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蟑螂》的非自然叙事及其政治讽喻

2021-12-04 14:04尚必武
关键词:尤恩吉姆蟑螂

尚必武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针对“你如何评价作家在政治话语或社会问题上所扮演的角色?作家在这些问题上会发出何种声音或产生什么影响?”等问题,英国知名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给出的答案是“一旦被卷入在任何事情上都发表见解的名人论点文化,作家不得不小心。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当某些政治问题与你个人关心的事物有所交叉的时候,发声有时候是重要的”。(1)Ryan Roberts. “A Thing One Does”: A Conversation with Ian McEwan[M]//Ryan Roberts. Conversations with Ian McEwan.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10: 193-194.进入新世纪之后,麦克尤恩以身示范,不断以其小说回应当下政治与社会热点问题,持续发声。从《星期六》(2005)中的“9·11”事件、《追日》(2010)中的全球变暖,到《甜牙》(2012)中的“监控门”、《儿童法案》(2014)中的“阿什亚·金”案,再到《我这样的机器》(2019)中的人工智能,俯拾皆是。纵观当今英国时局,“脱欧”(Brexit)无疑是最令人关注的政治事件之一。秉持作家在自己关心的政治话题上“发声有时候是重要的”这一理念,麦克尤恩自然不会缺席对该政治事件的回应,《蟑螂》(TheCockroach, 2019)便是其发声之作。在这部作品中,麦克尤恩通过戏仿其文学偶像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讲述了一只蟑螂化身英国首相并成功推行使金钱倒流的“逆转主义”(reversalism)政策的故事。

麦克尤恩本人把这部小说视作为“一个古老传统的政治反讽”(a political satire in an old tradition)。(2)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 [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如果“古老传统”意指变形文学的叙事模式,那么“政治反讽”则直接指向英国的“脱欧”。不过,一个看似简单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麦克尤恩作品中的主人公吉姆·萨姆斯是一只蟑螂?与此同时,我们还需追问: 由蟑螂变形为人的吉姆在经历“我是谁?”的身份困惑后,如何最终完成其自我身份的辨析与确认?吉姆变形为人的目的和诉求何在?通过书写不可能的变形故事,小说中隐含了作者麦克尤恩试图传递怎样的文学意义与现实价值?在文本层面上,经历人虫之变的吉姆遭遇身心分离即身体与眼光的脱节,产生了对自己是谁的身份困惑以及变形所为何事的焦虑。对此,麦克尤恩一方面通过让吉姆以内聚焦的方式凝视一只正在地上爬行的蟑螂,使之在他者镜像中完成了蟑螂身份的自我辨识,另一方面通过混合运用“解叙述”(de-narration)和“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两种叙述策略,揭示了“逆转主义”的“复仇主义”本质。跳出文本之外,就变形文学的创作传统而言,麦克尤恩创造性地重访人虫之变的故事,隐约向卡夫卡、布鲁诺·舒尔茨等文学巨匠致敬。就当下现实而言,尽管《蟑螂》的讽刺矛头直指英国脱欧事件,但其终究无助于当下英国的脱欧之争。将蟑螂作为笔下的主人公,麦克尤恩意在暗讽对脱欧行为的合理解释不外乎是英国政客脑子爬进了蟑螂而导演的一出闹剧,同时希冀借助这一非自然叙事样式,让无奈的人们至少可以“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

一、 他者的镜像: 人虫之变的非自然聚焦与身份认知

在《“变形”的文学变奏曲》(2020)一文中,刘剑梅把卡夫卡的《变形记》视作为“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写作的重要标志之一”,(3)刘剑梅.“变形”的文学变奏曲[J].中国比较文学,2020(1): 115.并以该作品为分割点对古今中外的“变形”文学做了一番较为详尽的梳理和深入剖析。据她观察,“许多20世纪和21世纪的小说都绕不开人的身体‘变形’的母题,外表的变形、心灵的变形是超现实主义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具体形态,由人的身体变形指涉外在生存环境的变形,让读者强烈感受到自我的异化、社会的异化、人类的异化”。(4)刘剑梅.“变形”的文学变奏曲[J].中国比较文学,2020(1): 115.让刘剑梅尤为感兴趣的是如下一系列问题:

一位喜欢运用“变形”的作家,如何能够延续和超越这一表现手法,如何既能灌注丰富的“比喻”和想象力,又能创意地再现人物与环境的紧张关系?在卡夫卡之前有过怎样的“变形记”?在他之后,又有怎样的关于“变形记”的延伸和发展?“变形”的写法是否来自风格化的、善用比喻的作家?它是否也逃避不了“影响的焦虑”,逃避不了雷同和重复的命运?古典和现代的“变形记”有什么区别?它们体现的是这一母题的广度、深度,还是高度?它们揭示的是人性的深度,还是历史、社会和文化的深度?(5)刘剑梅.“变形”的文学变奏曲[J].中国比较文学,2020(1): 115.

将上述问题概括起来就是,“变形”文学的故事内容、叙事模式和主题思想在历史轴线上发生了怎样的变迁?它们呈现出哪些不同的样态?带着这些问题,刘剑梅以卡夫卡的《变形记》为分割点,既考察了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学作品,如奥维德的《变形记》、果戈理的《鼻子》,又分析了在此之后的当代文学作品,如菲利普·罗斯的《乳房》、安部公房的《墙》、玛丽·达里厄塞克的《母猪女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奥兰多》、布鲁诺·舒尔茨的《蟑螂》《死季》《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跑》、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等。

诚如刘剑梅所言,变形文学的母题“充分个性化,充满想象力,完全不属于那种公式化和容易模仿的书写,反而常常挑战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习惯性思维,以极端的表现方式来引起‘震惊’的效果”。(6)刘剑梅.“变形”的文学变奏曲[J].中国比较文学,2020(1): 115.换言之,变形文学的一个重要特质就在于突破模仿规约,挑战读者的日常认知,以达到震惊的效果。这恰恰是非自然叙事文本的一个重要表征和诉求。在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看来,非自然叙事的一个重要特质就在于“超越模仿模式”。(7)Jan Alber, Stefan Iversen, et al. Unnatural Narratives, Unnatural Narratology: Beyond Mimetic Models [J]. Narrative, 2010, 18(2): 113-136.在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的非自然叙事理论体系中,“‘非自然’(unnatural)直接指向‘反模仿’(antimimetic)”。(8)尚必武.什么是叙事的“反模仿性”: 布莱恩·理查森的非自然叙事学论略[J].文艺理论研究,2018(6): 91.在《非自然叙事: 理论、历史与实践》(UnnaturalNarrative:Theory,HistoryandPractice, 2015)一书中,理查森说:“我把非自然叙事定义为包含重要的反模仿事件、人物、场景或框架的叙事”。(9)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Narrative: Theory, History and Practice[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5: 3.非自然叙事学家们经常列举的一个关于非自然叙事的例子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在该小说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在一天早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开头写道: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微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10)卡夫卡. 变形记[M]//卡夫卡. 变形记: 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 张荣昌,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9.

从非自然叙事学视角来看,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从人变成了甲虫,是一起典型的非自然事件。(11)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14.在《非自然叙事: 小说和戏剧中的不可能世界》(UnnaturalNarrative:ImpossibleWorldsinFictionandDrama, 2016)一书中,德国学者扬·阿尔贝(Jan Alber)将非自然叙事界定为“相对于统治物理世界的已知原则、普遍接受的逻辑原则(如非冲突性原则)或者之于人类知识与能力的标准限度而言,所不可能的再现场景与事件”。(12)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25.显而易见的是,从现实世界的物理学原理来说,格里高尔不可能从人变成一只甲虫。阿尔贝聚焦格里高尔从人到甲虫的不可能变形,并将这一物理上和人类属性上的不可能性定格为《变形记》的非自然性。(13)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72.遗憾的是,阿尔贝没有进一步分析变形后的格里高尔对周遭世界的感知和眼光。格里高尔虽然在外形上变成了甲虫的模样,但他依然以人的立场和眼光来审视其所在的世界,在心理上没有认同、接受和适应变形后的躯体,由此出现了身心分离的现象。尽管格里高尔目光所及之处,是其带有硬片的肚皮、分节的躯体、细小的肢腿等,但他始终以人的眼光来观察和感知世界,体验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卡夫卡的这种书写方式在非自然叙事学上就是典型的“非自然聚焦”(unnatural focalization)。亨利克·斯科夫·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认为热奈特关于“谁说”与“谁看”之分以及把聚焦看作为视角准入限制的做法,与非自然叙事学是一致的。尼尔森指出,叙述与聚焦之间的可能结合与“无叙述者论”(no-narrator thesis)相关,不过这种结合不应归因于报道事实的叙述者,而应归因于建构世界的作者。(14)Henrik Skov Nielsen. Naturalizing and 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 Focalization Revisited[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68.与尼尔森对非自然聚焦的理解不同,笔者将此处的非自然聚焦视为聚焦者的身体与眼光相分离的现象。就《变形记》而言,聚焦者格里高尔在变形之后,虽然现在的他具有虫子的外形,但他依然用过去的自己即人的眼光来观察世界。

