达”。他们身上潜藏着一股巨大的社会力量。在这种混乱的生活情况中,作品的主人公——曹家二少爷曹光汉和洋人出现了。曹光汉是一个留学归国的23岁的青年;洋人的汉语名字叫大路,他下船就开始撒布小钱给饥民。大路是一个愿意为文化交流做出贡献的西方人,后来又和曹光汉共同潜心研制火柴。
苍河不只是一条自然河流,也是一条信息河流,一条文化河流。榆镇的各种信息从这里播撒出去,外面的各种信息也通过这条河传送进来。苍河是码头文化的酝酿者与集大成者,故事在这里发展、延续,人物在这里成长。二少爷和大路从苍河坐船而来,途经二十里地到达榆镇,其间又多次从榆镇走出,再从苍河坐船出去。最后,大路因通奸被秘密处死,尸体被扔进苍河;二少奶奶郑玉楠因为与洋人大路生下混血儿,被曹家赶走,在回娘家途中投入苍河自杀;二少爷因为制造炸弹被处以绞刑,遗体被耳朵扔进苍河;蓝巾会头目——二少奶奶的哥哥郑玉松被逮捕后捆绑在苍河的船上示众,被杀后头颅又被送到榆镇示众。他们从苍河而来,最后又回归苍河。
苍河埋葬了许多生命,容纳旧的死亡,也积蓄许多新力量,酝酿新的变化。苍河蕴含的信息太丰富,在文本中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我”是苍河的“耳朵”,是榆镇的“耳朵”,倾听苍河之外的风雨声,理解苍河之内的事务;也把倾听到的信息传送到“大脑”,加工后又要把它们播撒出去。因为年轻,很多信息能够永远烙在记忆中。“人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的事记不住,腿后跟[注]有版本作“脚后跟”,详见刘恒《苍河白日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跺烂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3]5文本开头的这段话,为整个故事的展开奠定了基调。虽然一些事情过去了八十多年,但是“忘不了”,为“我”的讲述和故事的发生提供了生理条件、社会背景和时代背景。年纪大的人,眼前的东西记不住,过去的东西却忘不掉,这个记忆特征,使发生在苍河上近百年的故事还能在耳朵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还能用嘴清楚地陈述出来。人类记忆的这个特点可以穿越时空隧道,可以追溯往昔岁月,赋予故事更强烈的真实效果。所以说,苍河是一条故事之河,孕育着厚重的历史文化。河上曾经的人物和故事随着流水消失,但其产生的影响会随着河水的流动而不断扩散,赋予事件以永恒的意义,意义又在水的滋润下不断延伸、生长。
一地常有一地的文化,也有一地的信仰。在苍河流域,榆镇、柳镇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生活信仰、思想信仰。这几种信仰在曹家人身上各有明显的表现:老太太信仰佛教,老爷信仰长生不老补药,大少爷信仰金钱和财物,二少爷信仰公平与正义。各种信仰与各种民俗紧密相连,形成独特的苍河信仰文化与民俗文化。
曹家的家族文化代表着榆镇盆地的文化。曹家每年都要过一些节日,按时间顺序,首先是正月十五送河灯,就是把带着自己心愿的灯放在河水里顺流漂走。二少奶奶制作了河灯,叮嘱耳朵把河灯顺利送出去。这是她心愿的表达,也是她命运的隐喻。二少奶奶因为偷情被休回娘家,路过苍河大桥时又想起这盏河灯,文本前后呼应。放河灯的民俗很多地方都有[注]如《呼兰河传》第二章用了一整节的篇幅详写放河灯的盛况:“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详见萧红《呼兰河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8页。,作家在这里的描述不只为写民俗,主要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
其次是四月初八浴佛节。这一天,曹府的主子、奴仆、客人都用盐水洗浴佛像,然后聚餐,显示出隆重的节日气氛。老太太对儿子的关照,家庭的温馨浓缩在这一活动中。
最后是六月初六曹家的“晒书日”。这个节日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曹家有专门的书仓,老爷亲自指挥下人把书仓里的“宝贝书”轻轻地放到竹席上晾晒,书仓廊子里的神位上还要摆放至圣先师孔子以及颜子、子思子等人的牌位,太太和老爷则在神位前焚香作揖,祭神念咒语。仪式结束后,老爷捧着书跪着读,含着眼泪感叹好诗,可见曹家老爷尊重先师,有爱好读书的习惯。“晒书日”也是文化传播的重要手段,足见曹家对教育的尊重,对先圣的敬仰。书仓本是高雅文化的符号,小说却在晒书活动中串联着世俗的两性情感,即“我”和五铃儿、大路和二少奶奶的偷情行为。大路在晾晒的各种图书中发现的中国春宫图,成为他招惹二少奶奶的一个诱因;这本书也吸引了“我”,“我”和五铃儿关系逐渐升级就受这本性启蒙书的影响。书仓是大路和二少奶奶情爱诱发之根源,也成为“我”和五铃儿情感的发源地。之后,耳朵和五铃儿多次在书仓偷情,并借此机会通过五铃儿打听二少奶奶和大路的私情,推动了人物命运的发展。
除了这些专门的节日,曹家非常信奉医药文化。曹家老夫妻都是企求长生之人。老太太修身养性,信佛不信药,辟谷不食并禁语。老爷曹如器信药不信医,终年用一个药锅炖煮各种奇特的“补品”。药膳由老爷自己搭配熬制,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放在锅里煮。药锅是老爷生命的象征,也是他自恋、自爱的象征。老爷进补随心所欲,未必遵循医理。为了养生,他变态地吃,也把自己吃成“变态”,超出正常人的活法。 老爷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因所食过于怪诞,反而加速了他的衰老和死亡。面对腐朽之躯,他多次谈到人生问题,多次谈到生死,有时有很明智的想法,有时有很顽固的迂腐思想。他一直在摸索,用各种方式延长生命,寻找各种“秘方”,尝试各种“补药”,结果越养生身体越虚弱。当他终于明白其中一些道理与现实生活相背离时,矛盾心理更难排解,发出的疑问也没有人能回答。
曹家管理大家庭的“家法”属于传统家庭管理文化。维系这种文化的是表面上威风凛凛其实外强中干的“家长”。曹家的私刑导致至少四人丧生。曹老爷得知赵管事吸食鸦片时,动用私刑惩罚。赵管事被打到血肉模糊时,炳爷要他向老爷求情,赵管事却说“求老爷打死”,结果老爷回答“成全”他。老太太也随声附和,这和她信佛求善形成反讽。面对血淋淋的场面,大路发现人要被打死了,希望老爷放手;二少奶奶非常害怕,她知道自己与大路勾搭怀孕的行为一旦被发现,下场就会和赵管事没有两样。二少奶奶当晚便出门寻死,结果被耳朵救了回来,因受风寒请郎中诊断。二少爷知道妻子怀孕后,只是含怒要求大路滚开,并未向家人和妻子道破真相。为了避免尴尬,也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再次选择离家出走。不久二少奶奶生下混血儿,大少爷曹光满为掩盖曹氏家族的丑事,悄悄处死了大路。大少爷遵循地方习俗,平静地接受邻居们庆贺新生儿的喜幛子[注]喜幛子是一种贺人喜庆的礼品,多用整幅绸缎制成,上有祝颂之辞。,之后,大少爷让炳爷处理出世不久的蓝眼睛“杂种”。对此,二少奶奶无话可说,不久,她被曹家休掉,投河而死。二少奶奶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无法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
从表面上看,曹家是一个混乱的家庭。老爷老太太只顾自己的养生之道,大少爷沉迷于家里的生意和财产,二少爷不务正业,二少奶奶勾搭洋人。曹家衰败的根源貌似在二少爷身上:是他带来各种祸端,让洋人大路、妻子、孩子、蓝巾会的人,还有他自己走上毁灭之路。可是,从前后文对比看,曹家的生机和力量却隐藏在二少爷这里。