与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经历了从人到虫的不可能变形构成反转的是,麦克尤恩笔下的吉姆经历了从虫到人的不可能变形。在《蟑螂》的开头,小说写道:

那天早晨,聪明但绝对算不上知识渊博的吉姆·萨姆斯从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生物。好长一会,他仰面向上躺着(他最不喜欢的睡姿),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少得可怜的腿肢,惊恐不安。确定自己只有四肢,而且还动弹不得。他开始怀念自己的棕色小腿了,它们原本应该在空中欢快地舞动,但现在却那么地无助。他静静地躺着,决定不要惊慌失措。有个器官是一块厚且滑的肉湿漉漉地蹲在自己的嘴巴里,令人作呕,尤其是当这块肉自己动起来去探索嘴中巨大的洞穴、划过巨大的牙齿,他才注意到它,但并没有发出惊讶声。他看着自己长长的身体,从肩膀到脚踝是浅蓝色,脖子和手腕是深蓝色,不再分节的胸前是一排竖着排列的白纽扣。时不时,一阵微风从上面吹过,带着并不诱人的食物腐烂和谷物酒精的味道,他接受了这种呼吸。和复眼相比,他现在视野狭窄,无济于事,而且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令人窒息的彩色。他开始明白了,通过一次怪异的反转,他的骨骼被脆弱的人肉包起来了,所以他完全看不到它们。(1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1-2.

上文以吉姆内聚焦的方式,呈现了他醒来后所经历的外形变化: 身躯变得庞大笨重,原先的六条腿现在只剩下两只手、两只脚,且不能像过去一样随意舞动,嘴巴里有一根硕大的舌头,一排巨大的牙齿,胸部也不再像昆虫一样分节了,眼睛也不再是昆虫的复眼。与格里高尔的情况如出一辙,由蟑螂变形为人的吉姆也同样以过去的自己(蟑螂)作为聚焦者去审视周遭世界的人与物。换言之,无论是《变形记》还是《蟑螂》都出现了小说人物身心分离的现象。格里高尔拥有甲虫的躯体,但其内心依然是人;吉姆拥有人的躯体,但其内心是蟑螂。在作品中,吉姆背离了聚焦者的物理主体,表面上是人在看,但聚焦的精神主体却是蟑螂。

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人物这种身心分离的现象揭示了变形后的他们遭遇了自我身份确认的困难,即他们究竟是人还是虫这一关键问题。在作品中,无论是格里高尔还是吉姆,他们所确认的身份都是过去的自己。尽管格里高尔在外形上是甲虫,但看到的是同为人类的家人,所以最终辨识和确认的自我身份是人。与之相反,尽管吉姆在外形上是人,但他看到的却是和自己同属一类的蟑螂,所以最终辨识和确认的自我身份是蟑螂。不过,无论是格里高尔还是吉姆,他们与作品中其他人物的聚焦以及其他人物对其身份的判断并不一致,甚至相互冲突。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家人不再将他看作是同为人类的家庭成员而是一只异类的甲虫;在《蟑螂》中,吉姆位居英国首相,没有人知道他实际上是一只蟑螂。从根本上来说,吉姆的这种身份认知决定了变形后的他不会为英国人民服务,而只会为蟑螂族群交给自己的任务而奋斗。

看着变为人形后的躯体,吉姆无法接受自己的新外形。对此,作品以内聚焦的叙述设计,通过让吉姆审视一只正在卧室地板上爬行的蟑螂,使之在他者镜像中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确认:

突然,地板上的一阵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一个以他过去样子出现的小生物,毫无疑问,他现在占据的就是它过去主人的肉体。他带有某种程度的保护性兴趣,看着这个小东西奋力爬过地毯的缕线走向门口。在门口,它迟疑了,像一个新生的蟑螂一样,笨拙不定地舞动头上的两只触须。最后,它鼓起勇气,跌跌撞撞地在门下开始一个艰难危险的坡道之旅。回到宫殿有很长的一段路,而且一路上会更危险。但它如果成功到达那里,没有命丧他人的脚下,它会在宫殿的墙板或在地板下面发现亿万个兄弟姐妹,会在它们那里得到慰藉和安全感。(1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5.

吉姆对这只蟑螂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同情,甚至有保护它的冲动,给它送上诚挚的祝福,希望它一切安好(he wished it well)。(1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吉姆凝视着这只在地板上爬行的蟑螂,类似于看到了拉康所说的“镜像”。在此过程中,吉姆将该形象归属于自己,由此完成对其自我身份的确认。在《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精神分析经验所揭示的一个阶段》一文中,拉康论述了镜像之于婴儿身份确认的作用。他说:“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18)拉康.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 精神分析经验所揭示的一个阶段[M]//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2001: 90.刚刚经历变形获得新外形的吉姆类似于出生不久的婴儿,认为这只爬行的蟑螂其实就是他自己。通过对该蟑螂的观察和认识,吉姆最终产生了“自己是谁”的意识,将镜像中的蟑螂内化成为“自我”。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吉姆在房间里发现爬行的蟑螂只是一个意外和插曲。他最为关注和焦虑的是自己变形后所要承担的任务。小说中,吉姆不断提及这个神秘的任务,尽管他在最开始并不清楚自己此行所为何事。“当他更清醒一点的时候,他记起来自己是在独自执行一个重要的任务,尽管他这会记不得任务是什么。”(19)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借用特拉维夫学派重要人物梅尔·斯滕伯格(Meir Sternberg)的话来说,吉姆此行的目的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同时这个任务能否完成对于读者也构成了一个“悬念”。(20)在斯滕伯格看来,文学作品的叙事性依赖于读者在阅读时间上产生的三种兴趣,即对过去发生了什么样的“好奇”(curiosity),对接下来发生什么样的“悬念”(suspense),以及结果发生什么样的“惊讶”(surprise)。参见Meir Sternberg. Telling in Time (I): Chronology and Narrative Theory [J]. Poetics Today, 1990, 11(4): 901-948; Telling in Time (II): Chronology, Teleology, Narrativity [J]. Poetics Today, 1992, 13(3): 463-541; Telling in Time (III): Chronology, Estrangement, and Stories of Literary History [J]. Poetics Today, 2006, 27(1): 125-235; Why Narrativity Makes a Difference. [J]. Narrative, 2001, 9(2): 115-122.与自己的新外形相比,让吉姆更焦虑的是他亟须确定自己此行的任务。小说写道:“让他感到麻烦的是需要着手自己的公务,他需要做出一些重要的决定。”(2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回过神来的吉姆表示要关注自己的事情,“他祝愿它一切顺利,但是他现在必须要好好关心自己的重要问题”。(2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那么吉姆口中不断提到的“任务”(mission)、“公务”(business)、“问题”(concerns)究竟是什么呢?随着小说进程的展开,我们知道这个任务就是推动让金钱倒流的“逆转主义”(reversalism)。对此,本文在第二节会有详细阐述。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只有格里高尔一人发生了变形,但在麦克尤恩的《蟑螂》中,吉姆显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第一次参加内阁会议的时候,吉姆环视内阁成员,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即大部分内阁成员都是自己的同类。小说再次以吉姆的内聚焦再现了如下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

就在几秒钟的工夫,他遇到了兰卡斯特公爵、财政大臣特雷弗·高特,然后是内政部长、检察总长、议院领袖、商务部长、交通部部长,以及其他没有写名牌的部长们,在令人震惊的一瞬间,他顿时明白了,一股非同寻常、心花怒放的超验快感横扫过来,穿过心脏,一直沿着脊椎穿过全身。尽管外表镇定,但他看明白了。几乎所有内阁成员都和他有同样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自己的同类。当他在那个危险的夜晚向着通往白厅的路上走去的时候,他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来完成这个任务。他从来没有想到,他是和其他人一起来分担这个重担,其他蟑螂和他一样也在那个时候各自奔向不同的部长,去占据他们的躯体,开始战斗。全国蟑螂中最好的两拨,去占据瘫痪的领导层并给他们增加信心。(2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0.

第一次参加内阁会议的吉姆原本还有点忐忑不安,但在现场发现大部分内阁成员都是自己同类、皆由蟑螂变形而来的时候,顿时增添了几分自信。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内聚焦,吉姆在他者群体中进一步确认了自我身份,即他是一只带着任务来到人间的蟑螂。不过,与看到变形后的财政大臣、内政部长、检察总长、议院领袖、商务部长、交通部部长等内阁成员,信心倍增的情况相反,吉姆在看到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圣约翰后,即刻感觉他是自己推行逆转主义的绊脚石和政治对手,不免心生敌意,甚至将他比作为天堂中的一个恶魔。小说写道:

但是有一个小问题,一个令人烦恼的事物,一种缺失。叛徒就在他身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天堂中总有一个恶魔。尽管只有一个。可能在他们所有人中,有一个勇敢的信使,没有抵达宫殿,可能牺牲在人类的脚下,就如他自己差点丧命在宫殿门口的人行道上一样。当吉姆看着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圣约翰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人类视网膜坚固的白墙。无法透视。什么都没有。只是人类。一个冒充者。一个通敌者。一个人民的敌人。就是那个可能会反叛,并投票将他的政府弄倒的那一类人。这是不得不要处理的。要等待机会。不是现在。(2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0-21.

上文中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细节: 吉姆喜欢看着内阁成员的眼睛(look into the eyes)来判断他们是自己的同类还是敌人。望着本尼迪克特,吉姆表示看不透他的眼睛。吉姆用“无法透视”(impenetrable)一词来形容自己视力受阻,并得出结论: 本尼迪克特是不同于自己的人类,是需要自己解决和应对的敌人。吉姆推测,本尼迪克特之所以未发生变形,没有被自己的同类所替代,原因可能是原本要替换他躯体的那个蟑螂在赶来的路上发生意外,被人踩死了。对于其他内阁成员,吉姆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可以透过他们眼睛看到更远更深的地方,由此判断他们实际上就是蜚蠊目生物。如吉姆之前在自己卧室中醒来从蟑螂变成人后看到那只在地上爬行的蟑螂一样,吉姆再次在意识中通过他者的镜像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财政大臣、内政部长、检察总长、议院领袖、商务部长、交通部部长等皆由蟑螂变形而来,他们的共同愿望就是在议会通过“逆转主义”政策;让他看不透的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则是不同于自己的人类,是对立于自己的他者,在内阁中倡导“顺转主义”,阻碍“逆转主义”。

通过非自然内聚焦,作品展现了吉姆眼中的两派内阁成员: 一派是自己的同类,经历变形、化为人形的蟑螂,他们全都立志于推行逆转主义这项共同的事业;另一派则是内阁中的人类,他们让吉姆看不透,是反对逆转主义的力量,也是亟须处理和解决的敌手。表面上看,吉姆判断内阁成员是友是敌的标准是人与蟑螂的身份差异,但从根本上来说是基于“逆转主义”和“顺转主义”两种截然相反的经济政策。其中隐含的是作者麦克尤恩将人与蟑螂从外貌和种族属性上的差异转化成了两种政治经济立场之间的对立。蟑螂支持逆转主义,如吉姆及其他变形的内阁成员;人类推进顺转主义,如首相顾问西蒙和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对于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共同推动逆转主义的其他变形内阁成员,吉姆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信心倍增;对于劝阻自己推行逆转主义的西蒙,吉姆勒令他立即辞职,他将自己无法看透的本尼迪克特看成是一个不得不处理掉的“伪装者”(faker)、“通敌者”(collaborator)、“人民的敌人”(enemy of the people)。

如果说以本尼迪克特为代表的人类被吉姆视为自己的敌人,那么由蟑螂变形的同僚则被他看成了兄弟姐妹。在内阁中,吉姆“通过他们透明的、表面的人性,他立刻认出了他们。一队兄弟姐妹。变形的极端内阁。他们坐在桌子上,没有露出他们真正是谁和他们知道什么的任何迹象。他们看起来像人类,是多么的怪异!看着或透过哺乳动物类的各种灰色、绿色、蓝色和综合其他颜色眼影的眼睛,一直到他们闪烁的蜚蠊目本质,他理解并爱着他的同事和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价值观也完完全全是他的价值观”。(2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1.值得注意的是,吉姆关注和认同的并非内阁成员的外形,而是他们所持有的价值观。吉姆认为,像本尼迪克特这样的内阁成员,会反叛自己领导的政府并倒戈,而其他由蟑螂变形来的内阁成员则和吉姆持有完全相同的价值观。该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吉姆及其同伙所要完成任务的精神支撑和内在动力。那么吉姆及其同类蟑螂所珍视和共享的价值观是什么?

二、 让金钱倒流: 逆转主义与解叙述

随着小说进程的展开,我们逐渐洞悉吉姆变形为英国首相的秘密,即对英国现有的社会经济体制实施一个颠倒性的“逆转主义”政策。在作品中,逆转主义几乎成为人类与蟑螂的一次交锋。什么是逆转主义?对此,麦克尤恩带着调侃的口吻写道:

逆转主义的起源模糊不清,且在关注的人群中存有不小的争议。从其主要的历史来看,它被视为一个思维实验,是茶余饭后的一个游戏,一个笑话。它是一个古怪的想法,是孤独的人一时兴起用绿墨水写给报纸的东西。这类人可能会把你在酒吧里困住,把你烦上一小时。但是这个观点一旦被信奉被接受后,就会看起来简单而美好。如果让钱倒流,整个经济体系,甚至国家都会被净化,消除荒诞、浪费与不公。在结束一周的工作后,员工把自己辛苦那么多小时挣来的钱又还给公司。但是当她去商店的时候,她所带走的所有商品都会以零售价得到慷慨的补偿。法律禁止她储存现金。在商场里辛苦消费一天挣来的钱存进银行后,需要支付高额的负利息。在她所有存款就这样被逐渐化为乌有之前,她需要出去寻找一个更为昂贵的工作或为之接受培训。她越要找好的工作,就越要高消费,就越要奋力购物来偿还。经济被刺激,工人也更熟练,每个人都有收获。房东必须不知疲倦地去购买商品,以赔偿他的房客。为了给工人送出税收礼物,政府掌握了核电站并扩大空间计划。酒店经理拿出最好的香槟、最软的床单、稀有的兰花以及城里最好管弦乐队和最好的小号手,这样的话,酒店就可以赔偿所有的客人。第二天,在舞厅举行现场演奏会之后,小号手必须卖力地购物,以赔付他的下一场演出。结果就是全员就业。(2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5-26.