在多数人还处于麻木蒙蔽状态的时代,二少爷是少数的先觉分子和启蒙者。二少爷给这个家庭和地方带来了新风气。他带来洋人大路,带来先进的现代工业文化,建造火柴厂,成立“榆镇火柴公社”。他请来当地“乌七八糟的”贫苦民众做工,称之为“社员”,向他们灌输人人平等的思想观念。二少爷是一个思想启蒙者,借开火柴厂的机会给民众宣传博爱思想和平等观念,同时也暗中培养革命人才。曹家创建的由大少爷掌管的纸厂、屠厂,为二少爷从事革命事业提供了便利的环境掩护和职业掩护,也从侧面说明榆镇现代工业发展有良好的基础。
二少爷放弃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生活,为了革命殚精竭虑,明知前路艰险,甚至会随时失去生命,他还是无所畏惧,坚定地走着自己选择的道路。他利用制造火柴的机会,悄悄制造炸药;他反抗地方官吏和统治者,具有鲜明的革命性质。这些都提升了他的生命价值。小说多次写到用刑、杀人和死亡的场景,这些恐怖事件的讲述口吻很轻松。秋分前后,“我”意外地看到了一次绞刑杀人的场景。二少爷在六个被绞杀的犯人之列,为了追求正义、公平,他把自己送上了绞刑架。这一绞刑杀人场景的叙述类似于莫言的《檀香刑》,杀人观刑成为一些人的日常娱乐。《苍河白日梦》以看客的心理表现二少爷的英勇无畏,二少爷的壮举感动了像耳朵这样的奴仆们,唤醒了他们作为人而不是狗的意识:“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他们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3]301小说用这样一个结局,揭开了二少爷之前的种种怪异行为之谜,也为他的自我“磨炼”提供了一个合理解释,同时提升了文本的思想意义,深化了人物性格。二少爷不是窝囊废,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不是性无能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信仰,为了自己追求的事业。他甘愿受众人的误解,用单弱之躯去完成历史和时代赋予的伟大使命。二少爷是一面先进力量的旗帜。可惜的是,这面旗帜由于力量单薄,缺乏更强大的组织,最后自己和他人一起被毁灭了。“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倒”,海明威的这种硬汉思想在二少爷身上体现出来。他和蓝巾会的郑玉松等人虽然都牺牲了,但是他们的革命精神无法磨灭。
小说对于二少爷的描绘与叙述,采取先抑后扬的方法。前半部分把二少爷写成一个败家的、不懂两性情爱的、只知道依恋母亲的公子哥儿。小说多次将二少爷和大少爷对比叙述,二少爷在各方面都与大少爷相反,有着截然不同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观念,与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和哥哥十分相似。貌似“傻子”的“二少爷们”都有追求平等、同情下层劳动者的进步思想。这种思想只有先进的、富有远见的人才能理解,所以他们容易成为众人眼中的“傻子”和“疯子”。《苍河白日梦》写作时间比《尘埃落定》更早,可见刘恒写家族、写兄弟性格悖反的意识更早一些。
小说的后半部分,二少爷作为革命者的形象逐渐显露出来。他跟着蓝巾会头目郑玉松出去一趟后,眼睛里多了新东西,其举动也更加神秘奇怪。他打着制造火柴的幌子偷偷地试验炸药,还炸伤了自己,他“吃土”是为了寻找制硝的原料。他不和二少奶奶过夫妻生活,一方面是不爱她,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有了孩子给她带来拖累。他多次玩“上吊”游戏,要二少奶奶鞭打他,把手心扣在灯罩上燎起鸡蛋大的水泡,这些常人不能理解的疯癫举动,是从各方面锻炼自己的耐力,承载受苦、受刑的强度和力度,都是为接受酷刑拷打和牺牲做准备。他必须有万分的忍耐,崇高的品德,才能把这一切深藏不露。所以,他只能默默承受自己的苦难和家人对他的误解。
二少爷被抓进监狱后,因为身带枪支而遭受酷刑,红炭火烧烤双脚,被鞭子抽打,这些酷刑都没有让二少爷屈服。他在狱中的表现让家人对他有了新认识。老爷知道小儿子刚毅的性格,说他“疯起来是块石头,比石头还硬”,但没有明白他走的道路与众不同。当时人们都误会了二少爷,小看了他。“我”也是到后来才明白他的行为,认为二少爷是条硬汉子,是个了不起的人。二少爷这种不畏强暴、不怕死的精神是典型的英雄主义,作者没有正面歌颂,都是借他人之口从侧面来间接叙述。
回到曹府后,二少爷被家人监管,不能远离。二少爷偷偷地研制炸药,曾想发展耳朵,后发现他只不过是一条甘愿做家奴的狗。二少爷知道自己没法在很短时间内说服耳朵,只好叮嘱他,如果自己死了就埋掉(可见二少爷做好了死的准备),如果没死就叫他保守秘密。二少爷的奋斗目标是摧毁不公平的旧世界,建设一个公平的新世界。但仅凭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办到呢?他找不到合适的途径,便痛恨自己无能,认为自己是废物。
二少爷对母亲的依恋,看似是深深的恋母情结,实际上是二少爷对母亲的感恩回报。他为自己规划好未来的道路,要投身革命,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他对母亲还没有尽孝道,只好用这种“依恋”方式予以表达,同时给自己以心理安慰和精神鼓舞。
貌美如花的二少奶奶成为一个悲剧人物,直接原因是二少爷对她的冷淡态度,祸根还是包办婚姻。二少爷并不爱她,也不愿意伤害她、连累她。他不敢把自己的工作和奋斗目标告诉她,也不能吸收她作为自己的同盟军。二少奶奶和大路偷情怀孕,二少爷知道后并没有说破,而是中途借丈人生病的机会要求家人送二少奶奶回去,他也急着赶走大路。他知道,一旦真相暴露,二少奶奶和大路都无路可逃,他也无力再保护。由此可见二少爷的宽厚与包容。
从二少爷与家人的关系可以看到,他是一个有孝心、有责任、有胸怀的男人,为了自己的信仰,他甘愿牺牲一切。从二少爷的成长道路可见,他是一个不断进步的富有牺牲精神的革命者,是新思想和先进文化的代表。
作为语言艺术最重要的承载者,“对小说体裁来说,其特征不是人自身的形象,而是语言的形象。可是,语言要想成为艺术形象,必须与说话人的形象结合,成为说话人嘴里的话语”,这样,“小说修辞的中心课题便可概括为:如何对语言进行艺术描绘的问题,语言的形象问题”[2]122-123。《苍河白日梦》的修辞艺术充分展示了刘恒驾驭语言的能力,其语言形象、艺术技巧及文本意义相比于其他作品,可谓翘楚。
1.创建“说话人”,塑造“语言形象”
为了使文本生动丰富,作家创作时,不但要注意题材、主题、文体、结构、情节等大部构件的设计,还要特别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话语的表达,乃至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的选择和运用,从而使形象呈现独特的“这一个”,而非大家熟悉的类型化脸谱。为此,作家往往绞尽脑汁,运用陌生化手段创造艺术形象。
《苍河白日梦》是凝聚着刘恒心血的大部头,作家巧妙地将独语体、日记体、回忆体,以及隐藏的对话体有机结合,构筑了极富个性的意义丰赡的文本。小说有两个声音在讲述故事——苍老的“我”和年轻的“我”(耳朵),此外还有一个在认真聆听并记录故事的“听者”(被讲述者不断称呼为“你”“孩子”“年轻人”“兔崽子”)。“听者”在故事中一直没有发声,只是讲述者不时提到“你”等称呼,告诉读者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讲话,从讲述人的不断提示中可以分辨出“听者”是个“暗含着说话人的形象”。“听者”的存在,使讲述者有倾诉对象、倾诉机会、倾诉意愿。“听者”的存在与态度,与讲述人暗暗对话的语境,以及讲述人流露的一些情绪,让读者知道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有意思”的长长的对话。在此,没有发声的“听者”与滔滔不绝的讲述者一起担当了隐含作者[注]华莱士·马丁认为有些文本存在两个作者:“在一篇叙事中使用单词‘我’的作者(author)经常似乎不同于作者(writer)——可以被描绘在书的封面上的那个人。