上述可见,逆转主义在起源上只是荒诞不经的一个想法,好事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逆转主义体系中,越努力工作的人就越要付出代价,赚钱越多的人就越要以消费的方式把钱退回去,由此出现了工人辛苦工作后挣得的钱要还给老板,去商场购物不用花钱反倒挣得补偿,而为了保住工作,就必须要去消费。有鉴于此,一个人越要努力去工作或去从事报酬好的工作,就越要拼命地去消费来补偿自己在工作中所获得的高收入。从酒店经理到小号手,每个人都会因为在工作中所获得的报酬而去疯狂消费。换言之,逆转主义的一个悖论在于越辛勤工作就越是没有收入,也就相应地越需要通过消费去换取补偿,消费越多就越要辛勤工作。如此反复,国家的经济体系就会陷入一个看似繁荣实则自相矛盾、荒诞不经的循环。

麦克尤恩在回顾逆转主义这一理论的历史的同时,以虚构的方式有意再现了经济学家、普通民众和政客的不同反应。经济学家对逆转主义嗤之以鼻,无论亚当·斯密(Adam Smith)、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还是卡尔·马克思都对该理论绝口不提。基思·约瑟夫(Keith Joseph)更是公开辟谣说自己从未表示要推行逆转主义。逆转主义在左派人士那里更是没有市场,因为他们坚信这一政策会赋予无业人员以特权,他们因为没有工作要做,因此有大把时间去购物,导致无业者成为富翁。保守党举行了关于经济逆转主义的全民公决,结果显示,贫穷的工人阶级和所有阶层的老人都投了赞同票,前者一无所有,期望可以获得生活必需品或奢侈品;后者想让时间倒流,回到过去。实际上,这两类人群都被逆转主义者利用了。逆转主义者以爱国主义为幌子来大肆宣传这一政策,将它说成“是一种爱国主义的责任,是民族复兴和净化的诺言: 这个国家所有的错误方面,包括财富和机会的不均等,南北分裂,收入停滞,都是由于金融的流向所导致的。如果你爱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你就应该颠倒现有的顺序”。(2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9.为了给逆转主义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吉姆试图借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解释它的存在理据和合法性。小说写道:“每个人都知道除了一个物理学原理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逻辑理由说明被描述的现象既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后退。这个著名的例外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这个美丽的理论建构中,时间必须只朝着一个方向运行。逆转主义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一个特殊例子,所以违背了物理学原理!”(28)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1.具有悖论性质的是,热力学第二定律非但不能为逆转主义辩护,反倒恰恰证明了逆转主义在逻辑上和物理上的不可能性,愈加凸显了逆转主义的荒谬性。

逆转主义将英国政客撕裂成两派,即支持逆转主义的保守党和反对逆转主义的工党。在议会讨论过程中,保守党领袖吉姆明确表态自己是坚定的逆转主义者,并且宣称英国政府为此做好了准备,并把12月25日圣诞节设定为“逆转日”(Reversalism Day)。从交通部部长到内政部长等大部分内阁成员都积极配合吉姆的决定。当然,不支持逆转主义的内阁成员全部遭到吉姆的打压和报复。在变形后的第一场首相问答开始之前,吉姆的特别顾问西蒙提醒他早晨的报纸都在讨论对他的不信任投票(no-confidence vote),因为首相原本是一个“最坚定的顺转主义者”(the closet clockwiser)。西蒙反对实行逆转主义,并极力劝说吉姆拿出举措来控制内阁,支持内阁中强硬的顺转主义者,让议院休会等。鉴于西蒙反对逆转主义的态度和立场,吉姆勒令他立即辞职,进而为推行逆转主义扫清障碍。对于另外一位反对者本尼迪克特,吉姆以给报社写匿名信的方式,散布谣言,污蔑他对前助手雪莉有过性骚扰,最终成功使得本尼迪克特在舆论风波中被迫离职。

如前文所述,小说中隐含作者麦克尤恩巧妙地将人与蟑螂之间的根本差异转换成政治经济社会的不同立场,即赞同逆转主义的蟑螂和赞同顺转主义的人类。英国未来政治经济的走向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顺转主义和逆转主义的对立、人类与蟑螂之间的交锋。当环视内阁的吉姆发现大部分内阁成员都是由蟑螂变形而来的时候,他坚定地认为:“逆转主义的强硬派才是主流”(Hard Reversalism was mainstream)。(29)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2.在吉姆的意念中,所有变形内阁成员的任务就是“将这个国家从令人生厌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而解放这个国家的重要途径就是“逆转主义”。为实现这一目的,吉姆在首相问答会上列举了逆转主义的种种优势,譬如刺激经济、激励文明的市民、使民主更有活力:“逆转主义将会赐予我们一个清洁、绿色、繁荣、团结、自信、踌躇满志的未来”。(3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7.这种自欺欺人的口号也是吉姆在回答德国总理提问时所给予的答案。事实真是如此吗?作品采用“解叙述”策略,让吉姆自我否定这种荒诞不经的解释。

吉姆在访问德国的时候,德国总理当面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分裂自己国家的目的何在?你为什么对你的朋友提出这些要求,并且假定我们都是你的敌人?为什么?”(3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6.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吉姆先是脑子一片空白,继而浮现一连串自欺欺人的答案:

首相大脑中闪过无数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是他一个都没说。因为,因为那就是我们正在做的。因为那是我们相信的。因为那是我们说了我们要做的。因为那是人民说他们所想要的。因为我来拯救大家。因为。那是最终极的答案:因为。(3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6-87.

针对德国总理提出的尖锐问题,吉姆脑子闪过许多条理由,但这些理由几乎都是毫无意义的语义反复,无非是因为要做,所以要做,而最终极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最后,吉姆重复了其在英国国内用来欺骗民众的理由:“总理女士,因为我们想变得干净、绿色、繁荣、团结、自信和踌躇满志!”(3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7.逆转主义真的是人们想要的吗?它真的会让国家干净、繁荣、团结吗?在小说中,吉姆随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即逆转主义是蟑螂族群对人类的一种反击。逆转主义不仅不会让人类繁荣,反而只会让他们更加贫穷。在此过程中,真正获得繁荣的不是人类,而是蟑螂。吉姆说:“当那个怪异的疯狂,逆转主义让人类普遍地更加贫穷的时候,我们定会繁荣。”(3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这种前后冲突的叙述被理查森称为“解叙述”。在《非自然的声音: 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UnnaturalVoices:ExtremeNarrationinModernandContemporaryFiction, 2006)一书中,理查森将解叙述看作是极端叙述的一个重要形式。他指出,所谓的解叙述就是“一种叙事否定,叙述者否定了在其之前叙事中所提供内容的重要方面”。(35)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 87.实际上,吉姆在内心否定了逆转主义的合理性,直接用“怪异的疯狂”(peculiar madness)来形容逆转主义,而且指出它会“让人类普遍地更加贫穷”。(3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

在作品中,逆转主义直接让英国陷入了撕裂的状态,国家随之陷入混乱之中。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在遭到诬陷被媒体曝光后,人气高涨,比之前更受欢迎。面对本尼迪克特的反击,吉姆似乎陷入了困境。但是,就在吉姆从机场乘飞机从德国返回英国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彻底释然并当即做出了决断。“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是从百英里之深的井底浮上来一样。问题浮现的方式是多么地轻盈美妙。提出这个问题是多么的简单: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是谁?他顿时有了答案,他完全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去做了。”(3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8.虽然在小说中,叙述者并没有明示吉姆对该问题的回答,也没有告知吉姆接下来具体做什么,但根据上下文来判断,随着小说情节的向前发展,答案不言而喻: 吉姆在世界上最爱的人是自己的同胞蟑螂,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为蟑螂族群将逆转主义推行到底。其实,面对德国总理的提问,吉姆之所以会不知所措,或许是在一刹那间他把自己看成了是一个人,是一名英国人,是英国的首相。也即是说,他可能在同人类交往的一瞬间混淆了自己究竟是人还是蟑螂的身份。吉姆一旦再度确定自己蟑螂的真实身份,明确了自己最爱的人是谁,自己该为谁服务的问题就不再令他为难和困惑了。

英国议会定于12月19日投票表决逆转主义,但吉姆给40个保守党议员写信,要求他们在表决日的前几天去参加美国总统塔珀所召集的一个会议。每位参会者将享受超级豪华的差旅待遇,如乘坐头等舱,住6千平方尺的套房,每日开销高达5位数,与美国总统握手,感受美国对英国投资项目与日增长的兴趣等。按照英国议会的投票法则,为保持公平,如果有保守党议员因故不能参加表决,那么工党就要配上同等数量不参与投票的议员。不过,吉姆在这个过程中耍了一个手段。美国方面的会议取得圆满成功,就在18日当晚举行宴会的时候,每位参会的保守党议员收到通知,要求立即回国参加19日的议会表决。这些议员连夜返回,尽管经历伦敦当地交通堵塞,他们仍然在分组表决钟响起之前成功抵达议会,参与了表决。结果,逆转主义政策以207票的大多数优势获得通过。

次日,逆转主义即被皇室批准,成为法律,付诸实施,全国上下也由此陷入一片混乱。这些混乱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政治上,引发了工党的强烈不满,被配对没有参与投票的那40名工党议员联名抗议。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即便两英寸厚的大雪也未能阻止百万计的人们奔向商店疯狂购物,以便获得圣诞假期结束后可以工作的补偿。参加明星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演唱会的歌迷要求获得报酬,导致演唱会被迫取消。大量民众在自动取款机前犹豫不决,不确定是否需要将现金放回之前用借记卡取款的槽口。然而,这一片混乱的局势似乎都与吉姆无关了,因为任务完成的他很快就要从人重新变回蟑螂。当晚,看着直升机拍摄牛津街上几英里长的购物队伍,吉姆难抑内心的激动:“他原本想要大声喊出来,但是他只在心中默默说出这些话: 结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很快,他将集合他的同事,告知他们是时候开始一段长途旅程回到宫殿,作为英雄受到自己族群的欢迎。”(38)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5.至此,吉姆再度解构了其之前在公开场合下关于推行逆转主义的理由,即不是为了给英国人民带来“清洁、绿色、繁荣、团结、自信、踌躇满志的未来”,而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维护蟑螂族群的利益。问题在于,蟑螂为什么要以变形为人的方式来推行逆转主义?它们究竟又是为了维护怎样的族群利益?

三、 逆转主义,抑或报复主义?变形的非自然心理

作为英国领导人,吉姆的职责是对外维护国家安全,对内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但是在作品中,吉姆甚至对法国政府在英法海洋边界射杀英国渔民的国际争端都没有放在心上。虽然吉姆也曾到访他国,不过其最核心目的还是为了宣传和推进逆转主义。换言之,吉姆并没有做好国内外事务的平衡,逆转主义成为他压倒一切工作的重心。如何解释吉姆的偏执与疯狂?在国内,首相顾问西蒙反对吉姆推行逆转主义,甚至建议议会休会,暂停搁置逆转主义的提案;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公开反对逆转主义。就国际舆论而言,德国总理对于吉姆一意孤行推行逆转主义、将英国带入混乱的深渊,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当面指责吉姆,向他发难。令人费解的是,吉姆及其推行的逆转主义却得到了美国总统阿奇·塔珀的强烈支持。两相比较,不难发现,质疑和反对吉姆及其逆转主义的都是未发生变形的人,而认同和支持吉姆及其逆转主义的都是经由蟑螂变形而来的人。由此说来,逆转主义几乎成了人类与蟑螂之间的分水岭。

艾伦·帕姆尔(Alan Palmer)曾指出:“阅读小说就是阅读心理”(novel reading is mind-reading)。(39)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Fiction and Criticism[J]. Style, 2011, 45(2): 208.若要理解和把握小说中的逆转主义这一核心事件以及吉姆推行这一政策的偏执行为,我们就需要细致剖析吉姆异于常人的心理。按照非自然叙事学家的说法,吉姆的这种心理属于典型的“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斯特凡·伊韦尔森(Stefan Iversen)把非自然心理看成是“一种被再现的意识,该意识的功能或许是违背了控制它所在的可能世界的规则,并抵制被自然化或规约化”。(40)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97.伊韦尔森解释说,非自然心理指的是一种“不可能的心理”(impossible mind)。在《非自然心理》(“Unnatural Minds”,2013)一文中,伊韦尔森指出:“不可能的心理是一种生物学上或逻辑上不可能的心理,诸如会读心术的心理,死亡的心理,极端转叙的心理,或无需人类心理的物理存在条件即可单独运转的心理”。(41)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04.伊韦尔森重点关注了“变形人类的心理”(the mind of the metamorphosed human),并以玛丽·达里厄塞克的小说《母猪女郎》(1996)为例,对之做了详细阐述。

在《蟑螂》中,从蟑螂变形为英国首相的吉姆拥有典型的“变形人类的心理”。如本文第一节所述,吉姆在变形后出现了身心分离的现象,即尽管他有人的外形,但掌控他的却是蟑螂的眼光和思维。忆及自己历经艰险,最终从蟑螂地带抵达首相寓所的历程,吉姆庆幸自己依然还是一只蟑螂,因为他拥有蟑螂的心理:“好消息是他知道他的大脑和心理和它过去是一样的。毕竟,他在本质上还是他自己”。(4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8.无论外形发生怎样的变化,吉姆在心理上都始终认为自己还是一只蟑螂,由此不难理解吉姆为何坚定不移地选择为蟑螂族群的福祉而奋斗。在《变形记》中,变形后的格里高尔遭到周围人的憎恶,甚至遭到家人的遗弃。吉姆则从一只蟑螂变成了英国首相,成为全国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其不可能的变形使他非但没有寄人篱下,反而成为英国最高统治者之一,发号施令。不可思议的是,不仅英国的权力高层被一群蟑螂附体的人所掌控,甚至这一情形有向世界蔓延的态势。吉姆甚至一度怀疑美国总统也是由蟑螂变来的。正是在和美国总统的交流中,吉姆暴露出了推行逆转主义之终极目的: 复仇。

吉姆之前曾抱怨自己看不透人类,看不懂没有发生变形的同僚本尼迪克特,而他和其他变形的内阁成员之间存在通约性,可以相互读懂对方。通过阅读美国总统塔珀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推文,吉姆不禁怀疑“美国总统可能就是‘我们中的一员’”。(4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4.在与塔珀的通话中,吉姆一度向美国总统验证自己的怀疑。

“最后一件事,总统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些私事吗?”

“当然。只要不是关于…… ”

“不,不。当然。这是关于……之前的。”

“吉姆,在什么之前?”

“六条?”

“再说一遍。”

“好吧。你是……你是否曾经……”

“曾经什么?”

“有,嗯…… ”

“天哪!吉姆,说啊!有什么?”

一阵低语传来,“六条腿?”

电话挂断了。(4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60-61.

吉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性地向塔珀确认自己的怀疑,想问他在成为美国总统之前是否也是一只蟑螂,他是否也有六条腿?尽管塔珀没有回应吉姆的问题,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的这一举动无疑证实了吉姆的猜测,即塔珀也是一只蟑螂,由此不难理解塔帕对吉姆推行逆转主义的支持,因为他们同属一个族群。从这个角度来说,吉姆、塔珀以及其他变形为人的蟑螂群体之间共享的“脑际思维”(intermental thought)就成了我们洞悉吉姆旨在推行逆转主义的密匙。

“脑际思维”是艾伦·帕姆尔在《小说中的社会心理》(SocialMindsintheNovel, 2010)一书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伊韦尔森认为,帕姆尔在该书中提出的“脑际思维”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释非自然心理,尤其是非自然的“变形人类的心理”的社会本质。帕姆尔指出:“虚构的社会心理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兴趣,它们处于我们理解虚构故事世界的核心。”(45)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4.帕姆尔认为,对虚构心理的研究有“内在视角”(internalist perspective)和“外在视角”(externalist perspective)之分。“内在视角”强调心理“内在的、内省的、私密的、孤独的、个体的、心理的、神秘的和超然的方面”;而外在视角强调心理“外在的、积极的、公开的、社会化的、行为的、明显的、具身的和介入的方面”。(46)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9.传统叙事学采用了内在视角来研究虚构心理,导致“虚构心理的社会本质被忽略了”。(47)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39.为此,帕姆尔倡导对虚构心理研究的外在视角,把心理看作既是社会的、也是私人的东西,强调心理的外在、积极、公众、社会、行为、显性的维度。帕姆尔认为:

社会心理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就是我们有脑际思维的能力。相对于脑内思维或个体的,私密的思想,这类思想是联合的,群体的,共享的或集体的。它也被称为社会分布的、情景化的或扩展的认知,也是一种主体间性。脑际思维是虚构叙事一个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就如同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很多的思维都在群体中完成一样,小说中的心理功能也在大的组织、小的群体、同事、朋友、家人、夫妻或其他脑际单元中完成。(48)Alan Palmer. Social Minds in the Novel[M].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0: 41.

帕姆尔的脑际思维概念无疑有助于解释虚构心理的社会维度,可以解释虚构心理在特定群体中的生成与运作。通过将“脑际思维”引入对《母猪女郎》中非自然心理的分析,伊韦尔森指出:“关于心理的行为维度、社会维度和脑际维度的研究可以对诸如萨姆沙和母猪女郎的不可能的、非自然心理的运作做出更为深入准确的解读”。(49)Stefan Iversen. Unnatural Minds[M]//Jan Alber, Henrik Skov Nielsen, Brian Richardson.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0.