即使在那些没有提及作者‘我’的虚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基于讲述风格和方式形成一个有关作者(author)的概念。大多数批评家接受韦恩·布思的提议,即:无论它明显还是隐晦,我们都应该称这个人为‘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详见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第132页。的角色。这就说明,刘恒在《苍河白日梦》中虚构了一个讲述者(“我”)和一个记录者(“你”),他们彼此构成隐含的对话,是共同完成这个故事讲述与记录的隐含作者(事实上,只有刘恒自己才是文本的真正作者,是可以存在于书的封面上的那个现实中的人物)。故事讲述中还不时夹杂着其他人物(老爷、少爷等人)的声音、“现实”的讲述环境(福利院)的声音。这样,讲述者的声音、听者的声音(无声)、人物的声音、讲述环境的声音等构成喧哗的“杂语”环境,这些人在文本中交替出场或者发言,将“现实”和历史串联起来。这是一部意蕴浑厚的“复调”小说[注]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提出著名的“复调”理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详见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顾亚铃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文本中的讲述者——老者“我”、耳朵“我”便是“小说中的说话人”[注]巴赫金对“说话人”有这样的阐释:“杂语或者亲身进入小说之中,在里面物质化而成为说话人的形象,或者只是作为一种对话的背景,决定着直指的小说语言的某种特殊韵味。由此便产生了小说体的一个异常重要的特点:小说中的人,是说话举足轻重的人。小说正是需要能带来自己独特的论说话语、自己的语言的说话人。”“说话人”在小说中表现为不被作者“点出人称却暗含着说话人的形象”,或者是“形之于外的假托作者、叙述人以至主人公的形象”(华莱士马丁称之为“隐含作者”)。详见巴赫金《小说理论》第118~119页。,他们的话语构成整部作品的内容,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语言形象”。
“说话人”是诸多形象中非常独特的一类,但“说话人在小说中不一定非得体现为主人公”[2]122。《苍河白日梦》的主人公就是二少爷,耳朵是二少爷以及其他人物和事件的见证者,但耳朵的“说”在文本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因为“小说体中构成其修辞特色的‘能说明问题’的基本对象,就是说话人和他的话语”[2]119,其重要性被巴赫金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说话人及其话语在小说中,也是语言的以及艺术的表现对象”;二是“小说中的说话人,是具有重要社会性的人,是历史的具体而确定的人,他的话语也是社会性的语言(即使在萌芽状态),不是‘个人独特’的语言”;三是“小说中的说话人,或多或少总是个思想家;他的话语总是思想的载体”[2]119。说话人的话语决定着文本的人物形象、思想深度和叙述风格,说话人的说话技巧又决定于作家的叙事智慧。
“说起来话长了,我从头给你讲”[3]5,小说开篇这个预叙式的开头,确定了讲述者“我”和倾听者“你”,也确定了讲述的内容和长度。“我”已是百岁老人,在福利院给“你”讲述一些有意思的事。他着重回忆20世纪初期十六七岁时的“我”在曹家大院知道的秘闻,穿插着眼前一些人和事。苍老的“我”和年少的耳朵的讲述交替并行,对于这个世界中发生的很多事情,“说话人”总喜欢评头品足,跳出文本来发表意见。其实,说话人的思想就是作者思想观念的体现。作家假托说话人说出来,一是突出文体的独特性,隐藏作者的直接评论;二是为了增强“现场感”和阅读的真实感;三是借说话人之口,从仆人的视角及生命旅程中,读者可感受一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沧桑变化。
小说隐含大量的历史信息,通过说话人的“随口”表达显露出来,从而模糊历史事件,淡化历史和政治。比如,“3月12日录”这一节的叙述:“忘记是哪一天了,从苍河下游传来了朝廷的哀诏,说皇帝死了,太后也死了,一个三岁大小的满人做了皇帝。”[3]67这里说的历史事件是光绪和慈禧相继去世、溥仪继位,真实时间是1908年11月14日和15日。这个叙述同时交代了二少爷留洋回国加入蓝巾会、传播新思想以及统治者镇压蓝巾会等事件的历史背景,为故事的延续提供政治语境。二少爷最终被绞死的罪名是“想炸本朝的皇上”,表明辛亥革命前夕先进的知识分子反封建的革命思想。讲述者有意使用模糊时间,符合民间对时间认识的模糊思维,也表明乡绅家庭的由盛转衰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小说借茶馆里的茶客来议论时政,比如蓝巾会会员在苍河上抢夺官船被杀等事。茶客的喝茶聊天隐藏着对时政的评价,老福居要维护自己的生意,不敢发表意见,只好骂街,只好忍受。这些都在表达民间对时政的不满情绪,为蓝巾会的斗争和二少爷的活动奠定了思想基础,也可看到蓝巾会的斗争有多么艰难!叙述者又把眼光转向那些被杀害者的遗体,写遗体被悬挂、被暴晒、被老鸹啄肉的惨状,进一步揭示统治者的残忍、镇压手段的凶狠,连富绅家里的奴才都感觉“皇帝从此成了我的仇人”,表现出人民对统治阶级的不满,意味着以蓝巾会为代表的人民群众会继续斗争。
2.时空穿越,事件前后穿插
《苍河白日梦》的时空穿越被发挥到了极致。文本以某个福利院为叙事地点,以百岁老人“我”和仆人“我”为叙事视角,以20世纪初期榆镇的地方豪绅曹如器一家的兴衰为叙事焦点,以1992年3月1日到4月15日为叙事时间,以“我”1892年出生到1992年的100年为故事时间,以年份和日期标志的日记记录体形式为叙事文体,以一天的讲述内容为故事内容组成文本的叙事结构,以讲述和记录时间的天数为叙事单元(共讲述了46天,就有46份记录,构成小说的46个单元)。文本的叙事时间和讲述时间一致,但故事时间远远大于讲述时间,也大于叙事时间[注]“叙事的时间性”包括实在时间、被叙述的时间、阅读时间,这些时间概念分为若干支概念:“持续(duration):在场景中,被描写的时间段与阅读时间大致相等;详细的描写可能会使阅读的时间长于事件的时间(伸长)。在概括中,阅读时间可能大大短于实在时间(如:‘一年过去了’)。某些时间段可能会被漏掉(省略);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议论或描写段落中,被叙述的时间停止了。叙述者用现在时所做的一般性总结(例如:‘生活是艰难的。’)被说成是处于格言的现在(the gnomic present)之中。在叙事的某一截面内被讲述的时间段的长度是叙事的广度(extent)或幅度(amplitude)。”详见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第120页。这些概念阐释了叙事过程中涉及的时间以及作者运用繁简的叙事技巧,刘恒的技巧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叙事声音看似独语,实则是一场漫长的对话,而且有多个声部存在。
小说开篇的结构形式是三个标题:“第一部”“一九九二年三月”“3月1日录”,接下去才是正文。文本的叙述方式既有纵向的清晰的时间脉络,也有横向的由讲述者串联的人物关系和事件关系,线性叙事中融合着散点叙事和多角叙事。