在小说《蟑螂》中,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 吉姆在第一次参加内阁会议的时候,即刻认出了那些经由蟑螂变形而来的议员。吉姆“看着或透过哺乳动物类的各种灰色、绿色、蓝色和综合其他颜色眼影的眼睛,一直到他们闪烁的蜚蠊目本质,他理解并爱着他的同事和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价值观也完完全全是他的价值观”。(5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21.吉姆及其同类所共享的脑际思维或这里提到的“价值观”就是逆转主义。吉姆在和美国总统塔珀的通话中,两人看似无意的口误却暴露了蟑螂们矢志不渝推行逆转主义的根本动因:

总统对他说,“你的最新进展如何,你知道,就是那个事情,复仇主义计划?”

“逆转主义?棒极了。我们几乎准备好去实行了。这边非常激动。这是一个历史性转折点。”

“把事情搞乱就好了。让欧盟日子不好过。”(51)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9.

在上述对话中,美国总统塔珀把“逆转主义”(reversalism)说成了“复仇主义”(revengelism)。这样的对话看似答非所问,给人的印象是,要么是说者的口误,要么是听者的错觉。但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其中的玄机,即塔珀连续几次都使用了“复仇主义”,而且还明确强调说复仇主义的目的就在于“把事情搞乱”(shake things up),要“让欧盟日子不好过”(give the EU a bad time)。(52)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59.由此观之,塔珀口中的“复仇主义”既不可能是他说错了,也不可能是吉姆听错了。换言之,塔珀关于“复仇主义”的说法应该是对的,但吉姆刻意回避,不愿意在逆转主义政策通过之前透露自己的动机。没有领会吉姆意图的塔珀不依不饶地表示:“我认为我们一起可以让复仇主义取得成功,吉姆。”(5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60.如果说在和塔珀通话的时候,吉姆对于“复仇主义”还避而不谈,遮遮掩掩,那么逆转主义政策在议会获得通过后,吉姆再无掩饰它的必要了。

在集体撤离白厅之前,吉姆对参与推动逆转主义的变形的蟑螂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他特别指出:“我们种族至少有3亿年的历史。只是在40年前,我们在这个城市被边缘化了,被鄙视,成为被轻蔑和嘲弄的对象。最好的时候,我们被忽略;最糟的时候,我们被厌恶。”(5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7-98.吉姆认为,蟑螂族群繁荣和获得力量的基础是困扰折磨人类的“贫穷、污秽、肮脏”(poverty, filth, squalor),而造就这些困难局面的成因是“战争和全球变暖,当然在和平时期还包括无可撼动的社会等级,财富的集中,极度的迷信,谣言,分裂,对科学、知识、陌生人和社会合作的不信任”。(5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吉姆认为,蟑螂族群在过去40年间失去了与人类和平相处的前提。与之相反,人类做出了许多富有敌意或威胁蟑螂族群繁荣与生存的举动,譬如铺设排污管道,净水处理,关于疾病来源的病菌理论,各国之间签订的和平协议等。

在这种背景下,吉姆及其所在的蟑螂族群向人类发起了反击。用吉姆的话来说,“我们反击了。现在,我希望也相信我们已经设置了复兴的前提。当那个怪异的疯狂,逆转主义让人类普遍地更加贫穷的时候,我们定会繁荣。如果正派善良的普通人上当受骗了而且一定会受苦的话,当他们知道另外一类像我们这样的正派善良的普通人会享受更多的幸福、人口也会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也一定会得到慰藉。净有的福祉并没有减少。公平是恒定的”。(5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99.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吉姆看来,人类社会的进步影响了蟑螂的福祉,侵害了它们的利益。吉姆列出的理由是,在蟑螂与人类共同生存的世界上,福祉的总量是固定的;如果人类获得了更多的幸福,那就意味着蟑螂会遭遇更多的不幸,反之亦然。在这种背景下,蟑螂向人类发起了所谓的反击,派出其中诸如吉姆这样的精英变形为人,化身为英国的权力高层如首相或议员,通过推行逆转主义这一荒唐的经济政策,让人类变得更加贫穷和不幸,从而为蟑螂谋取幸福,最终迎来蟑螂族群的复兴。吉姆甚至认为,当看到越来越多的蟑螂获得幸福的时候,尽管人类变得贫穷或不幸,也会得到慰藉,因为世界上“净有的福祉并没有减少。公平是恒定的”。(57)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9.无论吉姆如何强词夺理、能言善辩,始终无法掩盖其所推行的逆转主义即为复仇主义的本质。

四、 为什么是蟑螂?“一个古老传统的政治反讽”

刘剑梅说:“‘变形’这一美学表现手法,无论在古典文学还是现当代文学中,都以其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获得独特的生命。”(58)刘剑梅.“变形”的文学变奏曲[J].中国比较文学,2020(1): 120.从奥维德、果戈理、卡夫卡到菲利普·罗斯、安部公房、玛丽·达里厄塞克、布鲁诺·舒尔茨等文学大家,都写过变形的文学作品。在《蟑螂》中,麦克尤恩延续了这一重要文学创作传统。问题在于为什么麦克尤恩选择了蟑螂作为变形的主体?为什么要把蟑螂作为作品的主人公?这两个问题涉及非自然叙事的阐释。阿尔贝认为,解读非自然叙事的方法之一是“寓言式阅读”(reading allegorically),即“读者可以把不可能因素看作是抽象寓言的一部分,事关每个人,或人类状况,或整个世界(而不是特定的个体)。寓言是一种再现的比喻样式,试图传递某种理念,而不是再现一个合乎逻辑的故事世界”。(59)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52.毫无疑问,无论在故事层面还是在话语层面,小说《蟑螂》都再现了一个不合逻辑的故事世界。如果将作品看成是一个寓言,麦克尤恩试图传递出怎样的理念呢?

就变形文学的创作传统而言,麦克尤恩隐约在向卡夫卡、舒尔茨等文学巨匠致敬。人们在提到波兰小说家舒尔茨时,总喜欢将他与卡夫卡相提并论。当代中国先锋派小说家余华这样比较舒尔茨和卡夫卡:“布鲁诺·舒尔茨与卡夫卡一样,使自己的写作在几乎没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构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们笔下的景色经常超越视线所及,达到他们内心的长度;而人物的命运像记忆一样悠久,生和死都无法测量。”(60)余华.认识布鲁诺·舒尔茨[J].全国新书目,2010(1): 30.在讨论舒尔茨的作品时,李浩也将他和卡夫卡相比。李浩说:“在谈论布鲁诺·舒尔茨的时候,我总想把卡夫卡拉进来一起谈论,他们的相似度和之间的区别简直一样大,似乎可以铸造在同一枚镍币上。”(61)李浩.布鲁诺·舒尔茨: 忐忑的鼹鼠与魔法师[J].世界文学,2016(6): 215.可以推测的是,喜欢卡夫卡的麦克尤恩一定也是喜欢舒尔茨的。

在重访卡夫卡、舒尔茨笔下人虫之变故事的同时,麦克尤恩积极地作出创造性改写。在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尽管原文德语Ungeziefer并没有明确说明是哪类昆虫,但批评家们通常认为它就是蟑螂。(62)Richard H. Lawson. Ungeheueres Ungeziefer in Kafka’s “Die Verwandlung”[J]. The German Quarterly, 1960, 33(3): 216-219.在舒尔茨的短篇小说《蟑螂》中,叙述者的父亲最终也变成了一只蟑螂。在某天夜晚,家庭遭遇蟑螂侵袭之后,父亲举止大变。用叙述者的话来说,“他一天比一天更像蟑螂——父亲正在变成一只蟑螂”。(63)布鲁诺·舒尔茨.蟑螂[M]//布鲁诺·舒尔茨.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陆源,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94.最终,“他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连消失了几个星期,以便投身于蟑螂生涯。我们再也无法认出他来。他已经完全融入那个骇人的黑色部族。谁也说不准,他是生活在地板的缝隙之间,还是夜深人静时穿过屋子,忙于蟑螂的种种事务,又或者他已沦为那些死虫子中一员,肚皮朝天,腿脚竖直”。(64)布鲁诺·舒尔茨.蟑螂[M]//布鲁诺·舒尔茨.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陆源,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94-95.无论是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还是舒尔茨《蟑螂》中叙述者的父亲,都从人变成了蟑螂,而且最终都以蟑螂的身份离开了世界。在书写变形故事时,深受卡夫卡影响的麦克尤恩自然不会错过通过重访《变形记》来向偶像致敬。不过,一如麦克尤恩在其前一部非自然叙事作品《坚果壳》中通过重访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来致敬莎翁一样,他从来都不会做单纯的重访,而是在延续文学传统、致敬文学先贤的同时,摆脱影响的焦虑,另辟蹊径地展露其个人独特的文学创作才华。在《坚果壳》中,尽管麦克尤恩大致沿用了为父复仇的情节套路,但将性格忧郁的哈姆雷特王子改写成了能言善辩的胎儿叙述者,将英明神武的老国王改写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落魄诗人,将王后改写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嗜酒孕妇,将国王克劳狄斯改写成了一个精致自私的地产经纪人。在《蟑螂》中,尽管麦克尤恩重访和沿用了人虫变形的题材,但与卡夫卡不同的是,在麦克尤恩笔下,不是人变成了蟑螂,在他人的漠视中悲惨地死去,而是蟑螂变成了英国最有权力的人,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在成功地撕裂党派、逆转经济,使得国家陷入混乱和贫穷之后,重又变回蟑螂,扬长而去。

除却文学意义之外,麦克尤恩使用蟑螂来作为非自然叙事的主体还有更深的政治寓意。在阿尔贝看来,对非自然叙事解读的另一重要策略是“反讽和戏访”(satirization and parody),即“叙事使用非自然场景或事件去讽刺、嘲弄或讥笑某种心理状态或事态。反讽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通过夸张、扭曲或漫画手法、尴尬的‘怪诞形象’或嘲笑来达到批判之目的”。(65)Jan Alber.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6: 52.阿尔贝所建议的反讽阅读与麦克尤恩个人对《蟑螂》的评价,不谋而合。麦克尤恩曾公开表示,这部作品是“一个古老传统的政治反讽”。(66)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蟑螂》出版之际,正值英国原计划2019年10月31日正式“脱欧”之际,而彼时的英国与欧盟始终陷入“脱欧”谈判的僵局。麦克尤恩试图通过变形文学这一古老的传统来讽刺当下英国的“脱欧”政治。面对国家被撕裂,宪法规范被搁置,议会关闭,脱欧分子制造经济灾难,民族极端分子攻击警察等混乱的时局,麦克尤恩说:“一个作家势必被问他或她能够做什么。答案唯有写作。”(67)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针对“脱欧”,麦克尤恩奉献给读者的作品就是小说《蟑螂》。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麦克尤恩调侃说自己写作该书的目标就是让其“如果不比脱欧更荒诞,至少也和脱欧的荒诞程度相对等”(“as absurd, if not more absurd, than Brexit”)。(68)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

那小说主人公为什么是蟑螂呢?麦克尤恩的解释是:

讥讽或许是一个疗愈的反应,尽管它算不上是一个解决方案。但一种鲁莽不计后果、自残、丑陋、异类的精灵侵入了某些政客的大脑和报刊业主。他们向支持者们说谎。他们轻蔑法官、法律和法律的规范。他们似乎通过混乱的方式来达到他们的目的。进入他们脑子的是什么东西呢?一两个蟑螂,我想。(69)Sian Cain. Ian McEwan to Publish New “Biting Political Brexit Satire”[N]. The Irish Times, 2019-09-13.

尽管麦克尤恩的回答带有戏谑的意味,但不啻为我们解读蟑螂在作品中作为核心存在物的一个维度。从博物学角度来看,蟑螂在3亿多年前就已经出现,是地球上最为古老的物种之一。根据博物学家的观点,“人类与蟑螂的接触始于旧石器时代,就人类历史而言相当悠久”。(70)朱耀沂.蟑螂博物学[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 14.在希腊罗马时代,就已经有了关于蟑螂的记载。在《动物志》的卷八章十七,亚里士多德写道:

一切虫类之实行蜕皮者,方式均属相同;蜚蠊(负盘)与摇蚊(蚋)以及一切鞘翅类,如金龟子(粪甲虫)等,均有蜕皮过程。它们都在发育完成时蜕皮;恰像胎生动物的幼体破裂了“胞衣”而诞生那样,蛆虫动物的幼体也脱弃那“原壳”而问世,这于蜜蜂与蚱蜢(螽)等例,方式均属相同。(71)亚里士多德.动物志[M].吴寿彭,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3: 376.

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所使用的希腊文 σ廒λφη 并没有明确其具体所指的希腊古虫。中文版《动物志》的注释中包含这样的解释: 根据《柏里尼》Ⅺ、28等章,“可知其拉丁名为blatta,相当于今cockroach”。(72)亚里士多德.动物志[M].吴寿彭,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3: 376-377.几乎只要有人类生活的地方,就有蟑螂的存在。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历史中,蟑螂寄生于人类生活的栖息地,尤其是室内的家具、墙壁的缝隙、洞穴、角落、杂物堆、厨房等。为了将反讽和荒诞推向极致,在麦克尤恩的笔下,蟑螂不仅寄生于和侵占人类生活处所这一物理空间,而且还直接侵入人类思想的心理空间。由此,麦克尤恩为英国癫狂的政客们做出“脱欧”这类荒诞行为做出了文学注解,即蟑螂是躲在暗处的精灵和始作俑者。

就其生活习性而言,蟑螂喜暗怕光,昼伏夜出。在小说中,麦克尤恩数次提到躲在暗处的蟑螂群体。在首相府发表演讲之前,让吉姆激动和振奋的不是因为他面对媒体,而是因为想到墙上壁板后面的众多家族成员:“想到蹲在壁板后面静静的、藏起来的听众,他就激动。即便此刻他们都聚集在黑暗中。他家人是多么地为他骄傲。”(73)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45.逆转主义取得成功后,吉姆在向变形的内阁成员发表胜利演说时强调:“如我们的拉丁学名blattodea所示,我们是避光的生物。我们懂黑暗,我们爱黑暗。”(74)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8.由此说来,只有喜欢黑暗的蟑螂才会推行社会与经济倒退的逆转主义,让人类生活重新回到贫穷和至暗时刻。通过这样的方式,麦克尤恩对执意推行“脱欧”的英国政客和报刊业主加以讽刺和批判,即他们的疯狂源自寄生于他们大脑中的蟑螂。

小说中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 在内阁完成逆转主义的任务后,吉姆和其他蟑螂归还借来的内阁成员躯体,准备重新返回躲在黑暗处的蟑螂族群。小说写道:“所有内阁成员都会将他们借来的身体整整齐齐地放在部长的办公桌上,准备将它们归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吉姆将他自己的躯体放在楼上的床上。”(75)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5.表面上看,变形为人的蟑螂战胜了人类,成功通过了“逆转主义”法案,把英国引向衰退、贫穷和混乱,它们继而以胜利者的姿态经历了二次变形,从人类重新变回蟑螂。在成功推行“逆转主义”政策之后,吉姆及其内阁成员露出了他们是蟑螂的本真面目,恰如狂热的脱欧主义者在“脱欧公投”成功之后,露出了自己的癫狂、自私和盲目的本质,一边享受胜利的喜悦,一边让无辜民众饱尝国家混乱的苦果。在笔者看来,蟑螂的再次变形只是叙述者用来遮人耳目的表层文本罢了,再次变形的潜藏文本揭示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真相: 所谓“借来的身体”(borrowed bodies)只是首相及其内阁成员的伪装,褪去人的外形,它们就是一群祸害人间的蟑螂。

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人类真的被蟑螂战胜了么?获胜后的蟑螂又将何去何从?对此,麦克尤恩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在小说结尾处描写了蟑螂们在凯旋途中发生的一场意外:

当它们从开着的门中溜出来,穿过执勤的警察,正好过了下午4点,这是一个多云的下午。它们欢迎冬季的昏暗。因为天气昏暗,警察看不到这个小小的生物快步走向唐宁街十号去恢复自己的生活。不到半小时,吉姆手下的一群人将由唐宁街大门进入白厅。它们穿过人行道,爬到阴沟。如山的马粪早就没有了。交通高峰时刻,人们的脚步像移动的森林,在它们头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90分钟后,抵达议会广场。就在这里,悲剧发生了。它们等待信号灯,准备迅速冲过马路。但是兰卡斯特公爵特雷弗·高特一个人走在前面,就如它之前也有时会做的那样,冲出去过快,一下子消失在垃圾车的车轮下。当所有交通都停下来的时候,整个内阁都冲上马路去救它。它仰面朝天,完完全全地成了二维的样子。它的外壳下面被挤出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物质,那是娇嫩美味、让人喜欢的东西。当晚会有犒劳英雄们的盛宴,它们会在宴会上分享很多好玩离奇的故事。在信号灯变化之前,它的同僚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把它抬起来,虔诚地把被挤压出来的东西放在它的腹部。然后,六位部长分别抬起它的一条腿,朝着威斯敏斯特宫走去。(76)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99-100.