小说中的讲述者是从“乡下来的仆人”[3]8,他是秘密的发现者和传播者,也是秘密的制造者。因为是仆人,他能方便地游走于乡绅与平民之间,他对当地富绅曹家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是很多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见证者,他的讲述自然具有很强的真实性。他对事件的认识、对人物和时政的评价又有许多局限。他是从一个社会底层人的视角观察社会,思维简单,出言粗鲁,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会冒出很多妄想和梦想,所以他时刻在做着白日梦。
作为仆人,曹家各色人物都活在“我”的眼里,由“我”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解释并予以褒贬。主人公二少爷的各种经历均由耳朵“我”的观察、前后叙述勾连而成。二少爷回国带来了洋人大路;二少爷结婚引来了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引发了“我”和大路对她的艳羡,也引发了一系列的悲剧事件。这样,二少爷串起了文本中几个主要人物。
在叙述这些人物和事件时,作家突破常规的叙事方式,运用了时间跳跃法和场景转移法,即从过去的场景转移到眼前的场景,穿越时空,穿插事件,使很多不相干的事情有了关联和对比。例如,“我”对二少奶奶的赞美,从脚写起,由此迅速穿越到当下:“现在,女人的脚算什么?你看挂历上这个姑娘……”[3]60从挂历上女人的脚、暴露的穿着批评时下的媚俗风气,夸赞二少奶奶的脚实际是夸赞女子的庄重之美。又如,回忆十六岁的“我”偷窥大路手淫,最后回到眼前的敬老院厕所,敬老院时常有一些来此联欢的“男孩子女孩子”,他们在厕所表达青春期的懵懂欲望。再如,耳朵讲二少爷创办“榆镇火柴公社”,给公社挂匾,结果公社成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他由此转换到眼前情景,说“那天一个挺大的干部来给敬老院挂匾”,还送一伙孩子来吹吹打打,感觉是“送丧”,由此总结道:“不要轻易给自己给别人挂牌子。……那么做不吉利。”[3]71从场景的转移中可看出,老人的话是在针砭时弊,也有些是生活经验的总结、民间社会的信仰表达。
今昔穿越,纵向比较,是百岁老人“我”作为叙事者最为便利的叙述[注]“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作者也是该故事中的人物,他可以讲自己的故事(作为主人公之‘我’……)或别人的故事(作为目击者之‘我’……)。”详见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第133页。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比较容易转换,文本中的耳朵就享受这样的叙述权利。行为。作家叙事的巧妙在此显露。
3.“白日梦”的隐喻意义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的许多不满足引起的,是力比多(性力)造成的:
梦一定有某种意义,即使那是一种晦涩的“隐意”,用以取代某种思想的过程。因此我们只要能正确地找出此“取代物”(substitute),即可正确地找出梦的“隐意”。[6]
《苍河白日梦》里的“梦”就是耳朵“我”的梦。这里的“梦”,有些是因为不满足而引发的梦想,有些是心理预期、情感预期和思想预期,它是一个文化隐喻。
耳朵“我”有许多奇怪的梦,有对美好生活的梦想与向往,对二少奶奶的梦想,对五铃儿的梦想,对新婚生活的向往;还有对死亡的想象,探听他人私密生活的欲望,等等。这些都会产生强烈的期待心理,由此揭开曹家大院的隐秘生活。在“3月11日录”这一节中,作者叙述了“我”想看的人和事,“我”窥视到的曹家仆人们在“油灯下”的种种生活:女佣睡觉的状态,打更人掷骰子赌博,炳爷拨算盘,炳奶裹脚,磨工推磨等,然后偷窥到男主人大少爷的私生活,揭示他的性格。小说通过耳朵的“偷窥”来揭示曹家的情况:这个大家庭有严格的尊卑等级,仆人们生活艰辛,主人们日子也并不舒心,女主人只不过是为大少爷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男主人迷恋物质和金钱,他的儿子就是钱,没有儿子就是报应。这些被耳朵窥视到的迹象,表明曹家正面临衰运。