在上文中,作为胜利者的蟑螂完全没有胜利者的样子,不仅没有获得警察的注目礼,反倒需要避开警察的视线;不仅没有在宽阔的道路上昂首阔步,反倒在阴沟里躲躲藏藏,伺机而动。尽管在过去几个月中,它们是叱咤英国政坛的内阁成员,但此刻却成了仓惶而行的生物,甚至于那只此前侵占兰卡斯特公爵特雷弗·高特肉身的蟑螂命丧垃圾车的车轮之下。

关于蟑螂之死,莎士比亚在《一报还一报》的第三幕第一场,在依莎贝拉和克劳狄奥之间关于死亡对话中有过这样的描述:

依莎贝拉 啊,克劳狄奥,我在担心着你;我害怕你会爱惜一段狂热的生命,重视有限的岁月,甚于永久的荣誉。你敢毅然就死吗?死的惨痛大部分是心理上造成的恐怖,被我们践踏的一只无知的甲虫,它的肉体上的痛苦,和一个巨人在临死时所感到的并无异样。

克劳狄奥 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你以为温柔的慰藉,可以坚定我的决心吗?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把它拥抱在我的怀里。(77)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M]//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 第1卷.朱生豪,译.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16-317.

在戏剧《一报还一报》的原文中,莎士比亚使用了英文beetle。朱生豪将之翻译为“甲虫”。在博物学家看来,“若是英文考题如此翻译是正确的,但从人类心理学或行为学的立场来看,被人踩死的昆虫以蟑螂更为恰当。自古以来东方蜚蠊就有black beetle(黑色甲虫)之称,莎士比亚记述的poor beetle很可能指的是poor black beetle,当时还没有cockroach的叫法”。(78)朱耀沂.蟑螂博物学[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 71-172.根据莎士比亚的描述,蟑螂被踩死时肉体上的痛苦与一个巨人在临死前所感到的痛苦在程度上是相当的。《蟑螂》的结尾并没有描述高特之死的痛苦,而是渲染其死亡后同行蟑螂们自然而荒诞的反应。一方面,高特被同行蟑螂视为英雄,被抬着走向威斯敏斯特宫;另一方面,同行蟑螂则垂涎高特腹部流出的白色液体。(79)在博物学家看来,蟑螂除为性互斗之外,还有互食的特征。研究者发现,“在实验室饲养蟑螂时,常可看到蟑螂若虫互相残杀的惨剧,尤其正在蜕皮的若虫因为某种原因受伤而流出液体,容易成为健康若虫取食的对象,引起互相攻击的情形。”参见朱耀沂.蟑螂博物学[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 73.荒诞的是,高特不是因为自己变形为人在英国内阁完成逆转主义的任务而丧命的,而是在任务完成后,因为其个人的鲁莽,在冲过马路时被垃圾车碾压致死,所以算不上是推行逆转主义的英雄。同行蟑螂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高特的遇难而感到伤心,而是看到高特的外壳下面“被挤出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物质,那是娇嫩美味、让人喜欢的东西”。(80)Ian McEwan. The Cockroach[M].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19: 100.不过,更让同行蟑螂所期待的是当晚的“盛宴”以及分享离奇故事的乐趣,而高特的死或许就是它们所要讲述的众多离奇故事之一,成为其他蟑螂觉得好玩的谈资。

如同高特堪比巨人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巨大痛苦的死亡被同行蟑螂们看成是离奇故事的一个桥段一样,麦克尤恩似乎意在暗示,尽管脱欧对英国民众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但是人们能做的不外乎将之看成一场离奇的闹剧。就此而言,笔者赞同芬坦·奥图尔(Fintan O’Toole)的观点,即“《蟑螂》并不是意在劝说或是深层意义上的批评。它写出来是为了安慰和逗乐那些已经相信脱欧是一个疯狂错乱的计划的人。即便如此,麦克尤恩面临一个可怕的挑战。脱欧有‘一种如此做作、心照不宣、表演性的品质’(such a camp, knowing, performative quality),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再胀大它了。你如何给一群自己给自己正安排一场绝妙表演的人安排一场表演呢?”(81)Fintan O’Toole. The Cockroach by Ian McEwan Review: a Brexit Farce with Legs [N]. The Guardian, 2019- 09-07.

五、 结 语

在当今英国文坛,麦克尤恩无疑是熟稔非自然叙事笔法的行家里手,从出道之初,《立体几何》中悖论式的“无表面的平面”几何学发现,到创作盛年,《赎罪》中具有解叙述性质的元小说结尾,再到21世纪,《坚果壳》中的能言善辩、无所不知的胎儿叙述者。在《蟑螂》中,麦克尤恩重访卡夫卡式人虫变形的文学样式,将读者引入一个不可能的荒诞世界。既然在非自然叙事作品中,“‘话语’是反常的,‘故事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习惯阅读自然叙事文本或摹仿叙事文本的读者在面对非自然叙事文本时,所感受到的不仅是‘陌生化’或‘新奇’的效果,而且还要面对阐释这类文本的困惑”。(82)尚必武.非自然叙事学[J].外国文学,2015(2): 105.就《蟑螂》的非自然叙事而言,读者困惑的可能不仅是麦克尤恩笔下的主人公为什么是一只蟑螂,而且还有这部作品究竟有什么“用”(uses)。对麦克尤恩而言,书写《蟑螂》似乎成了其个人一种“情感宣泄的经历”(a cathartic experience)。尽管《蟑螂》被媒体和评论家标榜意在讽刺英国脱欧,但麦克尤恩本人略带悲观地坦言,这部作品对“脱欧之争不会有一丁点的作用”(a lick of difference in the Brexit debate)。(83)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既然如此,是否意味着麦克尤恩此番苦心孤诣的写作就是徒劳呢?对此,麦克尤恩无奈地说:“或许这会让人们感觉好受一点。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84)Sheena Goodyear. What If a Cockroach Was Prime Minister? Ian McEwan Pens Kafkaesque Satire about Brexit[Z]. CBC Radio, 2019, Oct. 30.麦克尤恩的无奈不禁让人想起了芮塔·菲尔斯基(Rita Felski)在谈论文学之用时对读者“震惊”(shock)体验的强调。她认为:“我们应该珍视被所读之物震惊的体验。”(85)芮塔·菲尔斯基.文学之用[M].刘洋,译.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23.在菲尔斯基看来,所谓“震惊指的是对令人吃惊、痛苦甚至恐惧之事的反应”。(86)芮塔·菲尔斯基.文学之用[M].刘洋,译.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167.在《蟑螂》中,原本令人震惊的人虫变形及其暗讽的脱欧局势不再令人吃惊、恐惧和不安。菲尔斯基说:“震惊的文学在引导社会进步之时不会令人不安,它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它的失败,是它跳出了我们合理的逻辑框架并抗拒我们深以为然的价值观。”(87)芮塔·菲尔斯基.文学之用[M].刘洋,译.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175.在这种意义上说,除却《蟑螂》变形文学的非自然叙事模式及其无助于改变脱欧的严酷现实,或许能做的也只有让人们“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野蛮的笑声”(some savage laughter in the dark)。

猜你喜欢
尤恩吉姆蟑螂
蟑螂覆灭记
伊恩?麦克尤恩国外研究综述
白求恩随行护士 琼·尤恩的中国传奇故事
眼不见为净
用心良苦
蟑螂
让身体从纸中穿过
话语、视角与结构:伊恩·麦克尤恩的创伤叙事艺术
水里的倒影
为什么蟑螂叫“打不死的小强”?