小说多次写到二少奶奶的美,都是通过“我”的观察来叙述的,“二少奶奶的手有毒。她的笑也有毒”[3]73,这里用“毒”的魔力说明女子之美[注]沈从文的小说《凤子》有类似描述:“有毒的菌子使人头眩,有毒的歌声使人发抖。”他不是正面描写镇竿女人唱歌之美,而是用“有毒”来反衬镇竿女人之美。详见沈从文《沈从文文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页。。《苍河白日梦》通过旁观者眼光写二少奶奶脚的美,在不开化的年代,女子的脚不是随便可以暴露的,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充满了性幻想和美的幻想。[注]莫言的《檀香刑》有一节“比脚”,写孙眉娘和钱丁夫人比脚的美。莫言的叙述极尽铺张,篇幅更长,细节更具体。刘恒小说相对简略。因为得不到,所以耳朵心里总抱有各种幻想,白日梦也反复在他的脑海中萦绕。耳朵的女人梦,有一天在五铃儿身上实现了:“我把五铃儿当成一本书,很匆忙地打开了。”[注]鲁迅的《伤逝》写到涓生把子君当作一本书,三个星期就读完了,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可见涓生之粗鲁,子君之浅薄。把两性活动含蓄地表达如读一本书,是作家写作的一种技巧表现。由此可见鲁迅对刘恒的影响。在众多现代作家中,刘恒自认为受鲁迅影响最大:“早年没有书读,狠读鲁迅,自以为颇有心得,行文和取意也深受影响。然而所得仅为皮毛,这是用不着一丝谦虚自己也明白的。我爱用虚字,爱用转折词,写到得意处爱发狠语恶语。”详见刘恒《乱弹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5页。[3]229
小说把故事的结尾比作“老人的身体”,把讲述的尾声比作“前列腺炎”。小说以耳朵和五铃儿出走为故事结尾,以“我”的讲述结束为叙事结尾,以身体的衰老自喻为“没有油料的飞机”为全文之终结。这样的结尾是照应开头,回应故事是从敬老院一个百岁老人那儿得来的。他每天对着“你”和录音机,把自己烙在骨子里的故事、顽固的记忆、挥之不去的见闻统统讲述出来。讲述是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老人的回
忆,可让读者看到人世百态、人生百相,看到新文化传播的艰难,看到现代工业发展的艰难,看到公平正义得来的艰难。耳朵的讲述是一种情绪的发泄,也是一种革命精神的传承。基于讲述者身份,他的观察、认识和评价视角虽有局限,但能让读者接受,因为以这样的身份讲述的故事更具有真实性和可靠性。
耳朵是奴仆,他抱着顺从、稀奇和猎奇的心理看待主子的很多事情。耳朵最初认为二少爷是疯子,是因为自己不可能有很高的眼界;况且二少爷保密相当严格,其家人没有一个可以达到他的认识水平,可以成为他的盟友。耳朵卑微、顺从,不会成为某些活动的中心人物,容易被忽略,反倒成为事件的见证者,历史的见证者。从一定程度上讲,这就是“无用之用”。如果他是二少爷的盟友,也许就和二少爷一样牺牲了,不再有故事的发生和事件的讲述了;而且他处于社会底层,脑袋“简单”,讲述的语言也“简单”。这样,老人的讲述成为可能,其故事的流传也成为可能。
“引进长篇小说的杂语现象,在小说中要得到艺术的加工。栖身于语言(它的一切词语和形式)之中的各种社会和历史的声音,即赋予语言以特定的具体含义的声音,在小说中组合而成严密的修辞体系;这个修辞体系反映出作者在时代的杂语中所占据的独具一格的社会和思想立场。”[2]82用巴赫金这段话来总结《苍河白日梦》之艺术技巧当是恰如其分,它表明刘恒的叙事技巧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